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和李队面面相觑之后,打发走那个小保安,我们迈步进了黑黢黢的房间,先打开了灯。房间即刻感觉不那么阴森了,但佳佳却仿佛怕这光明似的又瑟缩了一下。
“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追问,“不舒服吗?”
佳佳的回答是感冒了,有些发烧,所以就吃了药躺在床上睡了两三天。
“那现在呢?”
“好了。”佳佳这么回答,但她依然低着头,蜷缩回床上,似乎很想继续休息的样子。
似乎也确实好了,至少测的体温证明她已经不烧了。我和李队没有再说什么,给她买了点儿吃的,然后又一起离开了。
但下楼的路上,李队的脸色却很阴沉,我猜他一定有话。
果然,一坐进车里,李队就开口了:“你说嘎嘎是不是吸毒了?我看她好像比一个多月前瘦了不少,简直是吓人,而且也憔悴了很多。”
“我也有这个担心,”我回答说,“所以进屋之后我注意看了看,好像没有。当然,只是粗看。”
李队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似乎很担心?”我追问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也算也不算?”李队闷声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
“我又发现一宗意外死亡的事件,也是和这位单院长有关。”
镇定了下自己登时一沉的心,Ⅴ9⒉我连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类似的事!”李队声音沉重地回答,“也是和酒精有关,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打头孢后喝酒,然后导致心脏衰竭的意外死亡。”
“是吗?服用或者注射头孢类抗生素不能喝酒不假,但一般人一喝很快就会有不适反应,人一难受大部分都会停喝,那缓缓就过来了。一时缓不过来的,旁边人及时打120送到医院的话,一般也能救过来,总的来说一般不会出现生命危险的。”
“哦?”李队嘴角浮现出一丝讥嘲的笑意,“你要这么说,似乎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那位大善人在场了,大概就是为了保证能不及时抢救吧?!”
“他在场?”
李队重重吐出一口气,说:“是,这个大善人是酒桌中的一员。当然具体情况已经不清楚了,因为说这事儿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和什么人有关,只是我跟他聊到吃药期间喝酒要小心时,他跟着谈到了这件事。你知道,这对我感受肯定不同,所以听完赶快追问。那人就回忆着细讲了几句,结果我发现这位医生出身的院长,就是酒桌上劝酒最热心,出现过敏反应后又建议让病人开房间休息,而不是去医院的人。再强调一点,死者当时是被送入房间孤零零独自休息的,我们这位善人似乎也丝毫没想到关怀一下。结果……顺便说一句,这位仁兄也给福利院捐了一笔不小的钱呢。”
片刻,我也重重吐出一口气道:“相信没有任何人起疑。”
“当然,谁也没往别处想,连家属也觉得都怪这人太好酒,是自作自受,就这么当意外结案了。说实话这么想也不奇怪啊,单就这个案子,谁会往别处想?没有嘎嘎爸爸的案子,我在场也不会往别处想。而且就是放到今天,交给你,你明显怀疑,也只能当意外结案吧?当然,要真是你接这个案子,也许就像嘎嘎爸爸的案子,看出疑点,甭管怎么结案,敲打敲打,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不会像现在,就这么圆满地结了,弄得想还原当初的案情都不行了。唉,最可怕的还不是这,是一顺再顺之下,凶手越来胆越大。真的,如果是你……”
“也一样无能为力,”我冷冷地否定了李队最后的推测,“谋杀犯都有赌徒性格,精明的谋杀犯也一样,永远看到赢的那一面。所以,即使敲打也不会怕的,我来办案也没用。而老李你担心这位单院长继续这样做文章,我倒觉得非常可能。”
“是呀,犯罪依赖嘛!当然,现在嘎嘎和他没有接触,只是今天看到嘎嘎的样子,我突然很担心。万一他发现嘎嘎偷他账本,那起了歹心也很自然。”
“所以假定是这样,你担心他会引诱或者欺骗佳佳吸毒?”
李队沉重地点点头:“是,我琢磨了一下,这家伙总是利用酒和药害人,又害得那么顺,出现手段依赖很自然。不过那几位倒霉鬼年纪都大了,又长年喝酒,身体估计都不太好,所以利用过敏反应是容易成功的。但嘎嘎年轻,就算喝酒,也不容易怎么样。何况现在他们又不打交道,那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利用喝酒的机会引诱甚至欺骗嘎嘎吸上毒。人一吸上毒,如果想搞鬼,那就太简单了。不说别的,只要服用过量就一切玩儿完,而且也是人死了,你也不会多想的。你说是不是?”
“是呀!所以我曾经跟你担心的一模一样。”说完,我把上次和佳佳吃饭时的交谈跟李队学了一遍。
听完之后,李队终于稍微放心地点点头说:“你这么一说我宽心多了,听起来嘎嘎这孩子还是有些头脑的。而且嘎嘎这次虽然瘦、憔悴,但也可能跟感冒发烧有关,她原来也比较瘦是不是?我看她那样估计有两天没吃饭了,何况工作忙,一个人也照顾不好自己,或者女孩子爱美减肥。”
“我也这么希望,”我的心并没放松下来,“但老李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虽然说我提醒到了,佳佳自己也说不碰毒品,甚至保证戒酒。但是,这只是一说吧,实际情况很难讲啊。一方面佳佳可能在某种情绪下失控;从另一面,跟说书人说的,‘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人要想使坏,你可想不到人家会用什么防不胜防的招儿。就算你不想沾,也不等于不会受骗沾上是不是?唉,不说了。不管怎样,我都要仔细核查一下。”
因此接下来我又去看了次佳佳,但并没在她屋里发现毒品。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因为佳佳的精神实在太委靡,工作也不想干了。事实上,那时的她,已经辞去了上午的那份工,接着,没有任何招呼,下午的那份工也不上了。
问为什么,佳佳只说可能前段时间太累了,很乏,想好好歇歇。
面对这近于天翻地覆的变化,尽管一时没查出什么,我也不能相信就是感冒导致的。
为了彻查清楚,想而又想,我想了一个主意。我告诉那个显然倾慕关心佳佳的小保安,因为我们警察很忙,没时间整天在这里,但也需要保证佳佳的安全。佳佳现在身体很弱,需要定期去医院看病,所以麻烦他注意佳佳是不是按时出去,观察三天后告诉我。
小保安欢天喜地答应了,那副简直是在接受奖赏的样子让我相信他绝对能完成任务。
果然,第二天晚上,电话就来了。
“她肯定没去看病,”小保安低声而着急地告诉我,“因为她两天没出门了,这要紧吗?”
“哦,是吗?不,不太要紧,可能她的药还没吃完,你再观察一晚,明天上午给我回信。”
第二天我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佳佳还是没出门。
谢了那个小保安,我赶到了佳佳的公寓。
还是费了半天劲儿才叫开门,屋里还是黑得一塌糊涂。我没有客气,也没解释,拉开窗帘,弄亮屋子,开始从房间到厨房,再到卫生间地检查起来。房间里倒有不少药,感冒药、发烧药、消炎药、减肥药等林林总总各种药片,不过内容跟各家备用的小药箱差不多,并没有我担心的毒品之类的玩意儿,也没有任何吸毒工具。
看来佳佳确实没有嗑药。
虽多多少少松了口气,但那个疑问又浮了上来:如果没吸毒,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呢?
想了一会儿,我又折身走回房间,来到还蜷缩在床上打蔫的佳佳面前问道:“知道我刚才查什么吗?”
一贯爽朗的佳佳没有回答,仅默默地看着我。
“不知道是吗?那我告诉你,看你现在的状态,我怀疑你吸毒!”
佳佳摇摇头,有气无力的。
“摇头?哼,所有吸毒的人不抓住都不会承认的!”
“我没有,”佳佳再次疲惫地摇摇头,勉强开了口,“我真的没有。”
“你撒谎!”我厉声否定。
“我没有。”
“你胡说!”
我蛮不讲理地断喝终于把佳佳弄急了,开始分辩起来:“我没有胡说、没有撒谎,我不吸毒。我说过我不吸毒的,我绝对不会碰这些东西。你相信我,因为我爸就不碰这些东西,他很早就说过,说抽烟喝酒可以玩一辈子,可毒品不同,碰了就完了。所以我不会碰,以前疯玩儿的时候大家都碰我都不碰。真的,你觉得我以前从不听我爸的话,所以这话也是假的。不是的,我心里其实是听我爸话的,最想听他的话的。就是,就是我妈一直骂他、恨他,所以我也跟着骂,跟着恨。可其实我,我……结果我爸……我一辈子都对不起我爸,到他死后我还对不起他,跟那头猪,哦……”
说到这儿,越来越语无伦次的佳佳终于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呜呜,我真是,真是该死!可我爸没有生我的气,他每天晚上还都叫我,叫我‘佳佳,佳佳’,跟以前一样,一点儿不生我气,还是那么疼我,希望我去陪他。可惜我没有去,一直都不去,结果他……呜……所以我不会再在这件事对不起他啦。我不会,我一定听他的话的!因为我不能将来去陪他的时候一次也没听他的,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了,我想我爸,我想我爸,呜……你相信我,我不会,就为我爸每天晚上叫我,我都不会碰那些东西的。我没有出去只是在因为我要在这儿陪我爸,陪他说说话,他很难受我知道。因为他很爱热闹的,可现在所有人都抛弃他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我一样。我爸一辈子都爱朋友、爱热闹,他最受不了孤单的。我知道,所以我要陪着我爸,陪他说说话——”
佳佳终于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整个人,更是蜷缩得仿佛要陷进床单里。
慢慢地,我点了点头最后说道:“佳佳你说得很好,但我还是不信。不过如果你想证明这一点,现在跟我去检查,让化验结果证明你是不是遵守了对你爸的承诺。”
说完,没有再商量,我强行带走了多少被我激怒的佳佳,来到了医院。不过我没带她去化验是否吸毒,而是带她来到了我认为更可能诊出问题的诊室……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医生很快就把我单独叫进诊室,然后告诉我:佳佳患了抑郁症。
带着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说不出的感觉,我向医生尽可能介绍了除去需要保密之外的一切情况。
“更多的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说,“我也是从这个案子之后才了解的。”
“可以了,”医生似乎对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满意,“更多的还是等病人慢慢跟心理医生谈吧。”
“好吧,”我说,然后带着困惑忍不住追问起来,“不过她为什么突然会得抑郁症呢?”
即刻,我得到了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儿。
“首先,抑郁症是世纪末绝症,更是二十一世纪病,”医生像扫盲老师一样看着我回答,“就跟流感差不多,谁都可能得,包括你。”
我苦笑着咧咧嘴。
“其次,照你介绍的,你觉得一个人在突然遭受了失去父亲、所有的钱,也失去全部朋友,可以说原有习惯的生活体系陡然瓦解的打击之后,出现抑郁情绪奇怪吗?”
“不是啊,”我忍不住分辩说,“她几个月前看着还挺精神,简直可以说信心百倍,欢天喜地的。”
“欢天喜地的?”医生打断我,敲了敲桌子,“家里发生这样的事,你觉得她欢天喜地的状态正常吗?”
“不是,我不是说欢天喜地,我用词不当,我是说……”
“如果是我,”医生又打断我,甚至瞪了我一眼,“那时的我就警惕啦。我告诉你,抑郁症不都是哭,有的看着还整天笑呢,是‘微笑的抑郁症’。但我告诉你,笑容满面的抑郁症更难治!像她这样的情况,我估计要长期看心理医生,也许一辈子都要看。”
“啊,一辈子都要看?”
登时,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医生刚说的“像流感”“世纪病”的含义了,因为一听这结论我立刻产生了绝望的感觉。
“长期看?甚至一辈子看?这、这么难治吗?”
结果我又得了一个少见多怪、没文化的不屑眼神。
“好治?好治那张国荣、三毛能自杀吗?”
“我知道,可……”
“可什么?”
“可、可、可佳佳之前真的很积极阳光的。”结巴了两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对,很积极阳光,对未来也……”
“也什么?”那个医生第三次没有听完就打断我,然后带着痛斥神情又批评道,“这都是你们这些家长、亲属一相情愿的感觉——想当然!想当然孩子们该积极阳光、奋发向上,就逼迫他们显得积极阳光、奋发向上。就是他们不这么表现,也像瞎子一样坚持相信自己的孩子就是积极阳光、奋发向上的,对于最终积累爆发出的恶果永远都说不可能。我告诉你,这就是现在那么多孩子得抑郁症的原因,因为家长根本不关心他们内心真实的状态。我告诉你,照这样下去,那——”
铿锵的批评突然中止,医生又看了看我。我怀疑是他突然想起我刚才的介绍:佳佳跟我没亲属关系。因为在短暂的中断之后,那个医生突然找补似的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才又口气异常和缓地说道:“当然,这很专业,不懂也可以理解。但只要我们按常规想想,也能理解。病人为什么会出现你以为的不合理变化呢?这就好比受内伤,内伤有时开始看不出来。就好像……嗯,你是警察,那肯定见过这样的情况,有人头猛撞了一下,当时跟没事儿人似的走了,但很可能这人晚上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昏倒……”
“甚至是死了。”我接过去说,果然理解力大长,“颅脑损伤有时反应会滞后,而且这种情况更危险。”
“对,对,道理就是这样。”医生说着露出了笑容,大概为终于让一个外行开窍而欣慰吧。
虽然我这个外行笨蛋还是懵懵懂懂,迷惑不解。不过话解释到此也觉得问不出什么可理解的答案了,还是问治疗吧。
“那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我先给她开些抗抑郁的药,”那个医生回答,伸手拿过处方单,一边写一边又说,“先回去按时吃药,然后再找个心理医生好好看看,配合治疗效果才好。还有啊,抗抑郁药很多,对不同的人效果不同。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哪一种对她最好,所以一边吃一边还要注意观察,如果感觉效果不理想就过来换一种,药对症了效果才明显。另外,药都有副作用,有可能短时间会出现反应迟缓,或者发胖,哦,对了,我看她很瘦,是不是减肥呀?”
减肥?我记起今天搜检时好像是有个花花绿绿的、标着减肥药名称的药盒。
“对,对,”我连忙说,“应该是,她原来没这么瘦,而且我带她过来的时候看见桌上有减肥药。”
“那一定要停!”医生立刻嘱咐,神情还变得异常严肃,“我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但一般比较有效的减肥药都是含盐酸西布曲明或酚酞成分的。前者是一种厌食剂,不仅对心脏有严重的副作用,而且长期滥用还能导致精神病,很多人都是吃它吃成厌食症的。要不国家把‘曲美’给禁了,就是副作用太大!至于后者,是一种轻泻剂,治顽固性便秘的,是治病的药,但剂量要在医生指导下使用,不能自己乱吃。长期乱吃也是有很大副作用的,不说别的想想天天闹肚子能对身体好吗?唉,当然也难怪,正年轻,一般不会有肝肾问题,代谢也好,常常开始感觉不到什么明显危害。不就是口干、不想吃饭、睡不着觉、闹闹肚子而已嘛,有什么关系?瘦,人人羡慕,可是实实在在的!”
说到这儿,那个医生突然又长叹一声,说:“唉!这种病例我都看了不少了,暂且不说肝肾危害,就说很多人服药导致的内分泌紊乱就很麻烦。内分泌紊乱本身就容易导致人精神不稳定、青春期逆反、产后抑郁、更年期抑郁是不是?这些问题都跟激素水平分泌是否均衡有关。二三十岁本来各方面应该是最好的,可一旦吃药不当,就可能导致激素分泌水平失衡,停药后反弹就有这种因素。有的还会出现长痤疮等皮肤问题,本来就是为美才减肥,有这结果你说会不会就更乱求医乱用药?于是又乱吃药去治那些副作用,结果就变成了吃呀吃呀越吃越多,副作用则变成了副作用加副作用加副作用,结果是危害绵绵不绝,越来越大,最后精神出问题来我这儿的多得是。只不过这些后果我这医生能看到,那些爱美的年轻人都看不到,只看见明星多俊,模特多瘦,还有一吃药一下子就瘦了有多过瘾!”
我听得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