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上,三峰弟子之间的氛围让大家望而却步,先前提了一嘴‘宋长安为何来了’的弟子内心惴惴,待散去时给宋温凉低声道了句歉。
她是无心,但这一席上有心之人多了些。
宋温凉不言,送走了她。
谢倦早早离席,待到人散后差人寻宋温凉。
宋温凉饮了酒,有些醉意,峰上的冷风一刮直想打哆嗦,面前的大师兄正在帮二师姐同她赔罪。
“她性子烈,你多担待。”
宋长安站在一边不说话。
通过弹幕,宋温凉知晓前世时她接了她的伤药,然后被刑罚堂堂主多抽了三鞭,心软顶着伤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当时师尊对宋长安说:“你师妹她原是好意,你为师姐,当宽心些。”
宋长安当即就还了嘴。
二人吵了起来,大家不欢而散
轮到宋温凉,她看着弹幕中的话,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她拒绝了去找师尊。
直觉告诉她,那样很丢脸。
“我想同师姐你聊会儿天,单独。”宋温凉抿唇道,“可以吗?”
两个师兄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互相一对视皆是对彼此的不满。
顾无晔心想:小师妹素来天真烂漫,今日竟然喝了酒,还攥了拳头,定然是宋长安做的过分了。
而沈怀明心想:他倒不知,他这小师妹宋温凉还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
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宋长安安静地同红了眼圈的宋温凉对视,道:“好。”
*
师姐师妹谈话原不该这样剑拔弩张,但她们二人隔着前世今生、隔着刀山血海、隔着一场‘戏’,像细雨连绵中的两只孤狼,仿佛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宋温凉这一只被人断定非狼似犬的幼崽自然斗不过丛林里的老狼,哆嗦着肩膀率先开口道:“师姐你讨厌我是吗?”
她是天真,可并非傻,相反有时候还有些莫名的直觉。
眼前人对她的恶意犹如冰中火,她看的分明。
宋长安讽然一笑,此地无人她身上冷意越甚。
“师妹同我皆活了两世,又何必在这里装模做样。”
谢倦寻她一事让她误会了,以为眼前的小师妹实则和她一样是重生的,故而才有清明洞前和今日故意的下马威。
她就是要狠狠杀杀她身上天真恶毒的稚气,让她明白——宋长安回来了,那个前世背负血海深仇、被正道不容的魔头回来了!
不管是谢倦还是她这好师妹、好师兄、好师弟们,他们一个也别想着好过。
宋温凉道:“什么叫活了两世,你是指重生吗?师姐,我就是我,我没重生。”
“师姐,你还记得吗?”
“我五岁那年见到别的峰上的弟子过生辰,缠着你要糖吃,说自己也想要过生辰。可我是狼养大没有生辰,你便告诉我说我上山那一日就是我的生辰。”
自此已经过去十一年。
宋长安神色微怔,也回忆起了那时光景。
除魔窟年岁太长,她只记得宋温凉自小便黏着谢倦,对她不甚亲近。
待到再大些,她醉心修行,宋温凉延续了幼时天真懒散的风格,于是二人更加生疏。
直到师徒恋的传闻传开,宋温凉要被谢倦送去他宗,师门几人为此竟刀剑相向,她多次劝解未果出门游历散心,辗转间得知自己的仇家来历……
宋长安无言道:“哄你罢了。”
宋温凉道:“可是师姐,你们每年不是都给我过了生辰吗?就是我上山的那一天。”
屋内的明烛亮着,照不进角落阴影。
宋长安眸光深深看着一句一句叙说的宋温凉,女孩的眼眶中溢满了眼泪,鼻尖红彤彤,一副娇气模样。
“师姐,我们像从前那样不好吗?”宋温凉问道。
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宋长安平静地回:“人蠢是祸。”
宋温凉嗓间的呜咽就停住了,眼泪半湿她面颊,逐渐风干,到最后眼眶中也没了泪。
她不蠢。
怎么能这样伤人?
宋温凉伸出手哆嗦着抹了把自己的脸,咬牙道:“你你才蠢。”
尊师重道、尊老爱幼、兄友弟恭……她学了那么多年的礼仪,在今天又变成了那个没有伦理道德的小狼。
宋长安对于她的不敬眯了眯眼睛。
在前世,除了她捅谢倦的时候,宋温凉挡在谢倦面前怒骂了她之外,她倒还没有这样反口过。
这小师妹过了一世,身上也生了刺。
然而宋温凉会的脏话实在有限,这一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于是只能闷着头、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宋长安鼻尖发出蔑视的气息。
她是最懂怎么气人的。
宋温凉也在鼻尖哼出声,一时没忍住,眼里又有泪花要冒。
宋长安离去之前对宋温凉冷言道:“除妖人杀了抚养你的狼妖时谢倦就在那里,他本可以阻止,却没有。如今你拜他为师,爱他、敬他、护他,不觉愧疚吗?”
宋温凉咬了咬唇,又摇了摇头。
她不懂。
“可师姐,你也在。”
宋长安道:“是,我也在。”
那时她跟在谢倦身边,亲眼看见那不能化形的狼妖撕开一个人的胳膊,却将那乱糟糟的小孩温和地护在肚子下。所以她对于那认贼作师,学了人话,又做畜生,要师父做伴侣的小孩十分厌恶。
对她原有三分,因她与谢倦相恋又增七分。
“所以你该恨我。”
恨她前世将她一剑穿心,扔她入山林,叫她尸骨无存。而不是在这里舔着脸地继续叫她师姐,仿佛还企图唤她回心转意。
宋温凉怔愣片刻,呆呆道:“我不会的,师姐。”
只是生气,何至于恨?恨字太狠,如何可以这样平淡地说出口。
宋长安拧眉看她半晌,道:“我相信你没有重生了。”
终归还是一条幼犬。
谢倦给她披了衣裳买了糖人,从此之后她便再也不会咬主人。
宋长安嗤笑。
离开时她走的决然。
声音遗留在风中——
“那你该从现在学一学了。”
*
宋温凉酒劲上头,出了偏殿,顺着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迷茫。
学?
学着干什么?
走一段路,突然听见了大师兄沈怀明和二师兄顾无晔的声音。
“小师妹去师尊那里说长安碰见机缘的事你可知道?”
“……”顾无晔沉默良久道,“知道又如何?她最近行为那么古怪,怪不得小师妹。”
沈怀明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冷峻,比谢倦还要凉三分。
“你初下山,便遇到了道德境仇敌,是谁拼死护你回来的,你都忘了是吗?她心口现在还有救你时留下的疤。”
顾无晔道:“我没忘,你好端端干什么提这茬。”
沈怀明道:“师尊从掌门那里借了探心,你去驱动顾家施压掌门将其拿回,不要让师尊知晓。”
顾无晔错愣道:“为什么……”
他惊愕:“难道宋长安她……”
沈怀明的声音淡去。
风声划过林叶瑟瑟。
探心探念是为探弟子道心是否稳固,是否……入魔。
宋长安跟宋温凉不同。
她若入魔,当真会被谢倦关在清明洞中一辈子。——沈怀明这样说道。
这句话应是宋长安告诉他的,或许也极有可能是真的。
因为谢倦于宋长安有杀父杀母之仇。
宋温凉的头吹的清醒起来,她回到自己屋子,扒拉出灵简。
笔友自从上次回了话就再也没再回。
吃虫子的鸟:〔你能告诉我怎么掀台子吗?〕
早起的虫子:〔求我。〕
吃虫子的鸟:〔求你。〕
早起的虫子:〔你回答的也太快了,没有诚意。〕
吃虫子的鸟:〔诚心求你。〕
早起的虫子:〔…………〕
宋温凉等着等着就在桌子前睡着了,然而醒来之时却在床上。
枕头旁多了个漂亮的小盒子,打开一看全是糖果,窄长的纸条上用清隽的字写着——一日只可食三颗。
这字是师尊谢倦的。
宋温凉发了会儿呆,抱着糖果,嘴里还吃着,然后高高兴兴地蹦去了谢倦那里。
谢倦正在提字,下笔总觉不对。
宋温凉急刹车,停在桌子角。
“师父!你昨日叫我,是要给我糖吃吗?!”
她起的急,头发毛绒绒的没梳平整,倒真像只清秀的小狼了。
“称师尊。”谢倦道。
“哦,师尊!你昨日叫我,是要给我糖吃吗?!甜的!”
谢倦失笑。
他放下笔,叫宋温凉端坐在椅子上,走到她身后伸手拆了她的发髻,重新编起。编到一半看着坐着都已经到了他胸前的女孩忽觉不对。
但已经编了一半,修长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还是继续编了下去。
看着宋温凉哼哼唧唧地哼歌,随口问道:“这么高兴?”
昨日宴席散的时候还一副要哭个天昏地暗的样子。
谢倦忧心,见她未来,去寻了她。
果真见她哭的睡了过去。
不过一觉,几颗糖果,今日脸上就已经喜笑颜开。
“高兴啊。师尊上次送我糖果还是一年前。”宋温凉道,停了停又补充,“师尊上次给我梳头是在五年前。师尊你梳的头发太紧了。”
谢倦挽完最后一个发尾,放开手前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他记得。
一年前。
第四峰的一个跟她玩的好的师姐要生子,情况不妙,她便急了闯进了产房,见了血和那师姐苍白的脸哇地哭了出来。
医峰的人好说歹说还是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所有人都怕了她,连她闯进去的罪都不敢罚了,最终送到了他面前。
像每一个在外撒泼的熊孩子见了家长,哭声终于止住。
谢倦冷着脸罚了她。
隔了一天,免不了又给沮丧到快要昏过去的小孩送了糖。
得了糖,就得了赦,当日下午便又开开心心地往谢倦面前凑。
记吃,不记罚。
宋温凉顶着新发髻,乐颠颠抱着糖罐跑了,谢倦回到桌前继续提笔。
迟迟未落。
末了,搁下了笔。
玉石的笔杆磕在黑色的笔架上发出沉重又尖锐的闷声——
沉在空中,锐在心底。
废弃的纸上写着:永结同心。
谢倦颦眉捏了捏眉宇之间,耳边响起的是少女迟疑的话语:“……师姐……重生……他们说……师尊喜欢我……想跟我上床……”
偏眼前还窜进刚刚那张眨巴眼的笑脸,一时又换做梗着脖子的宋长安。
“……”
他闭了眼,绷了绷下颌。
这两个……孽障。
他睁眼,一垂头看见桌边的糖果,眉宇间见了恼。后悔不该管她,该让她哭两天好长记性。
一挥手,糖进了抽屉,眼不见心不烦。
又想到探心,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