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参礼当日的傍晚六点五十分,北守派出所的高屋敷巡警拜访了北鸟居口前的祭祀堂。之前他就知道仪式会在当晚七点开始,所以此时前来巡视有无异常情况。纯属个人感觉,他认为今晚必须做好警戒工作。
不巧的是,似乎唯独他一人抱有这种想法,在祭祀堂中他感到自己不怎么受欢迎。结果中心人物——那对孪生兄妹,由于换装而没能和他会晤,一守家户主兵堂则对他这个外人的介入显示了露骨的厌恶之情。或许是因为忙于照顾兄妹俩,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藏田甲子甚至不曾露面。而家庭教师佥鸟郁子那张美丽的脸,戴着一贯的冰冷而缺乏表情的面具,就连兵堂敷衍着应酬高屋敷时,她也对他俩视若无睹,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
到此探视本是出于好意,万万没料到,竟会受到这番怠慢。
即便如此,高屋敷还是着重巡查了祭祀堂和鸟居之间的区域,然后略显仓促地跨上自行车向东守派出所飞驰而去。
(二见巡查长如果能认真巡逻就好啰……)
高屋敷深深感到自己不该离开北鸟居口前。只是他很担忧,不知负责东鸟居口的二见是否当真听从了自己的请求。幸好祭祀堂中有兵堂、藏田甲子和佥鸟郁子,送双胞胎出门时,三人的注意力自然会转向堂外。有鉴于此,他才决定先去瞧瞧东守派出所的情况。
媛首村的地形像一个以东西向为长轴的椭圆,媛首山则位于南北向的中心地带。山的最西端是日阴岭,和村界接壤,所以村里的土地大致可分为山之北侧、东侧和南侧三块区域。各区域依次被称为北守、东守和南守,分别由村中代代相传的地主秘守一族掌管。北侧是一守家、东侧是二守家、南侧是三守家。
配合着村庄的区域划分,各区各有一派出所。高屋敷、二见巡查长和佐伯巡警分别在北守派出所、东守派出所和南守派出所任职。虽说三个派出所都归警视厅终下市警察署管辖,级别也相同,但三人警阶不同,这一点常常成为问题发生的根源。
(凡是我提出的请求,二见巡查长总是不太肯听,所以……)
高屋敷一边留意时间,一边拼命蹬着自行车。
二见确实是巡查长。不过,并非因为他曾立下什么丰功伟绩,只是由于常年在派驻巡警的岗位上辛勤工作,上级念其劳苦才有所晋升。在谁看来这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且考虑到他的年纪,这次晋升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哎,这倒是无关紧要……)
三个派出所在警察机构内部完全不存在上下级关系,只要二见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然而他却很在意自己是巡查长、高屋敷和佐伯只是巡警的现状。他还请村里的木匠特别打造了一根警棍——要比普通警棍粗得多,将它挂在腰间。这也是为了彰显他和他俩有所不同吧?孩童般任性的心态真是毕露无遗。私制警棍肯定违反了警察的服务规章,但高屋敷和佐伯完全没有汇报上级机关、扩大事态的打算。
(二见所辖的区域由秘守一族中位居第二的二守家掌管,这一事实想必也令他颇为不满吧。)
换言之,二见一直认为自己身为巡查长,理应管辖一守家治下的北守地区。像高屋敷这种一年前才赴任的小巡警怎么配……话说他现在还只能算外人。
(而且,二见还有一个梦想,不,称之为毫无意义的野心更恰当吧。那就是身为巡查长,统领村里的三个派出所。)
高屋敷元巡警事先通知了各派出所,请求他们在晚上七点、即十三夜参礼开始前夕赶往各自的管辖区域,对媛首山出入口的鸟居地带实施充分的警戒。
当然他担心的不是淡首大人作祟。有人会伺机加害一守家的长寿郎——这一更具现实意义的威胁,才让他真切地感到恐惧。三三夜参礼表面上是祈望秘守家子嗣健康成长的仪式,其实却是守护继承者平安就任一族之长的工具。也就是说,这种貌似祭神的仪式无非是老式家族继承权争夺战的一环罢了。
(对一守家来说,这是祝愿长寿郎顺利成长的仪式。但若站在二守家和三守家的立场上看,没准他们正盼望着仪式最好能出点岔子……)
二见笑他多心多虑,但他如此担心决非空穴来风。
事实上,明治初期发生过一桩“意外”,身为一守家继承人的男孩,在执行十三夜参礼时落入井中颈骨折断而死。当时的村民相信那是淡首大人作祟,而如今高屋敷则推断是二守家或三守家的某人犯下的命案。不过,后来死者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承了家业,因此一守家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作祟也好,杀人也罢,结果表明全都毫无意义。
(然而,罪犯也有可能是某位和同父异母弟弟相关的一守家内部人士……果真如此那可就意味深长了。)
明知查出真相也不会算入自己的功劳簿,但热衷调查陈年旧案的高屋敷不知不觉就开始为那些想法沉迷起来。罪犯就在一守家中——侦探小说似的构想,让他体味到了难以形容的乐趣。
(啊,不行!现在不是纠缠陈年旧案的时候。)
自行车的速度不知何时减慢了,高屋敷急忙猛踩两下脚踏板,重振精神向东守冲去。
东守位于媛首村的中心地带,是村内最发达的地区。话虽如此,村里唯一可称商业街的这条马路,也不过是村公所、消防局、派出所、邮局、日用杂货店、旅馆、餐厅的简单汇集罢了,换一种视角来看,大概会感叹这里真冷清。
出人意料的是,二见不在。听夫人说七点过后他就往媛首山东鸟居口的方向去了。从派出所出发的时间虽然是晚了些,但姑且算是理会了高屋敷的请求。
(看来是我误会了……)
高屋敷一边暗自反省,一边沿村路向东鸟居口行进。就在这时,前方有手电筒的光摇曳不定,映入他的眼帘。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二见本尊正站在路边与二守家的纮弌闲聊。
“二、二见警官,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哦哦,是高屋敷巡警啊。啊,是这样的,我刚想去东鸟居口,纮弌就从对面过来了。所以我就正好问问他,有没有异常情况。”
无论二见如何振振有词,现在也已是七点二十分。假设离开派出所是在七点之后,那么他至少站在此处闲聊了将近十分钟。
高屋敷忍耐着不去埋怨他,向纮弌问道:“那边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吗?”
既然这位青年是秘守家的人,说话就必须客客气气。而且和长寿郎一样,纮弌在秘守一族男性中是少见的知书达理之人,高屋敷对他素有好感。
今年才迎来成人仪式的二守家长子,稍加思考后,爽快而沉稳地答道:“啊,我觉得……没什么特别情况。”
“是吗?那我现在去东鸟居口了。”
高屋敷竭力保持冷静的态度,向二见形式性地敬了礼,随即匆忙跨上自行车。
“好吧,辛苦了。我也马上就到!”
二见自以为是的语声迅速从身后传来。高屋敷当然是头也不回,一路飞驰而去。
(见鬼!果然从一开始,二见就没打算去东鸟居口巡逻。)
高屋敷对一度相信错怪了二见的自己很生气。
没多久,前方的黑暗中现出了朦胧的东鸟居,与此同时,他望见石阶下伫立着一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他立刻追上前去,迅猛地跳下车挡住那人影,防止对方逃走,同时又抬起手电筒。
“嗯?这不是纮弍吗?”
被灯光晃得眯起两眼的是二守家的次子纮弍。他比纮弌小两岁。
“你在这干什么?”
“散步……”
和哥哥不同,纮弍的语声很粗鲁。
“这个时间还散步?还是在这么怪异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天还亮着呢,我这不正在往回赶嘛!”
“你去了什么地方?”
“……南、南守的马吞池附近啊。”
“那你回家不该走这条路吧?”
“这、这……我绕个道难、难道有问题吗?再说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哥刚才还在这一带转悠哪。”
二见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早早赶到了。
“怎么啦?啊,这不是纮弍么。”
得知纮弍正要回家,二见居然没和高屋敷商量,就爽快地放了行。
“多谢。嘿……”
纮弍只向二见点头致意,对高屋敷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声后,迅速离去。
高屋敷怒视着纮弍,等他转过身去后,就立刻向二见提出了抗议:“二见巡查长!”
“什么事?”但二见毫无愧疚之色,反而向激动的高屋敷投出冰冷的目光。
“为什么就这样把可疑分子放回去了?”
“可疑分子?喂喂,村里的人可都知道,今晚一守家的孪生兄妹要举行十三夜参礼。谁都可能在散步时,一不小心从鸟居旁通过吧?那哥俩又是二守家的,更不会有什么事啦!”
“你都盘问了哥哥,是不是也该查查弟弟呢?”
虽然知道二见只是在和纮弌聊天,但还是斗胆问了一句。
“纮弌说了,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这不就行了吗?”
“今晚的十三夜参礼和村里每年举行的祭祀活动不一样啊。”
“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二守家的兄弟也是堂堂正正的仪式相关人员。”
“是啊。正是因此,我才说必须格外加强戒备。二见警官你也很清楚吧?今晚的仪式对秘守家的继承问题至关重要。”
“我知道。那又怎样?难道你想说二守家的兄弟俩为了干掉一守家的长寿郎,所以在东鸟居口附近晃荡?”
“不……我从没想过这样断言。只是我觉得继承权争夺可能会引发某些变故。”
“说的还不是一回事!你这家伙,无凭无据就怀疑二守家的继承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你对一守家继承人的人身安全漠不关心,也不好交代吧?”高屋敷忍不住逼问道。
这时,二见脸上渐渐浮出可憎的笑容:“噢对了,阁下在布置今晚的警备工作之前,想来一定是通过正当渠道获得了相应的许可是吧?”
“这,这个么……”
被戳到痛处的高屋敷突然支吾起来。
在世人看来,十三夜参礼的仪式无疑是一种迷信。而且还要在非常时期举行,简直无法无天了,就算被指为非国民、受到严厉处罚也无话可说。而担任仪式警备工作的居然是现役的巡警,这可是个大问题。高屋敷非常清楚这一点。
不过,和在城镇派出所上班不同,像他们这种拖家带口移居派驻地的警察,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还必须融入当地的生活。不,先化身为本地人才是当务之急。他们的立场就是那么特殊。要是在城镇派出所,大概赴任后只管埋头苦干就行。但在媛首村,受环境所迫,首先得努力让自己成为村民中的一员,否则还真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换言之,村庄的要事也就是自身的要事,这一点二见本人肯定比谁都明白。假如一守家没有可当继承人的男子,而二守家有——假如这家的十三夜参礼在今晚举行,想必二见也会像高屋敷一样对同僚提出请求——不,命令,因为是二见,所以应该是命令吧。
但现在再做这样的假设又有何用。二见只要否认即可。况且他说的也不是不在理。
“嗯,算了算了。年轻人总有些急功近利嘛。”
二见用故作宽大的语气安抚沉默不语的高屋敷。虽说年轻,高屋敷也三十有一了,怎么说也是个有经验的警官,实在不应该对他说这样的话。
紧接着,二见又拿出了老师训诫学生的态度:“话说回来,年纪轻轻难免会犯点差错,这时就得请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提提意见,尽快改正才是!要是不做这种交流,你可听好啰,再过多少年你都不可能在工作中有长进。今天的事我就秘而不宣吧。不过今后你要尽量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口无遮拦地说了一通大话。
“对了,忠厚的佐伯巡警还在一无所知地忙活吧,我去看看他。”二见丢下这句让人气恼的话,蹬着自行车向南鸟居口进发了。
“呼……”
高屋敷忍不住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先前憋在心中的愤懑一扫而空。
(二见明白得很,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在村里的势力有多强,为什么就是不愿好好协助我呢?)
其实高屋敷心里明白,虽然很无聊,但根本原因恐怕就是他和佐伯不同,没有对二见显示额外的敬意。这次的事也是,如果高屋敷在发出请求通知前能和二见谈谈,煞有介事地摆出征求对方允许的姿态,想必他也不会过来找茬。只要能给足这位巡查长的面子就成。
(这个我也知道……唉,按那人的思路,我就知道会这样……)
高屋敷知道每逢盂兰盆、岁末或其他节日,二见都会收到二守家赠送的礼品。只是,就算是二守家的死党,也不该轻视对秘守全族而言极为重要的十三夜参礼啊,这态度着实让他费解。
不过只对高屋敷挖苦几句就罢休了,说明二见也怕他阻挠十三夜参礼巡逻的事,万一传入富堂翁耳中可就不妙了。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理由。
(换言之,他十分敬畏一守家,对十三夜参礼却不太有兴趣。抑或他是有意躲避,不愿牵扯其中……)
思前想后的高屋敷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着边际的可怕念头。
(不,慢着,莫非二见巡查长其实正在暗暗期待十三夜参礼的过程中发生什么变故?)
最大的变故当然是以前也曾发生过的继承人离奇死亡事件。假如那样的灾祸降临在长寿郎身上——
(二守家的纮弌会成为秘守家的继承人,二守家也会自动升格为一守家。而二见巡查长将成为村中最高权力者管辖区域下的派驻警察……)
这联想太过可怕,高屋敷慌忙摇了摇自己的头。
(不,不会……绝对不可能。警察决不会抱有这种愚蠢的想法,二见巡查长也不至于……)
否定的同时,阴暗的不安情绪却不知不觉地在高屋敷的胸中扩散开来。
就某种意义而言,高屋敷的忧虑不幸成了真。只是即将发生的那场骇人听闻的变故,和他所想的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