多谢多谢,这真是地狱遇菩萨呀,卖削挂的林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只约略听闻长耳大爷住这一带——但找不着是哪栋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许人在那儿,但不知地方在哪儿,人当然是无从找着。就在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头,正好看见角助大爷打眼前走过。从前就听闻角助大爷与长耳大爷同伙,便向他打听打听,这下果然找着人了。”
“我对这番经过可是毫无兴趣。喂,姓林的,都三更半夜了,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人影的地方做什么?”
只见一辆半边轮子嵌在沟渠中的大八车斜卧路旁,车后还倒着一只大过酱油缸的大缸子。
“在这儿做什么,瞧我这模样不就能明白了?唉,需要力气的差事,我老是干不来。”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问什么?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时结识的同伙。同样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凭舌灿莲花讨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只缸子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罢?”
“这哪是缸子?难道你两眼看迷糊了?这可是桶子呀。”
“桶子?是洗澡桶么?”
“是棺桶呀。”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还真大呀。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上这儿来凑凑热闹。
“倒是,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儿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个样儿,还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别忘了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这桶子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罢?”
“不不,仲藏大爷。”
林藏拍了拍桶子说道:
“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力将桶子给抬回车上不是?幸好这下连长耳这大个子也来了。否则我这同伙的,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八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至桶底。
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给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尽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呀。”
“还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拾得起?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儿,林藏高喊道:
“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吃不完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下夜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帐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
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万事休矣呀,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子给抬到大八上头?看来不先将桶子扶正,咱们想必是抬不动。”
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
“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的抬着,好让我将桶子给拉到大八上头。”
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
“喂,角助,别尽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原来还是跟了过来。
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车轮。
“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甭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才是。”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家那大总管?再给我罗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家的差事——”
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八。
不过——
从他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当差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屋阎魔屋——干点儿活。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
换句话说,一般人想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么的。
这行生意不卖货,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所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份儿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法想像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门职业能有任何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娃儿的襁褓都能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行商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罢,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八。这家伙瘦弱得活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这光景看来毋宁像是林藏贴在大八上,教仲藏给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八终于给推回了畦道上。
看来是没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是否完好后说道:
“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儿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倒是,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方位了罢?寺庙早就过了头儿,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哪儿去都成,林藏回答道:
“只要找个好地方埋埋、略事凭吊就成。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
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么?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呀。你这混帐竟然以为在这儿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难不成是把江户当鸟遍野还是北野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就快帮我把车给拉来罢。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八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儿轻点儿,别反而让大八给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八果然嘎嘎作响地给压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子,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
“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得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
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坏勾当罢?”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
林藏剥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厉害就好。那么,林藏,给咱们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团女相扑上那儿比划?”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帐?仲藏说道:
“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钻到了仲藏跟前。
“记得好像办了十日什么的。”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罢,上土俵比划时是有点儿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
“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
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
“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儿也没错。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据称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头——但你们瞧瞧,世间还真是无情呀。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
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原本戏班子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了。这也是想当然尔,就连源右卫门也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儿。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堪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头,一死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摆下去,也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的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呀。要你帮这种忙,换做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儿推回去给举办人便得了。噢?这赛局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么?”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得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哪需要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谭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帐吸引香客的劝进相扑,待事儿办成了,庙方还要赏点儿银两,保证是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无从推辞。谁知庙方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渡也不肯,谁说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当和尚的可就难说了。倒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不是?”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个好几枚,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这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打了个商量。”
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
“教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行头。”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儿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你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划相扑?”
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就将这只棺桶运回了长屋,事前还凑足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接下来——毕竟是人穷不得闲,这些家伙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打个商量,讨了点儿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给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讨多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么点儿银两,也只能独力干了。因此,我便将东西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这才发现自己赔大了。”
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鲫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儿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儿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医病?没这道理罢?大夫当然想把病医好,因此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儿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医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
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哩,林藏搓揉着自己的脚踝说道:
“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都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哩。”
仲藏笑道:“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座桶,这才真叫辛苦哩,保证你挖到天明还——”
仲藏嘴也没阖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个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另一头的主意罢。那头可远着哩,凭你一个可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呿!”
又市别过头去说道:
“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个儿罢?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冲天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树以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倒是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问道:
“你该不会瞧见有谁自缢了罢?”
“自缢——?”
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帐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
“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行经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帐,瞧见这种事儿怎不及早说?现在哪还顾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可是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而拉他两腿一把,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呀。”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但打与咱们碰头起,你却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给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看来这下还得再多埋一具遗骸哩。”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哩,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儿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
“我抢在上吊前将人给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才教大八给翻进了沟里,就连桶子都给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人给抱下,发现也没什么伤势。虽然小命是保住了,但这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忙还能怎么帮?只好将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这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安慰的人应该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儿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照顾这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家?”
又市回过头,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头时突然高声惊呼: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
你瞧,这不是阿叶么?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儿吧?振作点儿,起得了身么?喂阿又,还在那头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辄,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便径自伸手拉起坐卧树下的女人——也就是阿叶,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的确是阿叶。
只见她面无血色。
但或许是仅凭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
阿叶环抱双盾,身子不住打颤。
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
她看来却活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又市问道。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
“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在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
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着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缘由谁都想知道,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儿。”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儿哩。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只见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
“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鞠躬尽瘁,被迫数度下海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罢?但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而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下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劲儿?”
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
“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罗唆,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怒斥道,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咱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
“音、音吉和阿元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在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
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教一团被褥给捂着。”
“教被褥给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
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
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上头还沾有黑色的血渍。
“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
“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时,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出这个胆儿,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
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才说的,又市怒斥道:
“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不是——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才,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这下睦美屋是怎么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
“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你在那么个什么劲?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罢?”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
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保证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要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同于坦承人是自己杀的?如此一来,官府保证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介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罢。咱们可以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
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毛头小子,少诡辩点儿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
“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把你的脑袋给蒸熟了罢?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径自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
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罢,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试着在这株树上自缢哩。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
只见她一对肩膀至今仍颤抖个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她——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自个儿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儿。但这回的事儿可不同。教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包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
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
“唉。哪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儿人情,想来也该帮你一点儿忙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
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
“若是先逃脱后就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来龙去脉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儿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
只感觉到由她身子传来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长耳说道:
“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唉——或许林藏也是太讲人情。此事还是成全阿叶的心意较为——”
“长耳的,别再说了。”
又市瞪着仲藏说道:
“难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来得好些?”
“我可没说死了的好,不过是…………”
给我住嘴,这下又市可动怒了:
“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你说是不是?因此,我当然得助阿叶——”
“那么,说来听听罢,你打算怎么助阿叶活下去?阿又,你以为自己成得了什么事儿?只懂得说些场面话逞英雄。一个来自奥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软饭的情郎推进窑子,到头来忍无可忍下杀了人——实情是何其无辜,处境也着实堪怜。但再怎么说,这都只算得上自作自受。”
“哪有这道理——?”
“就是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点儿纰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人碰上什么岔子,多半是自作自受。自个儿留下的烂摊子,还得自个儿收拾。但有些烂摊子,可是再卖力也收拾不了。这下阿叶不就是试着自力收拾自个儿犯的过错?对音吉的迷恋和自个儿所犯的罪,只消朝那树头一吊,就悉数解决得干干净净——想必她就是怀着这决心上这儿来的。既没银两、又没身分,还连个可投靠的亲人都没有,除了一走了之,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凭你这些个馊主意,哪能解决什么?”
这下阿叶的头垂得更低,还在又市的怀中呜咽了起来。
“长耳的,难不成你认为——她已是走投无路?”
“毛头小子,我不过是让你知道,空凭你那些个馊主意压根儿解决不了这难题,就给我闭上嘴。”
你这些个胡言乱语,只会教阿叶更伤心罢了,话毕,仲藏朝又市瞪了一眼。
此时,他那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个声音喊道:
“且慢。”
角助开口说道:
“听完你们俩说了这么些话,情形我大致也清楚了。唉,开玩具铺的说得的确有理。虽然有理……”
角助走进又市与仲藏之间,探了仲藏的神色一眼,接着又朝低垂着头的阿叶脸上窥伺。
“噢,你就是阿叶姑娘呀。唉,真是可惜呀。”
“可惜?——你在可惜个什么劲儿?”
难道不可惜?角助抬头望向又市再次感叹,接着便解释道:
“当初若是没遇上音吉那家伙,想必她老早就嫁为人妇,或许还生了个娃儿哩。不不,即便不是如此,若是为她赎身的大财主没魂归西天,如今可能也在大户人家里当个少奶奶哩。”
可惜呀,真是可惜,角助仍不住感叹。
废话少说,又市向角助怒斥道。
说这些,只会教阿叶更伤心罢了。
“瞧你骂个什么?由此听来——你似乎认为碰上此事,又是一桩赔本生意?”
喂,角助,你说够了没有?长耳抓着角助的肩膀骂道。
“好了好了,大伙儿听我说。京都来的毛头小子,你也给我听好。你方才不也说那桩仅收人一两一分的差事,是桩赔本生意?”
“当然是赔本生意——不过,这与此事有何相干?”
“的确是毫不相干,但两桩同样是赔本生意不是?棺桶这桩事儿是因估错了价而赔了本,但救了阿叶姑娘一命这桩,则是桩天外飞来的赔本生意。那么——又市大爷。”
角助凑向又市说道:
“倘若真有决心帮助阿叶姑娘——那么,你可愿支付这栘赔本生意的损料?”
“什、什么意思?”
“意即,你可愿扛下这出了两条人命的——即赔偿此事所造成的亏损?”
“还、还是不懂——”
“是问你是否愿意扛下这亏损。”
“扛下这亏损?”大概得要个三十两,角助说道。
“三、三十两?”
“只要你愿支付这三十两,这件事儿所造成的损失,就由敝店来负责收拾。”
“是准备由你们店家扛下这条罪?”
不不,角助竖起食指解释道:
“并非扛罪,而是扛下损失。可别忘了咱们是损料屋。只要收取相应的费用,就能将扛下的损失消帐。阿叶姑娘所犯的罪、林藏所花的工夫,均能一笔抹消,一切也都能给编出个条理来——”
喂,角助,仲藏摇着角助的肩头说道:
“你可是认真的?可有什么盘算?”
“用得上的行头全都凑齐了。这回还是得请你这开玩具铺的帮个忙。只不过,该支付损料的客官业已殒命——若不找个人代为支付,可就要成了真正的亏损了。”
“这回的客官,正是睦美屋么?”
长耳说完,露齿一笑。
你说如何?又市大爷,角助催促道:
“我也知道对初出茅庐的你来说,三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但我可没要你立刻付清。即使摊成个五年十年也没问题。不知意下如何——?”
话毕,角助露出一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