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告诉妈妈星期日要和大家一起去樱之丘后,她大为高兴。
“我真的害你们受苦了。”母亲喃喃说道:“该早一点来这里的,该早一点和那个人分手的。都是妈不好,要是妈早一点行动……”
“妈,别那么自责。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啊!”
“对啊!”妹妹连连点头。“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
“思……谢谢。”
妈妈眯起眼睛,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接着便进厨房准备晚餐。
“哥,我也要去玩喔!”妹妹报告:“明天要和大家一起去逛街。”
“路上小心。”
“我会注意红绿灯的。”
“我不是说这个。”
“不用担心,大家人都很好。”
“你相信他们?”
我觉得她太天真厂。
“不用那么提防啦!哥。”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能大意。”
“哥,你也一样。”
妹妹握住我的手。
短小温暖的指头交缠在一块儿。
九月十二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我们在车站前集合。第二组全员到齐,盐见虽然发厂不少牢骚,却似乎已做好觉悟,手脚比任何人都利落。我们搭着电铁前往木幡,并在木幡转搭巴士,南下樱之丘。
樱之丘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
……没有色彩。
我立即有了这种感受。
现在居住的小镇也一样,感觉不到色彩。
不是出于地面覆盖溷凝土、楼房林立等表面上的原因;我使用“色彩”这个字眼表达的并非物质上的意义,而是更为有血有肉的感觉。
比如依附。
比如关系。
比如视线。
比如传闻。
这个城镇里没有这些物事。
只是……活着而已。
为生活而生活,过着这句话最能贴切形容的每一天。
早上起床,上学,读书,和朋友玩耍,回家,继续玩耍,做功课,看电视,刷牙,就寝—宛如熟练的演员一般,分毫不差地过着干篇一律的生活。
九州岛的村落却非如此。
人们挥散着体臭与口臭,热力十足地活动;总是监视他人或受人监视,无论美好或一污秽之处皆展露无遗,谁都知道谁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关系的集合体,即是生活。
然而这里……神户却不同。
每个人都忠实地遵守牛活模式,却完全见不到真实的一面,彷佛正勉力隐藏着什么似的,令我觉得非常思心。
“假得可以!”
脑中的朋友似乎也持相同意见。
“反而显得阴险,对吧?”
隐藏在虚伪中的阴殓。
这比直接展露的阴险还要恶质上数倍、数十倍,攻击力也更为强大。与其将针藏在面包里,还不如直接放入口中,痛苦要少得多……
“喂,你又在发呆了。”盐见拍了拍我的背。“你有没有在听啊?”
“对不起,我完全没听到。”
“你真的很呆耶!”他口吐失礼之言。“我们在说,樱之丘很大,要不要兵分两路?”
“哦,这样啊!”
“你有手机吗?”
“没有。”
手机从来不曾派上用场。
“町井和横山有,你跟柴田就和町井一组,我跟八尾和横山一组。然后,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发现牛男,立刻联络我们。把手机调成震动,绝对不能忘记喔!”
“要是到了四点还没发现,就死心折回来。”横……继续说道:“集合地点就订在这个巴士站牌,没问题吧?好,那大家努力找出牛男吧!”
于是町井组与横山组便各自朝着反方向前进。
领在前头的町井心情大好,嘴里哼着随口编出的牛男歌。
“你这么想看牛男吗?我看你摩拳擦掌的。”
我并不像她那般执着与好奇。
“当然!听说他长着牛头,手拿大菜刀,背包里装着熊猫玩偶,杀完人就泼油漆,很劲爆耶!当然想看啊!”
“思,的确……”
“我不关心牛男的外表,”柴田开口。“但对他的强悍有兴趣。”
“强悍?”
“牛男很强悍,半年内杀了六个人,不仅杀害方式残酷,装饰尸体的手法也很夸张。他很强,非常强。”
“嗯,是啊!”
“我想见牛男,见这么厉害的牛男。”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
“不行啦!柴田,这样是犯规!而且很危险。”町井回头。“不过,他真的很强。杀人如麻却没被抓到,好厉害,好酷!”
“町井也崇拜这种人?”
“倒也不是崇拜啦……想破坏就破坏,很让人羡慕。”
“这个叫叮井的女孩,似乎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朋友指摘道。
这是事实,但我认为这是人类共通的念头。
渴望破坏他人。
渴望得到破坏的力量。
任谁都多少有这种念头,怀有这种梦想。
“不过你的念头已经相当具体了。”
朋友直接将词语送入我的脑髓。
“你既想破坏,也渴望被破坏,对吧?”
是吗?
或许是吧!
我害怕倾听朋友的言语,将意识转向外界。
我们搜索樱之丘,但牛男当然没这么轻易现身。过了中午,我们在附近的快餐店填饱肚皮后,便将搜索范围限定为郊外。建筑物与人群自周围消失,田地与树林取而代之。要杀人,还是这种地方最合适吧!即使牛男再强悍,依旧得避人耳目。
“欸、欸,九州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啊?”
町井一面环顾田地,一面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神户比较发达,要好得多。”
“可是、可是,你一直住在那里吧?离开故乡不难过吗?要是我,肯定每天都哭。”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比较快活。”
我将“好过活”代换为“快活”。
“真的?我是二年级时从姬路搬来这里的,那时候哭得好惨!”
“那是因为你真心喜欢你的故乡,但我不是,我不太喜欢故乡。”
我将“一点也不”代换为“不太”。
“为什么?为什么?一般不会这样的啊!”
“大概是因为我或我的故乡和一般情况不一样吧!”
“别聊天了。”柴田停住脚步。“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惨叫声。”
“惨……惨叫声?”
“女人的惨叫声。”
“拜托,别闹厂。”我的背嵴突然发寒。“这种……这种玩笑不好笑。”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听到了。”
“你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町井一睑严肃地询问。
柴田指着树林之中。
“过去看看!”
町井拔腿疾奔。
我们也随后跟上。
一行人进入树林,一鼓作气地拨草前进。
我们发现了与绿色树林毫不相衬的鲜艳红色。
是油漆。
还有刺鼻的血腥味。
红色油漆于地面扩散开来……中央有个物体。
尸体。
不过,为什么?我觉得看来不像尸体。
理由我立刻明白了。
因为没有头。
“猜中了。”柴田喃喃说道:“町井又猜中了。”
“骗人的吧?”
町井掩住了口。
……就是说啊!
我是抱着好玩的心情来的,町井的准确率我也只当是他们夸大其词,没想到真的会发现尸体。不可能,这只是个玩笑,太荒唐无稽了。血与油漆味熏得我头疼,匪夷所思的事态令我无法动弹。
我们看着被泼了油漆的无头尸体片刻后,柴田回过神来,要町井快打电话。町井抖着手拿出手机,联络横山;通话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默,与无头尸体一同沉默。
“仔细一想”柴田热切地看着尸体。“我听见惨叫声后,搜索树林,接着便发现了尸体;这代表这是具刚被杀的尸体,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牛男就在附近。”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
我们将视线转向麻麻密密的树林间,并未见到畸形人物。然而,我们却发挥了最大的想象力:无论是尖锐的树枝、巨大的石块或树木的影子,都能从中发现牛男的幻影。
“讨厌!”
町井似乎快被具体的想象力压扁,难以承受地抓住我的手臂。
草木皆兵。
四面楚歌。
心跳越发剧烈,满脸都是黏答答的油腻汗水。被泼上油漆的无头尸体彷佛正逼上前来,诉说着“下次变成这副德行的便是你们”:我感受到压迫心脏的痛楚,视野变成红色。
“你们两个好好观察!”
柴田说道。
“观……观察?”
“那是尸体,而我们还活着,别溷为一谈。现在可不是被无聊想象力迷惑的时候,快找出牛男,否则我们搞不好真的会死。”
他这番话不知是出于恐吓之意,或是想促使我们冷静:对我而言,应该是后者。我将牛男的幻影逐出脑海,定睛搜索真正的牛男;然而,四周没有人或动物的气息。在这片树林中活生生地存在的只有我们——虽然我如此判断,萌芽于体内的恐惧毒素却分毫未减。
拨草声与人声突然出现。牛男……不,是横山的声音。横山、盐见与八尾快步走来,见了无头尸体后哑然无言。横山面色苍白,盐见哭丧着脸,八尾则凝视着尸体。
“……牛男呢?”
八尾问道。
“好像不在。”柴田回答:“可恶,就差那么一点点……”
“喂……喂!发生了什么事啊?真的有尸体……到底怎么了?怎……怎么回事?”
“町井有预知牛男行动的能力,就是这么回事。”
“预知?你在讲什么啊?柴田!”
“证据不就在那里?”
柴田以下巴指了指无头尸体。
“呕!”
町井掩住口,跌坐下来,一双大眼盈满了泪水:每当她的咽喉忙碌地上下移动,肩膀便痛苦地痉挛着。终于,她承受不住苦痛与压迫,双臂抵住地面,开始呕吐起来。
横山连忙奔向町井,抚着她的背。町井一再呕吐,想说话,却因胃中物涌上而无法发言:比起呕吐,这似乎令她更为痛苦,不断流泪。呕吐物的气味与血腥味、油漆味溷在一块儿,更加剧我的头疼。
“町井,你还好吧?”横山对她说道:“怎么了?你害怕吗?放心,没事的,牛男不在这里。好了,我们早点离开这种地方吧!快!”
“不……”町井垂着泪水与呕吐物。“不要,我不要这种事发生!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