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医生你可提醒我啦,我女儿也整天嚷自己胖,其实我看她还有点儿瘦呢,一米六六的个头,体重顶多一百斤,能算胖吗?!”
“不奇怪,现在的问题就是最有减肥毅力的常常不是需要减肥的胖子,反而是偏瘦的女孩儿们。”
“可不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儿不都是这样,审美畸形,骷髅才是她们的偶像,其他的都不当回事。现在你可提醒我啦,可不能乱减肥。恐怕你说的还不是最吓人的,要是佳佳吃的不是药,而是那种保证几天几天一定瘦,还号称纯中药制剂,其实只是保健食品文号的那些玩意儿……”
没等我说完,医生就接了过去:“对,那是最可怕的,因为一般药还是只含一样成分,会标清楚,剂量也会遵守国家规定。可你说的那些‘不是药却号称药’的玩意儿,但凡管用的,一定偷添我说的那些成分,甚至偷添两样,而且还一定超量,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保证达到所谓的‘几日瘦身’。而副作用,会更大得惊人,最后很多人都悔之晚矣。”
“是,这我知道,吃死的都有,工商局都请我们协同调查过。”
“对。那就不用我多说了,一定要禁掉这些。”
“是是,肯定不能吃了。不光给佳佳说,我女儿放假回来我也得跟她好好说说。好好的变成这么瘦,我觉得也容易得抑郁症。浑身都是骨头,一点儿肉没有,哪有能量抗击坏情绪呢?”
“呵呵,不错不错,你这么理解也行,老天爷给的,就不能乱摘乱减,脂肪那肯定更是对我们人体健康有用的东西,多了不好,太少也不行。过度减肥能导致很多精神疾病,其中就包括抑郁症。既然你说病人还吃减肥药,那我想现在你该理解为什么突然会抑郁成这样啦?”
“对对对,这会儿我觉得答案合理啦,本来就情况特殊,再减肥过分,不吃不喝的,又没家人注意关怀,不抑郁才怪。”
“是呀,”医生回答,似乎也为找到新的病因高兴,“你明白就好,而且我告诉你呀,如果病人的抑郁确实有药源性因素,那治愈反而容易。只要停药,症状就会缓解,再加上吃些抗抑郁药,我相信应该会很快好转的。”
医生最后的话给了我巨大的信心,因为我坚信佳佳的抑郁里,这个所谓“药源性”因素应该占的比重不小,停了那个该死的减肥药,没准儿人就会迅速恢复的。
接下来的事实确实也基本如此,据我派去陪佳佳的肖素报告,佳佳的状态一日千里地恢复。而更有力的证据是来自佳佳的反应,大概一周后,佳佳就打电话说她已经回服装店上班了。
“是吗?”
听到这消息我感到很高兴,刚要再嘱咐鼓励两句,佳佳又斯斯艾艾地开口了:“哦,我觉得我全好了,真的。你看是不是可以,可以……我从小都是一个人住的,不习惯有人在我屋里,会,会睡不着的。”
看来佳佳希望肖素能够离开。
而听到佳佳愿望的肖素,同样渴望不已:“是呀,我觉得她很好了,不需要人陪。”
一句话说得来我这儿听消息的李队笑了起来。
“看来我们的肖素很受了些委屈了。”
“也不是啊。大概是郭队你交代的,她倒没说什么。可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还老戒备地瞪着我。我想照顾她,帮她拿拿药做做事吧,她都不让我动,还说你交代她的事,她都记得很清楚,会照做的,不用麻烦我。我去做饭吧,她也不要,而是叫外卖,让我觉得自己要多多余有多多余。还不止这样,晚上我就在她那个小沙发上睡觉,可她坐在床上却不躺下,半坐着,时不时戒备地看看我,弄得我都睡不成觉,总觉得自己好像跟……唉。还有就是每天早上我上班出门的时候,她都长出一口气,那感觉,唉。反正可能还是屋子小吧,说是一室一厅,其实是大通间,可能我影响她的隐私了吧。”
李队又笑了起来,说:“看来你们俩不投脾气。”
我也忍不住笑着说:“真是让你受委屈了。”
“也不是啦。”一贯好脾气的肖素没有抱怨,“不过可能真的不投脾气,我怎么和她套近乎她都不肯理我,所以我觉得紧急的时候我看着她点儿还可以。可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在那儿反而影响她情绪,不说别的,就她晚上不躺下来安心睡觉就不好是不是?”
“那倒是。真是这样,那确实你也受罪,她也受罪。这样吧,正好李队也想去看看佳佳的状态,我们一起去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那你就别去了。”
“好,好,你们去吧,”肖素立刻满脸渴望地催促说,“这会儿她应该在服装店,你们去看看,真的很不错啦,可能她就是减肥过度,饿得情绪低落。这几天天天大鱼大肉地吃,我看精神好得很快。当然,可能比我们还是差点儿,但比第一天晚上真是好到天上去了,不信你们去看看。而且,就算有点儿什么,郭队你交代一句就行,她很听你话的,一定会照做,真的。”
“看来真把我们的肖素委屈坏了,好,我们这就去看看。”李队笑道。
“也好,老李你正好有些问题问她,如果她状态还好就问问吧。看到我们警察还在追着案子,没准等于给她一针强心剂呢。”
说走就走,我和李队立刻开车来到了佳佳上班的服装街,停好车,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声音:“哎呀,嘎嘎,宝贝,你可不能抑郁,人一抑郁就不漂亮了知道吗?你看,你脸上是不是又开始长痘了?看着粗了,哦,不那么美啦。”
我听出来,这是那位侯会计的声音。
“啊,真的?”这是佳佳着急的声音,“把镜子给我。”
“哎呀,可不是,我的傻妹妹,”另一个女声又响了起来,听起来像老板娘,“所以女人一定要精神好,精神好才能好看。不是大姐说你,你原来多好啊,又精神又漂亮,谁不说我请的小妹是个大美人。可现在瘦得吓人,你觉得美呀?我告诉你,一点儿也不,可没以前好看了。听大姐的,以后可不敢再减肥不吃饭了,你原来很苗条的,都算瘦子,还减个什么肥?”
“哦,好。”佳佳乖乖的声音又响起了。
老李给我使了个离开的眼色。
于是我们一起默默退回了车里。
“也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告诉那位侯会计我们那天找嘎嘎的事,”坐进车里的老李低声对我说,“要是还没说,这次过去得交代她别说,我觉得现在最好还是别让福利院那边知道嘎嘎和警察的关系。”
“是,老李你考虑得很周到。说实话,尽管没什么证据,我还是对那个侯会计心存疑虑。”
李队笑了,说:“哈,我看你可能是做贼心虚。但其实就像嘎嘎说的,福利院发没发现丢账本都不一定。真的,那儿账乱得很,再说如果真发现也该有所行动了,但现在看并没有。当务之急是嘎嘎的抑郁症。抑郁症发展下去就是自杀,你知道的,嘎嘎的情况又这么特殊,没个亲人看着,所以要格外重视。可要想控制除了什么药啊、心理医生啊,我觉得有聊得来的朋友也很重要。一聊得来,就觉得自己不孤寂了,一不孤寂也就不会抑郁下去啦是不是?”
“应该是吧。”我不得不承认。
“但朋友也讲缘分,就跟医生说的三毛、张国荣。难道他们没家人,没一群跟班,没想帮他们的医生、朋友?这些人不仅有,还有个个盼他们长命百岁的读者影迷呢。但结果呢?所以我觉得这里的关键不是外面,是当事人自己的心里,心里接受谁。就好像肖素,我们觉得又好又安全又放心,可嘎嘎跟她不投缘,那就不行了是不是?所以嘎嘎现在能觉得和那个会计或者老板娘聊得来,聊得开心,我觉得就应该鼓励她们多在一起,先止住眼前的问题再说。”
“是,你说得有理。不过,这个侯会计你了解吗?人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李队暧昧不明地一笑,“我感觉是个关键时刻能把爹妈卖了的角色,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
“这么说,将来很有可能让她临阵倒戈,卖主求安?”
“对,就看你的证据,或者阵仗啦。不是什么好鸟是肯定的,不过倒不是我们常见的那号罪犯,一天不偷不摸就心慌,她日常倒也没什么。我也不是觉得这个侯会计好,嘎嘎要能有其他的朋友自然更好,但她有吗?唉,都市看着人多,灯红酒绿,随时都能认识个谁,但其实有时反而是最孤独的地方。就像嘎嘎,每天从早到晚待在一个小小的服装店里,虽然天天见人,但都是顾客,也没什么同事,哪有可说心里话的朋友?又哪有机会交朋友?再说,虽然嘎嘎本来看着也不是内向人。但毕竟经历特殊,这打击又够大,估计也就改了性,不然怎么就抑郁了呢?”
是啊,佳佳自己就曾说在这里她没有朋友,还说在哪里她都没有朋友!
想想也是,佳佳一度表现得潇洒豪爽,让我忘了她是刚刚经历一场巨大的人生变故的人。
“老李你说的是,对于佳佳,现在孤独也许是更大的危险。既然那个侯会计也没什么明显的问题,那一会儿我会跟佳佳说说,现在她要乐意跟那个侯会计聊,那就多聊聊吧,有个人能聊得来怎么也比她一个人闷屋里不吃不喝强。”
一切都计议定了。
接下来的情况也都万分顺利,等那位侯会计离开,我们过去询问情况,那位见多识广的老板娘坚决表示自己并未多嘴说过我们找佳佳的事。
那个老板娘得意扬扬地这么说:“哎呀,警察急着找,准保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哪能乱传乱说?告诉你们两位警官,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也看法制节目的,放心,不会多嘴。”
“是呀,”一边的佳佳也抿着嘴证明,“王姐听说过你们的。我老给她说,说得她也开始看法制节目啦。”
“对,我也被嘎嘎带的成你们的粉丝啦!好啦,嘎嘎,警察找你,准定有事。另外现在你身体也不好,那就先走吧,早点儿回去休息,早点休息好,早点儿回来帮大姐多卖点儿钱,走吧。”
听着老板娘如此通情理的话,我和李队都开心地笑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佳佳虽然疲弱,但比前一周明显好转的状态。
而佳佳,在知道我们还在追查那位单院长,和肖素今晚不再去陪她的两个消息后,显得更是兴奋。
这突然展现出来的,其实并不稀罕的平常状态,却让我和李队不由得更开心了。
让受害人的女儿,一个瞬间几乎失去一切的另一个受害者,未来活得平安、快乐、幸福一点儿。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期待。
而这么期待的,还不止李队和我两个了解内情的人。因为就在我们送佳佳回家后,刚把车开到小区门口,那个曾给我报信的小保安就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我们。
“哦,郭警官,她、她怎么样啦?”小保安红着脸问,“我看这几天一直有个姐姐在陪她。”
看着小保安关切的眼神,我想了一下,说:“是,好多了,不过我们派去陪她的同事今天就不再来了,如果你不忙……”
“不忙不忙。”
听着这不等我说完就不顾一切的急切保证,我笑着说:“那好,如果你不忙,就还像之前那样,如果发现她两天没出门……”
“就打电话告诉你?”
“不,你就直接去敲她的门,如果敲不开,再打电话给我。而如果门开了,你就问问她怎么样,要她必须回答。告诉她这是郭警官让你问的。”
“真的?好、好,我一定做到,我看着。”
“那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没事的,我这就去看着点儿。”说完,不等我再说什么就转身跑了。
望着那兴奋的背影,我忍不住又笑了。
李队也笑了,他调侃地问:“郭小峰你还想做媒吗?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这个男孩儿看着比嘎嘎还小,而且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朝上,虽然嘎嘎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可她毕竟是富家女出身,而且人长得那么漂亮不说,难得的是还有赚钱的脑子,做事也卖力。如果没意外,几年后至少是个小老板,将来变成个大富姐也未尝可知,恐怕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保安不会落到她眼里。”
“是呀,女孩子们都眼朝上,那男孩子们多半也都被训练得有自知之明啦。所以我看这个男孩儿也未必是希望有什么结果,不过是年轻——”
是的,不过是年轻!
年轻正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是能量巨大的即使不求结果也愿意为美丽异性释放爱与热情的年龄。所以尽管这个小保安其貌不扬,也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但我还是希望佳佳至少能认识他、接触他。因为我希望这个单纯的小保安对佳佳那最单纯的倾慕,能让陷入孤寂忧伤的佳佳,突然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也并未被世界抛弃。她其实正被爱慕着,不为她曾有的富贵,不为她曾经的豪爽,只为她自己的美!
我还很不单纯地希望,这份美的意识,能再次唤醒佳佳曾经的活力、信心与骄傲,然后这一切能再汇聚成最强的燃料,将佳佳本来同样熊熊的生命之火重新烧旺!
但接下来佳佳的康复却没有如我期待,最初的迅速恢复之后,情况就陷入停滞,滞在了所谓“温柔寡语”的状态。
那种状态,如果不注意,或者不相干的人看,甚至会觉得这女孩儿蛮懂事、蛮温柔,没什么不对,挺好。
不过因为之前医生的提醒,对比着佳佳之前那不管颓废还是积极,都不失倔犟、直爽、活力四射的性情,让我对现在这仿佛对不起所有人似的温柔,心怀疑虑。
果然,又过去两个月左右,那个几乎被我忘掉的小保安给我打电话了。他告诉我,佳佳又两天没有出门了。然后他按我的嘱托只管去敲了门,可听完他解释的佳佳只是说她很好之外,就又关上了门,现在又过去了一天,还是没出来。
我连忙叫那个小保安再去敲门,而且可以告诉佳佳,要么她出来,要么他进去,一定陪着她,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先打破了那份孤寂自闭的缘故,那一天的佳佳乍看要正常得多,尽管一脸懒懒的倦容。
“怎么又几天不出门?”打发走小保安我开始追问。
“没有,没有,”佳佳立刻带着歉意解释,一边用手数着手腕上一串那种满街都卖,很常见的所谓水晶的,但其实就是玻璃的黑色手链,“我只是在家‘宅’几天。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其实现在有网络,独自在家‘宅’几天、十几天的人很多的。”
这当然是事实,不过对于佳佳我却不太能信。
“那你的工作呢?你不上班吗?”我继续追问。
继续数摸着那个手链,佳佳又低声带着歉意解释:“哦,我辞了。我觉得再上下去没什么意思。我已经攒了点儿钱啦,我想,休息休息然后找个地方自己开个店算了。”
“哦,真的吗?”我继续刨根问底,“你真的攒够了吗?开店要多少钱?”
“开个小店差不多够了,攒了有十三四万吧。”
呵!这个回答令我大吃一惊,佳佳真是有卖东西的本事,这么病病恹恹、没精打采的居然还攒了这么多钱?
但佳佳却对我的吃惊报以疲惫的忧愁,数手链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说:“其实这点儿钱现在都不够什么。我奶奶八十了,身体也不太好,尤其是心脏。真要病了,我担心这点儿钱都未必够医药费,我现在真的是很发愁,要是……”
“要是什么?为什么发愁医药费?你奶奶病了吗?如果还没病现在急着愁什么?她不是也有社会医保吗?还有,你这么会赚钱,现在又可以自己开店,为什么这么没信心?”我立刻抓住这句话追问。
“哦,”仿佛意识到我这么追问的背后含义,佳佳又立刻改了口,“开店总有风险,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听着这顺滑无破绽却又无疑掩饰真心的回答,我转而问道:“佳佳,还去看心理医生吗?”
“刚停。”佳佳回答,显出了厌倦,又开始数摸起那串手链,“每星期给她扔钱,一次三四百块,一个月两三千块出去了,挣点儿钱搭给她们不说,还进去受罪,都是骗钱的,我实在熬不住了。”
“是吗?那说明这个医生不合适你,或者水平有点低。不过,这个大夫不合适,不等于心理医生没用。她不好换一个,换一个好一些、价格更贵些的怎么样?”
佳佳摇摇头,有些痛苦地说:“真的不用,他们都一样。”
“怎么会都一样呢?医生当然水平有高低,再说你也没看过别人对不对?”我还是坚持劝说,努力想着能让佳佳认同的例子,“可能你和这个医生不投缘,所以觉得烦、没用。但换个医生可能就不一样啦。就好比聊天,和肖素,还有那个侯会计、你原来的老板娘,是不是聊的感觉不一样?对了,既然闲着没事,一直‘宅’屋里也不好,为什么不请她们来你家玩玩呢?上次我不是说了,如果你乐于跟她们聊,那就多找她们聊聊好了。”
佳佳慢慢抬起头,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讽自嘲的笑意,说道:“人总是很蠢是吗?总是没有自知之明,以前我总以为是我不待见芸姐。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人家更懒得理我。”
“是吗?”
佳佳显出了更深的受伤神情。她说:“是,上次在店里我有些乏想提前回家,芸姐正好在我店里,我就请她跟我一起回来,可她说她晚上还有约会,不能来了。我那时还没多想,想起她回家跟我顺路,就说那我们一起打车回去吧,还可以省点儿车费。结果她却说,她还要逛,然后慌慌张张地起身就走。虽然她是那么说,可我能感觉到,她不愿来我家,甚至不愿跟我一路。”
哦?看来仅是一起逛街、美容、聊天,是不能判断两个女人之间是否有真友谊的。
“就仿佛以前,”佳佳继续说,神情越发苍凉落寞,“我一直以为那些围着我的人都是喜欢我的,但后来我才知道,呵,其实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他们不过是喜欢我豪爽、舍得花钱。而我自己,根本一文不值,不,甚至是个最好别沾的讨厌鬼,是个麻烦和包袱,是……”
“你自己胡思乱想,”我终于打断了佳佳,“你这样想很傻很可笑知道吗?”
但听着我断然的否定,佳佳脸上却浮现出明白我不过是好心安慰的自嘲表情,那样子似乎在说:我的亲身经历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