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办法。后腰上顶着一把手枪,这显然是行家。
他还记得有一次和林香茗看电影,演职业杀手的把手枪顶在人质后脑勺上,人质是特警队员。林香茗当时就笑了,说这种警匪片下次该找个专业点儿的人做动作指导,真正的职业杀手在这种情况下是把枪口顶在人质的腰眼,因为看似顶在后脑勺杀伤力大,但是由于人从发现情况突变到扣动扳机有个怎么训练也克服不了的“意识差”,而头颅与枪口的抵触面积很小,如果人质是寻常百姓,顶在后脑勺上还有一定恐吓作用,可电影里顶着的是一个特警队员,对方随时可以通过突然的甩头动作避开枪口并反手夺枪,这一点,任何一个职业杀手都不会不知道,而腰部与枪口的接触面积不仅大,不易躲闪,而且腰眼是腰脊神经根交汇地,致死率一样高,一旦开枪,就算不死也会造成重度瘫痪——对于生龙活虎的特警队员来说,这才是恐怖得多的事情。
“走!”段新迎在黑暗中无情地说。这真是那个在小学教室里被所有人嘲笑的家伙吗?
呼延云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由于屋子里太黑了,他的腿脚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才走进了原来用作监视的那间屋子,这里多少有一点天光从窗外渗入,所以显得比客厅亮一些。
“去,靠墙站着!”段新迎厉声命令道。
呼延云走到墙边,转过身,背靠着墙,站好。段新迎拉过椅子,在他的对面不远处坐下,枪口对准了他。两个人都沉默着,黑暗中,像两截埋在土里的废铁。多年不见,如今再见,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从脸部的轮廓中看到他那更加瘦削的脸孔和更加外凸的嘴巴,也许,这就是人生的风蚀于他格外酷烈的结果吧……
“我也去过动物园,看过猩猩,它们都像段新迎一样嘴巴凸凸的!”
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在呼延云的心中翻滚着,百味杂陈,少年时代的伤害与被伤害,难道在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心中都没有过去?或者说,所有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正如此刻面对面的两个人之间的时空,看似状无一物,其实是莫可名状。
你在等待什么?等待我一个迟来的道歉?那么,后来初中时我不是也曾经为了你仗义执言、挺身而出吗?后来白皮松林那一战,难道你不是也欠我一个道歉吗?
呼延云有点按捺不住了:“老段,你把刘新宇怎么样了?!”
段新迎的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真没想到,原来一直在这个房间监视我的,竟是初中时就以正义化身闻名的呼延云,我怎么觉得,我了解的你,和外面人嘴里传说的你,不是一个人啊?”
“老段,你听我解释……”呼延云仿佛自觉理亏,声音低了8度。
“有啥好解释的?”段新迎愤怒地提高音量,“你收了于家的钱,弄了个破望远镜在我家对面偷窥我的一举一动,还闯进我家,这算什么?你说说,这算什么?!”
“该死的刘新宇,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一点气节都没有,这么快就招供了!”呼延云嘟囔了一句。
“他比你还有点义气,还讲点同学感情!”段新迎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呼延云,我听说你自打成了名侦探,比上学那会儿还傲慢,穷人的委托半分钱都不收,有钱人找你你嗤之以鼻,万万没想到,这些传言都是假的,你居然去给于家当走狗……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黑暗中,他发现呼延云向前迈了一步。
段新迎立刻端正了枪口,右手的食指紧紧地扣在了扳机上。
呼延云又向前迈了一步。
“呼延,你别当我是开玩笑,我可真的敢开枪!”段新迎厉声说。
“老段,你别闹了。”呼延云走上前来,一把夺过他的手枪,搁在掌心里掂了掂,“你别说,这仿真枪做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你小子,下午忽悠我一次,还上瘾了是不是?你还真以为你能接二连三地玩弄我于股掌之上?”
段新迎瞪着他,目光显得异常凶狠:“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
“枪是假的。”
“老段,你当我不断降低说话的音量是因为什么?胆怯?心虚?自愧不如?”呼延云说,“我那是在测试你有没有戴耳塞。”
“耳塞?”
“你用枪顶着我的腰,说明并不是不懂行,可是如果你懂行,就应该知道在这么狭小的室内开枪,由于回音的作用,枪声会比室外大出几倍甚至十几倍,所以必须戴耳塞,否则会在击杀对方的同时也震晕自己或震破耳膜,既然你没戴耳塞,说明你手里拿的不是真枪,或者至少没有做开枪的准备。”
段新迎无言以对。呼延云走到墙边,“啪”地按亮了白炽灯的开关,屋子里顿时一片失血似的惨白。
呼延云看看段新迎,又看看屋子里的情形,不屑地嘀咕了一句“连点儿搏斗的迹象都没有”,昂起头来,朝着两居室的另外一个房间喊了一嗓子:“刘新宇,你小子给我滚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刘新宇用手挡在眼前,遮着刺人的光线,走了出来,讪讪地笑着。
“你们俩啥时候合计着给我演这么一出的?”呼延云有点生气。
刘新宇满不在乎地说:“傍晚,我正在望远镜里看老段屋子里的动静呢,这家伙下了楼,朝我招了招手,直接走过来,敲咱们的房门,我开门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都是老同学了,他把用白糖骗你一遭的事儿告诉我了,我也没跟他打什么埋伏,把咱俩这几天的行动也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他对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你小子太不仗义,才和我商量了要诈你一诈……呼延你别生气,我还是今天中午时跟你说的那个话,有什么事儿大家应该坐下来当面谈谈,给老段一个把事情讲清楚的机会。”
呼延云望着段新迎,段新迎也神情冷漠地瞪着他。
过了很长时间……
“好吧!”终究还是呼延云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段,麻烦你先把装在这屋子里的窃听器拆下来好吗?多年不见,你居然知道在可能监控你的最佳地点提前安装窃听器了。”
段新迎指了指依旧立在窗口的望远镜,意思是你们监控我的工具没有撤销,凭啥让我拆掉监控你们的工具?哗啦啦啦,呼延云将一把椅子拖到段新迎的对面,哐当一声把四条椅子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然后坐下:“随便你,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想说什么都可以。”
段新迎笑了,嘴唇兜不住牙齿,露出了白得狰狞的牙槽骨:“这算什么?审我?你算老几?”
刘新宇搬了把椅子在他俩身边坐下,望着呼延云说:“呼延,你因为一时受骗生气,我理解,但老段一没有请你进他家,二没有请你报警,说难听点咱那是地地道道的愿者上钩。既然你的目的是不让悲剧再次发生,不让老段犯下更严重的错误,那能不能把今时往日的恩恩怨怨都先放一放,跟老段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房间陷入了沉寂,刘新宇恢复了平素的沉静,呼延云一边把玩着仿真枪一边思索着什么,段新迎的脸上则挂着深浅莫测的冷笑。
地板上,三个人的身影像三颗潜入深水的鹅卵石,既固执不动,又随着光影的浮掠,闪耀着异样的颤动。
过了很久很久,呼延云笔挺的腰板慢慢地放松,弯向了段新迎,口吻也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老段,我给你说一段话,你听听怎么样?‘一旦我接过案子,那么等于启动了一辆没有停止键的挖掘机,我只会追求真相与正义,即便结果对我的当事人不利,我也会一查到底’。”
段新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段话,是我答应于家接手他们的案件之前,面对面告诉于家的律师的。”呼延云说,“我当时就曾经表示,对于三年前你女儿……不幸去世的案子,我感到有很多疑点,所以,我可以接受保护于文洋人身安全的委托,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如果我发现你女儿的去世并非意外而是人为造成的,那么我也有揭发真相的权利。”
刘新宇轻轻地点了点头。
呼延云接着对段新迎说:“所以,老同学,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是不是成了于家的走狗,没那么回事,不管过去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误解,不管时光怎么变迁,我依然是一个对正义和真相执着追求的人。而且,倘若这个案子不是和你有关,而是别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面临仇杀,我恐怕连管都不会管,但是由于你的缘故,我必须接下这个案子,这样做,固然有保护于文洋的目的,但是更加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老同学在罪恶的深渊上滑下得更远。”
这段话半真半假。呼延云当初答应接手这案子时还不知道案件中的“段新迎”就是他的老同学,完全是因为案情离奇,加之林香茗写的那段鉴定,但是知道段新迎的身份后,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汹涌,也确实让他五味杂陈,感慨良多,不知怎么的,虽然有林香茗那份白纸黑字的鉴定书,虽然中了这小子的“白糖计”,虽然刚刚还被一支仿真枪顶在腰眼上,但他还是不能忘记学生时代的段新迎,不能忘记他们一同承受过的、像铅板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的天空。
还有白皮松林……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段新迎依旧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刘新宇。
刘新宇拽了一把段新迎:“老段,你听明白呼延的意思了没有?他是说,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接受你的委托,帮你彻底查清你女儿死亡的真相,假如真的是人为造成的,咱们就借助法律的武器给你女儿讨还一个公道,但是不能再搞私人报复了,成功率低,性价比更低,不值!”
呼延云看了一眼刘新宇:果然高人自有奇论。
段新迎站了起来。呼延云和刘新宇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感到,这小个子给人一种与他身高完全不相符的、强大的压迫感。
“这个事儿,和你们没关系。”说完他就兀自向门外走去。
这算什么!敢情我说了一大堆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当成屏蔽短信,当成地上的影子一样直接踩过,睬都不睬!呼延云有些生气了,他“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老段,你这未免有点不够意思了吧!”
连刘新宇都帮腔了:“就是啊,老段,我们这可是为你好。”
段新迎停下了。
“嘿嘿嘿……嚯嚯嚯……哈哈哈……”
突然之间,一阵怪笑,颤抖着,从段新迎矮小的背影发了出来,好像是一小块焦炭在冒烟……
“你们说话真像监狱里的管教和狱警啊,什么都是为我好,什么要不是我的事儿管都不管,什么把我从罪恶的深渊拉上来,这些话,你们用救世主的口吻,高高在上地说出来,不觉得脸红吗?”
呼延云的脸上顿时一热。
“像我这样蹲过大牢的,好比赤身裸体掉进粪坑,舔过最脏的,闻过最臭的,吃过最恶心的……从我们的角度往上看,每个人的肛门大小不一样,放屁的调门有高有低,可说到底都在拉屎!”段新迎背对着他们,矮小的背影发出的声音居然让四壁嗡嗡作响,“老刘,你还是那么真实,我就不撅你了。至于呼延,你从小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过去我还真因此高看你一眼,可现在我只能说,你很搞笑,你以为自己了不起,事实上呢,不过是个没有肩托就塌膀子的瘦子罢了。”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呼延云的脸瞬间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刺痛你了?伤自尊了?”段新迎一声冷笑,“那你就试试,看看你能不能救于文洋一命。”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一定不会!”呼延云坚定地说,“不怕告诉你,现在我们和警方都24小时监控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于文洋,我看你怎么杀他!”
“是吗?”段新迎又是一阵怪笑,边笑边耸了耸肩,“那,我就不接近他好了。”说完,他拉开大门,走到外面去了。
呼延云和刘新宇都能感到他们的老同学已经下楼去了,可是寂静的楼道里,竟然没有一点脚步声,宛如鬼魅夜行。
呼延云一屁股坐下,仿佛是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
刘新宇慢慢地交叉起手臂,眉头皱得像两根刚刚下锅的油条,他琢磨了半晌该怎么开口劝呼延云息怒,到得嘴边却是这么一句:“老段这小子还真是长进了……”
“不,他的眼睛,没有看过彼岸的风景。”
刘新宇惊讶地望着呼延云,发现他那张丑丑的娃娃脸上浮动着异常沉静的光芒。
呼延云重新站起,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弯腰低头或踮起脚尖,寻找着什么,终于在窗台下面发现一个用透明胶带粘住的窃听器,灰色的,小小的,顶端有一根天线,好像一只伸出触角的蜗牛。他找了把剪刀,剪断胶带,将它慢慢取下,刘新宇走过来看了看说:“德国产的,可遥控开关的。”呼延云一笑,对着窃听器说了句“老段,晚安”,然后把窃听器放到地上,一脚踩碎。
刘新宇长长地出了口气。
“永远不要为表象所迷惑。”呼延云说,“仔细分析一下老段的话,就可以发现,他说的是两种语言。”
“什么?”刘新宇有点听不懂。
“在没开灯以前,也就是他用枪指着我时,说的那番话充满了愤怒和狂躁,说文雅点儿,那叫‘直抒胸臆、本色示人’;而开灯后他像变了个人,一个异常冷静、理性,每个字都用得准确、到位,好像话剧演员在背诵台词一般。”呼延云望着刘新宇,“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刘新宇如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
“两种语言,两种表述方式,说明什么?说明老段的前后不一致,前者是自然流露,而后者是刻意而为!”呼延云说,“他想激怒我,他想用那种阴阳怪气阴毒异常的语言让我对他留下这样的印象:他邪恶至极,他凶残狠毒,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想让我反击,让我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贸然出击,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和他的缠斗上——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的真相:他的眼睛,没有看过对彼岸的风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刘新宇有些困惑。
“看过《所罗门的伪证》吗?哦,对了,你很少读推理小说,那是日本作家宫部美雪的杰作,里面有一句‘他有一双看过彼岸风景的眼睛’,说的是那种亲眼见过或亲手实施过杀戮的人,他们已经亲身体验了跨过生死边缘的感受,他们驾驶的人生之舟突破了‘人性’的此岸,而看到了唯有魔性才能启迪的彼岸。”呼延云一边在屋子里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但是段新迎,他的眼睛里,虽然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但是我依然能感到一些热度,而看过彼岸风景的眼睛不是这样的,那样的眼睛不但没有热度,连冷度都没有,完全是一种无机物……可是香茗的鉴定报告中,却分明告诉我,要对段新迎加以绝对地提防,这是为什么?难道香茗没有看透老段的本质?不,这不可能,香茗何其睿智,我能看透的,他也一定能看透,那么,他是在提醒我……难道他是在提醒我,不要被一双还有余温的眼睛欺骗?”
呼延云站在窗口,扬起头,望着对面楼宇段新迎家黑洞洞的窗口,双眸充满了困惑。
“呼延……”刘新宇来到了他身边,并肩而站,“我很高兴,你没有被老段牵着情绪走,姑且忽略香茗对你的提示,你觉得,老段想激怒你的原因何在?”
呼延云说:“我也在想这个,他激怒我的目的是什么?和他打一架?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毫无意义。督促警方加强对他的监视?我觉得他应该清楚,一来几次狙杀于文洋不成之后,他早就成了警方特别关照的对象,二来我不可能要求警方加强监视力度,还有就是……”
呼延云陷入沉默,好像思维的快车突然爆了胎。
“我注意到老段最后那一句话。”刘新宇说,“他说‘那,我就不接近他好了’。”
“嗯。”呼延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注意到了这句话,“意思是,他不需要接近于文洋也能置之于死地?”
两个朋友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瞳孔里皆是漫天大雾。
“这怎么可能做到呢?”刘新宇摇了摇头,“除非——”
“除非——”呼延云说,“他还有一个助手。”
“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刘新宇想了想,“这几天咱们观察的,除了他那个截肢的老爹,没有什么人和他特别接近过了啊……”
“等一等!”呼延云突然按住了刘新宇的手臂,然后抬起右手,手指指着窗外,“你看,那个人是谁?”
刘新宇向窗外望去,由于室内开着灯,玻璃窗反光的缘故,看不大清楚,靠着路灯的照耀,依稀可见是一个中等个头的汉子,远远地迎着段新迎跑了过来。呼延云转身大步走到屋子门口,把灯关上,又走了回来,这下子,顿时看清了许多。
离着这么老远,看不大清那个人的容貌,但是可以发现,他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壮实,胳臂腿儿都像小檩子一般,所以步履迈得很扎实,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踩出一个坑似的。
他走到段新迎的面前,点了点头,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递给了段新迎,由于塑料袋是半透明的,所以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和段新迎说了几句,就偏头看了看呼延云和刘新宇租住房间的窗户,然而又很快地扭过头,因此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就转身走了,而段新迎也迅即走进了自己所住楼的楼门。
“这人是谁?”刘新宇看了看手表,“这么晚了还来找老段。”
“除了他是个保安,这么短的时间,我看不出别的。”呼延云说。
刘新宇虽然习惯了他的推理能力,仍不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步伐受过训练,但是又没有军人那么规范,显得笨拙,见到段新迎之后点头时脖子过于僵硬,当然主要还是他的靴子,天气这么热了还穿着高帮厚皮靴,又有着钢筋水泥的胳膊,恐怕我只能猜测是保安了——而且是在某个高档场所工作过的保安。”
在刘新宇钦佩的目光中,呼延云继续喃喃自语:“当然,这没什么,真正让我惊讶的,倒是那个塑料袋——”
“你是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刘新宇问。
“对于一个包裹,大部分人只关心的是包裹里面有什么,而推理者关心的是提包裹的那只手。”呼延云一笑,“你没发现,那个保安——姑且假定他是一个保安,他递给段新迎塑料袋的顺序有问题吗?”
刘新宇不由得“啊”了一声,可是“啊”完之后依旧一脸的茫然。
“你想想,我们见到一个人,是不是先寒暄再递东西?很少先递东西再寒暄。如果是后者,一般来说,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快递,另一种是双方实在太熟悉了,熟络到可以先办事再说话,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就是电话先联系好,见面以交递货物为主,但这与第二种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样的前提,那就是双方足够熟络。”呼延云说,“可是,以我们这段时间调查和监视的情况来看,老段出狱时间不长,在监狱时没有这么铁的狱友,出狱后又很少社交,那么,这个熟人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我们才是要考虑——他递给段新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刘新宇重重地点了点头。
呼延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思忖道:“老刘,我想从头开始……”
“怎么个从头开始?”
“今天的事情是个重大转折。此前,警方对于文洋身上的几次‘险情’只是被动应对,即便是前几天姚代鹏抓段新迎利用滑车谋杀于文洋的事儿,也只是姚代鹏的个人行为。而今天发生的一切,足以让段新迎明白,无论是警方还是‘民间力量’,都已经对他高度警惕,虽然他故作轻松,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能突破围绕于文洋建立起来的密不透风的防护网杀人,那么我依然要重复刚才的观点,他激怒我的目的是让我一刻不松懈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好声东击西,便于同伙展开行动。而迄今,我们对段新迎的同伙一无所闻……”
呼延云顿了一顿,接着说:“所以,我们要从头开始,从三年前发生的案子开始,从头开始条分缕析,搞清整个案件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找出那个同伙,才能及时遏制他的下一步行动。另外——”
呼延云欲言又止。
“怎么了?”听得专心的刘新宇问。
“另外,从接手这个案件开始,我就有一种感觉,不怕告诉你,我觉得里面有一种——有一种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刘新宇狭长的眼睛里闪烁出深沉的光芒。
呼延云的神色和声音一样沉重:“所以,我要从头开始,发掘三年前整个事件的真相。出事后段新迎为什么只砍杀高震?后来又为什么纠缠于文洋不休?他身上哪些潜在的因素让香茗写下了那个鉴定?段新迎的同伙到底是谁?当然,这一切最终要归于一个总的根源性问题——段新迎的女儿到底死于什么原因?”
“那么,这个监视点是不是可以撤掉了?”刘新宇问。
“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呼延云说,“过去,在我看来,老段这等角色简直不在话下,但是刚才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我觉得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家伙了……因此,暂时不能放松对他的监控,何况警方也好,于家聘请的保镖也好,都把主要工作集中在构建对于文洋的防护网上,换言之,防守的一方固然在加强,但进攻的一方下一步怎样出招,目前恐怕还只有我们和姚代鹏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度。所以,监控是万万不能撤的。今晚我来盯着吧,你去床上好好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我去跑跑当年经办段新迎案件的派出所啥的,这边可能要全都交由你一个人盯着了。”
刘新宇“嗯”了一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倒头躺在床上,把一领薄被拉在身上,睡下了。
呼延云拉了把椅子坐在窗户前。
虽然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路灯和京城那无论昼夜都灰蒙蒙的天光,还是将窗棂和玻璃的影子割裂后投射进了室内,呼延云这么坐了很久很久,脑子里翻腾着各种思绪,但倘若仔细盘查一番,皆是乱码。楼下寂静无人的社区也好,对面叵测莫名的窗户也罢,都像电压不稳的屏幕,在视野中时隐时现的。他知道那一切都存在,都固定于某一个空间某一个地段里,但是也许是困乏,也许是厌倦,意识的橡皮在顽强地、一次次地将它们从眸子中抹去……
刘新宇扯被角的声音很轻,但还是像敲了一下三角铁,把他从浑浑噩噩兼昏昏沉沉的感觉中惊醒了。
“还没睡着?”
“嗯。”
“你还有失眠的时候?”
“嗯。”
“咋了?”
“呼延……白皮松林那件事,你放下了没有?”
“都多久的事了啊……”
“是啊,很久了,十年了,可是,我问的是,十年过去了,你到底放下了没有?”
“不知道……没见到老段前,我很少想这件事,可是见到了他,又觉得其实什么也没有忘记。”
“我就知道。”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那件事再责怪老段了,毕竟,我们那个时候,都未必能比他更坚强。”
“你真要能这么想,就好了。”
“什么话,难道我还‘假要’能这么想?”
“不是,那一次,毕竟,太惨烈了。”
“是啊,如果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咱们两个能不能活到今天还两说呢。”
“太血腥了——不过,有意义!”
“说起来,源头还是在你的身上呢。”
“啊?怎么会?我们可都是跟着你的。”
“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俩有一天晚上坐在玉渊潭的湖边,聊起怎样反抗高昂他们的欺负,你说的‘那就得用书里的方法对付他们,一个人斗不过他们,两个人斗,两个人斗不过他们,就一群人和他们斗!’”
刘新宇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慢地说:“记得啊,当然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后来,你是怎么把我们团结到你身边去的来着?”
呼延云一笑:“就是那一个个小小的笔记本啊。”
“对,对!”刘新宇也笑了,“牛皮纸封面的,对不对?那时候整个学校——不,咱们整个区都在流传你的那些小本本啊。”
“那些小本本都是在甘家口商场买的。”呼延云的目光闪烁,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吗,那时的甘家口商场还是一个超级大的平房,不管什么时候总是人声鼎沸,靠南边的一溜柜台卖文具,花一块钱,买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回到家,作业也不做,点灯熬油地写,没几天,一部新的侦探小说就写出来了,那个本子小,也薄,一个本子写不到一万字吧,现在想来那就是一个个短篇嘛。”
“甘家口商场我进去不多,就记得门口总是有好多平板三轮车,车上都是小商贩卖的劣质磁带,流行什么歌曲他们就用录音机放什么,今年是《水手》,明年就是《东方之珠》……”刘新宇眯起眼睛说,“我记得你上课的时候写小说,还被老师抓住过。只要你写完一本,我们都争相传阅,外校的同学还拿去复印,那些故事都好精彩啊,破获杀人奇案、打败贩毒集团、粉碎劫机阴谋,你把班里受欺负的同学都写进去,他们团结在一起,战胜一个个坏蛋和困难,看着看着,我们好像真的是越来越抱团儿了,都觉得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什么都不怕,后来,大家还一起组建了一个课外读书小组,越来越团结……对了,杨飞和高昂的那一次打架是一个转折点吧?高昂他们没想到,咱们也没想到。”
呼延云点点头:“是啊,其实对于高昂他们,那就是个习惯动作,课间,好好的,突然用手掌盖住一个同学的头顶,掌心朝上,然后猛地朝掌心砸下一拳,被砸中的同学瞬间就会因头顶被重击而眩晕,严重的甚至呕吐不止。那天也是,高昂就这么给杨飞来了一下,杨飞那小子难受得当时就从椅子上摔到地上,然后李琰又朝他小肚子踢了一脚!”
刘新宇满脸的严峻,仿佛是一个回忆起曾经征战沙场的老战士:“对,然后是谁先冲上去一拳把高昂揍倒的?王飞还是许雷?”
“王飞。”呼延云笑道,“那愣头青一拳就把高昂打地上了,李琰从后面刚要踢王飞,谁知被许雷飞起一脚踹到腰上,跟沙包似的瘫在了地上,接着大家就呼啸着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把他俩狠狠揍了一顿!他俩起初还挣扎两下,后来就抱着脑袋求饶,不过,大家平日里受他们欺负太狠了,求饶也没用,往死了揍,连女同学们都没有人去向老师报告或上前劝阻。”
谈起昔日的“战绩”,刘新宇依然心潮澎湃:“太解恨了……赵峥那阴损的玩意儿,去隔壁班叫李非了吧?”
“嗯,可是李非到了咱们班门口,愣是没敢进来,他哪里想到平时被他们随意欺负的同学,都突然变成了成群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把高昂和李琰撕碎,吓得他赶紧逃回自己班去了,赵峥更是好笑,居然直接跑回家休了一个礼拜的病假。”
两个朋友快意地大笑起来,把黑暗的斗室震得嗡嗡作响。
“第二次打架,是为了段新迎吧?”刘新宇突然说。
“对,那之后半个月吧,上完晚自习,李非在校门口劫段新迎钱,段新迎没有钱,李非就和高昂、李琰他们拉着他去旁边一个小区里去‘解痒’,段新迎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们走,刚巧被路过的杨飞看到了,他马上到教室里来报信儿,正好咱们读书小组的人还没走呢。”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刘新宇把被子一掀,“咱们正在商量周末去爬凤凰岭的事儿呢,你一听消息,立刻走到最后一排,把一个坏掉的椅子的腿儿‘啪喳’一声掰了下来,攥在手里跟大家说:‘每人一根,走!’当时我们都被你的气场给镇住了,然后纷纷冲到教室后排,掰了椅子腿,跟在你后面就往外面冲,杨飞领路,到了那个小区,见车棚里,高昂他们几个正在劈头盖脸地打段新迎,大家抡着椅子腿就上去了,打得高昂他们屁滚尿流!”
“可是后来,学校学秦始皇‘收天下兵’,把所有教室的坏桌椅都收走了,怕咱们再‘斩木为兵’!”呼延云说。
刘新宇大笑,笑了一会儿又沉郁起来:“不过,呼延,好像就是那次之后不久,就发生了白皮松林的血战吧……真不知道,老段那一次是怎么想的!”
呼延云将双眸重新投向窗外,投向对面段新迎家的窗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推理出每一个案子后面的真凶,却推理不出每一个案子后面的人性。”
刘新宇长叹一声,慢慢地重新躺在了床上。
屋子里静了很久很久。
好像一只已经破壳的小鸡,又缩回了壳里,并将啄碎的残片重新封合在了小小的豁口上。
刘新宇忽然又叫了一声“呼延”。
“嗯?”
“你说老段这时候会不会也和咱们一样,回首往昔,夜不能寐呢?”
呼延云没有回答。刘新宇翻了个身,很快就传来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呼延云把事情和刘新宇又简单交接了一下,就打了个车去附近的派出所,坐在车上,他打了个电话给老朋友——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老马,我要去红山路派出所咨询个案子,那里你有认识的人没有?”
“嘿,我又不是约炮神器,你说个派出所,我就得认识里面的人啊。”马笑中说。
比喻甚是不雅,也甚是不妥,但马笑中一泡尿能溲死半条街的主儿,呼延云也没办法:“老马,是这样,我有个旧案子想查,这个案子就发生在红都郡,所以我想找分管这片儿的红山路派出所了解一下当时案件的具体情况,才找你帮忙的——衙门有人好办事嘛!”
“那,你答应我个条件,我就帮你。”马笑中说。
“你说。”
“你帮我把郭小芬约出来,我最近约她好几次出来吃饭,她都不理我,打她手机也不接。”
郭小芬是《法制时报》的女记者,因为观察力强,曾多次在采写的罪案类报道中分析案情,为警方陷入困顿的刑侦工作打开思路,因此不仅在媒体圈子里享有盛名,在公安队伍中也受到礼遇。她和呼延云之间有着外人不明不白,他俩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感情,偏偏马笑中又对郭小芬垂涎三尺。呼延云有点为难:“你也知道郭小芬最近一直和我闹别扭……我要是约她,然后又告诉她不是我想约,而是受你之托,她岂不是会更加生气?这样,我答应你,最近绝对不主动约她,即便是约她,也绝对不说是帮你约的,而且绝对不会叫你来,你看行不?”
这等于啥也没干,但马笑中却被绕糊涂了,一口答应下来:“那好,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去红山路派出所,咱俩门口见,然后一起进去,和尚不亲帽儿亲,他们看见我这身黑皮,总不至于直接把咱俩轰出来。”
呼延云强忍着笑:“好,那我等你啊。”
红山路派出所位于一个旧小区里侧的胡同里,门口被一棵老槐树半遮掩着,很不显眼,往里面望去,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跟两栋三四层的小楼一样都涂饰以蓝白相间的颜色,清晨,除了一个协警拿着大笤帚哗啦哗啦地扫院子,没有什么人,只飘来一阵刺鼻的留兰香味儿,好像谁刚刚一边刷牙一边满院子地吐漱口水。
呼延云估摸着马笑中快到了,买了两套煎饼果子,老远见这歪嘴巴的矮胖子颠颠儿地跑来了,赶紧递去一套:“呶,没吃早餐吧?”
“贿赂我?不知道上面从严治警么!”马笑中瞪圆了眼睛,一把抢过,大嚼起来,“这算没收了啊!”
“少废话!”呼延云又好气又好笑,“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吃完煎饼果子,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派出所,马笑中朝那个扫院子的协警问:“糠大萝卜呢?”
协警一愣。
“我靠!”马笑中抹了一把嘴巴,“你们所长,孙康呢?”
“所长在办公……”
“这不废话么,他要办母就归扫黄办管了!”马笑中不耐烦地说,然后和呼延云一起推开办公楼的玻璃门就往里闯——
气氛有点不大对劲。
本来应该空荡荡的一楼楼道,此时此刻却站了不少人,有些穿着黑色的警服,还有些穿着便衣,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神色都严肃得像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待手术结果。
听见大门响,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目光都一样的凌厉。
马笑中立刻板起脸,朝注视着他们的人们点了点头。
人们重新转过头去。
“你都认识?”呼延云低声问。
“屁!一个我都不认识!”马笑中把嗓音压到不能再低,“我要是不点头,这帮人立马就能扑上来把咱俩都摁地上铐起来,都披着黑皮,肯定把我当自己人了——看这气氛,看这架势,是碰上大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