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小姐,她是被冻死的,毫无疑问——失踪的这几天里,可以认为她曾躲在体育馆的某个角落:马尔罗没看见她。不过,按理说来,她也可能藏在别处,这里面没有太多冲突;或者,她其实是在等待下雪,好制造她梦寐以求的童话场景。
谁知道呢?想和她的旧情人死在同一个位置,但又不愿血流遍地、去得丑陋——龚谷尔(Goncourt)的自杀和她无关,但她自责:即使人们怀疑他的公正,并非只是对待女人。这是复杂的感情——这个词应该也可以用在其他那些对龚谷尔倾心的女人们身上,但她坚信:他不会为她们所动。
这就值得她的坚贞,构成此刻自杀的动机,同时也为其他女人感叹一声“荒唐”埋下了祸根。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呢!复杂的感情,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玛卢浮是个男人名字——这会让人对动机浮想联翩。”,夏哀先生说,“但看到最后一句,我又想到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杜拉斯,我曾经写过这样的类型,因此,对你的描写会有少许先入为主的错觉。”
“我使用了带着嘲讽意味的暗语——这是和您那部《枯萎的月花》相照应的。”,杜拉斯回应道,“玛卢浮可以爱玛格丽特,这是伦理的;可以爱龚谷尔,这是离经叛道的;可以两个都爱,这是柏拉图式的;可以谁都不爱,这是唯心的——动机碎片千姿百态,但也可以统统粘合在一起。我想将这部分放在最后来完善……您知道,动机设置得扣人心弦,往往就能给案子带来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一步最好只是在开始时计划好,在最后才去完善取舍——这也是您教我的:动机得从全局上看。”
夏哀·哈特巴尔取下眼镜,用微笑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暂且将动机放下——你说她是冻死的。”
“这是很不错的死因:虚弱,加上穿得单薄,她会死得很快。”,杜拉斯答道,“如果是自杀——这便是她自找的,符合涂尔干设立的定义,无可非议;如果是他杀:那么,少许的乙醚、速溶的迷药、过量的安定……等到她在冷库中恢复意识。或者,更准确点说,等待体温的降低取代药物的位置——药物的痕迹经过足够时间的代谢,就如同放在飘雪天气里的足印,早已消失不见。”
“这就需要一个空间稍大的冰库。”
“我写下了这些的。”,杜拉斯这次抽出了倒数第二张纸,“您可以读读这段。”
他指了一个位置:
学校现在正放着寒假,连食堂的厨子都休息了。可惜,马尔罗玩牌失利,要负责清理食堂的冰库——那里面有几块冻了三十多年的牛肉。厨子安德烈(Andre),他曾说那些是猛犸象的冻肉,因为颜色深到发紫:而这是在严寒地带生活动物的标志之一。这个论据居然得到几位生物老师的肯首。他们中的某位——也就是那个极度吝啬的艾尔莎(Elsa)小姐,竟然想去偷出那块肉来,到博物馆去卖个好价钱:这个荒唐想法被管理员玛卢浮及时阻止了。
“有部分是在暗示——玛卢浮有冷柜的钥匙。”,夏哀先生这样说,“但并不太引人注意。”
“但他不全是凶手:某些版本要更局限些才行,在细节上。”,杜拉斯说,“反正,我们有冷柜了,使用也不受多少限制。大型冷柜能轻易达到零下40度左右的低温,在如此的高寒温度下,人的体温会迅速下降。”
“为了避免尸检的危险,就算精心调整迷药的用量,玛格丽特也至少得在冷柜里待上半天——在低温的情况下,人体循环也会变得缓慢起来。”
“他需要用一个人先做实验。您可以再看看前面一段。”
夏哀先生便开始读前面一段:
学校附近还有一个可怜的老乞丐,自从学校放假、食堂收工,他就在考虑应不应该换一个地方扎营。这位老童军究竟有多久没有讨到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的数字。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乞讨时所使用的台词,已经从带着中气的“从上周开始就没碰过盘子”变成有气无力的“我的胃已经空了一年多,里面都要长草了”。
没人去考证这些话的真假,因为——早在玛格丽特失踪的前一周,他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去寻找我们的厨子先生了。”,管理员玛卢浮对马尔罗开玩笑道。
“很好的铺垫:在快结尾的时候,这个‘被冻死的可怜乞丐’应该会在校园附近的某处出现——比如,操场南侧、平常总没人去的树林里——为了前面的铺垫,是他存在的理由。”
“还可以加上两只打不开的沙丁鱼罐头:这就添加了一些感情因素,以及上帝视角下的黑色幽默。”,杜拉斯兴奋地回应道,“我觉得,这样更协调些:不是为了结果而选择条件——我会为老乞丐多加两句对话的:他应该叫马塞尔(Marcel),再配上一个贵族的姓氏……这就更戏剧化一些。我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在系列的下一本小说里出场!”
“对于尸检部分,你是打算详写细节,还是用对话略过呢?”
“先生,我还在犹豫。”,稍微偏离的主题被及时拉回了,“先是确认死亡——这很轻易。然后是18摄氏度的室温化冻,为了防止溶血,不能在火炉旁边:这部分要设置一段对话……少许的颅裂,作为一个迷惑项,可以用两到三段带过。”
“她穿的什么?”
“这是个重点!蓝白色的细碎花连衣裙,但不能太合身——是凶手给她穿上的。他……或许还应该给她拍照,但那样一来,就不是纯粹的人性变质,无法感受到转变时的欣喜。您知道,我想要的是……一种较少的、稍许的、些微的不正常,如此才能突出变化的过程所导致的恶果。那是明显的裂缝,但并非残缺:残缺往往造就非人的怪物——谁都不愿去面对一个不公平的对手。”
“作为文艺性的需要,有时并不太能在表现尸身的恐怖上费太多笔墨。”
“不呢!我认为在这点上倒必须去极力渲染:一方面是为了真实,一方面也有助于读者的道德批判。”,杜拉斯低头想了片刻,接着说道,“比如鲜红色的冻死者尸斑、比如胃中的维斯涅夫斯基溃疡——玛格丽特,她的尸体上应该有一些可怖的水疱、大腿和颈部的皮肤坏死:即使冻伤并不严重,我也要用些夸张的手法:可能是新鲜的比喻……这正是女人作为死者的好处——可以特别强调生前的美丽,以及死后丑陋之间的对比,同时也成为人性极端的外在隐喻。”
他停住了。夏哀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正拿出一支短铅笔,将一些新的内容记在随身的便函纸上。
“先生,这就是讨论的好处:理性的讨论总能够掘开一些你原本想象不到的东西。”,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便函纸——短铅笔正飞快地书写着:字迹潦草,和手稿上的完全不同,“这是思考的奇迹!”
“哈,没错呢!语言是思考的五官,理性则是一把锄头。”
“我喜欢这个类比!”,杜拉斯停下了笔,“我也能用这句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