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严局与我的话题自然就落到了这件事情上。
一番讲述之后,我才知道,刚才那位自称“嘎嘎”的女孩儿,并非我同行家的孩子,而是这里一个所谓交游广泛的有钱人的小女儿。
说起来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比较喜欢关注有钱人,尤其爱关注生活奢侈的那一类。而如果再加上其发家史比较传奇、比较风流或者私生活比较糜烂等特点,那基本就达到了明星般引人注目的标准啦。
而嘎嘎爸爸就属于这小城中明星般显眼的有钱人,因为他有钱、潇洒、爱交际,并且发家史绝对羡煞人也。据说此人敢想敢干,为了摆脱贫困,在国家允许个人挣钱先富起来之后,就立刻出门闯荡。在那个闯荡的好时节,很快就颇有斩获。当然,最初的钱,还是极其有限的,所以边干边继续苦苦寻找发大财的机会。
大财嘛,肯定不那么容易。
而据这位有钱人在成功后时常讲述的经历里,说是当时不仅折腾到又重回精穷,甚至还欠了银行的贷款,由“小康”跌入“负人”。几乎绝望之时,老天爷突然开眼,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包的矿,不仅开始顺利出产,而且当时还成了紧俏物资。
用严局转述当事人自己得意的自我评价是:赌对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局,一下子躺到了“金山”上。
而用严局接下来的评价是:这个矿,成就了嘎嘎爸爸后来二十多年超级潇洒的人生。“超级潇洒”换句直白的形容就是:市面上所有渐渐出现的娱乐形式都尽情享受遍了。
不仅如此,这位还颇有梁山好汉的气质,豪爽大方、喜好交友、视金钱如粪土,经常带一大群朋友、下属出去吃喝玩乐。因此在这个小城里,上至领导,下至员工,甚至不相识的人,说起任老板,那评价都是挑大指,称“大哥”。
当然,事不能万全,这样的生活当事人无疑乐意,受惠的人肯定高兴,不相干的人也多半羡慕不已。但难免有个别不满的,比如他的老婆。
一个整天不着家,在外面忙活的又主要只是吃喝嫖赌的男人,似乎比较难令当老婆的满意,哪怕很有钱。所以据严局说,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这位有钱人结婚、离婚;又结婚、又离婚;再结婚、再离婚,总共折腾了三回。而且据说都是女方提出来的。
最后大概也看开了,还是单身省心,索性不结,潇洒至死。
讲到这里,严局又长叹一声说,这些折腾,对于大人影响其实有限,可怜的是孩子。证据是这位老板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像样的。两个大的是男孩儿,第一个老婆生的,都三十多岁了,虽然说起来没有什么大不是,但那副猥琐小气没出息的样儿,实在不像有这样豪爽潇洒的爹。而第二个老婆生的,就是刚才的这个嘎嘎,就更糟糕。这一个可能是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当爹的难免更心疼些。结果本来蛮聪明可爱的孩子,被惯成了一个除了会花钱、发小姐脾气、人不人鬼不鬼地胡混外,其他一无所能的人。
当然,一无所能的人也并非仅孩子们。这一家人,从孩子到孩子娘,再到儿子们找的老婆,一堆人没一个干正经儿工作的,都是整天抄着手享受人生,似乎以为背靠金山可以白吃一辈子。
结果怎么样呢?
严局又长叹着说,别说人猝死了,就是人不死、不捐,手里也不过只剩一百多万现金,加上房子,折算下来撑死也就是四五百万资产。这个数字,以今日的标准,实在谈不上“有钱”。
当然,这个数如果生活在三四线的小城,又肯过普通人日子,还是属于小有钱人的;而如果善于理财经营的话,慢慢再发家也算是有相当基础的。Ⅴ9⒉可人跟人不同,以死者多年来一贯的大手大脚,全部家产算上,够不够用两年都是问题。自己都顾不住,还能顾住别人?
现在死者倒是一了百了,可怜那些还在做着迷梦的、被养得又笨又懒的大人孩子们!
“所以呀,”最后严局再次发出最初的感叹,“富贵若浮云啊,富贵若浮云!”
听着这慨叹,我也一时直摇头,不过职业的本能还是让我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了下最感兴趣的问题:“那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酒呗!”严局回答,“早就有人说他早晚得死在酒上,果然不假。”
接着,严局又告诉我,死者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喝了很多年,而且越喝越多,越喝越离不开。到后来因为喝醉了跟人动刀子都闹了几回,全靠当时有朋友帮忙劝开才没酿成大祸;还有酒后驾车,也是全靠车好,系了安全带,加上运气,才算没出大事。不过连续出事之后,当时就有人预言:这人要再不戒酒,早晚得死到酒上。
因此,开始有心好的朋友劝这位任老板戒酒。
要说死者自己醒过来后也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毕竟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酗酒这么多年,身体一定有反应的,因此决定听劝,开始戒酒。不过对于有深度酒精依赖的人,戒酒的痛苦跟瘾君子戒毒差不多,生理瘾难断,心瘾更难断,所以几次戒酒都失败了。
包括这最后一次,本来也是在戒酒中,据说这一次决心特别大,坚持的时间最长,不过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原因就是恰巧碰见了几个老友,老友见面难免兴奋,一兴奋就想找地方边吃边聊,一吃就想喝。一喝二喝三喝,控制不住,不知不觉喝了一斤多白酒。然后快快活活、晕晕乎乎回到家,大概许久不喝酒,这人的酒后反应又不同,他这一喝兴奋得睡不着了,于是吃了点儿安眠药。
这一下,可谓“自作孽不可活”,彻底要了他的命。
“不过,”讲到这儿,严局又重复了他的老调,“说起来虽然人死了,但说难听点儿,其实也是福气,毕竟也造了这么多年,什么好吃的也吃了,什么好玩儿的也玩儿了,再说还是钱造光了才死,多对得起自己。只是可怜那帮一直靠他养的老婆孩子,现在金山倒了,唉。
“所以开始这一家子人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总不相信怎么会一点儿钱没剩下。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任老板这么多年所谓的‘投资’,其实都是赔钱的游戏。也就是那个矿,真算是提款机。只是再大的金山也不够人‘造’,挖到这两年,需要白吃的人还在,可那个矿已经算挖废了。而再想撞原来的大运,可没那么容易了,谁不想赚这种轻松钱呢。找不到新的财源,光坐吃,还那么大手大脚,是山也空了。可惜这家人什么都不想,只蒙着眼瞎吃瞎混瞎过,结果呢?唉,现在总算该明白什么叫富贵若浮云了!”严局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慨叹。
而我,那一刻也唯有心有同感地频频点头。
当然了,说来严局和我想法儿撞到一块儿容易,可对于一直遮阴在这块儿“幸福浮云”下的人们,并不会像我们那样容易接受这个事实。证据是等我和严局吃饱,叹息之余准备离开时,那个嘎嘎突然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而且这一次身后还跟了三个人。
这几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打扮时髦,不过衣着廉价,也没什么气质,我感觉她应该是嘎嘎的妈妈。
另外两个是男的。一个三十五六岁,神情平庸,虽然细看浓眉大眼的仿佛还不错的样子,只是到了这个岁数人一没气质,就没什么好看,乍看之后你会下意识地忽略此人。另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是显得最精明的一个,并且一进屋就四下看,一副先观察掂量的样子,和我四目相对后,并没有礼貌地点头或回避开,反而更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而且那眼神儿,似乎还露出相识的样子。
这让我一时有些诧异,不过我的诧异没有持续,因为那个嘎嘎不客气的声音已经响起了。
“严叔叔,他们都可以证明!”
“证明什么?”
“我爸不可能捐那么多钱,这一定是骗局!”那个嘎嘎大声说,然后一回头对那个中年妇女说,“妈,你也说说,还有你,”嘎嘎一指那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你这老大,也说说,还有,”说着她又一指那个最精明的,“这是我爸手下的经理,这两年一直跟着我爸,都可以证明。”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口了,措辞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就是死者不可能捐那么多钱,所以这一定是谋杀!
而严局,在皱着眉头听完一轮后,耐着性子给他们解释案子是怎么破的,相关人员怎么说,总而言之死者死于意外的结论,是经过法医解剖和多方调查取证共同做出的等等。
这些解释在我听来证据确凿,清晰无比。可对于那几个人,却仿佛是听外星人的话,还是七嘴八舌地重复着他们的观点:死者不可能捐那么多钱,所以这一定是骗局,死者是被谋杀的。
接下来便成了鸡同鸭讲的过程。
几番下来,我注意到严局脸上已经露出明显的克制。
但是,这里最恼的居然不是严局,而是那个嘎嘎。
“喂!”她终于一脸恼火地冲严局很不客气地说,“我说严叔叔你没问题吧?你们警察长不长脑子?怎么说不明白?”
严局脸上的肉,登时抖了一下,但随即还是克制住了,没理嘎嘎,而是转过脸冲那几个人说:“我希望你们好好静一静,接受现实。如果嫌我解释得不清楚,那明天你们可以到局里,慢慢看所有的材料,有什么确实的证据再说好不好?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大家就别再扯这些没用的了。”
“什么没用的?”那个嘎嘎登时大怒,跟刚才指我一样,拿手一指严局,越发倨傲地斥责,“我们解释了半天你不听不说,还说我们说没用的?!当年你吃我爸饭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没耐心?”
这下严局的脸彻底变了!
“你说什么?!”严局“啪”地一拍桌子,声音高了八倍,“吃你爸的饭,你以为你爸是谁呀?共产党吗?要我吃他的饭?呸!他是什么东西?一个酒鬼、暴发户、小矿的老板,我还吃他的饭?他配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外面排队请我吃饭的,哪个不比你爸有钱有本事?我吃他的饭?看你爸想请我能不能请得到?!哼,你以为他在你们这帮没用的饭桶面前充老大,在我这儿也能充老大啊?妈的!真是见过不知天高地厚的,没见过你们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饭桶!”
说到这儿,盛怒的严局也一指大概从没受过这样对待、一时吓呆的嘎嘎,声色俱厉地说:“还有啊,嫌我没听明白?错!我早听明白啦,不就是合计最后那笔钱吗,扯什么扯?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不信你们的穷扯!因为我要是你爹,我也把钱全捐了,留着钱干什么?捐出去那帮孩子还能做朵白花纪念纪念他。你们呢?养活了这么多年,人死了一滴眼泪没有,就是钱钱钱地扯,留给你们这帮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有什么用?心寒哪!真是他妈的欠抽!滚蛋!滚!”
说完,又冲同样被吓呆的那几个人朝门口一指:“还有你们,滚!立刻滚!滚蛋!!”
那些人全“滚”了,乖乖的,没有一个再啰唆!
但严局却还气得像头正在火头儿上的斗牛。
我赶紧劝解,劝明白这些人绝不会那么容易,毕竟牵扯那么多钱,放谁也不可能轻易接受。况且这还不是一万里面少了一百、一千,而是实打实全没了。这对自食其力的人也是巨大的、一时难接受的打击,更何况对这些一贯依赖,身无长技的家伙们呢?人就是这样,越没本事耳朵越硬、嘴巴越逞强,因此怎么听不进去都不稀罕,不用跟他们计较。
严局终于气平了些。
看情况好转,于是我赶紧又提醒严局,考虑到这背后巨大的经济因素,别看现在人走了,接下来他一定要有继续接受质疑,甚至被胡搅蛮缠的精神准备。
严局表示我考虑得很对。
当然对了,这是太自然的人之常情啦,事实上,金钱的作用比我说得还大,因为接下来一转眼,我居然也被找上了,找上我的,是那个看来最精明的人,也就是死者的下属。他守在我住的宾馆门口,真不知是怎么打听来的。
“郭支队,郭支队。”远远地一看见我,他就凑上来招呼。
我看了看他,边走边问:“我们见过吗?”
“没有、没有,”他连忙摇头,满脸笑容,“不过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不知道,郭支队,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警察,当个刑警。虽然没当上,但还是爱看这个,所以没事儿老看这类节目。法制频道播的你破的案子我都看过,哎呀,真是神呀!我当时都看呆了,你不知道印象多深刻,所以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哎呀,你可比电视上要精神,说实话,我当时一看……”
我举起手制止他再满嘴跑舌头。“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说你们老板的案子?”
“对、对、对!”那个经理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我点点头,指了指大堂的沙发:“那好,我们过去坐着说吧。”
我同意了。
坦白地说,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之前的谈话中有令我感到可疑之处。
但这个下属的介绍并没有提供更扎实的证据,所谓证据还是“感觉”,稍微再丰富一些的“感觉”佐证。比如他介绍说在他老板猝死前,曾经明确给他们说过,要做一笔大生意,而生意一旦做成,那将来的日子要比现在还要好多少多少倍等远景畅想。并且还说当时为了筹措钱,他们这些人的工资几个月都没发,老板承诺过后生意成了,每个人补发双薪,并送“新马泰”游一次。他们都相信了这次是投资,是因为为了这笔生意,老板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了,抵给了担保公司。所以,现在说不是投资,而是把钱捐了,那一定有鬼。
说起来这当然颇为可疑。这个人最后又非常恳切地央求我说:“郭支队,你是神探,我不敢骗你的,我说的都是事实。不信你可以再调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老板绝不可能把钱捐掉的,请您一定相信我。”
“如果你是想来请我相信这个,”我摇着头回答,“那我可以告诉你,在那个大小姐第一次质疑之前,我就感到古怪了。”
“真的?”小伙子颇为诧异,“为什么?”
“很简单,刚才她说到房子在担保公司抵押了一百五十万,这就很不合常理。很少有活人捐钱捐得连自己的窝都不留一个的。即使这人特别善良、与众不同,愿意舍家捐助,那一般也不会把房子以抵押的方式折现。因为担保公司折扣极大利息又高,捐钱又不会有收益,这么做岂不是白便宜担保公司了吗?如果非要裸捐,为什么不直接把房卖了?”
“对、对、对,”那个小伙子没等我说完就连声地喊了起来,还露出了可算遇到明白人的兴奋,“就是这样,不合理吧。那家担保公司的老板是什么人?说是生意人也算生意人,说翻脸那就是黑社会。他们的钱可不像银行的钱似的,一时还不上还能拖拖欠欠的。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那家担保公司的老板可是绝对拖不起钱的家伙。所以不是急于周转,又自认为稳赢快赚的生意,没人会去这么做。哎呀,郭支队,跟您说话真好,一点儿……”
“好了,”我再次打断他,“现在我们言归正传,我现在要说的是,虽然这个行为违背常理,但与死者如何死的,是意外还是谋杀,却没有直接联系,或者必然的因果关系。”
“啊?”那个小伙子大吃一惊,但随即又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但是,我确实觉得我们老板死得冤枉。”
“是吗?”
“是呀!”小伙子又激动起来,“我们老板人特别豪爽、特别好,如果人冤死了,那别说他的家人,就我这个做下属的都接受不了。所以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还我们老板一个公道,希望郭支队您能查一查。”
看着他那格外诚恳的表情,我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关于这个案子,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立场。首先,我绝对相信严局的公正与水平;其次,不管是我,还是严局,都尊重你们的质疑。因为作为下属、朋友、亲属,对死者总有我们不具备的熟悉,这种熟悉也常常帮助我们更了解案情。所以严局刚才也说了,所有的东西都可供你们了解查询,如果发现有什么确实可疑的,可以再向严局反映。至于我,是不会参与这个案子调查的。一是我还有很多我的事;二还是那句话,我完全相信严局的水平与公正。当然,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们担心因为刚才的冲突,以至于有所发现也很难和严局做良好的沟通,假定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倒愿意从中协调一下,这是我的手机号。”
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推了过去。
“这就是我唯一愿意做的,记住,唯一的,其他的情况都不要再联系我。另外,严局是个很爽直的人,不记仇也不难打交道,只要你们不再执拗于钱钱钱,就案子说案子,良好沟通是绝对没问题的。所以如果又有什么发现,希望你们还是和严局先沟通。”
说完,我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哦……”
“对啦,还有件事我不知你是否知道。就目前的情况,被非法侵害的钱有两种情况一旦出去就很难回来:一是赌掉或灯红酒绿消费掉的;二是捐给慈善机构的。”我第三次打断这位看起来变得颇为失望的死者下属,轻声补充说道。
说完,我点点头,没再啰唆,自顾离开了。因为我猜这位号称“什么都不为”的仗义手下,在发现真的什么都没有之后,也许会暂时放下他的忠心与正义感。
事实上我也果真没再接到那位死者下属的电话,不过在三个多月之后,我却接到了那个自称嘎嘎的打来的电话。
只是这一次电话里的嘎嘎,口气不复大咧、骄横,以至于我一开始没听出来,直到听了半天自我介绍,我才想起这个案子。
过了这么久又打电话,难道有了什么新发现?
“你打电话是想说你爸的案子吗?”我直接问。
“是。”
“是发现了什么新的疑点?”
“嗯。”
“那这些疑点有没有和严局他们先反映?”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对方转问我可不可以见她一面,有些话她希望能当面说。还说她就在这里,所以什么时间都可以。如果我忙,等几天、几个月也无所谓,只要能给她时间说一下就行。
这执著的态度又勾起了曾压在我心底的小小疑团,难道真又有什么惊人的新发现?
正好当时手边也没什么紧急事,我当时就约了她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
我按时赶到时,那个嘎嘎已经坐在了咖啡厅。
说实话,当我找过去,望着座位上那个人,就如刚才电话里的声音似的,那张脸仿佛也变成另外一张陌生的脸。我心头真是登时就泛上了那天严局曾反复大发的五字感慨:富贵若浮云!
真是富贵若浮云哪!
因为这一次嘎嘎的打扮简直让我更加无法多瞧。除了脸上还是擦得很白很厚外,其他部分已全然改观。没了曾经那种新潮到“雷人”的风格,而是变成了比较常见,但偏风尘气的时髦类型。这使她看上去凭空大出七八岁不说,而且气质也变得恶俗至极,还不如曾经那种有点儿吓住我的“雷人”的感觉。
我猜我没有掩饰住自己那强烈的不以为然。因为在电话里一直请求见我的嘎嘎,在和我对视之后,没有一扫独自发呆时流露出的带点儿沧桑的冷漠劲儿,反而添加了审视、戒备和抗拒的神情。
而我也没有破自己案子那般的耐心,点了下头后,直接就问:“你好,嘎嘎是吧。好了,既然你能先到,想来很急,那就开始说吧,现在你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疑点?”
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客气的表情太明显,嘎嘎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用充满敌意的目光审视了我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我听兵哥说你是个神探,还说是从电视上看的,我希望是真的吧?”
听着这不客气的质询,我也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希望你这么说不是因为你其实还是没有什么真正的证据,而是跟以往一样,只是自我怀疑而已。”
嘎嘎又孤傲地一扬脸,说:“是不是证据,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警察,比如我爸的结案材料,你们都觉得很充分、很完美,可我却觉得有问题。”
最后那句让我来了兴趣,连忙追问:“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细节,乍看合理,但其实不合你爸的日常习惯?”
“那倒没有,”嘎嘎回答,神情越发冷漠,“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我爸的生活习惯。我妈和我爸早就离婚了,那时我才五六岁。我爸我妈分开后,我一直是跟我妈住住,跟我奶奶住住的。后来我妈又结婚后,我多半跟我奶奶住,因为我爸后来也又结婚了。再后来虽然我爸又离婚了,但我还是跟着我奶奶。我爸是独住的。平日里只有一个钟点工阿姨给他打扫,如果说了解,也许这个钟点工阿姨比我更了解我爸的日常习惯。”
“哦,那就是钟点工有什么异议啦?”
“也没有,”嘎嘎回答,还是那副看天不看人的样儿,“那天就是她报的警。过后我问她,她说第二天她进门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打扫时觉得我爸的呼吸声不对,所以她就叫了一下,看没有反应。结果没有。就赶紧打电话叫了120。120来了后,就又让她打了110。警察也罢,我也罢,一问她,她都说没什么异常感觉,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她不过是挣钱吧,对我爸才不关心。更何况她是上午来,中午回家。我爸晚上回来她早就走了,就是发生什么她也不会知道对不对?”
沉思了一下,我问:“但是,我想我们应该也采集了现场的痕迹吧。既然钟点工每天打扫,那现场留下的一般应该是较近,或者最新的痕迹对不对?”
听了这个问题,那个嘎嘎的脸上又浮现出讥讽的神情,一边瞟着变成金属色的手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是,他们查了,他们说现场没发现有其他人的痕迹。还说也查了小区的监控,而且因为正好一个探头就在我爸房子的外面,可以照到路和大门,所以效果是最好的。他们告诉我说监控显示我爸半夜回来后,就再也没人出现,直到第二天钟点工来,房子的门窗都关得很好。这也正常,因为钟点工离开前是一定会把所有门窗关好的。而我爸半夜回来,醉醺醺的,可能很乏,懒得再去开窗什么的。反正最后你们这么说,如果监控显示没有人进入的记录、门窗没有撬动的痕迹、屋内也没有采集到什么可疑的不明第三者的印记,那就不可能有什么人进入我家实施犯罪。”
我点点头转而追问:“你认为警察的解释不可信吗,或者这些证据里有假?”
“没有,”嘎嘎懒洋洋地回答,继续叉着手欣赏着自己的手指甲,“那些证据无可挑剔,我也相信你们没搞鬼。”
“既然这样你有什么可紧追不放的呢?”
那双手终于放了下来,而手的主人则突然瞪着我,然后以强烈的轻蔑与挑衅的口气回答:“因为钱行吗?听起来很糟糕是吧?可这就是事实!那些钱也许你们不在乎,可对我很重要,虽然我曾经也不觉得那些钱多得不得了。可现在不同了,我一无所有,真的是一无所有!所以就为了那些最后消失的钱,我也不能放弃,这个理由足够吗?!”
“足够了,那确实是一笔不小的钱,为它杀人都足够啦。”
“本来就足够!再说,我也有理由只关心钱,那个男人既打我妈,又打我,发起狠来能往死里打。家庭暴力对不对?那我为什么不能记恨他?为什么不能只在乎钱,不在乎他?谁要他生了我,他生了我就该养活我!”嘎嘎又哼了一声,神情更加倨傲、轻蔑与不屑。
听着这最后又变得激烈的口吻,我毫无同情心地干脆回答:“作为一个警察,我今天来,只是想听听关于案子的情况。不过既然你说到这个,有一点我倒想提醒你。你的那个什么哥,除了告诉你我的电话,不知道是否也告诉了你我说过的一个事实——你爸的这个钱,从法律渠道是很难要回来了。”
但我这番话,这一次仿佛打到了石头上,对面依旧是那副极端轻蔑、敌视的表情。
顿了一下,我又补充:“如果你还不知道,那现在我再告诉你一次,捐款是很难要回的,除非被捐助组织愿意退回。而如果不愿意,那至少在时下,这类钱几乎没要回的可能。再直白点儿说,别说钱是你爸主动捐的,就是有人偷了你爸的钱,然后又捐了,如果人家不想退,你爸想要回这钱都很难。难到即使打官司打赢了,也几乎不可能。因为法院也不太敢去有能力哭穷的地方强制执行。当然,如果能证明这钱是举家欠债治癌症借来的之类的情况,也许还有半线希望。总之,这事儿很难的,这是一。而第二,就是你爸捐给的不是个人,而是机构。那即使这个地方的某个人真杀了你爸,也和这个机构无关。所以钱这件事呢……”
提醒到这儿,考虑到这家人钱也实在去得太干净,所以最后我决定还是好心提示了下:“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救济渠道。毕竟你家的情况特殊,我建议你先找律师咨询,或者找个媒体记者,他们这方面比我们有经验,也许能想到些解决的途径。事实上,这事儿他们都比我们在行,也方便操作。至于我们警察,反而爱莫能助。好吧?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再见。”说完,如曾经对死者的下属那样,没再等回答我就起身大步离开了咖啡馆。
但这一次的转身却很快就有了下文,大概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嘎嘎长长的短信,短信上说:
我起疑是因为我爸死前最后一个电话。因为那个电话是我爸最后捐钱的那个福利院的副院长打来的,我就是循着这个线索来到这里的。那如果现在我发现一些可能违法的问题,除了找警察,找谁问比较合适?
这个短信令我一时难以置信,因为我不相信我的同行会不查那个时间点的电话。所以我立刻联系了严局。事实证明,我不信是对的,严局他们确实做了严谨的查证。
可与此同时我不得不说,听着那可说完美无缺的答案,我内心却又升起两处模糊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