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国营铁路斯德哥尔摩中央站位于新街区的诺尔玛鲁姆的西南部,和旧街区隔着一条水路相邻。在红瓦墙的火车站大厅后面,整齐地坐落着拱形圆屋顶的月台。
森四郎在早晨蒙蒙亮的月台上,亲吻了英格丽特后,对大和田夫妇说道:“那再会了武官。我马上就要上车了。您让我转达的信息,请放心吧。”
大和田说:“太感谢你了。谢谢。”
“战争结束了的话,武官你也是要回国的吧。”
“或许是被强制遣送啊。”
“要是你到时候自主回国的话,一定要顺道来巴黎啊,我给你做向导。”
静子说道:“那您请多保重。这一路上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不是有博士在嘛。”
月台上钟表的时针缓缓移动,已经指在了六点三十分上。列车最前端的蒸汽机车已经发出了高亢的汽笛声。
森四郎登上了台阶,轻快地迈上了火车。“哐”的一声,列车启动了。森四郎朝着指定的车厢走去。
今天早上来为他送行的,只有三个人。英格丽特和大和田夫妇。大和田夫妇两人,好像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听说给东京方面发重要电报的时候,经常是彻夜不眠的。估计昨晚也是在忙着弄暗号吧。
至于英格丽特,是从格姆拉斯坦的公寓跟他一起来的。幸运的是,她似乎天生就没有伤感细胞,哪怕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只说了有机会去巴黎的话再见面,这样一点儿也不忧郁的分别的话语。或许她用不了一周就会交到新的男朋友,跟人家亲密地在一起吧。森四郎这个名字,在英格丽特的记忆中,会和欧洲战争结束前后那段时期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最终渐渐退色吧。这也是森四郎所期望的。
车厢里,格温斯基已经在那里了。只有他一位客人。森四郎在格温斯基的对面坐下,把头探出窗外看了眼月台。开往马尔默方向的列车缓慢地开动了。
大和田夫人用力挥着手臂告别。那张脸,看上去好像有一丝落寞,好像有些不安。森四郎胸口深处的哪个地方,突然好像血管还是细胞都收缩了。
大和田望着列车的方向,双唇紧闭成一字形。可以很明显地从他的脸上看出紧张,或者说是担心的情绪。森四郎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这次旅行了。现在大和田的脑子里,大概只有日本的危机这类事情吧。
英格丽特像往常一样开朗地笑着。她那玫瑰色的脸颊和洁白的牙齿的光芒,在清晨的火车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列车的速度渐渐加快。月台上三个人的身影也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
列车出车站后,经过了通往利达后鲁姆岛的铁桥,到达了利达后鲁姆岛之后又钻进了隧道。
再次来到地面上时,周围已经是斯德哥尔摩的郊外了。窗外偶尔会看见住宅街区,房子已经很稀少了,针叶树的小树林和农地交错出现。
当窗外的风景变得单调后,格温斯基开口说道:“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昨天听夫人叫你男爵来着。”
森四郎回答道:“叫我森四郎吧。博士,你呢,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博士就行。”
“全名是什么呢?”
“扬·格温斯基,不过不是本名啊。”
“你是有好多个名字吗?”
“在斯德哥尔摩,大家都叫我米法埃罗·库利科夫。可以说是个持有日本国籍的俄罗斯白人。”
“据说你也有英国的护照。”
“嗯,那是作为政治难民拿到手的。”
“那上面的名字也是格温斯基吗?”
“不是,是乔·昆塔德。”
“为什么要改名呢?”
“格温斯基这个名字,作为波兰军的情报将校的名字,已经染上了些许颜色。虽然我跟波兰断了关系,可是还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要跟格温斯基这个名字有所牵连。”
森四郎确认道:“那你这次跟我一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我吧。怕我拿了戒指却不去。”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我为了防止你从别的什么地方拿第二份报酬。”
“你是在说我会跑去哪个情报组织吗?”
“你可不是出于善意或者是使命感才接下这个任务的吧。正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有这样的担心。”
“你在洞察人性这方面,还真是十分敏锐啊。”
格温斯基没有答理森四郎的讥讽。
“要是你被哪个情报部抓去的话也不好办。因为我是绝对不能让你把海军武官让你转达给伯尔尼的消息告诉别人的。”
“也就是说你在保护我了?”
“正是如此。虽然是保镖吧,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会杀了你封口的。”
森四郎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格温斯基,一时间竞哑口无言。格温斯基的眼神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森四郎“噗”的一声喘了口气,说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诚实的人。”
格温斯基听了笑都没笑。他根本就没有改口的意思,根本不能指望他说什么刚才的话你别当真之类的。
格温斯基说道:“你的护照,再给我看一眼。”
森四郎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护照递给了格温斯基。格温斯基仔细看了看护照后说道:“你是怎么变成土耳其公民的?是花了很多钱?”
森四郎耸了耸肩说道:“我在巴黎的土耳其大使馆有个熟人。是在赌场里认识的,我托他帮我办的。就在我日本的护照被告知作废之后。”
“我想恐怕没有你口中说得那么简单吧。”
“茶糕的鸡蛋。”
“什么?”
“这是巴黎的科西嘉人匪帮的暗号。是一种诈骗手法的名字。土耳其大使馆的官员就被那些家伙给骗了。那些匪帮的人,杀了安娼妇,想要把罪名嫁祸给那位外交官。”
“目的是为了要钱?”
“不是,或许是他们想要鸦片吧。他们需要一个任他们摆布的土耳其外交官。我听说了他们的计划,就告诉了刚才提到的那位外交官。那位外交官在危险的关头想起了我跟他说的话,因此才很好地处理了这件事。从那件事以来,他就觉得我对他有恩。当我的日本护照作废时,我向他求助,他就马上帮我准备好了护照。”
格温斯基把护照还给森四郎说道:“你似乎很了解那种小混混儿的世界嘛。”
“我就是个赌徒,是个小混混儿。”
“不对,你不觉得你那么说自己,显得你太纯洁了吗?”
“比起这个,那你呢?”森四郎反问道,“我看你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有种历经了许多大场面的感觉。”
“我生活的世界比小混混儿的世界更残酷。”
“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是波兰的情报将校啊。浅显地说,就是间谍。”
“真正的?”
“绝对不是业余水平的。”
车厢的门打开了,抬头一看是列车员。列车员说道:“请出示一下您的车票。”
森四郎他们停止了交谈。
大和田市郎走过有高高的天花板的火车站大厅,向火车站出口的方向走去。四周弥漫着奇特的忧虑不安的气氛。静子走在旁边说道:“那个人,真是个腼腆的人啊。”
“啊?”大和田问道,“谁啊?”
“男爵。就是森四郎先生啊。”
“是吗?”
“难道不是吗?他觉得做好事让他很难为情,还假装说是要报酬呢。”
“是吗?”
大和田的解释虽然和静子的不一样,但是让她这样误解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在火车站外面,武官室的那辆沃尔沃正等在那里。走近之后,司机相川下了车,拉开了后排车门。
钻进车里后,大和田跟相川说道:“回武官室。”
相川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道:“那两个人去了哪里啊?”
“两个人?”
大和田觉得很诧异。他应该只跟相川说了是要送博士的啊。难道是相川跟着他们进了车站,看见了月台上都有谁吗?
大和田反问道:“你指的是谁?博士还有谁?”
“是森先生吧。您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骗人的。自己根本就没跟相川提过森四郎的事。
相川还继续说道:“我想武官您是有事情拜托博士和森先生所以来送他们的吧。他们去哪儿了啊?”
大和田严厉地说道:“你别管闲事了。这事不可外传。”
“是。”
静子拉过大和田的左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好像在说别生气别激动似的。大和田反过来握紧了静子的手。
或许是通宵熬夜的原因吧,现在出于神经兴奋的状态。或者是因为担心战争事态,失去了精神平衡。大和田想了想今天该干的事都有哪些。首先,回到武官室,完成暗号制作的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编成五个罗马字母组合的电报打出来。估计在八点应该就能完成了。拿着这个去电报局,给东京方面发电报。
之后买几份报纸,听一听收音机的新闻。在波茨坦召开的同盟国会谈自开始以来,已经一周的时间了。差不多也该发表会谈内容和达成一致的事项了。然后根据消息和报道,得马上考虑给东京发的电报的内容了。
大和田昨晚写下了这样一封电报,已经转化成了暗号。
丰田军令部总长收
驻瑞典大和田武官(武官暗号)发紧急机密必亲启
自七月上旬以来,对于在当地以及欧洲,被反复报道的日本政府委托苏联居中调停的事件,我再次希望能注意,以往在下发送的自第三八二号以后至四一四号的电报内容。正如本电报报告的内容,根据“库”情报,苏联在雅尔塔会议上已经同意对日参战,日期就以德国投降后三个月为期限,如今马上已经逼近期限。
正如中立条约不延期所指示的,我们不得不怀疑,苏联甚至连维持中立都觉得有所不便,加强日苏关系就更不用考虑,让苏联居中调停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于苏联,在如今这个局势下,不可能期待苏联会牺牲和英美的协调关系,废除对日参战的密约,根本不可能期待他们能发现改善和日本的关系能获得的好处。对于日本政府委托苏联居中调停,本官认为政府在国际形势判断上出现了根本的错误,外交感觉太过于单纯,对此本官甚为忧心的同时持有极大疑问。让苏联居中调停是不现实的。另外要提到二十四日的“瑞”王室要员及“瑞”科学协会要员提供的情报“美国于七月十六日,于新墨西哥州成功完成原子弹爆炸实验”的情报。对于本土诸市已经遭受的美军重型轰炸机的屡次攻击,伤亡惨重的情报,本人深感痛心,同时对于防空能力的极端低下或者完全丧失及根据推测得知的状况来判断,我认为这份情报的内容可以说是事关帝国的生死存亡。苏联参战迫在眉睫,美国方面为了保证日后对苏联外交上的优势地位,也会早日投放原子弹。这样的话,必须早日停止让苏联做交涉这一行为,我认为最紧迫的事在于通过中立国家和英美进行停战交涉。
在以往电报的第三七二号、三九五号中,本官传达了“瑞典”国王的信息。在时局紧迫的今天,已经刻不容缓,我请求按照密电上奏的顺序,公布本电报的内容,让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首脑都有机会看到,我谨希望这样有利于帝国做出最后的决定。
以上是我个人极为大胆的意见,如有冒昧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如果能让帝国直面现实,正是本官的第一责任所在,敬请悉知。
从没有过语气如此强硬的电报。大和田把他武官生活的全部,都作为赌注押在了这份电报上。他知道这样做会招致中央的不快,也许因为发了这份电报,不得已要终结自己作为职业军人的生涯了。
“八点备好车。”大和田跟相川说道。
“是。”相川答道,“是去电报局吧。”
看了眼表,早上六点四十了。要把已经做出暗号的字母表打出来的话,有一个小时就应该足够了。去了电报局以后,大和田揉了揉发热的眼眶想着,就睡两个小时吧。然后就看报纸听新闻。
相川省吾在把大和田夫妇送到位于武官室的公寓后,把车开到了里院。他往刻门德鲁大街的东边走了走,进了临街的一家咖啡厅。往里面看了看,确定没有武官室的同僚。
点了杯咖啡后,相川走到了进门处旁边的公用电话,掏出了电话本。那个电话号码,至今为止打了三次。第一次打还是德国投降后的数天。他还没背会这个号码。
投了硬币,拨通电话。刚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电话。
“我是肖恩。”相川报上了自己的英文名字,“我是日本海军武官室的。”
“什么事情?”对方简短地问道。
相川说出了他准备好的话。
“昨天,武官见了瑞典国王的相关人员。我把他送到了里斯本肯码头的游艇那里。他一上去,游艇就马上开走了。游艇里好像有谁在等着他。过了大约一小时游艇才回来,下来的时候,武官脸色苍白。好像是听说了什么重大的情报。”
对方问道:“他和什么人见的面,你知道吗?”
声音很是傲慢,对方虽然从来没表明过自己的身份,但是肯定不是下层的人,估计是个高级官员,或是个将校级别的军人吧。
相川回答说:“不知道。”
“你确定是卡尔王子?”
“我亲眼看见他从甲板走出来的。”
“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偶然,昨天傍晚,就有个一年前曾在武官室工作的俄罗斯白人来了武官的公宅。自称是要去伦敦。是个搜集苏联情报的间谍。”
“那个人的名字?”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哪里的国籍?”
“以前是有日本护照。现在拿着哪国的护照就不清楚了。”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还有,森四郎那个赌徒好像是约好了时间似的,也来了武官公宅。好像在进行什么密谈,具体内容我就不知道了。”
“库利科夫大概多大年纪?”对方好像并不关心森四郎的名字。
“五十左右。灰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全身上下都像个斯拉夫人。身材有点发福。”
“俄罗斯白人?”
“是这么听说的。应该是白俄罗斯或者是乌克兰吧,总之就是像个俄罗斯人。”相川心想要是对方再详细问问森四郎就好了,可是就到此为止了。
相川说:“今天早上,就在刚才,库利科夫和森四郎从斯德哥尔摩出发,坐上了去埃尔信古博卢伊的长途火车。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好像带了文件还是什么东西。他们二人出发,也是我亲眼所见的。”
“你猜测他们是去哪儿?”
“我觉得应该是欧洲的哪个地方吧。或许是巴黎。不,是伦敦吧。武官跟我打马虎眼,也没告诉我。”
“你说的文件之类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清楚,不过我估计是秘密的情报,武官好像昨夜一直在武官室制作暗号电报。到现在为止还没打出来,我估计是个相当长的电报。”
“电报还没打出来吗?”
“嗯,还没有。跟我说八点去电报局。”相川一改刚才的口气说道,“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功劳啊。我可不想去收容所。也不想被放逐欧洲。我既不是军人,跟日本的法西斯分子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拜托您了。”
“知道了。”对方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比起这个,你再跟我说一遍那个日本人的名字。”
在相川视线的边缘,看到咖啡店的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武官室的同僚。
相川急匆匆地说:“有人,我先挂了。”
“喂。”相川把话筒挂在了挂钩上。没有放稳,相川马上两手接住要掉下来的话筒。
八点差三分时,大和田从武官公宅来到了里院。
在胸口的口袋中装着打好的电报。是被分成每五个字母排列的罗马字。电报用纸一共有九页,是平时的三倍还多。
大和田进了沃尔沃的后排,跟相川说开车。
相川从里院把车开了出来,在快驶出刻门德鲁大街的时候停了下来,向左边的一条路拐了进去。相川松开离合,加速行驶。
就在车快要到尼布罗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从左手方向窜出一个黑影。是辆大型的卡车。相川的车被堵住了去路。从前挡风玻璃中眼看着大卡车逼近。相川急忙向右打方向盘,紧接着就听到了紧急刹车的声音。
大和田用力想坐稳。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胸口的口袋上。沃尔沃遭受了巨大的撞击。玻璃碎渣四处溅起,大和田的视线成了一片白。金属被挤压的声音、弯折的声音、断裂的声音,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同时爆发,重合在一起听起来震耳欲聋。在下一秒钟,大和田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