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加油!”
本市最大的室内攀岩馆——抱石厅里人声鼎沸,这里正在进行着国际攀岩协会每年在中国举办的最重要赛事之一“壁虎大赛”。为此,抱石厅特地更换了四分之三的岩壁,将难度级别统一为5.12B。三位参赛者腰胯之间系着安全带,八字环下降器的另一端连接着紫色的顶绳,在土黄色的岩壁上奋力攀爬,由于水平相仿,一时间还无法拉开距离。尽管只能看到背影,但从他们抓抠蹬踏那一个个外凸的岩点时,手臂和小腿上青筋暴涨的程度上看,足以想象他们此刻的表情是何等的龇牙咧嘴。
也有细心的观众注意到,在比赛开始前不久,有一个穿着天蓝色运动服的青年来到最左侧那段抱石厅没有更换的、难度为5.12D的岩壁前,开始了攀爬。他的体型虽然有些瘦,但臂膀稍一用力就肌肉贲张,动作矫健得简直像在岩壁上草书,上升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只在中途一段大角度的岩壁前稍稍停歇了一下,把手伸到后腰的粉袋里擦了点防滑用的镁粉,然后继续向上。在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他右手的手指抠住岩点,右臂一提,左臂舒缓地扬起,仿佛张开了翅膀,整个身体宛如山鹰一般腾起。几只寄居在天棚上的小鸟扑啦啦飞到他面前,叽叽喳喳地,仿佛是抗议他侵略了它们的领地,他笑着朝它们眨了眨眼,手一松,摊开的身体顺着顶绳的滑动,稳稳地降落到了地面。
“这人是谁?”观众席响起一阵骚动,因为以他的身手,如果参加“壁虎大赛”,获得冠军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大家面面相觑了半天,没人知道。那青年也不在意,脱下安全带,和承当保护人的那个大学生对撞了一下拳眼,去洗手间洗掉了手上的镁粉,准备离开。一抬眼,他看到了在抱石厅门口目视着他的马笑中,不由得一愣,娃娃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大步走上前去,来到近前,两个人同时伸手狠狠给了对方的肩膀一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马笑中抬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岩壁,歪歪嘴巴说,“我爬肚皮行,爬这个可没戏。”
呼延云笑道:“一个月不见,上来就腥臊恶臭的,说吧,找我什么事?”他突然发现郭小芬也站在不远处,冷着面孔不看他,上前叫了一声:“小郭……”
“说清楚——”郭小芬一指马笑中,“是他死活拉我过来的,我可不想找你。”
呼延云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马笑中打圆场:“不管你们小两口往日有什么冤近日有什么仇,今天都给我个面子,咱们先上车说正事儿,行吗?”
郭小芬狠狠啐了他一口:“谁跟他小两口!”
“不是小两口,难道还是老两口?”马笑中大笑起来,一手牵了一个,走出抱石厅。
坐进警用普桑,马笑中一边开车,一边把青塔小区命案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到小青想请呼延云出面帮她洗刷冤屈,呼延云想了半天说:“怪啊,我好像不认识这个小青啊。”
“她也说你肯定不认识她,但是她又说,只要把你带到她面前,你就一定会帮她。”
呼延云认真地说:“老马,你知道我是不轻易接案子的,倒不是我有意拿大,而是……”
“少来!”马笑中说,“咱们是不是好哥们儿,是就甭客气。”
呼延云一听哭笑不得,帮他接案子,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受了他的恩惠:“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先见见这个小青再说吧——对了,老马,这个女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你这么热心地帮她?”
“我多正直啊!从小就是学雷锋标兵,专爱帮助个大姑娘小媳妇的。”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完这句话,稍微正经了点:“说真的,我打看见小青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她面熟,而且似乎我欠了她什么似的,她要受欺负,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虚伪!”郭小芬不屑地说,“喜欢上人家就直说,干吗来这套‘似曾相识’的把戏,你也不嫌老土。”
“唉!我就知道你们想偏了!”马笑中长叹一声,“可惜了我这留取丹心照汗青!”
听得呼延云和郭小芬都“扑哧”一笑。
再次走进阴暗的提讯室,小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双眼睛。
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一双眼睛,从黑漆漆的瞳仁里放射出的光芒,犹如暗夜中的星光,清澈而高傲,有着穿透一切并洞彻一切的力量,但毫不刺眼,只是稍微有一些冰冷——但至少比她那颗因绝望而寒透的心更有温度,这使她不禁鼻子一酸,泪水立刻从眼眶里涌出,滑下苍白的面颊。
呼延云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小青抽泣道:“你一定要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呼延云柔声道,“先别哭,慢慢说好吗?”
小青点点头,从旁边的李管手里拿过一个粉红色的钱夹,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我和我姐姐。”
呼延云接过来一看,照片上两个俏丽的女孩并肩靠在一棵大柳树下,笑得很甜,右边的是小青,左边的是……
“我的天啊!”马笑中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不是娟子吗?!”
郭小芬连忙上前,也看了看照片,然后声音颤抖地问小青:“娟子……是你姐姐?”
小青点了点头:“对,我亲姐姐。”
“我说怎么一看见你就觉得眼熟呢?原来你是娟子的妹妹!”马笑中从椅子上“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呼延云和郭小芬嚷嚷道:“她是娟子的妹妹——咱们必须救她,不然别怪我翻脸!”
娟子,本市天堂夜总会的服务员,心地善良,在上个月发生的系列命案中帮过专案组很大的忙,但是不幸惨遭幕后黑手的报复,一夜间香消玉殒。
“我们都是你姐姐的好朋友……”郭小芬对小青说,“你姐姐和我说起过她有个妹妹在老家,她出来打工就是为了供你上学,怎么你也进城了?什么时候来的?”
小青垂下脑袋,低声说:“我来这里,其实一直是瞒着我姐姐的。我在我们那个省会城市上艺校,后来见了一个打工回家的亲戚,说姐姐在城里吃了很多苦,我觉得没脸花她的钱上学,就也来了这里,打工养活自己。我不敢告诉她,怕她赶我回去。她寄回家的信,都由亲戚转寄给我。”她停了停,把目光转向呼延云说:“上个月,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说她在夜总会里受欺负,被一个人非常好的人救了,这个人叫呼延云……后来姐姐去世了,我去领她的遗物时,看到一块手帕上写着你的名字,所以我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你来……”
“什么走投无路,有我们在,你就当多了一堆亲人!”马笑中拍着胸脯说,身子直往前探。
旁边的李管敲敲桌子:“请你和小青保持距离。”
郭小芬抿着嘴偷偷地乐,马笑中瞪了李管两眼,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呼延云把那照片看了又看,还给小青,面无表情地说:“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娟子的妹妹?”
小青一愣。屋里的空气一颤,犹如热锅上突然被泼了一瓢冷水,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嘶啦”声。
“喂!”马笑中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呼延云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要核实清楚。”呼延云慢条斯理地说,“谁能肯定她不是用‘亲姐妹’对我们施加了心理暗示,使我们觉得她和娟子长得很像——也许她和娟子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小青原本湿漉漉的眼睛里,渐渐放射出失望甚至愤怒的光芒,她在一张纸上刷刷刷写下三串数字:“上面这个是我们乡派出所的电话,下面两行是我和我姐姐的身份证号,你可以给我们乡里打电话查一查,看看娟子是不是我的姐姐。”然后把那张纸递出。
“我去打听一下。”马笑中伸手要接。
呼延云“啪”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把纸条从小青手中接过,转递给旁边的郭小芬:“小郭,你去核实。”
郭小芬接过纸条走出提讯室。马笑中瞪着呼延云,眼珠子跟炭炉子似的直喷火。呼延云却极沉静,凝望着木头桌子上一块涟漪般的年轮,仿佛是在根据纹理计算这桌子还是一棵树的时候究竟活了多久。
一会儿,郭小芬回来了,朝呼延云点了点头。
呼延云这才开口说话:“小青,我们三个都是你姐姐生前的好朋友,所以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案情的大致经过,马所长已经和我讲过一遍了,下面,我将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说实话,如果你撒谎或者隐瞒,可能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小青没有任何表示,目光冰冷,犹如等待着被从太平间抬走。
“好,我来问第一个问题。”呼延云说,“你到底有没有杀杨薇?答案请简单:有,或者没有。”
小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李管说:“带我回监舍吧。”
李管一愣。
马笑中狠狠一拍桌子,对着呼延云大吼一声:“你小子也他妈的太没义气了!”顿时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郭小芬立刻站起,绕到桌子另一边,两只手抱住小青的肩,使劲把她摁回椅子上,说:“你姐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姐姐。听话,坐好,回答问题——现在能救你的,只有这个人。”
小青恶狠狠地瞪着桌对面的呼延云,满眼的憎恶活像是看到了一只在橱柜里散步消食的蟑螂。这个长着娃娃脸一看就不成熟的家伙!姐姐怎么会在信里说他那么多好话!救人?他摆明了是在玩人!
“很好。”呼延云赞赏地看了一眼郭小芬,可惜人家依旧不用正眼看他,“小青,继续回答刚才我提出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杀杨薇——有,或者没有。”
“没有!”小青生气地嚷了一声,跟晴雯撕扇子似的。
呼延云毫不介意:“第二个问题:你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是听别人给你讲的,还纯粹是你自己编的?”
“我自己编的。”
“你除了在恐怖座谭上讲过,还对谁说起过?”
“我只在恐怖座谭上讲过。”
“请再想一想。”
“哦,对了,还有蔻子,她是我的朋友。有一天晚上她来Darkness酒吧玩儿,我请她喝酒。喝多了,烦,我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马笑中在旁边插话:“没错,是有这么个事儿,蔻子也说来着。”
呼延云接着问:“出事那天,你从老甫家离开以后,去哪里了?把你的整个行程详细地讲一遍。”
小青说:“我没去哪里啊,然后就直接回家去了。”
“小青!”郭小芬突然严厉地说,“说实话,不要撒谎或隐瞒。”
“对,你一定要说实话啊。”马笑中也补了一句。
小青的嘴唇向上一挑,歪起脸瞪着他们俩,活像是一个虽然打输了架却决不认输的孩子。但是,当她从他们俩那有些焦急的神情中,看出隐藏在后面的是真切的关爱时,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她终于明白郭小芬刚才那句“你姐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姐姐”的话,绝不是作伪了。他们是真的想帮我、救我,和这个可恶的呼延云不是一回事。她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将充胀胸口的戾气倾泻掉了一些,而后抬起头说:“其实,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望月园去了……”
呼延云点点头:“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进过发生命案的青塔小区?”
“没有。”小青毫不犹豫地说,“半步也没有进过。”
呼延云说:“你不回家,去和青塔小区一坡之隔的望月园做什么?”
小青像被突然揭开盖头的新娘,怔了一怔,嚅嗫道:“我……我是去等一个人。”
“等谁?”呼延云步步紧逼。
小青的神情一阵茫然,眼睛像寒冬腊月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霜,整个人仿佛在刹那间被冻住了。
好冷啊!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犹如粗糙的砂纸在反复打磨,生疼生疼的,尽管戴着手套,穿着皮靴,但是脚尖和指尖依然像被竹签子戳透一般,痛到麻木。小青把白色羊绒围脖紧了紧,望望头顶黑铁般的夜空,想象着它会被冻裂,一块一块地坍塌。
下了人行道,走进河岸边的一片密林,只见无数光秃秃的枝丫被悬吊在黑暗中打着晃,仿佛穿行于人体骨骼陈列馆。小青像僵尸似的直直伸出两条手臂,一面摸索着一面走,才没有撞到树干,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阿累。他驼着背,一动不动。小青忽然害怕起来,怕他已经被冻死了,直到走到他身边时,他动了动,抖落了覆盖在脊梁上的一股沉沉死气,小青才稍稍放心。
“你等了很久了?”小青问。
“嗯。”阿累说,本来就很重的鼻音,由于寒冷的缘故,更显得板结。
“说实话,我觉得挺无聊的。”小青看着他那外凸的厚嘴唇,想起了复活节岛上那些被海风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像,突然有点怜悯他,于是稍稍把口气放缓了一些,“我一点也不喜欢做你的密探,不过,有些事硬往我的眼里撞,我就不能再装瞎子了。”
阿累的身子一颤:“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怎么说呢?小青犹豫起来,这简直没法说出口。就在刚才,她在酒吧里弹了会儿钢琴,去了趟洗手间,刚在马桶上坐下就听见旁边的隔断传来喘息声混合着呻吟声,羞得她半天解不出手,气呼呼地站起,准备洗手离开。她站在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从玻璃镜中看见旁边隔断的门打开了,一个“鸭子”提着裤子匆匆离开了洗手间,跟在后面出来的居然是樊一帆,嘴角挂着满足而得意的笑,跟刚吃了烤鸭似的,满脸油乎乎地放着红光,连手也不洗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小青惊讶极了,出了洗手间,只见樊一帆站在过道里,抱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又矮又瘦的女人(小青猜她就是杨薇)狂笑,直着喉咙喊:“爽啊!真他妈的爽啊!”杨薇右手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在嘴里使劲咂了两下,吐出一口又粗又长的烟雾,遮掩住了脸孔。樊一帆意犹未尽地说:“还是你的招儿高,那傻逼本来说要跟我离婚的,可是我刚跟他说我怀孕了,他马上就把话收了回去,还跟他那死不了的老娘吵了一架。等他一玩儿完,他的全部家产——哈哈哈哈哈!”
“我们还是得考虑周全,加快速度……”杨薇说到一半,看见小青,立刻拉着樊一帆走远了。
小青不禁毛骨悚然,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精神病院里,听两个疯子商量按照电影《烹夫》中的情节找个人来肢解后煮汤喝,赶紧走到僻静处,给阿累拨打了手机,说找他有急事。阿累约她到“水岸枫景”附近那片临河的树林中相见。
现在,面对阿累,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好,想了半天才说:“樊一帆是不是跟你说她怀孕了?”
阿累从石凳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假的!”小青说,“她骗你的!”
黑暗,有如灌进墓穴的泥浆,把一切都彻底封闭。完全看不到阿累的表情,但小青能觉察到他的厚嘴唇在颤抖,像被风吹得破烂的窗户纸。良久,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河边走去,宽厚的脊背摇摇晃晃的,像一只受伤的熊。
小青木然地跟在他的后面。
结了冰的河面,好似寒武纪后就没融化的冻土,寒风掠过,腾起一片波浪似的白烟。阿累站在河边,凝视着远方,本来就凌乱的头发,被吹得发了狂一般发出嘶嘶声,像受困的野兽在恨恨地磨着牙齿。
突然,他转过身,一双狭长的眼睛,好像蒙尘的蜡烛被重新点燃,放射出因火热而跳跃的光彩。
他说:“小青,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小青惊呆了。
“小青,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阿累一字字大声说,清晰极了。
小青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一向木讷的阿累,此时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聪敏,他马上明白了小青拒绝的原因:“我向你承诺,我会尽快和樊一帆离婚——那么,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风,掀起小青的长发,雪白的面庞宛若融化的雪,浮起幸福微笑。
如同倾倒一般,阿累一把将小青搂进了怀里,他的拥抱那么紧,紧得小青几乎透不过气来。起初几秒,她从他厚实的臂弯中感觉到了温暖,但是很快,一股不安从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因为她的胸口贴着他的心腔,清晰地觉察到他的心跳快得反常——那不是爱的喜悦的加速,而是一种癫狂的横冲直撞,仿佛一辆失控的客车冲向悬崖!而她是唯一一个被突然拖进车厢的乘客。她吓得闭紧了双眼,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恍惚中疑是在坠落。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草率地答应他?其实我并不了解他,其实他和我并不是一类人。你抱我抱得太紧啦!她想喊可是又喊不出,刹那间她那被挤出窍的灵魂看到了两棵树,一棵是她,另一棵是阿累,他之所以用藤蔓死死绞缠住她的树干,不过是想把她的汁液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吸吮干净……
还有,还有樊一帆在过道里对杨薇说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等他一玩儿完,他的全部家产——哈哈哈哈哈!”
仿佛一把沾满鲜血的铡刀,冷漠地、机械地、不由分说地缓缓下落,空气中渐渐溢满了血腥气。
等他一玩儿完?!
“小青,小青。”
一声声呼唤,将她从寒风凛凛的河边,拉回到了狭小的提审室。
“小青,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呼延云看她的眼中霜一般的迷茫渐渐消融,接着问,“你那天晚上到望月园,究竟是在等谁?”
不!她告诫自己:不能讲,绝不能泄露一个字,宁可死去,也不能破坏我的计划。她咬咬牙,对呼延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小青。”郭小芬焦急地说,“不要任性。”
谁知呼延云微微一笑:“算了,你不想回答就别说了。我来问下面的问题。”
这有点出乎小青的意料,连马笑中和郭小芬也惊讶地看着呼延云,本来他们害怕小青这一句话会导致呼延云放弃调查,谁知竟然轻轻松松地直接跳到下一关,这让他俩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要等的人,后来来了吗?”呼延云问。
“没有,他一直没出现。”
“然后你就离开了?”
小青点点头:“因为我看到了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她也在望月园。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等人,就赶快溜走了,直接回家去了……整个过程就是这么简单,我压根儿就没有杀杨薇。”
“说起杨薇,你讨厌她吗?”
“非常讨厌!”小青的眉毛紧皱,活像是抬脚看见鞋底沾上了狗屎,“我见她不多,但我知道她给樊一帆出了许多整人、害人的坏主意,要我说,她的死纯属恶有恶报!”
“那——”呼延云悠然道,“你觉得樊一帆和杨薇哪个更坏呢?”
“当然是樊一帆!”小青毫不犹豫地说,“杨薇出的主意再坏,说到底不还是樊一帆自愿去听、去干吗?!”
呼延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问:“樊一帆到底和你有什么仇?据说是你看上了他的老公,和她争风吃醋,后来她的老公死了,你把死因全都怪罪在她的头上……”
“不对!”小青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满眼的怒火灼得瞳孔都发红,“阿累根本就是她害死的!别看我没有证据,可是我心里明明白白!还有,阿累已经看透了她是一个坏女人,本来打算和她离婚之后,和我在一起——阿累心里爱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哗啦!”提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眼袋特别大的女管教,在她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司马凉。
刚才马笑中他们三个来到看守所的时候,要求见小青,大眼袋死活不同意。马笑中骗她说是司马凉允许了的,她不信。马笑中想起所里的老田说话声音要是低一些,和司马凉很像,就拨通了老田的手机,张口就叫司马队长,说看守所的人不许我提审小青,得你批准才行,你直接跟她说吧。老田是老民警,比油条还要滑,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压低了嗓子跟大眼袋说赶紧把小青提出来,马所长要执行公务。大眼袋真以为是司马凉,才答应,还直叮咛李管一定要在旁边看好了。
等马笑中他们离开办公室,大眼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给司马凉打了个电话,司马凉一听就匆匆开车赶了过来。
“哟!司马队长来啦!”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咱们现在就开始,还是等会儿再说?”
司马凉有点糊涂,凸眼珠子鼓起老大:“开始干什么?”
“验伤啊!”马笑中一副震惊的表情,仿佛对方明知故问似的。他指着小青额头上的纱布和脸上的几块瘀青说:“你看,这摆明了是看守所虐待的,没准儿——就是她指使人干的!”他手一指大眼袋,凶巴巴地瞪着她说:“收了外面某人的孝敬了吧?想来个死无对证,对不对?”
大眼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向司马凉辩白:“司马队长,咱们可都是公安系统的,都是自己人啊,小青这伤是和她同一个监舍的人打的,我们及时给她治疗了,打人者我们也马上严肃处理了,你可不能……”
司马凉手一挥,拦住了她的话,然后走到马笑中面前,站定,看着他的脸。
“马所长。”司马凉的声音仿佛是把一枚接一枚的钉子敲进木板,“看来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这个案子,我是第一侦办负责人,所以,请你不要妄图逾越我去做什么,更不要捣鬼。”
矮胖子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嘴巴歪得活像个对勾,眼角因为嘲笑而挤出的细纹,每一条都写满了不屑。
“还有你!”司马凉伸出竹竿一样的手臂,指向郭小芬,“也给我小心点儿。”
“还有——”他刚刚准备把指尖对准坐在桌旁的那个人,突然像被电了一下似的,蜷缩起了食指。
那个人的目光如此犀利,纵使在这阴暗的探视室里,也闪烁着刀锋般不容侵犯的光芒。
“你是谁?”司马凉的喉头咕噜吞咽了一下,问。
那个人没有理他,对小青说:“好吧,我问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先走了。”然后往提讯室外走去。司马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叫呼延云。”旁边的马笑中说了清晰的五个字。
司马凉身子一震,松开了手。
耳鼓上像被重重地擂了一拳,虽然没有倒下,但脑壳里震荡得好似打碎的蛋黄,一片混沌。
“司马队长,司马队长……”大眼袋看他神情恍惚,连声叫他,“那个呼延云是什么人啊?名律师还是名记者?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一个酒吧弹琴的,怎么会把这尊神请来?”司马凉自言自语道,忽然回过神来。提讯室里空无一人,李管带走了小青,马笑中他们三个早已离开了看守所。他粗粗地出了口气,对大眼袋厉声说:“马上把小青安置到单间的监舍里,不能再让她受一点伤害。”
大眼袋刚想说刑警队无权干涉看守所的工作,但看司马凉紧张的样子,有如大敌当前,不容置喙,只好点了点头。
司马凉回到车里。8月的中午,车子在露天停车场上不过十几分钟,车内便闷热得蒸笼似的。他把屁股在滚烫的座椅上挪了又挪,烦躁得脑门出了一层汗,最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名茗馆的张燚留给他的电话号码。
虽然是暑假,名茗馆的活动还在如期举行。今天的主题是根据“纽约炸弹客”剖绘连续爆炸案罪犯的心理。同学们正围坐在长桌旁,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发表自己的看法,张燚的手机响了。她一接听,神情好像突然被一个浪头卷进了大海,又惊讶又紧张,一直对着话筒“嗯嗯嗯”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等挂断电话,她马上抬起头对着二层说:“凝,刑警队那个司马队长打来电话,他说小青好像找到了一个委托人,来帮她洗冤。”
周宇宙一听,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委托人?谁啊?”
“小周你别慌。”一个同学笑嘻嘻地说,“什么委托人,能和咱们名茗馆抗衡?”
“呼延云。”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所有人都不禁站了起来。
以对国内大案要案逐一分析为主要功课的名茗馆,岂能不知道呼延云的名字,在他们的心中,这个人一直和林香茗一样,都是只能仰视,不可逾越的巅峰。
更何况……
静寂,如白夜。唯有空调机从牙缝中发出的咝咝声。
“课一组,92%;九十九,80%;溪香舍,78%;名茗馆:66%……”二层的铁书架间突然传来一个娇柔而平静的声音,“张燚,我没记错吧?”
张燚知道她说的这些数字,是中国四大推理咨询机构各自的破案率:“一点错都没有。”
“呼延云呢?”楼上的声音问。
“按照有案可查的记录。”张燚说,“截至目前,他总共接手过32起各类案件,破案率是——100%,无一失手!”
“了不起啊!”楼上的人长叹一声,沉默良久,忽然轻轻一笑:“不过,人不是神。统计学研究表明,即便是走钢丝的天才,他成功的次数越多,下一次失足坠落的概率就越大……张燚、周宇宙,你们俩不妨现在去一趟青塔小区,我敢断定:呼延云接受小青的委托后,第一件事就是赶赴犯罪现场。你们可以实际感受一下这位推理者的风采,看看他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出了看守所,坐进普桑,马笑中就冲着呼延云吵嚷起来:“你直说吧,你到底救不救小青?”
呼延云把竖在储物盒里的一瓶农夫山泉拧开,咕嘟咕嘟地喝着,一言不发。
马笑中更生气了:“你别忘了,娟子活着的时候,咱们俩可都对她说过很伤害她的话,你难道就不想补偿一下吗?现在她的妹妹受难,这可是最好的机会啊。我告诉你呼延云,做人可不能没天良,俗话说头上三尺有——”他向上一伸手,指头正好戳到车顶棚,赶紧把上竖的指头伸到车窗外,“有那个神灵,你要是不帮小青,咱俩今后就没交情了,小郭你今后也甭搭理他!”
“本来我也没想搭理他。”郭小芬哼了一声,“不过,马笑中你也安分点,这是命案,不能感情用事。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挂在心上,那个司马凉不是一直又蠢又笨的吗?怎么会用在犯罪现场没有找到手机这一点,推理出杨薇是被谋杀的呢?莫非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你还真说对了。”马笑中说,“我打听出来了,杨薇死之前,不是在老甫家参加了一个‘恐怖座谭’吗?在座的有一个叫周宇宙的,是中国警官大学的学生,他也是名茗馆的成员之一。”
“名茗馆?”郭小芬一声惊呼,看了看呼延云。
呼延云眉宇一蹙。
马笑中接着说:“名茗馆那帮小屁孩把司马凉叫去叽咕半天,据说达成了一桩买卖:他们答应做司马凉的幕后参谋,帮他破案,换取周宇宙平安无事。那个手机的事儿,就是叫什么凝的馆主推理出来的。”
“爱新觉罗·凝——名茗馆的第七任馆主,据说在犯罪心理学上很有造诣。”呼延云沉思了片刻后说:“小郭做的刀上缺少左手指纹,从而证明杨薇是被凶杀的推理,名茗馆有什么评价吗?”
马笑中摇摇头:“好像就是觉得费劲了一些。”
“不是费劲。”呼延云说,“小郭,恕我直言,你那个推理根本上就是站不住脚的。”
郭小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你身上带刀了没有?”
呼延云问马笑中。
马笑中从手套箱里摸出一把前两天从流氓手里缴获的仿巴克虎牙,递了给他。
呼延云把刀递给郭小芬:“你可以试一下,假如你右手正手持刀换成反手持刀,需要左手‘辅助传递’的时候,左手的指头会捏在刀的什么位置?”
郭小芬小心翼翼地一试,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恰好捏在了刀身上。
“你看,这样一来,我们假定杨薇是自杀,她用左手捏住刀身,右手换成反手持刀,然后把刀插进自己的心口后拔出……”
“我明白了!”郭小芬恍然大悟,“刀身刺进身体再拔出,上面的指纹就被伤口处的肌肉擦掉了。”
“所以,即便是在刀上找不到杨薇左手的指纹,也不能证明她就是被杀的。”呼延云边说边把刀子从小郭手中拿回,插进刀鞘。
“哈哈,呼延,还是你小子厉害啊!”马笑中咧开了大嘴:“和你一比,名茗馆那帮小屁孩可就差远了,他们可没发现小郭推理中的破绽。现在我放心了,那个司马凉拉了一司马懿,我可是请来一诸葛亮——让他玩儿蛋去吧!”
“开车吧……”也许是“名茗馆”三个字触动了呼延云的心事,他的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川字纹”像刀刻一般清晰,“咱们去青塔小区的案发现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