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教人不解——
唠叨一句后,林藏将瓦版朝板间随手一扔,使劲拍个巴掌说道:
“命是保住了,但怎么想都想不透。为何仓库遭了雷击,咱们便全都获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此处是阎魔屋的密室。
你这家伙还真是烦人,又市不耐烦地说道:
“还在穷嚷嚷个什么劲儿?早知如此,当初就让他们将你给宰了,或许如今还不嫌迟。”
“你说什么?”
“够了够了,乖乖给我闭上嘴。”
山崎向林藏喝斥道:
“你这下还能在这儿耍这张贱嘴皮子,不都是托又市的福?”
不过,阿又——山崎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林藏发这牢骚,多少也能理解。我也完全参不透你究竟打了什么样的算盘。你说一切都写在那瓦版上头,但读了反而教人更感困惑——”
山崎一脸不解地说道。
瓦版上印着一个以滑稽动作跌了一跤的冈引、与一头自破损的笼中飞窜而出的古怪畜生。畜生浑身发着雷光,雷光前端是座半毁的仓库,正冒出阵阵乌烟。
“这冈引正是爱宕的万三,是不是?”
“似乎是如此。”
“似乎——?”
“瓦版上不都写了?万三有个亲戚捕着了雷兽,将之托付给棠庵那老头儿。为供其升天,等着了合适的天候,正要寻觅合适地点时,万三竟跌了一跤,教雷兽给逃了——”
“还是不懂。”
林藏两眼瞪向又市说道。
“姓林的,你脑袋怎这么不灵光?我唯一做的,不过是挑了个地方教他跌个这么一跤。当时心想既然要落雷,不如就落在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便自暗处朝背着雷兽的家伙脚下一勾,其他的净是万三和那老头儿的功劳。若不是万三心怀愧疚,向立木藩全盘托出,如今瓦版上载的也不至于是此事。”
其实——
是又市透过棠庵一番规劝,才让万三一五一十供出这番经过的。这回的确需要他报上名号,亦得有他据实详述。
好顺利化虚为实——
“仓库内——可有什么隐情?”
山崎问道。
“没错。那座仓库内,储有大量土田私吞的稻米。”
“私吞的——稻米?”
山崎如此惊呼的同时,木门嘶的一声被拉了开来。
只见巳之八屈身爬入,紧接着阿甲也步入房内。
执掌密室这道木门开闭,原本是角助的差事。但这回角助命是保住了,至今依然起不了身。据说得卧床三月方能痊愈。
阿甲虽略显憔悴,却无损她那身独特威严。待巳之八一将门拉上,阿甲便默默不语地走了进来,仪态端庄地坐上了上座正中央。
见状,林藏也连忙端正坐姿。
“此次——承蒙诸位相救。”
话毕,阿甲便三指扣地,低头鞠了个躬。
“噢,大总管切勿多礼,我等受之不起。”
“思虑过浅、谋略过薄——这桩差事的后果对阎魔屋及我而言,皆是理当毕生铭记之教训。”
话毕,阿甲向巳之八使了个眼色。
巳之八静静屈身向前,向三人面前各递上一只袱纱包。
这是什么?山崎收下后问道。
“仅是一点儿心意。就拯救我一命于旦夕的损料而言或许嫌少,但也代表我一点儿心意,还请诸位收下。”
里头有十两哩,林藏惊呼道。
“唉,大总管自个儿吃的苦头,可是比咱们谁都多哩。”
话及至此,山崎将袱纱包收进怀中,接着又说道:
“不过既然是心意,我也就收下了。倒是,大总管,方才我也说了,这回最有功劳的,当推又市莫属。这小股潜可真有胆识,十万火急中还能气壮如牛,还在五日限期内设下巧局,果真有两下子。大总管说是不是?”
“绝非如此,大爷。若非大爷身手非凡,我也无胆故弄玄虚。当时真正的盘算,其实是若对方依然不从,再趁大爷出手回击时乘隙脱逃哩。”
话毕,又市拾起了袱纱包。
感觉沉甸甸的,看来绝对不止十两。
“倒是,若真得与那伙人较量,我也难以预料结果将是如何。当时你声称我能以一挡三,其实顶多只摆平得了两个。”
“那时不虚张声势怎么成?”
“虚张声势?总之——当时就连我也听信了你那舌灿莲花,便顺着你说的把戏给演了下去,但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摆平那局面?说实话还真是一点儿盘算也没有。”
“那伙人为何将咱们给放了,我至今还参不透哩。”
“看来——”
这下轮到阿甲开口了:
“都是拜那立木藩领民所收到的天赐大礼之赐。”
“天赐大礼——?大总管所言何意?”
“的确是天赐大礼。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大农户治助私下向我坦承,立木藩江户屋敷之仓库遭雷击当日深夜——自家竟收到了天降米粮。”
“米粮?而且还是天降?”
“况且,不仅是治助一户,各村大农户皆收到了米粮,上书吾乃天神眷族,往后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万世守护立木领民——”
这是怎么一回事?林藏惊呼:
“这吾指的,可是那姓土田的老头儿?这色欲薰心的老家伙,竟然成了天神眷族,还应允将守护领民?”
天下岂有此理?林藏一脸不服地说道:
“那老不休分明都将领民们给害惨了。”
“不过,这天神——指的应是菅公——即雷神。又市,你说是不是?”
山崎以余光瞄向又市问道。
“在下不学无术,没听说过这菅公什么的。”
呵呵,山崎笑道:
“你方才不也曾提及,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私吞的米?看来这下似乎是——土田死后化身为雷神,自立木藩之江户屋敷内移出私藏的米粮,将之分予众农户。是不是?”
或许正是如此,又市佯装糊涂搪塞道。
“如此看来——雇用那伙恶汉的,也与咱们差事的委托人同样是立木藩的农户?”
“同、同为农户?但求咱们将土田正法的,不就是这些个农户?”
农户也有形形色色,山崎说道:
“不过——不计一切私怨遗念这句,说得可真是巧。农户们是否为此,才取消了雇用那伙恶汉的委托?”
看来是如此,阿甲回应道:
“关于土田与领民关系如何,我是难以判断。但对土田甚是景仰、爱戴之农户并不在少数,而这些农户动用微薄积蓄,雇用那伙刺客——据说名为鬼蜘蛛一事,经确认的确无误。”
“不过,大总管,此类委托,难道能轻易取消?”
“林藏,土田本人——业已表示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当然能取消。”
“不过,鸟见大爷也该想想,这说法难道能取信常人?”
但——大伙儿的确采信了。
若仅是一张纸头,或许难以取信于人。但这回还真有落雷,且米粮也都送到了大家手上。
此外——
委托这桩差事的百姓,目的并非为土田寻仇,真正的理由,不过是欲揪出值此歉收凶年,还断了自个儿生路者泄愤。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日子都过得如此清苦了,还得筹出钜款雇用刺客,只为泄心头之恨。
如此看来。
只要将土田为赈急而私藏的米粮归还众人——
这批米粮便足以供领民熬过数年。
除此之外。
由于土田业已戴罪死去,私田也不至于为藩府所察觉。
虽然失去了土田这强而有力的庇护,但除此之外,农户们的损害其实尚算轻微,几乎没遭蒙任何实质上的损失。
再者。
土田殁后……
还化身成较藩国高官更强大的守护者——雷神,并承诺将万世守护领民。
这下,还有什么好不服的?
领民们当然不敢忤逆,山崎说道。
“面对的——毕竟是天降神启。阿又,你说是不是?”
没错。毕竟是绝非常人所能驾驭的落雷。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地方教人想不透。”
林藏双手抱胸,双腿不断抖动。
“有哪儿想不透?”
山崎问道。每一处都想不透,林藏回答:
“我说大总管和大爷,虽不知这局是如何设的,但一切包准都是呆坐那头的小伙子的杰作。喂阿又,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瞧你这只懂得一味学狗儿狂吠的窝囊废。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当时纯然是误判了情势,以为雇来刺客的是土田的家人,特地赶往下野恳求开恩。”
真是如此?山崎问道。
“没错。起初大爷将我给捧得天花乱坠的,教我得以顺利虚张声势,骨子里其实不过是个丑角。当时只想免于一死,打算低声下气恳求一番。孰料上门一问,才知自己扑了个空,土田一家根本毫不知情。其后虽然查明委托人乃藩内农户,但根本无从打听是哪户人家。虽也查出土田私藏米粮一事,但对吾等脱困根本也是于事无补。虽下了不再作垂死挣扎的觉悟,但又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受死,便伙同棠庵那老头儿,带着那雷兽什么的到仓库后方给放了,如此而已。”
什么?林藏气得朝地上敲了一拳说道:
“原来你其实没有任何盘算?亏你还有胆大吹大擂的。我和大爷可都是出于对你的信赖,才甘愿当那些家伙的人质的。如今看来,当时真是糊涂透顶,竟然傻傻地将性命托付在你手上。”
反正当时生死也由不得你决定,又市说道:
“总之,我想到之前造访棠庵那老头儿时,见到了屋内有只囚在笼中的鼬,曾听闻此兽升天便能降雷一类的无稽之谈,便巴不得真有落雷,将土田那家伙私藏的米粮打得烟消云散。沦落到这地步,还不都是土田色欲薰心惹的祸?当然巴望能报个一箭之仇。轰隆轰隆这么一炸,至少让人心头爽快些。”
“哪可能爽快?”
林藏拾起瓦版,向前一抛:
“命都丢了,还能爽快个什么劲儿?你乐得四处逍遥,我和大爷可是教绳子给捆得紧紧的,捆得浑身满是痕,疼得简直生不如死哩。”
“现下不是还活得好端端的?”
“我只说生不如死,可没说真的死了。总之,我没听说过那雷兽什么的,哪可能放了一只畜生,就能让老天降雷?”
“但不是落了?”
“纯属巧合吧?”
“纯属——巧合么?”
山崎两眼直视着又市说道:
“岂可能落得这么巧?真是纯属巧合?”
“当然是巧合。没错,我的确是个擅长以舌灿莲花翻云覆雨的小股潜,大多事儿大抵都能以这副嘴皮子办成,但论左右天候,我可没那能耐。雷神可不是光凭口舌就能说服的,哪管再怎么跪拜祈求,雷不落就是不落。由此看来——这仅能以雷兽降雷来解释。若认为这说法不足采信,也只能以巧合视之了。故此……”
又市解开袱纱包,从中抽出了十枚小判。
只见袱纱包中还留有另外十枚。
“剩下的款子,就还给大总管。”
又市毕恭毕敬地将袱纱包推向阿甲,继续说道:
“一如前违——我的确是毫无所为。不,该说是虽欲有所为,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办成。虽未盘算抛下同伙只身保命,但对各位并未有分毫帮助。”
阿甲依然坐定不动,仅是微微一笑。
“不过——你的确放走了那只鼬,不是么?”
“是的。”
“而那鼬唤来雷云,亦招徕土田所化身而成的雷神,不是么?”
“大、大总管,那不过是无稽之谈……,”
“林藏。”
阿甲语带训诫地说道:
“棠庵先生从不说谎。又市,你也牢牢记住,凡其所言,句句属实。”
——没错。
的确是句句属实。虚即为实,实即为虚。
我记住了,又市回道。
“那么。”
款子就全数收下吧,阿甲语气和缓地说道:
“即便是走投无路下的狗急跳墙——你这灵机一动毕竟召来落雷,而这道雷不仅教咱们一行人免于一死,亦让立木藩之领民脱离万劫不复之境。”
原来——也能这么解释。
那我就收下了,又市说道。
接着便收回袱纱包,将二十枚小判重新包妥,置入自己怀中。怀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一如又市先生所言,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贪渎之罪证。左门虽将一切真相带往他界,但既然发现与帐目不符之大量囤米,藩府便不得不追究真相。到头来,倘若证实土田生前确有不法——其家人亦将难逃其咎,依武家惯例,必遭藩府惩以重刑。孰料来了这道落雷,将米粮打得消失无踪。”
证物既失,便已无从追究,阿甲说道:
“左门之妻女亦无须遭藩府惩处。一切——均是拜那道落雷之赐。”
的确有理,但这做法真能召来落雷?听闻阿甲一番解释,林藏先是惊讶地合不拢嘴,接着才如此问道。姑且当作如此吧,山崎回道。
“姑且当作如此?大爷……”
“毕竟真有落雷不是?雷绝非人所能掌控,况且,一切又随这道雷获得圆满解决。虽不知助咱们与领民保住性命的,究竟是神佛——还是鬼魅,总之咱们的确是获救了,这下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看来还真由不得人不信,林藏噘嘴说道。
“总之,看来又市与此无关。若是常人所为,或许还有得查证,但既是神明所为——可就无从过问了。总之,神鸣一声救尘世——这么看不就得了?林藏,你就别在这儿窝着,想必怀中这笔天外飞来的巨款也教你重得难受,何不上花街柳巷快活一番?”
山崎一脸快活地说道,又朝林藏背后拍了拍,接着便站起身来。
“好了。这回遭捆绑、殴打、胁迫,命都要少了半条,咱们就找个地方慰劳自己一番吧。”
话毕,林藏也站了起来,还补上一句:
“阿又,这回若不招待阿睦喝一杯,她可饶不了你。”
听来——这下可烦人了。
目送两人步出密门后,又市也缓缓起身。
“又市先生。”
阿甲唤住了他,问道:
“总共——雇了几名?”
“雇了几名——大总管是指?”
“总共雇了几名破藏师?”
“大总管所言何意?”
小的怎完全听不懂?又市回道。
呵呵呵,阿甲低声笑道:
“我听闻,雷神曾自江户雇来破藏师,助其完成这桩差事。在半刻间夷平一座偌大的仓库——看来绝对不只一、二人。”
或许——甚至不只二十人。
“况且,仓中米粮悉数于翌日一早运抵下野,若非真有神助——根本无从解释。”
“想必真是神明天助。”
那来路不明的汉子——
只消登高一呼,便将全江户的破藏师悉数召来。如此神通广大,看来绝非泛泛之辈。
况且,个个依其指示埋首干活,无一对其有丝毫忤逆。为此凑来的马匹与人夫,为数亦甚是可观。
干起活来有条不紊、干练俐落,的确有如天降神明。
“此外——我亦曾听闻此一传言。”
阿甲说道。
背对着阿甲的又市,依然没回过头来。
“据传——有一人擅长操弄火药,只消一击——便可碎岩崩山。”
“这——听来的确厉害。”
“此人隐居江户城中——相传曾为偏山之民,亦有人指其为武士、木匠,说法不一而足。”
——此人哪可能仅是个木匠?
“既非盗贼,亦非刺客。只不过,由于身怀威猛绝技,无人有胆招惹此人。到头来……”
此人终将晋身统领江户黑暗世界之首——
又市先生,阿甲说道:
“或许,你碰上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得——”
“大总管切勿过度忧心。”
能降雷者,惟雷神也,又市说道:
“不过,大总管。依棠庵那老头儿所言,雷平时温顺如猫。此言既是出自那老头之口……”
必是属实,是不是?
话及至此——
又市忆起了那自称御灯小右卫门的巨汉临别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