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我抵达了可爱的老家。
我完全没有犹豫的空间,直接打开了门。室内因为窗户全都紧闭著而显得有些昏暗,而且还有如三温暖般闷热。熟悉的饭厅映入眼帘,熟悉的地毯、熟悉的墙壁、熟悉的时钟、熟悉的电视,是啊,应该再熟悉不过才对。
然而,却有种不寻常的感觉。
“公彦……”母亲倚著桌子而坐发出声音,那是张花了六干七百元从邻近家具行买回来的桌子。
“哇啊,”我吓了一大跳,脚从地面向上弹跳了三公分左右。“你既然在那里,好歹也先出个声吧。”
“我现在不就是在叫你了吗。”
真是令人厌恶的声音。
“你是想表演阴森的气氛吗?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这个习惯很不好。”我拉开饭厅里的全部窗帘。可是,就算让阳光射入室内,事到如今也无济于事了。
“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母亲那映著阳光的容貌毫无生气,犹如核战结束后的第三天早晨。
“你说什么事……”有点想骂人了,不过这根本不值得生气,还是算了。“佐奈啊,佐奈。”
“ZUONAI,佐奈?喔喔,佐奈在社团里啊。”
看样子,母亲似乎遗失了自己的行事历。
“佐奈死了不是吗?你刚刚在电话里说的啊。”
“死了?”
母亲望向天花板,仿彿泡在温水里的热带鱼,让视线四处游移。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佐奈死了,对吧?你记得吗?”
“我跟你说,公彦,”母亲避开我的视线。“佐奈她啊,在县大会……”
“我知道。她在县大会得到第三名。”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告诉我的,”我赶紧回答。“在两个月前。”
母亲恐怕已经没救了,可能要送去修理(名为修理的监狱),该轮到黄色救护车出动了。
在我叹气的同时,二楼传来了脚步声。
“咦,谁在二楼?”我抬头望向有点脏的天花板。
“棱子啊。”
“姊也来了?”
在蔓延著澎湃疯狂气息的镜家,棱子是存活于最底层的其中一人。然而,她最近(所谓“姜还是老的辣”,似乎真是如此)却莫名地低调著。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差不多该准备煮饭了,”母亲说,却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公彦也要留下来吃吧?”
“不用,我要在外面吃。”
“今天有得忙了,还得做公彦、那绪美、佐奈、棱子及爸爸的份。”
“妈,我走了,”我决定去见姊。虽然姊的情绪一向也不怎么稳定,总会比现在的母亲正常多了吧。“你保重啊。”
母亲仍望著天花板。我装作没看见她的行为,迳自走上楼梯。
存在于二楼的整个空间,到处都残留著象征镜家七兄妹儿时房间的记号。一开始我们还能维持著拥有书房及寝室的状态,等到拥有近年罕见、令人感动的高生产率的父母生下佐奈及那绪美,那些书房、寝室便一一消失了。
一上楼梯,打开位于右手边呈十三度倾斜的门,便是佐奈的房间,这些年来我只进去过几次。
棱子姊端正地坐在房间正中央。今年即将满二十八岁的她,穿著图案成熟的洋装,正在梳理那头轻微波浪卷的细黑发。
只凭这样的描述,一定会让人以为她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性,然而……
“唷,姊,”我举起右手打招呼。“好久不见。”
“我知道你来了呢。”
姊看了我一眼。还是一样冷漠的视线,应该说,除了母亲之外,咱们镜家的女性,每个人都拥有一双给人“冷漠”印象的眼睛。当然,佐奈也不例外。
“咦?你换香水啦。”
“算了吧,”她立刻回答。“我不想谈这个。”
“你在做什么?干嘛坐在房间正中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改变了话题。
“我本来期待能分到佐奈的一些东西才回来的,根本什么都没有。虽说是自己的妹妹,她还真小气呢。”
“那是当然的。姊想从女高中生身上抢夺什么啊?”我不怀好意地回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视线移到放置于房间角落的书架。“你看,不是有《纯真年代》的漫画吗?你从以前就很想要那个……”
“我已经拿走了。”姊的旁边有个公事包。那是个让人联想到小学生书包,表面亮泽十分复古的包包。“喂,你知道JOKER老师是谁了吗?”
“姊。”我隔著公事包在姊旁边坐了下来,然后深呼吸几口,额头冒著些许汗水。
“干嘛。”姊伸直双腿,转动着脚踝。
“听说佐奈死了。”
我瞥了佐奈的书桌一眼。课本、漫画以及咖啡杯被杂乱地搁在桌上。接著,我从写作业用的印表纸纸堆里,发现一个被埋在当中,里面装著色彩缤纷的果冻糖的小瓶子。
“你在看什么东西?”姊转过头,朝我的视线看去。“哎呀,是果冻糖。佐奈真是的,还在吃那种东西啊。”讨厌添加物的姊,像是打心底感到厌恶般地说。“摄取那种毒素,佐奈能得到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然后,你刚才说了什么。”
“就是,”我叹了一口气。“我说佐奈死了。”
“嗯,其实我记得啦。”
“是自杀杀没错吧?”我说出自己想问的事。“姊,你有听到什么调查说法吗?因为妈像大正时代的唱机那样坏掉了。”
“是啊,是自杀呢自杀!”姊以拳头用力敲了地面。她这种举动,必须要够傲慢、或是有近乎自虐的细腻感受才做得到吧。“具是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还有,我不懂你说的本末倒置是指什么?”
“你不懂也无所谓啦。”
“喔。”
“不过,嗯,最惊讶的是,那个佐奈竟然会自杀呢。我一直以为她是这个家中最不可能自杀的人,”姊一副像在批评东京体育报社会版的口吻。“果然是因为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了断吗。”
“她会自杀,该不会是在模仿姊吧?”
我判断继续听姊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故意这样说来刺激她。顺带一提,我这里说的“姊”,是指长女愈奈,她也是在三年前自杀身亡。
“佐奈不会想那么多啦。她和我不同,”难得听姊说出自虐的话。接著,她轻拨浏海,以锐利的眼神瞪著我说:“喂,公彦,你这么想看佐奈的遗书是吗?”
“是啊,”姊具有通灵人之类的素质,能轻而意举地读取这类心思,所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讶异。“我非常想看。”
“你看完一定会觉得早知道就不看了。”
“姊你看过遗书了?”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看的话,我就拿给你看好了。”
“在你这里吗?”
“你很吵耶。要看?还是不看?”
“要看。”当然啦。我要确认佐奈自杀的证据,这是我的义务。
姊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先声明那是警察拷贝给我们的再拷贝,然后才交给我。
我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才打开遗书。可是内容却只有短短的“对不起”一句话,简短到让人不禁怀疑社会上还有更简洁的遗书吗。与我期待的内容大相迳庭。就跟姊说的一样,早知道就不看了。
“只有这样?”
姊点头。
“这算什么,”我看著手上的纸,还特别翻过来反面看一下,果然是空白的。“这下什么也……”
“接下来是志保新闻。这是从刚才来家里的警察那里听来的,佐奈好像是在这个月三号的白天被发现的,”以往怎么拜托也不会多做说明的姊,竟然自动开始解释起来。“就在我们家后面的公园,那个叫什么名字来著的?”
“你说的是大象先生公园?”
“对,”姊轻轻点头。“这个名字好像强纳森喔。”
“一点也不像。然后呢,警察说在大象先生公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说她是在公园的厕所里用绳子勒住颈部死亡的。妈因为担心佐奈到晚上都还没回家就打电话报警,听说是接获通报赶来的某位警察发现的。”
“三号的白天?怎么隔那么久才通知我。”附带一提,今天是八月五号。
当然是妈没连络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的。”
“佐奈是几点死的?”
“知道这个要做什么?”姊的眼中充满怀疑。
“不,没什么理由啦。”
“是在八月二日深夜到三日的清晨之间,这也是警察说的。”姊喃喃自语地回答,然后把脚缩回来,维持端正地坐姿。
自杀。
遗书。
以及上吊。
这些单字不断在我的脑内激起化学反应(当然是变成不好的物质),甚至可以说是极具爆发性的。头好痛,我手抵著额头。
“真是的,佐奈竟然也做出自杀这种愉快的行为,”姊轻抚著秀发。“真可笑啊,愉快愉快。”
“哪里愉快了。”
“别说话,公彦的声音会在脑中回荡,很烦人耶,你没有这个自觉吧?”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著急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佐奈死了耶,这哪是愉快的事。”
“笨蛋,我不是这个意思。”姊厉声反驳。“我看你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吧。”
“我才不想了解。基本上,像姊这样把别人……”
“啊!”姊大声惊叫了一声,凝视著我。
那双眼睛……没有颜色。
我被凝视了十秒钟。
“干、干什么阿,吓人啊。”
“我看到了。”
“咦?我应该有拉拉链啊。”
为了确认,我还是把手伸向裤子。
“笨蛋,不是这个,”姊的声音很冷静。“你,近期内,会做出不妙的事。”
“什么?噢,噢噢,”这一瞬间我了解了。姊发动了她与生俱来,在别人看来肯定会唯恐避之不及的能力。“这又是你擅长的预言吧?”
预言。
那是破绽百出,极为廉价的字。
然而,它的中奖率却是百分之百(爆笑),比诺斯特拉达玛斯还厉害。她如果当政治人物的占卜师肯定会赚钱吧。不过她没办法去当占卜师,因为姊的预言似乎不像诺斯特拉达玛斯,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会做出不妙的事?”我再次确认。
“是啊。”
“你看到了?”
“是啊。”
姊不耐地点头,嫌恶地喃喃自语:“预言真是碍事。”
“会吗?我还觉得挺方便的。”
“那你来试一次看看啊,并不完全都是方便的事呢。哎呀,为什么我看得到未来的事呢。”
“没有人对姊的预书提出过什么愉快的意见吗?”
“有阿,愈奈和创士。”
“喔——”我第一次听到。“说来听听。”
“愈奈她啊,”姊第一次露出笑容。姊深受大姊影响。“竟然说是因为牛的咀咒呢。”
“什么意思?”
“不知道。”姊干脆地摇头。“然后,创士,”创士是指次男,我深受他的影响。
“创士他啊,嗯……说那是魔力。”她说完,笑了出来。
“那还真经典!”我也笑出了声。“呵,魔力……”
“简直像是芹香小姐呢,”我听不懂这个玩笑。“公彦,你跟妈聊过了吗?”
“嗯。不过根本算不上交谈,”我回想起刚才的惨状。“就像是不靠翻译机跟猫咪说话。”
“那个人很容易崩溃啊。”
“是啊,”我不禁点了头。“姊,你说我近期内会做出不妙的事情,你还知道更具体的内容吗?”
“想听吗?”
“不,还是算了。”
我再次望向佐奈的书桌,我没有勇气知道未来。
“好了好了,”姊不耐烦地起身。“我要回去工作了。”说完便抱起像书包的公事包,好像很重的样子。
“工作?”
竟然从姊的口中说出“工作”这个单字。只要是熟悉她过去生活的人,都会觉得很讶异,姊渐渐恢复了吗。
“啊——啊,接下来是我最讨厌的构图作业。”
她嘟嚷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姊的工作是以同人活动相关为主(当然,光靠这个似乎无法生活),我不记得那个组织名(既然没有印象,八成是不怎么响亮的名称吧),却忘不了她们专门描绘危险作品的思考和嗜好。
“你这次要画什么东西?钢弹?”
“小樱的图啦,”姊说完,不舍地望著佐奈的书架。
难道还想拿走什么?
“啊——啊,小樱国中生的模样只登了十格呢,就算把只画了手脚的格子算进去,将跨页算成二格,也只有这样呢。真是的,同人志画家的想法为什么都这么相似呢?就算坚持只画幼儿体型……”
“小樱是谁?”
“你如果会知道就太可怕啦。”
“姊,你会去守灵吗?”我随口问问。
姊不层地看著我。
恢复她昔日的眼神。
刺痛的锋芒。
狂妄的光芒。
脑中沙沙作响。
背部沙沙作响。
然后,
“你别说蠢话。”她严厉地斥喝道。
“喂喂,怎么突然就开始攻击啊?”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困惑,她干嘛突然对我生气。
“喂,公彦……”在说出下一句话前,她的嘴唇短暂地停滞。
“你喜欢佐奈啊?”
姊这么问,表情像是会让人产生寒气般地温柔。
“什么?”我著急了,简直要冒冷汗。我将视线停在姊的颈部周围答道:“姊你终于彻底一朋溃啦,哈哈,不错嘛,这下就可以上天堂……”
“我们兄弟姊妹中,没有一个人是不发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