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天我们并没有吃成饭,因为刚开出不久,佳佳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疯狂爱名包的顾客打来的。为了一个二〇〇八年的LV的什么包,开了一百多公里跑来要货啦。
花钱的欲望惊人,赚钱的欲望更惊人,刚才还嚷饿的佳佳立刻摩拳擦掌地要回去。
挣钱自然要鼓励,因此我们毫不犹豫地折返了。接着我也有事了,便就此告辞。不过到了晚上,佳佳又给我打来电话,先叽里咕噜得意扬扬地讲了一番后来的战果,然后又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要补回这一次的庆祝。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最近很忙,正好也就罢了,但专门……
似乎意识到我迟疑的佳佳,电话里又急忙解释说:她知道我很忙,但真的很想找个人一起庆祝一下,为自己第一次独立挣钱,也希望被祝福,可她在这里没有朋友。说到这儿,电话里出现了几秒的停顿,然后又了响起了句轻声补充:不是,其实现在她在哪里都没有朋友。
一瞬间,我改了主意,说:“好啊,我们再找个时间吃一顿庆祝庆祝。”
“真的?”
“当然真的!跟未来的富翁,不,企业家,不,可能还是品牌创始人吃饭这样的好事我能错过?你行我都不行!一定要吃!”我笑着说。
电话里又传出了佳佳的浅笑声,透出了她恢复的活力与信心。
“还有啊,”我继续逗佳佳,“我刚想起来了,上次你说什么将来发了大财要年年送我名牌新包,这我可记住了啊。”
这下那边的佳佳又开始大笑起来,说:“哈哈哈,记住吧记住吧!我说话算话!”
“真的?那我更得尽快为你庆祝,庆祝你独立,更得祝你发财,尽快发财!要不我等不上可怎么办?哈哈哈。”
“不!”一直在大笑的佳佳突然尖叫着打断我的玩笑,“你当然等得上!我多久发财你都会等得上,你一定能活一百岁,不,一百五十岁!因为你会把我爸爸被冤枉掉的日子补活回来!一定要补活回来!!你一定要……”
尽管决心一定要为佳佳庆祝一下,但正好赶着有案子,七忙八忙之下,等终于找了个空儿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不过这延宕没影响大家的情绪,因为据佳佳时而发来的短信显示,她也是每天忙着,投入在赚钱的狂热中,并且战果似乎也不赖,让我深深地领略了品牌的力量,更感受到佳佳身上经商的天赋、那种聪明劲儿和大气态度。没准儿比她爸爸强,尽管我从未见过他。
我是个相信天赋的人,所以越发为佳佳高兴,因此到约定的那天,我是带着不次于当初的欣慰前往的。
佳佳还是提前到了,面带微笑地静静坐在那里。
一眼之下,我却觉出了一丝说不出来的不同,佳佳的笑似乎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始终透着近乎孩子般的明媚单纯,那笑容里,仿佛夹杂丝淡淡的哀伤。
“最近还好吧?”我连忙问。
“挺好的!都挺顺的。”看到我后,佳佳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渐渐恢复了上次那种单纯的高兴样子。
人总是难免有喜有悲有点儿小心事的,我想。所以没有深究,高高兴兴地拿着菜单开始点菜。
“那好,我们现在就为未来的世界知名时尚品牌‘佳佳牌’点菜庆祝!”说着我先指着一个剁椒鱼头告诉服务员。“嗯,由于已经开始了,表示庆祝就先要个‘开门红’吧!”
然后我又指着一个摆得像小船似的“炸鱼块”说:“再要这个‘一帆风顺’。还有,要这个叫‘大丰收’的蔬菜拼盘,还有这个‘年年高’,记住年糕炒得透一些。嗯,再加个汤吧,要这个‘四季发财’汤,汤淡一点儿,少放点儿味精,好了。”点完我又把菜单递给佳佳,“你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不用了,”佳佳大笑着把菜单推到了一边,“这我们肯定就吃不完了。再说,名字都这么吉利,我可不想再加一个不相干的菜给破坏了,所以菜是坚决不要了。不过,既然是庆祝,应该喝点酒对不对?”
“对!”我慨然允诺,“你来选吧。”
佳佳一听更高兴,说道:“嗯,考虑到你不喝酒,那我们就要个红酒好啦。”
我没有否定,不过等酒来之后,我却断然拒绝。
“你不喝?”佳佳讶然地瞪着我。
“是,我不喝。”
“为什么?因为不喝酒吗?难道你喝酒后会有很厉害的身体反应,比如心脏哪儿的不舒服?”
“那倒没有过,不过长期不喝,现在酒量大概很小很小,没准儿一杯就会醉。”
“这不就结了,只要别的没事儿不就结了。这是红酒,度数很低的,跟甜水一样,女人都能喝,不容易醉人的。”
“我知道,即使是我,这种酒喝半瓶估计也未必多醉,但我确实不能喝。”
“为什么?”
“一是我开车了;二,现在是中午,我下午还要上班。”
这两个理由似乎强劲了些,但佳佳还是白了我一眼,显然不能接受。这情有可原,因为那时酒驾还没入刑,不仅普通人不在乎酒驾,关键人们心目中警察爱搞特权更不怕查。至于喝杯红酒都怕耽误上班的理由,也属于严重不符合现在人之常情的态度。
“其实庆祝主要在真心,”我又笑着解释,“所以喝什么不重要是不是?你就把我这杯水当白酒好了。”
“那你干吗还让我要呢?”佳佳反问,又气哼哼地白了我一眼,不能接受我的态度,“还不如你刚才明说不能喝,大家都不要好了。”
“不是,这不是为你庆祝吗?那自然应该以你为主,我猜你一定很想喝。”
“为什么猜我很想喝?”
“因为据我所知酒精依赖存在遗传现象。”
佳佳抬起眼,气哼哼的表情里又添了几分讶异:“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酒精依赖存在一定的遗传性。简单说就是如果一个父亲酗酒,那他的孩子会更容易酒精成瘾。”我干巴巴地回答。
佳佳又愣了一会儿,终于发出了几声不满的单音,露出了气坏的表情。说道:“你,你说这个,什么意思?你今天到底是想让我喝还是不想让我喝?”
我那天到底是想让佳佳喝还是不想让佳佳喝?
答案是,如果只在那一天,根本无关紧要。
但我的态度无疑透着点儿故意扫兴,所以自然就是因为另有原因啦。
因为几天前我和李队碰头,他告诉了我一些情况。
首先,仔细研究和核对了账目之后,可以确定福利院的账有很多不实之报。比方说我们上街零买不过五百块一张的床,他们的同样一批床,价格不仅没降,反而涨了十倍,每张成五千块啦!
这怪异数字的背后,多半是贪污行为,如果真要立案仔细查,一定能查出更多更大的经济问题。
但是立案,是个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的事情。
李队告诉我,他认为就手头的证据和目前的外围了解,最好别谈立案。因为除了还缺乏一些并不太难解决的立案要件外,关键在这个副院长正深受上下一致的好评。
那为什么这位显然贪污的副院长深受上下一致的好评呢?因为他不仅人缘好,而且能力强。
而所谓能力强,说白了,就是善于找钱!
据李队说,这位总是自称心善的副院长就姓单,原来在五院的儿科当大夫。五院算中等的医院,而这位单副院长据说当时水平、收入……什么都一般。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人缘好,情商高。
这位单副院长天生就长得慈眉善目的,好听点儿叫‘观音相’,很有亲和力,让人一看就觉得像个好人。
而他的性格呢,就更完美了。
因为对于男人,一交往就会发现,这个有些女相的男人其实是个地道的男人,乐于享受各种属于男人的娱乐,畅谈各种男人喜爱的话题。人说得来、玩得来自然就容易有共鸣,有共鸣自然也容易被人引为知己。
但同时呢,享受归享受,单副院长“男人”的一面,仅限于娱乐场所或者私下的某些场合。平日工作中对同事却是既温和又一本正经,绝不会像某些浪子,没有自制,引人反感。所以对于女人们,他也是完美的。风情女子会喜欢他的善解风情,而对他没感觉的女人们也觉得他安全、可靠。总之,模样性格都这么恰到好处,自然人缘极好。
按说以这样的脾气继续做医生,就算水平不高,混下去也能混得差不多。
但是,单副院长的人生轨迹在六七年前还是改道了,据说作为儿科医生的他,在一次参观过福利院之后,顿时流下了“痛心”的泪水,因为感到那些孩子被照顾得不好。由于他心肠太好,“毅然放弃了待遇优厚的医生工作,要求来到条件艰苦的福利院工作”——这是李队转述的那位单副院长在各种公开和私下场合常常说的原话。
那么,这家福利院的条件有没有因为这位单副院长的到来而得到改善呢?
还别说,软硬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但改善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改善并不是向上级伸手要的结果,而是单副院长自身能力的作用。也就是,善于化缘。
这位单副院长似乎认识不少有钱人,而人一有钱其实也都乐于做些善事。情商高的单副院长到任后,这家福利院的社会捐赠就一年多过一年。
有钱好办事,于是除了硬件开始改善,软件比如福利院工作人员的待遇,包括招的临时护工们的待遇,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高。
发生这样的变化,员工要是不拥戴才怪呢。
同样地,对于上级主管部门,一样超级满意。因为从明面上,不多要钱,还把工作干得更好,怎么可能不满意;从暗面上,据李队说,这位单副院长似乎也给领导打点得很到位。
因此,福利院始终就没有再派正院长,由这位副院长独自主持。而这位单副院长似乎也很谦虚低调,不过经过这几年的能力展示,这位如此完美的副院长终于赢得了上下级的一致认可,而且刚下了任命,扶正了——也就是说单副院长已经变成了单院长啦。
听李队介绍到这里,我自然已经明白为什么别谈立案。
谁是这位单院长的领导,也得庇护这样的下属。手再大,花又不是花的财政拨款,而是捐款。要是捐款的人都不在乎,那别人何必多问?更何况,你换了他,再来个干出像“卖孩子”之类的又笨又贪婪的人来当领导,岂不更麻烦、更出丑闻?
所以,我可以理解,而且,也并不特别义愤,我关心的依然是:“其他捐款人没有这样意外死亡的事件吧?”
“到目前没听说,”李队回答,“不过也可能跟这些人捐得少有关,多数都是捐几千、几万,撑死十几万。不光是数不大,关键是捐的数跟他们各自的财力比,就更少得可怜了。所以我想我是那位副院长,不,院长大人,也只能把这帮人当绵羊慢慢剪毛,不能当肥猪一刀宰掉,呵呵。”
“别这么说,”我连忙否定,“老李你别受我影响,我干久了刑警容易神经过敏。”
李队登时半嘲笑半自嘲地一咧嘴:“也许吧,反正我已经被你影响得多疑了,尤其是又听说那晚和嘎嘎爸爸喝酒的人中,有一位和那位院长也很熟,并且现在也死了之后。”
“什么?也死了?”我失声打断,惊愕得不能相信,“你确定?”
李队的笑容消失了,冷冰冰肯定地答道:“当然!而且死因和嘎嘎爸爸一样,大量饮酒后又大量服用安眠药。”
“那家属没有追问?”许久后,我终于又问。
“没有,觉得很正常。”李队回答,然后一哂,话利入骨地补充一句,“不过人走钱没走,有时没准儿家里人还更开心呢。”
我镇定下来说:“但即使假定不是意外,也未必跟那个副院长有关。如果家庭关系不好,仅仅是家属受了嘎嘎爸爸之死的启发也未尝可知。”
“那倒是,”李队承认,但带着丝冰冷的嘲讽,“原来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意外死亡法。可能就是这样,所以让这位死鬼的老婆常常去福利院献爱心。对了,得补充一句,她是几年前就去福利院献爱心的,据说还甚是崇拜这位善良的单院长,彼此很熟很熟,熟到有传言……”
……
所以,那一天的我才会故意扫兴!
看着佳佳愤愤的样子,我又笑着解释说:“其实,只是难得见一面,作为长辈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一下。”说着,我把这一起死亡案给佳佳简单地讲了讲,最后又劝,“你看,醉酒导致的死亡伤害事件是很多的。因为人一醉就失控,倒在哪里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也不知道。就说吃药吧,除了安眠药,其他不少药服药期间也是禁酒的,比如头孢类、甲硝唑、痢特灵,还有双胍类、磺脲类降糖药等等,服药前后都不能喝酒,否则会有严重的不良反应,导致死亡的案例也有。可对于这些,大部分人不知道不说,关键是即使知道,酒后一兴奋就想不起来了。而对于有酒瘾的人,就更难注意了。”
“那你刚才干吗不直说?”佳佳再次嚷嚷着打断我,透着恼火,伸手恨恨地把酒瓶打开,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尽。
看起来佳佳的酒量也相当了得。同样地,看起来她对我的这种方式也非常不满!
我也觉得自己的法子不好,可我也不知怎么做最合适。因为对这纷繁的一切我还没有头绪,而我的怀疑,也不敢告诉佳佳。就只能在比如酒、醉之类的细枝末节上劝诫,以避免类似的悲剧。
佳佳继续恨恨地大口吃菜大口喝酒,不过在两大杯之后,佳佳突然抬起头对我说:“我有点儿原谅你啦。”
“哦?”
“因为,”佳佳看着手边又被她自己满上的那杯红酒说,“如果你直接说喝酒对身体不好,或者喝醉了人容易糊涂之类的话,我一定反驳你说少喝对人体有益了、我们又不喝多之类的。总之,我不会放心里去的。”
听着这洞悉我善意的话语,我真是欣慰得不知怎么说才好,为佳佳的聪明,也为她能这么知好歹。
“不赖不赖,真是懂事,真比我那宝贝女儿强。其实,虽然我基本不喝酒,但我并不反对别人适量喝酒,也觉得逢年过节了、朋友聚会了,反正高兴的时候举杯畅饮最有感觉。可——哦,算是我们有点儿做贼心虚吧——目前你真是格外要注意饮酒,尤其是要注意不要酒醉,至少这段时间不要醉。我告诉你,做了这么多年刑警,我看到太多利用酒来害人的案子。不说别的,利用喝酒骗服毒品的事你总该知道吧。”
“对,酒吧好多,”佳佳承认,“不过我不沾它,因为我知道沾上就完了,你信吗?”
“当然,现在我才知道,虽然你表面叛逆,其实蛮聪明,心里很有弦的。”
佳佳得意地笑了,说道:“我当然很聪明,可惜以前他们不懂。其实我烟也抽得不多,因为人家说抽烟特别毁皮肤,我的皮肤麻烦已经够多了,当然不想再糟下去。只是那时跟人玩,你什么都不沾,谁还跟你玩?对了,既然你说我聪明,那我再问问,刚才你说我得罪人,是不是指那头猪和侯会计?”
我点点头。
“我知道,那头死猪我都没再见过。至于芸姐,其实你上次说后我就注意啦。而且我马上就要搬家了,不让她知道我的新住址。不仅这样,连我上午上班的地方都没告诉过她。本来我是打算告诉她的,因为那里也卖很多很潮很好看的衣服,款也年轻,还物美价廉。她也没什么钱,也想打扮得小点儿。可因为你提醒了我,我就没告诉她,我想这样总是能少接触些是不是?现在主要是她时常去我下午上班的地方逛,进屋找我歇脚闲扯,我没办法完全不理。”
“心里有这根弦就好,倒不是非让你怎么样,你说得也有道理,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更令人疑心。”我欣慰地笑着说。
“你放心了?”佳佳反问,接着,又转着眼珠狡黠地说,“可我刚才的话没完,我还没完全原谅你呢,除非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我得听听是什么问题。”我立刻警惕地说。
“很简单!”佳佳说,双手并拢趴在桌子上,像个好奇的小学生那样端端正正地盯着我,“你真的不喝酒吗?完全不沾?嗨,你知道吗?那天我们那儿去了个大姐,走南闯北的类型。当时买得开心,买完还请我和老板娘吃的午饭,我们还一起喝酒呢。边喝那大姐还边给我们讲了一番‘喝酒论’,你听着啊——”佳佳清了清嗓子,嘟着嘴压粗嗓音,大约是模仿着那个大姐的声音,“领导干部不喝酒,一个朋友也没有;中层干部不喝酒,一点信息也没有;基层干部不喝酒,一点希望也没有;纪检干部不喝酒,一点线索也没有;平民百姓不喝酒,一点快乐也没有;兄弟之间不喝酒,一点感情也没有;男女之间不喝酒,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听得失笑不已。佳佳还绷着脸继续学着:“我们要用科学发展观看喝酒的人。喝酒像喝汤,此人在工商;喝酒像喝水,肯定在建委;人均一瓶不会剩,工作一定在财政;喝酒不用劝,肯定在法院;举杯一口干,必定是公安……喝酒讲情义,绝对是兄弟;喝酒不认真,可能是医生。哈哈。”夸张地学到这儿,佳佳绷不住地大笑着问我,“你也不是医生,你是公安哪,居然比医生还怕酒,怕到滴酒不沾了?”
“嚯!”我没有笑,直摇头叹息,“没想到你这么好记性,要是好好念书也该是块儿材料。”
听了我这感叹,佳佳也不笑了,给自己夹了筷子鱼,摇摇头自嘲说:“我这记性没法儿说好坏。说好吧,正经的都记不住;说不好吧,不管用的都能记住。你说怪不怪?嘻嘻嘻。”
“不管用的能记住,那管用的也能记住。真没记性的是什么都记不住,说管用的记不住,那是因为从没人逼你在管用的事上用心。”
佳佳撇撇嘴道:“我觉得你女儿准定很可怜,幸亏我爸不是你这样。他特别随我,从不逼我。再说我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就说记性吧,小时候可能还算差不多,越大越不行。尤其是最近,我觉得自己记忆力好像突然变差了,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