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处的球道排着成列的白色球瓶,整齐得让我想起某个国家的军队。电灯打亮的同时,空调似乎也开始运作,室内很暖和。孩子们问完一堆问题后,分成几个小团体各自嬉戏。男生在张着黑暗大口的球道尽头,进进出出玩捉迷藏,女生则替保龄球画脸。
我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望着管线遍布的天花板。一个像是念小一还是小二的女生抬眼瞅着我靠近,装饰在她衣领上的缎带松脱,她拜托我绑成蝴蝶结。她还小,不会打蝴蝶结,我弯腰替她绑妥。周遭的女生们瞧见,嚷嚷着“我也要”、“帮我绑”还故意拉开衣服上的缎带或鞋带,冲到我身旁。“烦死了!”我埋怨着,却还是一个个帮他们绑好蝴蝶结。“对不起,又松掉了。”
“这边的圈圈比较大,我要一样大的圈圈。”
“形状怪怪的!”
“啊,你们烦死了!”可是,我内心其实觉得颇受用。不过是会打蝴蝶结,就轻易获得万人迷的地位。“去那边玩!”将所有人的缎带和鞋带绑成蝴蝶结后,我把她们打发到一边,总算能喘口气。
眼镜少年阿蜂拿抹布擦拭着已失去功能的老收银机,以温和的目光注视我和女生们的互动。据说阿蜂与阿蜜同年,是王国最年长的成员。其他孩子都跑来跑去,为什么只有他在工作?“阿蜂是受罚打扫吗?”我出声问。“我喜欢做这些事。”阿蜂的镜片反射出光芒,应道。“哦?真古怪。”
“不少人这么说。”
“我倒是很不擅长打扫房间和整理东西。对了,这里有电?”
“房间里有发电机,不过只有阿蜜会用。”
“好厉害。”
“是阿蜜找到搬过来的,发现这座保龄球馆的也是他。”
阿蜜在保龄球馆中央附近的球道和年幼的孩子玩耍。他把抓着自己手臂的孩子抬起,像旋转木马般绕圈。一个孩子跳到他的背上攀住,其他孩子也争相仿效,接连爬上他的身躯,阿蜜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倒在球道上。欢笑声在保龄球馆内回荡,正在画画或玩黏土的孩子纷纷回过头。
“这个王国没大人吗?”我问阿蜂,手机显示已凌晨两点。“规定不能让大人进来。”
“谁规定的?”他望向阿蜜。
阿蜜放下身上的孩子站起来,察觉我俩望着他。“去那边玩。”他命令孩子们,然而孩子们拉扯着他,口口声声叫着:“咦!”
“好无聊!”
“大伙都住在这里吗?连学校也没去?”眼镜少年阿蜂摇摇头:“大家白天上学,只在夜晚过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原来他们都有家可回。”
“才没有。”脱离孩子集团的阿蜜走到我身后。经孩子的蹂躏,他的长发乱糟糟,但他一点都不介意。“不是‘回’,而是‘去’,他们的归宿在此。这座保龄球馆是大伙真正的栖身之处,可是一到早上,便得前往各自的家,扮演普通的小孩,与生下自己的大人伪装成亲子过生活。但,那些全是假的。乖乖到学校不过是装作一般小孩,以避免被大人盯上。入夜前,得时刻留意别泄露王国子民的身分。”
阿蜜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唬人,眼神透着坚定的意志,我不禁困惑。“咦,伪装成亲子是什么意思?”
“要加入王国,便得忘掉父母。具体地说,就是抛弃父母擅自为孩子取的名字及姓氏,换上喜欢的名字。阿蜜和阿蜂,都是我们自己想的。”隔着柜台,阿蜜以拳头碰碰阿蜂的肩膀,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光从这一幕便看得出他俩是莫逆之交。“在家里的不是父母,只是大人。他们会用以前的名字呼唤我们,为防止王国曝光,我们仍会回话,持续扮演他们的孩子。”球道上滚过画着脸的保龄球,孩子们在玩保龄球。整理球瓶的机器故障,所以大伙轮流排球瓶。球还在滚,其他孩子已扔出第二球、第三球。负责排球瓶的男生不禁发火,周围的孩子见状大笑。
“小野姊姊也加入吧。”阿蜜说。
我在凌晨时分淋了浴,一身清爽。组合薄铁片而成的临时淋浴间是阿蜜和阿蜂辛苦盖好的,位在店员休息室外。风咻咻钻进缝隙,冷飕飕的。电热水器好似乎是加装的,至于自来水是从哪牵的,我就不清楚了。
保龄球馆的置物柜里塞着大量衣物,几乎全是儿童尺寸,不过也有符合我体型的。“这些怎么弄到的?”
“捡来的。”阿蜜答道。“每一件都是新的,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我把高中制服折好放进置物柜。
王国会分配食物给人民。阿蜂取出背包,孩子们便“哇”地一拥而上。“一个一个来,排队!”阿蜂叫着,但孩子们根本不听。阿蜜不耐烦地拍手斥喝,总算整理成一列队伍。是为避免引起纠纷吗?即使年龄不同,每个人都一样领到小小的汽水糖。年纪较大的孩子不会心生不满吗?体格较壮的孩子只吃汽水糖,不会不饱吗?我发出疑问,阿蜜回答:“维持身体健康的营养,是靠家里或学校大人给予的虚假餐点补充。”
“虚假餐点?”
“对。在这里吃的零嘴,才是大伙真正的食物。”我听得一头雾水,“汽水糖是真正的食物?”
“虽然我们想依赖王国真正的食物维生,情况却不允许。倘使在此填饱肚子,在家里和学校伪装成一般孩子时,就解决不掉虚假餐点,所以只能给大伙一些。”
“不是因为财政困难,无法供应足够的粮食吗?”
“这里不会有财政问题,毕竟四处都捡得到粮食。”小女生互相把汽水糖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双眸发光。阿蜜和阿蜂从旁望着,神情相当满足。
阿蜜的话,我并未照单全收。我若是大人,应该会斥责他们。相反地,我若是孩子,或许会兴高采烈地置身其中吧。不过,面对“加入王国”的邀请,我只能持保留态度。肯定是因为我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孩子吧。
阿蜂走近,从背包取出从便利商店买的那种饭团。“小野姊姊,这个给你。”
“谢谢,我喜欢鲔鱼口味。”
“那你真正的名字可以叫鲔鱼。”
天亮前,孩子们陆续离开保龄球馆。他们在置物柜前换上睡衣,彼此道别:“我出门了!”
“晚上再见!”然后消失在夜晚的城镇。对他们而言,这不是回家,是外出到过去的父母身边扮演儿女。
我想象身穿睡衣的孩子们跑过月光下的商店街和小巷,偷偷溜进家里,钻进床的景象,简直像童话故事。可惜,没有一个大人察觉这场异变。
“这样白天不会很困吗?”我担心地问。“在学校,大伙好像成天打瞌睡,常挨老师骂。我也不例外。”阿蜜打了个哈欠。
阿蜜和阿蜂也在日出前离开保龄球馆,我独自留下。虽然关掉发电机和空调,灯也全熄灭,不过我裹着一堆毛毯,躺在沙发上还满暖和的。每个球道都搭配一组U字形沙发,可惜没有伸展身体的空间,我像胎儿般蜷成一团。毛毯不算干净,沾附着许多零食碎屑。诺大的保龄球馆只剩下一个人,顿时变得极为安静,稍有一点声响都能传得很远。我找到一台装着电池的收音机,便听着FM广播打盹到天明。他们说,要加入王国,必须忘记现在的名字。我有点心动,考虑着是否该在这里和孩子们一起生活,虽然对橘敦也颇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