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迪戈点燃了他的烟斗,开始翻阅房间里摆放的唯一那本书。这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不朽之作《白鲸》,它是陪伴老水手度过很多年枯燥航海生涯的唯一文学慰藉。这本书几乎包含了生命中所有令他着迷的东西。而现在他所要学会的,是平静地接受人终有一死的事实,并相信还会有来世。《白鲸》还承载着他与大海无法阻断的深厚情感,那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好了,”他对多里亚说,“你走吧。像往常一样,楼上楼下再仔细地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然后就回去吧。就在楼下大厅里留一盏灯,前门带上就行了,别锁。你有留意罗伯特戴没戴表,知道确切的时间吗?”
“他没戴手表,不过彭迪恩太太发现了这一点,把自己的那块借给他了。”
本迪戈点了点头,拿起一根粘土烟枪。这时,多里亚又开口了。
“您看起来真的没问题了吗?真的不需要我藏在这里,在您需要的时候帮上一把?”
“不了,不需要——你走吧,回去睡觉吧。像个绅士一样,接下来就别多管闲事了。俺会和那个可怜的家伙儿讲道理的。俺猜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俺们都知道他饱受炮弹休克,和相关后遗症的折磨。所以俺敢说,法律不会对他太苛刻的。”
“那个不幸去世男人的妻子可是罗伯特·雷德梅茵的小天使。他起先也认为,她不会原谅自己。但是她的眼神已经表明,她宽恕了他的罪过。我能在离开之前和您的侄女说几句话吗?”
本迪戈耸了耸他那厚实的肩膀,把手插进他那红色的头发。
“有什么好说的?”他回复道,“俺知道你为她考虑得很周到。不过这件事情不应该问俺,得她说了算。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很有主见了——尽管她表面上是个弱女子,可背地里主意大得很呢。”
他显得不太高兴。布兰登在壁橱里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但也毫无办法。
“我们义大利人通常会尽可能地多和爱人的父母套近乎。”多里亚解释道,“您现在就等于是她的父母,要赢得您的信赖,对我来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难道不是吗?她不能独自这样生活下去,上帝可不是要她一直当个小女孩,或者一个寡妇。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好久:‘她生下来就这么美,注定是要被娶回去当新娘子的。’我也担心会有其他人来争夺她。”
“那你的抱负要怎么实现呢?你说过你要和一个贵妇结婚,发誓要赢回你祖先的领土和那早已易主头衔,要怎么说呢?”
多里亚把他的双手比划向右边,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
“那是命中注定的,”他说。“我刚开始计划的时候,爱神还没有降临。以前我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打算这么做。我以为等结了婚,有了足够的钱和闲暇的时候,爱情才会出现。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时光飞逝。来了个观音菩萨,取代了原来心心念念的风流寡妇。现在我也不要什么贵妇了,我只要她——那个唤起我沉睡的激情,让我目眩神迷,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脚下的妙人儿。生活本无意义,但是风华绝代的英国美人杰妮——让它焕发出五光十色,璀璨夺目的光芒。那些浮华的城堡和头衔——空洞的盛大与荣耀——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呢?一切都是浮云。”
“那她是怎么想的呢,多里亚?”
“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是我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到希望。”
“你觉得俺会怎么看呢?”
“哎呦!爱情是自私的。但您肯定是最后一个,我不愿意伤害的人。您对我非常不错,杰妮也非常爱您。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她将不会得罪曾经对她那么好的您。”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得先放个半年再说。”本迪戈边说边点燃他的长烟枪,“俺认为,你们国家和俺们这边的风俗人情应该差不多:追求一个女娃还是要讲究正确的方式。瞧俺们家女娃,刚新寡不久——在她如此难过的时候——俺想你应该明白,最好过些时候再和她卿卿我我。”
“您说的很对,我一直在掩饰自己的内心,平时只敢用眼神悄悄爱抚一下她。”
“杰妮心里面还有许多创伤需要平复。你能明白当然最好。但现在一切还都是未知数。既然他的丈夫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对此有疑义,那就意味着她或许可以一个字儿也不少地拿到她丈夫五百磅一年的俸禄。对她来说那可是一大笔钱,俺哥哥阿尔伯特和俺都打光棍一辈子了,没有孩子,我们最亲近的下一代就只有杰妮了。事实上你会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终有一天会麻雀变凤凰。可能要买下衰败的古堡或许还不够,但要说一份殷实的家底还是绰绰有余的。还有属于那可怜的罗伯特的份子钱,如果这次和他谈崩的话,他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到这笔钱。”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多里亚大声说道,“我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也不想去想它。我对杰妮那那颗金子般的心,是没有什么能和它相比的。不管她贫穷还是富有,此情不变!我是如此全心全意地倾心与她——所以我心房里面满满的全是她,再也容不下其他对财富永不满足的欲望或是对未来贫穷生活的恐惧。真正的快乐绝不取决于钱多钱少,但是如果没有爱的话,这个世界上将不会真正的快乐。”
“你说的可能是空头支票也可能是至理名言,俺不好说。俺从未趟过爱情那趟浑水,也从未有人让俺爱得死去活来过。”本迪戈回应道,“但现在听老夫的,你必须先和她保持六个月的安全距离,以后你会获得回报的。因为有点可以肯定:杰妮不可能在目前的状态下有心思去和你谈情说爱。”
“这倒是真的。”多里亚说道,“相信我,我会小心翼翼地藏好我的心意,谨慎行事的。她悲伤的境遇应该值得同情——这不是自私的想法,因为您没看错,我是一个靠谱的人。”
“小伙子毕竟年轻啊。你们义大利人可比咱英国人要开放太多了。”
突然间,多里亚改变了态度,半严肃半好奇地打量着本迪戈。接着他自嘲似地笑了,结束了这段谈话。
“别担心。”他说道,“相信我,这半年您就别再操心这事了。祝您做个好梦,主人。”
他刚走没多久,刷拉拉打在了望塔落地玻璃上的雨声就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接着,布兰登从他的藏身之地爬了出来,活动活动身体。本迪戈以一种半滑稽,半冷峻的表情看着他。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他说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布兰登弯了弯他的脑袋。
“你觉得她会……”
“是的——俺是这么认为的。为什么不呢?难道在你的经验里,不认为一个男人会对一个花姑娘有致命的吸引力?”
“那他会不会遵守诺言,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不再轻举妄动?”
“看来在情场上咱都是小屁孩,这俺也说不准。他当然会遵守诺言,也可能情不自禁地越线,这没什么可多说的。”
“彭迪恩夫人可能很多年之内都不会想结婚。也许没有一个英国人能真正打开她的心扉。”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几分悲伤,她着魔似地迷上了多里亚——而且他也不是英国人。”
他们聊了大约一小时。布兰登觉得老水手是一个持宿命论观点的人。他几乎已经认定他的侄女不久就会和那个义大利人再婚。没什么能改变本迪戈这种看法。布兰登发现本迪戈先生,对此既不反对也没有提出异议。这位杰妮的叔叔显然没有预料到,以后她或许会后悔自己和第二任丈夫结婚的草率决定。布兰登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不得不说一个如此富有朝气,英气逼人的男儿,迟早会给这个年轻的女子的生活带来阴霾。他也知道自己内心爱的分量,但是此刻把它说出来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在这个关头并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然而,他是一个有毅力的人,现在只能祈祷在将来某个关键时刻,他能及时赶到帮上忙,不求任何回报。
他非常清楚自己,也知道这种异常而又奇特的恋爱中里情感,至少对他来说,是某种深沉的,感觉自己不所不能,不会有任何利己、自私的想法,也不会有纯粹个人幸福的渴望。甚至多里亚也承认,随着爱情考验的升级,他会把女人的一切放在首位,而不去考虑个人的迫切欲望。布兰登却对此很怀疑。
不久之后,在接近午夜一点的时候,他打算重新回到橱子里。不过在这么做之前,老水手说了最后一番话,这使得布兰登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如果,”本迪戈说道,“俺弟弟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有合理的解释能够说服俺。打个比方,他无意间错杀了彭迪恩只是出于正当防卫。这倒是俺可以接受的,那么俺就不会把他交出来,俺会站在他那边。您会警告说,这么做是妨碍公务、干扰执法,但俺才不管那些哩。请您处在俺的位置想想,毕竟血浓于水啊。”
这是一个全新的态度,我们的侦探也没说什么,当楼下大厅里面的钟声敲了一下的时候,他回到壁橱里,合上身后的门。本迪戈刚刚点上另一根烟斗的时候,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但是他们所听到的脚步声却一点儿也不鬼鬼祟祟。这表明上来的人既不迟疑,也不小心掩盖所发出的声音。他快步走上来的时候,老水手佯装镇定地站起来,去迎接他弟弟——可惜不是罗伯特·雷德梅茵,而是朱塞佩·多里亚上来了。
他显得非常激动,眼睛闪闪发亮,气喘吁吁地用手撩起前额头发,脸和肩膀上都是滴滴答答水迹,显然他刚从外面的大雨里跑回来。
“给我点热水喝吧,”他说道,“可把我给吓坏了。”
本迪戈打开他的水壶,从桌子的另一头拿来一个空的玻璃杯。多里亚坐下来理了理头绪。
“快说,发生了什么见鬼的事情?俺弟弟马上就要来了。”
“不,他不会到这间房间来了。我已经见过并和他说过话了——他不会过来见您。”
多里亚显得神情很萎靡,他开口解释道。
“我正要去最后巡视一圈,刚要像往常一样拿走前门煤油灯的时候,我看到了雷德梅茵先生。那是半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因为晚上非常暗,为了方便他看得清楚,我觉得最好给他留盏灯。我还没走下台阶的时候已经被他看到了。他就躲在另一边道路的荒石堆中,那是一个由天然的石头堆积起来的单面矮墙。他看到并认出了我,走上前来和我聊了一会儿。他吓得直哆嗦。说人们在全力追捕他,即使这个时候也会有人,呆在附近想要抓他。我和他说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对他发誓房子里只有您一个人,并且也想帮他。我好言好语地劝他,祈祷他快点进来,好让我尽快地把外面的门关上。但是他的警觉性提高了,眼中流露出像知道要被捉住的猎物的那种惊恐。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巨大的恐惧占据了他,刚才我所说会确保他的安全,却起了相反的效果。他决定不踏进大门。如果您仍旧想挽救他的话,他让我捎个话。现在他人非常虚弱,也撑不了多久了。在煤油灯光下,我看到了他眼中求死的意愿。”
过了好一会儿,本迪戈才缓过神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接着他提高嗓门,不是对多里亚,而是对藏在暗处的布兰登说。
“现在出来吧,布兰登。”他说道,“正如你所听到的,今天晚上的这个游戏结束了。多里亚看到了罗伯特,显然他吓到了那个可怜虫,不管怎么样他不会来了。”
布兰登爬了出来,多里亚看到他很是惊讶。他显然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不过已经气得满面通红。
“我的酒神大人呦。”他咒骂道,“这么说我的知心话都被你听去了?你这个无耻的东西。”
“你给我闭嘴。”本迪戈大声说道,“是俺让布兰登呆在这里的,那样对俺弟弟比较好。俺想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你的风流韵事和别人又没关系。他才不会没事到处乱说,这关他鸟事。你刚才说道罗伯特说啥了?”
但是多里亚还是显得很生气。他欲言又止,先瞪瞪布兰登,再看看他主子。急促地喘着粗气。
“快说。”本迪戈说道,“是俺应该出去和他见上一面,还是他已经走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做无用功。”布兰登插话道,“你知道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办案。至于你多里亚,你的个人野心也好,抱负也罢,对我都没什么影响。”
听完这番话之后,义大利人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现在还只是一个下人,我的职责就是服侍雷德梅茵先生。”他答道,“这就是他让我捎回来的话,那个通缉犯觉得在他还没有单独看到他哥哥之前,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附近不安全。所以他现在又回到昨天杰妮和我发现他的位置——那个靠海的洞穴附近了。那个地方面朝大海,可以做摩托艇到达。洞穴内部也有一个秘密通道,可以使他从下面的峭壁上慢慢地爬进去。他会一直呆在那个地方,等明天午夜十二点以后他哥哥去找他。但是那条从陆上通往洞穴的秘密通道,隐藏得非常巧妙,所以他不能确切地说出具体位置。我的主人,您必须通过海路到达那里。他这样对我讲,如果您去的话,他会在山洞里点一盏灯。当您从摩托艇里面看到灯光的时候,您就可以进去找他。这就是他所提的要求。如果其他人想和他哥哥一起上去的话,他就会朝他们开枪。他发誓,到时候他就会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本迪戈一定就会消除所有困惑,站到他那边的。”
“他说话的时候,神志清楚吗?”
“他说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但是已经走到末路了。他之前肯定是个彪形大汉,但现在大不如前了。”
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闪过我们侦探的脑海。会不会是多里亚在之前和本迪戈讨论自己私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躲在壁橱里的他,从而警告罗伯特·雷德梅茵别去和他哥哥单独会面呢?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猜疑,因为当时多里亚看到他时,表现出的惊讶和愤怒都是装不出来的。但是也完全无法解释,为什么多里亚会站在那个逃犯一边。
这时,本迪戈开口了。
“那这样吧。”他说道,“这关系到他的死活。很抱歉,咱们还得再等上一晚。到时候开着小艇去那里,等看到亮光的时候,再进去和他打个照面。”
接着他转向布兰登。
“处在一个哥哥的位置,俺想请您在俺见到那个倒霉蛋之前,都不要贸然出动。”
“相信我吧,这么说也合情合理。在你和他见过面并且回来报告之前,我们都不会轻举妄动的。虽说有些不合规定,但出于人道主义我会这么做的。”
“您明晚就留守此处吧。”老水手接着说道,“如果俺能说服那家伙儿,俺就把他带回来。之后咱们再一起好好做他的思想工作。咱们必须注意到一点:没人知道那家伙儿到底做了些什么?”
“如果雷德梅茵上尉有理的话,他就不会逃跑,也不会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把他的受害者藏起来。”布兰登回答道,“别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在正当防卫下会做的事。如果到时候能证明,当时在炮弹休克症的影响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话,我们多半会放他一马——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杀了迈克尔·彭迪恩,不是事先有预谋的谋杀,而是当时脑子出了问题的话,那他犯下的这桩案子就可以无罪开脱。”
“他现在很正常,而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非常后悔。”多里亚说道,“您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他浪子回头的,长官。”
“希望如此。现在咱们最好回去睡觉。”本迪戈说道,“俺有一个空着的客房,里面除了浴室里没备剃须刀之外,应有尽有。你们年轻人喜欢用新型的剃须刀,不过没问题,多里亚可以借你一把。”
多里亚保证说第二天一早会把新的剃须刀发到浴室里,接着他就退下了。本迪戈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就和布兰登一起去了餐厅。布兰登上床之前也吃了点东西。
布兰登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的本迪戈,明显在为自己兄弟感到难过地呜咽着。觉得对方处在这样一个境地是如此伤心,不过他也非常高兴地看到,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了。他打心里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感到满意,想先把罗伯特·雷德梅茵在皇家监狱里关上一段时间,之后,如果医疗检测结果属实,再把他放出来。
他又思索起个人问题,发现自己追求杰妮的希望正变得渺茫。她当前的心事由于自身处境而变得很微妙。他从来没有考虑到未来她会拥有他也无法企及的巨额财富。他期待着并且以为:机会将在接下来的某天,在某些私人的谈话场合眷顾他的。可是,就算机会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能和她说些什么呢?在他入睡以前,暴风雨停了,黎明开始显露曙光。
早上的时候本迪戈开始变得很焦躁,渴望一个人独处一会儿。他明显地烦躁不安,叼着烟斗,捧着那本《白鲸》,把自己关在顶楼的了望塔小房间里。布兰登只是对见到杰妮比较在意,她陪他单独呆了一会儿。她早上从他那里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早餐时分杰妮正在煮茶的间歇,他出现了。多里亚稍稍迟了一些过来吃早餐。但是平常总是早起的本迪戈,并没有下来吃早饭。杰妮把他的早饭给他端上楼去。
本迪戈下来吃了午餐。吃过午饭以后,多里亚用摩托艇载着布兰登去了达特茅斯。布兰登去了当地的警察局,解释了一下推迟行动的原因,并且认为现在没有制定详细抓捕方案的必要。他告诉达玛雷尓警部,已经发现了逃犯,可能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就会缴械投降。布兰登也打电话到苏格兰场,报告了相同的情况。不久之后,他返回了‘鸦巢’。天色依然阴霾,下着细雨。但是狂风已经平息了,晚上会变得相当安静。
多里亚把布兰登放到岸上,并且再次驾船离开。他请求布兰登同意他为晚上即将到来的行动,做一些实地的勘察准备。那个据说第一次发现罗伯特·雷德梅茵的海滩高地,离这里大概有五英里的距离。多里亚推测,也许再往西一些就可以找到雷德梅茵的藏身处。
他以一定的马力驾船离开,四十五分钟之后,在黄昏降临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但是没有取得什么新的进展,他没有在他之前预测的地方找到一个洞穴,于是重新推断罗伯特·雷德梅茵的根据地,一定在比他们先前认为的还要近的地方。
最后,夜幕降临了。天空尽管非常黑,但能见度还行,很宁静。‘鸦巢’下面的海浪,也好像什么事没有似的,在悬崖的脚边细细低语:它们毫无规则地拍击着悬崖,发出细碎的声响,潮汐正在开始形成。午夜时分,本迪戈·雷德梅茵穿了一套能应付恶劣天气的衣服,步履蹒跚地走下那长长的楼梯,来到海边。布兰登和杰妮站在旗杆的下面看着,不久之后他们听到小艇的马达发出隆隆的声音,快速地划破黑暗。
杰妮先开了口。
“感谢上帝,今天这个可怕的悬念终于要结束了。”她说道,“布兰登先生,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噩梦。”
“我能体会到您的心情,彭迪恩夫人。同时也很钦佩您的忍耐能力。”
“不管是谁撞到了那个可怜虫,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办?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可能比死亡还要惨。布兰登先生,您不久之后就会从罗伯特·雷德梅茵的眼睛里看到那些东西,连多里亚在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心软了。”
在不经意间,她说出那个义大利人受洗时所取的名字。想必她平时一定叫的驾轻就熟,这毫无缘由地像一把匕首,刺进了布兰登的心里。这也给了他问一个问题的勇气。
“您相信多里亚对您所说的一切吗?他在这里是被当做一个下人还是一个普通人?”
她笑了。
“比普通人还高级一点呢。是的,我觉得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故事。很明显他是一个好人,也有着自然纯朴的天性。成长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您会发现,他虽说没读过什么书,却有着一颗天生敏感的心。”
“他是不是对你很着迷?”
“确实如此,”她很坦率地就承认了,“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些什么,因为他有着很棒的艺术鉴赏能力,而且在某些方面和我有着惊人的相似。”
“可他没有什么拓展这些能力的机会啊。”布兰登不情愿地说道。
“是的,但是没有人会去开发自身的这些能力。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是半疯癫的状态。我叔叔总是试图去表现得很仁慈。但是他没有任何想像力,而且不会有比给我读《白鲸》上面的文字更高的艺术鉴赏力。多里亚和我是一辈人,他身上有一种大多数男人都缺乏的女性特质。”
“我倒觉得女性会讨厌男人身上的那种娘娘腔。”
“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指的是他有一种很自然而然的同情心和相比男人而言,女人更擅长的某种直觉。”
布兰登沉默了,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喜欢他,如果您对他的成见很深的话,就会看不到他身上的闪光点。他的性格中到底有哪些让您看不惯,或者为什么他也不喜欢您呢?在我看来,您是那么一位亲切而又真诚的好人。当然您也不会对其他民族的人抱有偏见——您是一位世界和平主义者,不是吗?”
面对这样的质问,布兰登感觉到自己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了一种毫无缘由的负面情绪——没有任何徵兆地发泄出来。无论如何,他或许应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然而当他坦率地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反应也没有给到她足够的惊喜,尽管她看上去显得十分震惊。
“彭迪恩夫人,那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我嫉妒多里亚先生。”
“嫉妒!为什么啊,布兰登先生——您为什么要妒忌他呢?”
“您可能猜不到,”杰妮已经把他逼得没有退路了,他只好回答道,“我相信如果多里亚是一个绅士的话,我就不会嫉妒他。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心里所想的是不会对您和任何人说的。不过嫉妒他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您问我为何这么做,我就诚实地告诉你。命运只赋予他特权,让他能引领您脱离苦海。您所欣赏的他的同情心和直觉让他获得了成功。您或许会说,没有一个英国人会做得像他那样好——也许您是对的。但是没有一个英国人会在这种机会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打心底里难过的。”
“您做的也非常棒,让我觉得很温暖。”她答复道,“别以为我不知感恩,没有找到罗伯特·雷德梅茵并不是您的过错。而且,怎么才算最后成功呢?只有真正抓到那个可怜的家伙儿之后才行吧。现在我希望他意识到,除了投奔哥哥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并且应该相信他的亲兄弟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布兰登后面还有过其他暗示,但她还是转移了话题,不再谈有关多里亚的事情了。所以他也不再怀疑她对那个义大利人的欣赏,会在短时间内转换成爱情。他发现自己真的害怕在她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尽管他一直胡乱地猜疑,但是他的这种庸人自扰——本质上是自私的,是由于自己的爱欲受挫而引起的,而不是真正担心她。
不久以后,他们在西边的海面方向,看见一道深红和翡翠般的闪光,接着听到了雷德梅茵那艘摩托艇开回来的声音。布兰登希望看到的是罗伯特·雷德梅茵接受他哥哥提出的条件,现在一并回来了。不过这并未发生。过了大概半小时不到,只有朱塞佩·多里亚回来了,他也没有多少新情况要说的。
“他们不想让我呆在旁边碍事,所以我就回来了。”他说道,“一切看起来都不错,他呆的山洞离我们着陆的地方很近,灯光的可见度只有区区两英里,我把船开过去,看见那个人站在一处浅滩的一个小山洞前面。他语气冷淡地喊了句‘欢迎’,接着又说道,‘本,如果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要上岸的话。我会毫不客气地朝他开枪的。’我的主人说他什么也不怕,在我们的船头刚刚碰到沙地的时候,他就蹭地一下跳上了岸,并叫我马上回去。他俩一起进了山洞,所以我一小时不到就回来了。”
他描述了一下那个山洞的位置。
“它就在一处浅滩的上面,那个浅滩会在退潮的时候显露出来。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的贝壳。”他说道,“主人有一次让我们编制刺绣品,我带着小姐一起去那里采集过小贝壳。”
“本迪戈叔叔喜欢用各式各样美丽的贝壳去做装饰品。”杰妮解释道。
多里亚抽了几根香烟,又下去了。二十分钟以后,那艘摩托艇又一次出发了,杰妮和多里亚道了晚安也回去睡觉了,她觉得在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是最好还是别去见他们了,布兰登也同意了她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