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二十一日。杨等得奖者全都聚集在瓦律基公园内的特设会场。万里晴空无云。风也干燥得刚刚好,令人神清气爽。
这次,颁奖典礼与得奖者联合音乐会都将在这里举行。在这个季节,瓦律基公园经常成为户外演奏会的会场,因此毫无违和感。不,肖邦很喜欢瓦律基公园的自然景观,要演奏肖邦的乐曲,或许这里正是最佳地点了。
另一方面,也有些身影明显与公园不搭调。就是为数众多的警察。由于科莫罗夫斯基总统将莅临颁奖典礼,现场警备森严也是必然的做法,但还是大杀公园的风景。尤其对杨来说,公园加上警察,这个组合叫人不得不想起玛丽被无辜连累的那起事件。
“戒备这么严密,真是莫名其妙呢。明明是演奏会,搞得像高峰会谈似的。”
艾莲厌烦地环顾四周。
“说不定警察的人数比观众还多。”
杨听说,有人对于在发生过恐怖攻击事件的地方举行演奏会有异议。不过,最后是不会在同一个地点发生第二次这个意见被采纳了。最重要的是肖邦协会相当坚持,他们认为正因为这里曾发生悲惨事件,才更希望在这里以音乐抚慰亡灵。
大家在以三角钢琴为中心的会场等待,不久,总统一行人抵达。在康明斯基评审主席的前导下,科莫罗夫斯基总统现身了。两侧有总统侍卫贴身护驾,而且周边全被警察人墙团团包围,气氛相当严肃,总统本人则是笑容可掬。
杨对政治无感,那些官员的名字一个都不知道,可想到要从一国元首手中受奖,还是紧张得不得了。又想到会不会只有自己这么紧张兮兮,于是往后一看,艾莲、爱德华,还有后面的卡卡里洛夫和立平都笑得好僵,便稍微安心了些。一派平常心的就只有榊场了。
然后,看到榊场旁边的岬。虽然他不是得奖者,但好像是陪榊场来的。
“岬来了。”
“我不敢看。”
艾莲把头低下去说:“大概是被榊场拜托,没办法只好陪他来了,但岬应该觉得如坐针毡吧。好可怜喔,我不忍心看耶。”
在华丽的开场小号吹奏下,颁奖典礼终于开始了。
康明斯基率先站在台上。与天气同样爽朗的表情令杨放松不少。比赛期间自己产生了许多困惑,最终还是夺冠了,想到可以就此回报康明斯基的师恩,自然笑逐颜开。
然而,就在康明斯基一开口时,特设会场的彼方突然爆炸声轰然作响。杨反射性地肩膀一抖。声音虽然遥远,会场仍然大大骚动起来,哀号和小孩子的哭泣声四起。
“又是恐怖攻击吗?!”
“在宫殿那个方向。”
警察队的动作十分机敏,立刻排山倒海似地往爆炸方向奔去,那样为数庞大的队伍转眼无影无踪。
观众得知事发地点虽在附近,但不致大难临头,便恢复镇静。康明斯基一脸苦笑地靠近麦克风。
“看来这场大赛连到最后都要遭受恐怖攻击的操弄了。那么,我们更应该保持平常心直到最后不是吗?可话虽这么说,刚刚这一吓,害我要说什么全忘光了。”
会场传出微微的笑声。多亏康明斯基,气氛缓和多了。
“忘了要说什么,对我对在场的各位都是好事。那么我们就赶快来颁奖吧。恭请总统移驾到这边来。”
盛大的掌声中,总统站上颁奖台,与康明斯基握手。
来了,来了。就在杨挺直背脊时,第二起突发事件发生了。
一道黑影自杨背后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挤过杨身边一气冲上台。
黑影攻击康明斯基。由于总统侍卫离总统有段距离,剎那间被攻其不备,来不及应变。黑影转眼间就按倒康明斯基,并将他的左手往上扭。
杨觉得是场恶梦,没想到那黑影竟然是岬,而且岬扭住的手上正握着枪。
“你要下手的话,只有趁这个时候了。”
“放开!”
“我不会再让你滥杀无辜了。刚刚那个爆炸,是你为了稀释警备人力所做的佯攻作战。不!真要说起来,你制造的每一起爆炸事件都可以算是佯攻作战,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你先将警备队伍的注意力转到炸弹上,然后就可以在近距离内趁人不注意时确实射杀。这就是你的计谋吧。”
总统侍卫将脸色大变的总统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靠近岬欲将他制伏时,他立刻把扭住的康明斯基的手高高举起。
“你们知道这把手枪的意思吗?他就是〈钢琴家〉。”
“你说什么?!”杨惊恐地抢到岬身旁。
“你说老师是恐怖分子?!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这把手枪,但更应该看的是这个。”
岬抓出康明斯基的右手。手背上有些微的红色纹路。那是之前刑警在比赛会场被杀那一天,在混乱中被谁抓伤的。
“我听温伯格警部说,那天到会场而且可以进出休息室的一共有一百二十二人。而〈钢琴家〉到过法国的话,那么这当中也到过法国的有十八人,就是扣掉我的七名决赛者和包括康明斯基主席在内的十一名评审。我借口说要握手就一一确认了这十八个人的手,发现手上有受伤的就只有康明斯基主席和榊场而已。但榊场当天并没有换衣服,这点足以证明他不是凶手。”
根据岬的解释,由于榊场眼睛看不见,如果是近距离杀人,就必须顾虑到会被溅血而更换衣服。就算这样,那么岬频频和相关人士握手的理由是为了确认手上没有没受伤,这点又是为什么呢?
“等等,岬。你以手上有没有受伤来判断老师和榊场是不是凶手,这点又是根据什么?”
“这是因为〈钢琴家〉把皮奥特刑警的手指切断了。皮奥特刑警发觉〈钢琴家〉的真面目后被找去休息室,和康明斯基主席对峙时一定有所警戒吧。对方突然拔出手枪想要趁其不备攻击,而皮奥特为了抢下武器就压制对方的手。手背上的伤痕就是那时候抓的。所以说,皮奥特刑警的指甲里一定有对方的皮肤碎屑。”
啊。只要将那些皮肤碎屑送DNA化验,再和手上有伤痕的人一比对,就能立刻锁定凶手了。
“所以凶手必须回收那些留在指甲里的皮肤碎屑。但是,如果只是切掉抓伤自己的手指,目的恐怕会被拆穿,因此故弄玄虚把十根手指全切断了。搞不好那些断指已经趁乱丢进会场里的厕所冲掉了吧。是不是这样?康明斯基主席?”
岬俯视康明斯基,他正气得歪起嘴角。那是杨见都没见过的邪恶嘴脸。
“多薄弱的推论啊,岬,你又没有关键的证据。”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即使推断你就是凶手,也没办法指出来,只有像这样等待你直接行动了。”
“既然你没办法指出凶手,干嘛还多管闲事,对你来说,这不过是别的国家的事,不管死了多少市民、死了多少刑警,都和你没关系吧。”
“你的炸弹夺走了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的命,怎么可以说没关系。”
从对话内容判断出该制伏的对象是哪边了吧,四名侍卫改为逮住康明斯基的身体。总统战战兢兢地靠近已无反抗能力的康明斯基。
“一时真叫人难以置信。发表声明要大家不向恐怖主义屈服而感动人心的人,竟然就是个恐怖分子……”
“康明斯基主席一定用尽了心思,恐怕他也极力想避免肖邦大赛因为自己的恐怖攻击计划而停办。那个声明的主旨只有一个,就是让比赛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只有这个颁奖典礼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近总统了。”
“这么说来,一连串恐怖事件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暗杀我?”
“最终目的确实如此吧。因为前总统丧命的那场专机空难事故,警方之前似乎也是把它当成〈钢琴家〉所为来进行调査。不过,我认为并不是光为了置总统一人于死就不惜犠牲掉数十个同胞的性命,而是和其他的恐怖分子一样,在康明斯基主席的眼中,一般市民也不过是活活的犠牲品罢了。”
“为什么?”
总统俯视着身体动弹不得的康明斯基,质问:“列赫·卡辛斯基和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因为你们都是波兰的总统。你们杀了鲁道夫,杀了我唯一的儿子鲁道夫。”
“鲁道夫?”
“别说你忘了。三年前,在巴基斯坦边境的村落,发生七名波兰士兵虐杀村民的事件。结果连阻止这件事的我国年轻士兵也一并惨遭毒手。那个被我军疯狂折磨致死的年轻士兵,就是鲁道夫·康明斯基。”
总统的表情霎时僵住。
“就算被美军告发而事情曝光了,但军方单位和政府仍然隐匿情报,为了顾及军方和国家的体面,对那七个人的处分只是敷衍了事而已。鲁道夫被以单纯战死对待,甚至政府还对我施压,恐吓我如果想保住音乐学院校长的位子,就得乖乖闭嘴。我的儿子被二度杀害了啊。一次是被我们国军,另一次就是被你们,被波兰这个国家。”
康明斯基的眼里泛着昏暗的幽光。
岬沉痛地接下去说:“因为前任总统的死,维安比从前更加滴水不漏。就算他有音乐学院校长这个头衔,也不能轻易地接近官邸。在这种情况下,康明斯基主席能够接触到总统的,就只肖邦大赛颁奖典礼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你会堕落成恐怖分子,说穿了就是为了报仇?”
“报仇有什么不对。不然你们派兵到遥远的异国去,又是为了什么?简单说,还不就是为了国家的面子和利益,不惜去随机杀害和我们不同肤色的人吗?你根本就没资格嘲笑我的报仇。”
康明斯基朝总统脸上吐口水,但不巧没吐到。总统用那双把康明斯基鄙视成蝼蚁的眼睛往下一看,急得猛抖动长裤的下襬。
“带走。这是第一级的国家叛乱罪。”
康明斯基被一群人架走了,经过身旁时,杨忍不住叫他:“老师。”
康明斯基仅瞥了杨一眼,无言地落寞一笑。
这样最好。无论现在康明斯基说什么,自己肯定想哭。
望着离去的恩师背影,杨的视线一隅映入了那张脸。
怎么会来这里?——^忑不安地朝那人的方向跑去。
维托尔德在特设会场的角落,好似故意混在人群中看着台上。
“爸,你来干嘛?”
“儿子得到肖邦大赛冠军,我这个当爸爸的来参加颁奖典礼是应该的吧。”
“可是,以你的身分,应该坐在最前排啊,干嘛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说到这,杨突然意识到。
“爸……你、你知道!你知道〈钢琴家〉就是康明斯基老师?!”
“嗯,我知道。”
维托尔德眉毛动都没动地说:“我每天都跟在他后面,就为了拜托他以评审主席的身分罩你一下,结果你知道怎样,康明斯基去到哪里,那里就发生事件或事故。我因为知道那家伙儿子的死受到国家不合理的对待,所以稍微猜得出来那家伙就是恐怖分子。”
或许是亲眼目睹康明斯基已经被当犯人带走了,维托尔德毫不掩饰他的冷酷。
“你斩钉截铁说我被保护着、不会被事件卷进去,就是这个原因啰?”
“是啊。因为我也知道康明斯基一直把你当他儿子看。我猜那家伙不管干什么破坏活动,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事实也果真如此。”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老师?”
“阻止也没用吧。”
维托尔德佯装一副无济于事的样子,但杨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虚伪。
“你拿它当交换条件?”
“……什么?”
“你是不是拿老师是恐怖分子这件事,和我的比赛成绩做交换?!”
疑念说出口后,内心便刷地黯黑,感觉直到刚才都还抱持着的光荣感,已被敲得支离破碎了。
“你担心这个吗?杨。如果你担心这个,那我告诉你,安啦。当然我是考虑过啦,但都还没提出交换条件,康明斯基就把第一名给你了。”
父亲的话到底能相信到什么程度,已经搞不清楚了。比赛结果公布时,康明斯基握着自己的手,他手上的温度还比较可信。
“所以,你拿冠军是实至名归的,可以抬头挺胸。”
“多谢啦,我高兴得都快哭了。”说完,维托尔德慢慢张开双臂。
“杨啊,这下你就是我们史蒂芬斯家的骄傲了。我们一起回家吧,然后举杯庆祝。”
“你一个人爱怎么举杯就怎么举杯,我绝不再回去那个家。”
杨背对父亲,是啊,早就该这么做了。
“杨!”维托尔德的声音在背后连连响起,但终究未再回头。
翌日,杨来到华沙肖邦机场,站在通关检査处。
“那么最后,你找到房子了?”
“嗯,房间很小,但只要放得下钢琴就行了。”
杨回答后,岬才终于完全放心的样子。
“你的话,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真的,为什么这人总是挂念着别人——。
“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唉,回国后,不再找个代课老师的差来糊口不行了。”
“我有两个遗憾。”
“啊?”
“康明斯基老师变成这个样子,老实说,我现在一点都看不出这个冠军有什么价值。”
自己最后能拿到冠军,一定是康明斯基的影响力作祟吧?这个疑念至今仍挥之不去,只要挥之不去,冠军就只会是假的。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能为自己的学生打分数这点,协议中规定得很严格才对,所以康明斯基主席不可能将自己的意见强加进去。你荣获冠军是实至名归的,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岬轻轻搭着杨的肩。
“公认的冠军不应该自我鄙视,否则就是侮辱公正的评审了。你、榊场和艾莲,能够进入决赛的人都是才华出众的,我觉得这是康明斯基主席真正的心声。”
“可是……”
“如果你这么不相信冠军头衔也没关系,但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你应该更爱自己的。”
“更爱自己?”
“没错,要爱你自己,要爱你自己的音乐。非这样不可,否则就会逃避现实。”
“……这就是另一个遗憾啊。”
“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波兰人。如果你是波兰人,就有可能当我的老师了。”
“那不就师生一起参加肖邦大赛了?”岬一说,杨被逗得笑出来。
此时,搭机的广播响起。
“谢谢你。”岬拉着推车,低头行礼。
该道谢的是我才对——正想这么说时,岬已经转身朝登机口的方向去了。
这人怎么都不会犹豫不决或依依不舍似的。
“保重!”杨朝他离去的身影大喊,岬只是挥挥手。
要是能再见面就好了。边想边走到一楼大厅,大型屏幕的画面突然切换。
“最新消息。就在刚刚,巴基斯坦总统扎尔达里向全世界发出紧急通讯。”
巴基斯坦总统的紧急通讯?杨停下脚步。
屏幕切换成粒质粗糙的画面,映出戴着眼镜神情愉悦的国家元首。
“我是阿西夫·阿里·扎尔达里总统。肖邦大赛的决赛者洋介·岬,你在收看这则讯息吗?”
突然出现岬的名字,叫人目瞪口呆。
“我必须向你郑重致谢。二十日那天,我们巴基斯坦民众有二十四人在阿富汗占领的地方不幸成为塔利班的人质,于是我向美军请求救援。就在美军犹豫是否对敌人进行攻击时,你所演奏的肖邦乐曲在战场上传开来。虽然只是短短五分钟的演奏,但在这五分钟内,炮击和枪击全都停止。也就是说,塔利班在你的钢琴旋律传播开来时,一发子弹都没发射。没错,一发都没有。托你的福,二十四名人质就趁那个空档成功脱逃了。”
总统的语尾略略颤抖。
“多么不可思议啊。不过,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岬,我听说大赛的评审们并没有给你任何奖项,但是,你的音乐的确为我们带来了奇迹,因为你所演奏的夜曲救了二十四条人命。既然评审没颁奖给你,就由我们来献上最高的谢意和荣耀吧。真的非常感谢你,岬。衷心祝福你的音乐与永远的肖邦灵魂常在。”
没看到最后,杨就回头跑。
拼了命地跑。
穿梭在旅客之间,拨开人群,全力冲回去。
一定要让你知道。
什么是实至名归?
这句话该用在你身上才对。恐怖活动的威胁让警察和参赛者们全都束手无策,而唯一能够对抗疯狂的战争的,就只有你的夜曲。
你才是真正的优胜者。
杨终于跑到通关检查处了。
然而,再怎么寻找,都不见岬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