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上市不久,H老师的信就寄至编辑部,混在其他读者的来信中,由出版社转送到我家。信中提到,他读过后记,对当时的事感到很后悔。
读完信的隔天,姊姊潮音约我到附近的河岸。灰云镇日笼罩天际,寒风呼呼刮过。走下枯草密布的堤防,潮音的身影出现,她坐在水泥块上看书。姊姊通勤骑的脚踏车停靠在一旁,翻页的手指冻得发红,但本人一点都不在乎——至少看书时不在乎。我出声唤她,她竖起食指,唇间吐出白色气息。依旧是老样子,除非章节结束,她无法中断阅读。
高中毕业后,潮音进入文善寺町的市立图书馆工作。姊姊没有交往对象,爸妈一直为此操心,但最近她身边总算隐约有男人的影子,全家不禁松了口气。大伙都盼望姐姐尽快结婚,把一屋子的书全搬到那个人的住处。
等待姊姊合上书本之际,我取出iPad继续未完的阅读。我的iPad里装有几十本裁切书籍后扫描的电子档。假如把潮音的书也电子化,我的房间肯定会清爽不少,可是顽固的姊姊拒绝这么做。
由于iPad与Kindle发售,电子书市场从不久前就一片火热。每次见到出版社的人,聊的都是此一话题,还有询问能否将我过去作品以电子书形式发行的契约书寄到家里。据说我下一本预订出版的书,是纸本与电子书同时发售。如同潮音,世上有许多非纸本书无法接受的人,这样的编辑也不少,但我倒是很满足于用液晶荧幕看书。这年头,作家在撰写小说时,大都是对着荧幕创作,意即小说是在荧幕中诞生的。在纸本上读到自己的小说,真的只有最后的最后,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已,所以我对纸本的执着才会比编辑薄弱。
看腻了书,改用iPad检查邮件时,潮音总算合上书本,似乎已读完一个章节。倘若姐姐读的是没有章节段落的小说,我们搞不好会冻死。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那孩子好吗?”
潮音搓着暖暖包。她口中的“那孩子”是指我朋友,也是我高中时认识,唯一的聊天对象。
“依然是老样子。”
“她告诉你书的感想了吗?”
“搞不好还没读哩,反正肯定会被她亏得很惨。”
“也是。对了,你有没有带来?”
我从包包取出笔记本。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用的笔记本。
“好。”
潮音伸出手。
“给你?”
“对啊。”
让别人看这本笔记,我有些抗拒。可是,潮音十三年前也读过内容。我把笔记本交给姊姊。
“你为何想写小说呢?我倒是一点都不想,虽然我和普通人一样爱看书。”
“和普通人一样?姊,你这叫缺乏自知之明。”
潮音将笔记本放在地上,从大衣口袋取出打火机。姊姊不抽烟,应该是从便利店买来的吧,那好像是全新的。手指冻得不灵活,加上不熟练,潮音磨菇老半天仍点不着火。于是,潮音把手放到嘴巴前,呵气温暖指头。
“回到刚刚的问题,你为何会写小说?”
她再次挑战点火。
“理由很多啊。不知不觉就开始动笔,还有想让朋友看看。可是,最大的原动力,应该是复仇的念头吧……”
喀嚓一声,火焰冒出。
潮音将火苗凑近笔记本的边角,瞄我一眼。
“你不阻止吗?我要烧喽?”
“烧吧,我一直觉得该这么做。”
我写小说的理由及动力的源头,是为了争一口气,让小学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我要出人头地、赚大钱,总有一天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教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就多巴结他、早知道就跟他交朋友——我希望他们尝到懊恼的滋味,所以我才用本名创作。我要他们每次在书店和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活该。
“你也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我的确是。”
火焰灼烧,笔记本一角逐渐焦黑,小小的火舌终于蔓延到纸上。那笔记本就是我的动力。后记里写的差不多是谎话连篇,但我曾拿笔记本给H老师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后,我体会到言语和心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的懊恨。H老师把笔记本塞还回来,质疑“这是你捏造的故事吧”,或许是不愿相信自己带的班级竟然发生这种事。笔记本上写满无数的“去死”,是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一人一句留给我的讯息。可是,H老师说,笔记本上的内容全是我捏造出的故事,斥责我故意拿这种东西给老师看,心态可议。
火焰闪烁着橘光,爬也似地覆上笔记本的封面。冬季的天空暗得快,也因为是阴天,四下已一片幽暗。火焰显得格外耀眼,将我和潮音的脸映得赤红。机会难得,我们用那团火温暖双手。
“小太的小说很有意思,也很让人感动。”
潮音盯着火焰,漆黑瞳眸反射出火光。
“听到铅字中毒的人这么说,真让人安心。”、“怎样才能写出那种作品?”
“要心怀读者,像后记中的H老师那样的读者。”
“心里有读者?”
“是住着读者,一个痛恨学校的少年读者。”
那孩子痛恨老师和同学,痛恨一切。没人倾听自己的话,没人相信自己的意见,感觉全世界无处容身。只要写下文章,就请心底那名少年过目,确定他的反应。至少不能写出背叛那孩子的内容。
“那孩子,就是当时的小太吧?”
望着纸页在炽热中皱缩,一张张燃烧,我有点想哭。风吹过河岸,火星漫舞。光点朝着虚空升腾,冷却后化成白灰,复又落下。那看起来,就像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