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没有以那位S小舅子的形容为标准,指望出现一张仿佛“盼亲人、盼救星”似的面孔。但迎头撞上这样冷苛,甚至带出斥责的戒备目光,还是令我多少有些意外。
S夫人五十多岁,形容苍老、瘦削,以女人爱苗条的观点看,大概属于身材保持得好。但以我的眼光看,这种满脸向下的线条,再加上撑不起衣服的干瘪,只让我第一时间想起了七十多岁的慈禧太后。只是和那位老太太比,这位S夫人还少一些从容霸气,多几分怨天尤人的愤懑。
单看这副脸相,你会相信那位S小舅子的诉苦并不夸张——真像天下第一苦人。
只是这个“苦人”,站在一个装修很考究的房子里,浑身上下披挂着一身被她穿得仿佛地摊货,但其实是真正国际大牌的衣服。
此外,S夫人的脸上也没悲伤,只有极端不友善,还有那种不知是进攻还是防备的凌厉眼神儿,并且她似乎很以此为傲。她用苛刻挑剔,甚至近于恫吓的眼神儿扫视了我半天后,才终于以那种降贵纡尊的冷漠口气吩咐我坐下。吩咐完后她自己则如一切“贵人”那样,先往沙发上一坐一靠,然后开始眼珠朝天!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望着眼前这张仿佛给你个笑脸都是恩赐的冷苛面孔,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经典的笑话:一个厨师每次做饭都偷一块肉藏起来拿回家,后来过年在自己家做饭,他也先切一块藏到了怀里。他老婆看到问他藏肉干什么?厨师一愣,这才想起来,说,哦,偷惯了……
这时,S小舅子终于出声提醒了:“大姐,你不是一直想跟郭支队说说你的不舒服吗?”
“啊,哦——”S夫人有些意外地嘟囔着,就仿佛那个偷肉厨师,终于意识到我这个被引领到她这位书记夫人面前的人,并非她常见的有事相求的家伙们。
“对了,郭支队,你要喝什么?”S小舅子又及时转而问我,继续化解着冰冷的空气。
“不用客气,”我望了一眼空空的茶几,说,“不过如果方便的话,倒杯开水吧,说一下午有些渴了。”
“好好好……”S小舅子连声地应道,“大胖,倒茶。”
很快,一个如S书记形容的,三十来岁,黑壮的、衣着甚是土气的女人端了三杯茶走了出来。
“尝尝,上好的龙井。”S小舅子又热情地寒暄道。
没有客气,我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口,果然豆香浓郁,醇和润滑。
“不错不错,果然一等好茶!”我由衷地称赞道。
S小舅子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位S夫人呢,虽然不再那么冷苛,但依然十分“高贵”,这“高贵”就是目中无人般端起杯子,然后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喝完又非常“高贵”地懒懒评价道:“还行吧,这是特级的,绿茶还是要多喝的,防癌抗辐射,茶里最好的了,可惜我胃不好,不能多喝。唉,最近身体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听她扯到身体,我赶快就势询问。
健康也许是人人爱的,“贵人”也不例外。反正那位本来一副高高在上,仿佛对人说句话都是恩赐的S夫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身体前倾,两眼瞪圆,开始比画着双手,跟街头老太太没任何区别,啰里啰唆地形容起自己的不幸来。
不过把这一箩筐般的描述归结一下,也是S小舅子简单形容的:头疼、恶心,难受。
如果有什么新的收获,那就是这位S夫人明确说明:每次难受都在饭后,而且是以显然不正常的方式难受着,是突然特别恶心,但吐一吐就能缓解很多,然后休息一两天,又能缓解很多的情况。
这听起来确实非常像下毒导致的。
所以当瞅到一个话空儿时,我赶紧插进去问:“那既然当时那么难受,你没有去看医生吗?”
“看啦,”被打断的S夫人稍微有些不快,“可现在的医生能干什么?什么也不会,就会骗钱!你知道他们开一盒药多少钱吗?那回扣有多少?个个跟抢银行的差不多。哼!其实也不光是他们,整个行业大多都做骗钱的勾当,哼!西药是这样,中药也是这样,我弟弟,”她一指S小舅子,脸上又露出那种愤愤的刻薄相,“原来做过药材生意,我们可知道这里面的内幕,你知道那时候什么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什么价?现在是什么价?翻几百倍,几千倍呀!就这帮赚钱赚得像抢劫犯似的家伙,你能指望他们给你看出什么毛病?他们就关心能从你身上掏出多少钱!”
听着这耳熟的愤愤抱怨,我耐着性子继续询问:“是呀,现在很多医生是看着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问,一去就是开化验单,那么化验结果有什么吗?”
不知是不是嫌我耳朵硬,听完了还这么没眼力价儿地追问,那位S夫人脸上的线条越发向下啦!
“我都是之后的两三天才去的医院,当时难受得哪有劲儿走?过后也总有事忙,都要工作,忙得很,时间都是抽好久才能抽出来呢。”
这么说,就是医生毫无发现。
耳朵很硬的我又看了看这位似乎不愿谈医生的S夫人,决定更加直接地询问下去:“那么,根据您自己的感觉,是什么原因导致您这样突然头疼、恶心的?”
S夫人乜了我一眼,耷拉着嘴角说:“我也不清楚,就是吃完饭后,突然难受的。”
“经常吗?”
“也不经常,有那么十来次吧。”
“十来次?那也不少了,那这十来次是连续的,还是分开的?”
“分开的。”
“均匀分开,还是没有规律地分开?比如平均一月一次,或者这个月一直好好的,下一个月却发作几回?”
“哦,”S夫人沉吟着,似乎被我这个对她而言应该最清楚不过,或者略一回忆就该清楚的问题难住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回答,“说有规律也有,但说没有,也没有。唉。”
说到这儿,她又欲言又止地停住了,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似的。
我不知她此刻的心思,不过没有追问,继续着我的新问题:“那每次难受之前的那一餐,是你自己吃,还是有其他人同席?”
这个问题似乎又把她难住了,又思量了很久才同样不甚清楚地回答:“好像都是我自己。不过,虽然吃的时候是我自己,但有时他们来,看到过我难受,都知道的。真的难受死了,头疼、恶心,你不知道多恶心,他们都知道我有多难受!哎呀,真是难受死了。”
S夫人又表情夸张地嚷嚷了起来,描述着发作后的痛苦状况。啰啰唆唆扯了半天,不过内容毫无新鲜的,就是难受,难受,难受到别人看着她的痛苦都能跟着难受到受不了。大概就是这些吧,一直反复说着,直到她自己可能说渴了,才停住,拿起桌上的茶连喝了几口。
接下来,大概诉苦诉痛快了些,S夫人对我的态度比开始友善了不少。
“你也喝,郭支队,多喝绿茶还是好的,抗癌防辐射。”
“是,谢谢。”我继续问,“刚才您说的他们指的是?”
“哦,我小叔子和小姑子他们两家人,还有我弟弟,这三家人常常会来我家坐坐。”
“哦,是这样,常常?那从来没正好一起吃过那种让你感到不舒服的饭吗?”
“没有,”S夫人满脸遗憾地回答,“他们常来,但很少在我家吃饭,虽然有时也会帮我做点儿饭。”
“哦,就是说,每次都是您独自吃完饭后难受?”
“是呀,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对,忘了问了,应该不止你自己,还有保姆吧?”
“哦,对,大胖也吃,我忘了。不过她都是等我吃完,把饭菜拿到厨房再吃的,所以我给忘了。”
“那她有没有类似不舒服的感受呢?”
“没有。”S夫人回答,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奇怪神情,“是呀,没有,真奇怪。她从来没有过,按说她跟我吃的是一样的饭呀!”
我注视着这位S夫人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一奇怪现象的诧异面孔,提醒道:“会不会是您吃某种食物过敏呢?这种情况也很可能,现在污染严重,过敏的人是很多的。”
S夫人歪过头,似乎郑重思考起我提的这个可能性,不过,两三分钟后,她摇了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会,我好像没什么过敏的。再说,这些饭菜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吗?”
“是呀,除去米饭和馒头,”S夫人再次肯定地表示,“可这两样我绝对不过敏,而且就算有一两样菜重复,时间久了我记不清了,可那些菜都是日常吃的,平时绝对有吃完不难受的时候。”
听着这非常确凿地回答,我点点头道:“那好吧,现在我想去你的厨房看看,然后和你家的保姆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