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379医院外面,里奥重新阅读验尸报告,他从原报告上抄下来的要点是:
多处戳伤
刀片长度不确定
躯干和内部器官大范围损伤
死前或死后被强奸
嘴巴塞满泥土,但并非窒息而亡,鼻腔未堵塞。
泥土是出于其他原因——让她保持安静?
里奥将最后一点圈住。由于地面冻住了,凶手一定是随身携带了泥土。这是一场计划好的谋杀事件,凶手有备而来。但是为什么要携带泥土呢?如果是想制止某人发出声音,这绝对是个笨拙的方法;破布、衣服甚至腾出一只手都会比这容易得多。里奥无从回答,他这次决定听从费奥多的建议,亲自去查看尸体。
他打听到尸体保存在379医院。他没期望尸体会存放在法庭实验室、病例学家那里或者专用停尸房,他知道对于这种非法死亡没有专门的机构来处理。可是,怎么会没有非法死亡?民兵在医院不得不游说医生腾出一点时间,比如午饭休息时间或在手术前抽出十分钟。这些医生除了自己的医学知识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训练,他们只会从理论上对受害者的遭遇妄加揣测。里奥看的那份验尸报告就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所做的记录,这些记录是综合不同医生的意见打印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大多数真相无疑就这么流失了。
379医院是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医院之一,据报道还是世界上对全民免费开放的最优秀的医院之一。医院坐落在奇卡洛瓦街的顶头,占地数公顷,风景优美的庭院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里奥为之动容,这可不仅仅只是宣传项目。在这些设施上一定投入了大量的钱,他此时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些显贵要人不远千里来到这片风景如画的环境下康复。他推测,这大批的资金主要是为了保证那些生产“伏尔加”汽车的工人能够保持健康的身体和富有成效的生产力。
他在前台询问能否和医生说话,解释说他需要医生协助他对一名被杀者的尸体进行调查,这具女尸就在他们的停尸房里。这个请求似乎令接待人员面露难色,问这事是否紧急,里奥可否在一个不太繁忙的时间再来。里奥明白了:这人不想与此事扯上任何关联。
“这事很紧急。”
这个人勉强地去看看可以找到谁。
里奥用手指敲着前台,他有些不安,扭头看了看入口。他这次过来纯属个人行为,没有得到批准。他希望找到什么呢?他的工作就是找证据证明嫌疑犯有罪,而不是质疑罪行本身。尽管他从政治犯罪的名望世界被流放,面对的却是这种传统犯罪的肮脏秘密,过程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将费奥多儿子的死草草归结为事故,只是因为政党政策必须得撤回诉讼。他根据交给自己的名单逮捕这些人,而名单都是秘密写就的。这一直就是他的工作方法。里奥不至于天真到相信自己可以改变调查的方向,他没有权力。即使他身为高级军官,他也无法扭转这种诉讼程序。确定一个方向,就选定一个嫌疑犯。巴比尼奇不可避免地会被发现有罪,不可避免地会死。这个体制不容许出现任何偏差或错误。效率远比真相重要得多。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城镇不是他的,这里的人民也不属于他。他也没有向女孩的父母亲发誓要找到真凶。他也并不认识这个女孩,或者对她的故事有所触动。而且,这个嫌疑犯对社会也是个危险分子——他曾绑架过婴儿。这些都是让他不闻不问的充足理由,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我能改变什么?
接待人员和一名四十出头的男子走回来,这是提亚普金医生,他表示只要不涉及任何书面文件,只要他的名字不出现在任何文件里面,他就带里奥去停尸房看看尸体。
在去停尸房的路上,医生对女孩的尸体是否还保存在停尸房表示怀疑:“如果没人要求我们,我们不会保存太长时间。我们觉得民兵能够掌握需要的所有信息。”
“你参加过最初的验尸吗?”
“没有,但我听说过这个杀人犯,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抓住这个人了。”
“对,可能。”
“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问,但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最近才来。”
“你从哪里来?”
“莫斯科。”
“被调到这里?”
“对。”
“我是三年前被派到这里的,也是从莫斯科来的。你一定对这里感到失望吧?”
里奥没有说话。
“对,不必回答。我当时是挺失望的,我在那里有一定的声誉,熟人家人也都在那里。我与沃伏西教授是好朋友,我觉得来这里是降职,当然,结果证明是件好事。”里奥知道这个名字——沃伏西教授是被捕的众多一流医生当中的一个。
提亚普金医生没有意识到身边这个人的思绪已经跑到九霄云外,仍然没心没肺地接着说道:“我担心自己会被发配到某个乡村诊所,但没想到379医院是该地区众人艳羡的地方。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这里好太多了。与家里相比,许多工厂工人更愿意在我们这里过一晚上,我们这里有干净的床铺,室内洗手间,还有自来水。我们后来渐渐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说的那样,都真的有病。有些工人为了能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不惜切断自己的手指。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病房留给国家安全部的军官。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同情这些工人,我们也都了解他们的家庭环境,但如果整体生产力因病而有所下降,我们就会被指控为玩忽职守。让大家维持健康已经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不仅事关病人的生死,也事关我们医生的生死。”
“我能理解。”
“你以前是莫斯科民兵吗?”
里奥是应该承认自己以前在国家安全部效力,还是撒谎,假装自己只是一名民兵?撒谎可能会简单一些,他不想破坏这位医生的谈兴。
“对,是的。”
停尸房在地下室,在地下修建得太深,在整个漫长的冬季都冻住了。因此,过道里非常寒冷。提亚普金领着里奥走进一间大房间,房间里地面倾斜,天花板很低。房间一侧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容器,形状就像一个小游泳池。房间的远端是扇大铁门,这道门就通往停尸房:“除非亲属们自有安排,否则我们会在十二小时内将尸体火化,结核病人的尸体一小时之内就火化,我们没必要储藏这些尸体。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医生打开铁门,走进停尸房。在等的时候,里奥走进这个大容器,从盆沿上往里看,里面装满了一种凝胶状的黑色液体,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也看不见。黑色的液体表面凝固不动,但从水泥边缘的污点可以看出液体实际上是暗橙色的。容器一侧有一个钩子,一根长长的金属杆顶端有一个带刺的叉尖。他拿起那根金属杆,试探性地捣了一下液体表面。液体就像糖浆一样,光滑的表面被打破之后又恢复成以前的平静。里奥将钩子沉得更深些,这次感觉到有东西在动——而且是比较重的东西。他再用力一些,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浮上液体表面,慢慢地旋转一百八十度之后又沉了下去。提亚普金推着一张轮床从停尸房里走出来:“那些尸体都要用冰块包好,运到斯弗罗夫斯克解剖,那里有一个医学院。我找到你要找的女孩了。”
拉瑞莎·佩特洛娃躺在那里,皮肤苍白,蓝色的血管就像细细的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地分布于全身。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大部分刘海都被参差不齐地剪掉:就是瓦尔拉姆保留的那缕头发。她的嘴巴里不再有泥土——已经被掏空,但她的下颌依旧张着,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牙齿和舌头都很脏,泥土的残渣将嘴里染成棕褐色。
“她的嘴里有泥土。”
“有吗?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尸体。”
“她的嘴巴以前被塞满了泥土。”
“也许医生为了检查她的喉咙,将泥土洗掉了。”
“泥土被保存下来了吗?”
“我想不太可能。”
女孩的眼睛睁开着,眼睛是蓝色的,也许她的母亲是从靠近芬兰边境波罗的海地区的小镇被调到这里的。想起有个迷信的说法,杀人犯的面孔会印在受害者的眼睛表面,里奥于是将身子凑近些,仔细地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直起身。提亚普金微笑道:“医生和侦探有个通病——都喜欢核实。我们的大脑是否告诉我们那里有东西,这并不重要,我们想要的就是确认。当然,如果真是这样,这会让你们的工作容易得多。”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凶手们总是会挖掉受害者的眼睛。”
由于之前从未研究过尸体,至少没有从法医角度研究过,因此里奥不太确定该如何进行。在他看来,肢残属于狂乱行为,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有这些举动。她的躯干已经被撕裂开来,他有些看不下去了。瓦尔拉姆·巴比尼奇的确是合理的嫌疑犯,他一定出于自己让人无法理解的某种原因才随身携带这些泥土。
里奥准备离开,但是提亚普金一直从地下室那头走过来,似乎并不着急。他也将身子凑近一些,盯着那团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肉和神经组织。他用笔尖戳进被剁碎的上腹部,仔细检查伤口:“你能告诉我验尸报告上是怎么说的吗?”
里奥拿出笔记,读给他听。提亚普金继续检查:“报告上并没有提到她的胃不见了,胃被切除了,从食管上被切除了。”
“这么精确,我的意思是……”
“你说是不是某个医生做的?”
医生微笑道:“有可能,但伤口参差不齐,不像外科手术般精确和娴熟。虽然我不太清楚这是不是他们第一次拿刀,但他们至少切过肉。刀法虽然不太娴熟,但非常自信,这是有目的为之,不是随便切的。”
“这可能是他杀的第一个小孩。”
“我很吃惊。”
里奥摸摸前额,发现这里很冷,但他却在流汗。这两桩死亡——费奥多的儿子和这个女孩——是否有何关联?
“她的胃可能有多大?”
提亚普金用笔尖在女孩躯干的上方大致地比画了一下胃的形状。他问道:“在附近没有找到吗?”
“没有。”
要么是在调查过程中弄丢了,这似乎不太可能,要么就是被凶手带走了。
里奥沉默半晌,然后问道:“她有没有被强奸?”
提亚普金检查了一下女孩的阴道:“她不是处女。”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被强奸了。”
“她之前有过性经验?”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的外阴部没有创伤,没有淤伤,也没有切口。我还注意到这些伤害都不是针对她的性器官,胸部或脸部都没有伤口。凶手似乎只对她胸腔以下和阴道、肠子以上的狭窄地带感兴趣,也就是她的消化器官。这看起来很残暴,实际上被控制得很好。”
里奥之前匆匆下结论,认为这是疯狂攻击,血迹和肢残都代表了凶手混乱的思维。但实则不然。这是有条理的、精确的、事先安排好的。
“你们把尸体拿进来的时候是否贴有什么标签,以便于识别?”
“我不太清楚。”
“那是什么?”
女孩的脚踝周围是一圈细绳,细绳打了个死结,一小段细绳沿着轮床垂下来。这看起来就像是贫民的脚镣。在细绳摩擦皮肤的地方有灼伤的痕迹。
提亚普金首先看到了他,内斯特洛夫将军正站在门口。不清楚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就那么看着他们。里奥从尸体旁边走开。
“我来这里是想熟悉一下程序。”
内斯特洛夫对提亚普金说道:“能麻烦你走开一下吗?”
“好的,当然。”
提亚普金离开前瞄了一下里奥,似乎希望他好运。内斯特洛夫走过来,里奥开始总结刚才的调查结果,生硬地想转移注意力:“最初的验尸报告并没有提到她的胃被切除了,我们可以明确地问瓦尔拉姆:他为什么要切除她的胃,之后又怎么处理了。”
“你到底来沃瓦尔斯克干什么?”
内斯特洛夫就站在里奥对面,女孩的尸体就横在他们中间:“我被调到这里。”
“为什么?”
“我不能说。”
“我认为你还在为国家安全部效力。”
里奥没有说话,内斯特洛夫接着说道:“这并不能解释你为什么对这个凶手这么感兴趣,我们毫无理由就释放了米高扬,因为有人命令我们这么做。”
里奥不知道米高扬是谁。
“是,我知道。”
“他与这个女孩的谋杀没有任何关系。”
米高扬一定是那位政党官员的名字,他受到保护。但是,那名殴打妓女的男子和杀害这个小女孩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里奥认为不太可能。内斯特洛夫接着说道:“我逮捕瓦尔拉姆不是因为他说错了什么,或者忘记参加红场的游行。我逮捕他是因为他杀了这个女孩,因为他是危险分子,因为如果他被关押,该镇就会更加安全。”
“不是他干的。”
内斯特洛夫用手划了一下他的侧脸:“无论你因为什么原因被派到这里,但记住,你现在不是在莫斯科。这里,我们自有一套解决办法。我的人都是安全的,他们从来也从不会被拘捕。如果你的行为危及到我的队伍,如果你将任何损害我权限的事情汇报上去,如果你违抗命令,如果你破坏起诉,如果你说我的手下无能,如果你敢检举我的手下:如果你敢做这些事情,我都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