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酒宴很热闹,朝廷要员难得齐聚一堂,就是平时不常出来的,今天也到了,比朝会人还多。曹操头一天担任丞相,谁敢不给面子?但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在席间宣布了一个任命——原光禄勋郗虑晋升御史大夫。
曹操废除三公自任丞相,已是大权独揽,谁也没想到他别出心裁又弄个御史大夫。这个官名义上是副丞相,但不用解释都明白,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职无权。郗虑毫无准备愣在当场,曹操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主席,一同接受百官祝贺——与热烈的拜相仪式相比,郗虑这官当得可惨多了。
曹操举起美酒遍视众人,发现少了几个重要的人:“伏国丈和赵老司徒怎么没来?”
华歆坐在东首,忙道:“伏国丈病体沉重挪动不了。赵司徒如今已是平民,自觉有碍就不来了。”国丈伏完眼见汉室将覆,女儿伏后又三天两头来信哭诉,一急之下瘫痪不起,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气了。赵温是帮着曹操干了太多事,没脸见人了。
曹操继续寻找,发现荀彧竟也没到:“令君呢?”
华歆尴尬一笑:“有些不凑巧,荀常伯昨两天薨了,令君在那边忙丧事呢。子曰‘哭,则不歌’,怕有妨碍就不过来了。”侍中荀悦是荀彧的族叔,刚刚过世,荀彧以此为借口不参加宴会。
曹操怏怏不悦,却也没抱怨什么,只道:“老夫竟然不知,改日也过府祭拜一下吧。”话未说完忽听一阵刺耳的狂笑声——孔融。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回回不落。孔融自从放宽酒禁越发肆无忌惮,整日聚酒豪饮,太医令脂习、议郎谢该等酒友日日长在他府里。今天来时就有些醉醺醺的,兴许都喝过一顿了。
曹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文举兄,数载未会别来无恙?”
“丞相何必相问,”孔融笑呵呵道,“我有恙无恙,赵达他们不都告诉您了嘛!”
席间众人吓了一跳,华歆、陈群等赶紧打圆场:“玩笑,玩笑。文举兄诙谐。”
曹操却淡然一笑:“文举兄莫非有何不满?”
孔融摆弄着手里的酒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是啊,天子都快姓曹了,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曹操故意刁难他:“今日群贤毕至,文举兄何不高歌一曲为诸位助助雅兴?”
“叫我赋诗?”孔融目光中露出几分怨咒,却转而笑道:“好!我赋给你听!”群臣都紧张起来,不知他会不会再发什么不合时宜的狂言;却见他扔下酒盏,起身堂中央,摆动长袖唱道: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肤公……
大伙忐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孔融没有自己作诗,而是吟了一首《诗经》的《六月》。这首诗是赞颂周朝名臣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讨西戎的歌谣,借来歌颂当朝丞相战功赫赫挺合适。不过也有少数饱学之士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尹吉甫虽是周朝名臣,最终却被昏君周幽王所杀。拿一个不得善终的人与曹操相提并论,这不是存心诅咒吗?郗虑、王朗等都揣摩到了,却见曹操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想必是没听出来。其实他们猜错了,曹操早年以通晓古学入仕为郎,《诗经》更是了然于胸,岂会听不出来?曹操是笑了,但笑的不是诗好,笑的是孔融死到临头毫不知情。
一首《六月》诵罢,堂上文武无不抚掌称颂。御史大夫郗虑连忙举酒:“恭祝曹公……”
“莫要敬我,”曹操顺势拉住他手腕,“你我今受天子重任,日后还要多多倚仗满朝文武。来来来,咱俩下去敬敬大家!”
“是是是。”郗虑忙跟着起身,紧紧随在曹操身后。
孔融吟完诗就站在堂中央,见曹操、郗虑过来,赶紧回身拿酒,再转过身来却见曹操擦肩而过,连理都不理自己。孔融非但不气反而欣喜,料想他已经听懂刚才的讽刺,乐呵呵自己把酒灌了。
按照官职大小,首先要敬的就是列卿,徐璆、丁冲、王邑等纷纷避席回敬。曹操见丁冲早就把自己灌得满面通红了:“你这醉猫,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喝醉酒,举着刀满院子跑,嚷着要杀人,有这回事?”
丁冲喝醉是常有的事,但喝醉了撒酒疯的情况却并不多。他心里有事——丁家毕竟是大汉三公的门第,丁冲本人更是辅保天子东归的功臣,当年跟着曹操建立许都,本以为从此大汉复兴有望,没料到曹操的野心会膨胀;加之丁氏夫人被曹操休了,两家已生隔阂,几十年的老朋友、老亲家走到这一步,酒入愁肠当然喝多了撒疯。
曹操见他兀自灌酒漠然不答,又道:“你若不愿再当这个官不妨开口,我为你找个闲差也行。你两个儿子也不小了,改天带到府里叫毛玠见见,我给他们官职。咱们是老朋友,子孙的事我替你安排。”
“唔。”丁冲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曹操叹了口气,摇头走开。郗虑不敢怠慢,只稍稍举盏,赶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这位“副丞相”简直就是个跟班。
挨着丁冲的是大司农王邑,此人当初割据河东,又在朝廷与高幹的争斗中左右逢源,曹操强行任命杜畿为河东太守才把他换回来的。当年这条地头蛇作威作福,如今却老实得像只绵羊。曹操满脸讪笑:“王卿近来可好,河东的老部下有没有来看望您?”
王邑把酒放下连连叩首:“丞相慧眼识人,杜畿赴任河东以来恪尽职守广有建树,比在下胜之万倍!那帮部下跟着杜郡将为国效力,早就把我忘啦!在下如今身体欠安,每日闭门读书心无旁念。”他恐受猜忌极力解释,也不知哪句触了伤心处,竟掉了两滴眼泪。
曹操非但不悯反而大笑:“您心无旁念享清福也不错。处心积虑大半辈子,也该歇歇喽!哈哈哈……”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王邑也算一时之杰,可如今面对挖苦也只得强颜欢笑,苟全性命就不错了。不过就在他身边,马腾、韦端、段煨三个同为关中割据出身的列卿却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段煨年事已高,又有诛杀李傕之功,与曹操处得不错。韦端与马腾都在袁曹之争中下对了赌注,也算有功之人;况且他俩虽然迁居入京,韦端的余部交与儿子韦康,马腾的部队交与儿子马超,他们在凉州还有兵呢!
韦马二人刚入京赴任,曹操只象征性见过一次,今天有机会咫尺相对,可要细细打量——韦端仪表端庄谈吐优雅,不愧是京兆名门;马腾却身材魁梧相貌狰狞,五十多岁的人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毫不稳重,一身的官服倒像是借来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官的,而且褐目虬髯,据说此人是中兴名将马援的后人,可怎么好像有些胡人的血统呢?马腾倒也憨直,见曹操瞅着自己发愣,干脆直截了当:“大丞相组撒里?嫌饿长得丑?雾达地方的人都砸么咧!”说得曹操两眼发直。
韦端掩口而笑:“丞相莫要见怪,马卫尉讲的是凉州话。”曹操也笑了——为了安稳局势,这样的粗人也叫他当九卿了,这要是在朝堂上“组撒里”“砸么咧”地说起来,旁边还得有人给他翻译。
马腾一边笑一边叽里哇啦地说,曹操听不懂的地方就问韦端,如此弄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马腾确是扶风马氏的后人,但他这一支却不似马融、马日磾那么兴旺,到他父亲马肃那一代很不得志,只混上天水郡的一个小县尉,后来又丢官罢职流落到陇西,与羌族女子成婚生下马腾,故而他有些胡人血统。由于父亲早亡,马腾少时以砍柴为生度日艰难,后来边章、韩遂、王国等举兵造反,他投入官军奋勇厮杀升为司马。汉灵帝朝政腐败,先后任命的几个凉州刺史都不称其职,马腾报国无门,干脆也投身叛匪之列。他骁勇善战,待人又义气,很快成了领袖人物,后来竟与韩遂合力诛杀匪首,平分了所有人马,这才成了虎踞凉州的军阀。
曹操初始对这个粗人印象不好,但见他如此坦诚毫不隐晦,反而觉他憨得可爱,甚至有些傻气。他实力可远非段、韦二人能比,若不是傻里傻气稀罕大官,怎会听几句好话就放弃兵马入京为官?还只留下一个长子马超,其他儿子女眷全带来,恐怕他连自己是人质都没想清楚吧。
无论如何,能把马腾攥在手里对曹操而言是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韩遂没能来京,只送来一个小儿子。想至此曹操决定卖马腾个人情,也给韩遂做个样子:“马卫尉举家入京值得嘉奖,老夫要上表朝廷,晋封你儿马休为奉车都尉、马铁为骑都尉,留守凉州的长子马超升任偏将军!”奉车都尉是引导圣驾的体面官,骑都尉也是二千石武官,虽然不可能拥有实权但也够荣耀了。至于偏将军一职,说来也有些晦气。原本是王子服当的,结果当出“玉带诏”来,后来关羽以白马、延津之功也当了偏将军,最后干脆当到刘备处去了。因而曹操有点讨厌这个官职,所以空缺多年。
马腾虽不会京话,却听得懂别人说,叽里哇啦讲了一大串,似乎是感谢之言。曹操哈哈大笑:“只要你们全心全意追随老夫,我保你们子孙荣禄!”他原先说话总带着朝廷,现在却只对自己夸夸其谈,“朝廷”二字连提都不提了。
离开他们,曹操兀自笑个不止,抬眼间又见门边列着一席,坐着俩白发苍苍的老臣——光禄大夫杨彪与骑都尉司马防。曹操忙过去敬酒:“杨公、司马公,看来曹某面子不小,你们也来了……坐坐坐,杨公不是有足疾吗?我可伤不起您的腿,快请坐。”
杨彪被曹操罢免太尉,曾一度被关进大牢,还受过满宠的刑讯,出狱之后宣称足疾闭门不出,公私应酬一概不参加。今天实在推不开了才出来露一面,想不到还叫曹操这样讥讽。司马防在曹操举孝廉时任尚书右丞,与尚书梁鹄一同拒绝曹操出任洛阳令的要求,心里也不大安稳。
曹操看着这两个曾经骑在自己头上的人的窘态,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拍着司马防的肩膀:“昔日我要当天下第一县令,您却只让我当北部县尉,如今又如何?”
司马防的回答倒也得体:“今昔有别,焉能同日而语?昔日明公举孝廉之时,才能资历还只适合当县尉。”
“哦?”曹操越发大笑,“那我今日正适合当丞相喽!司马公,令郎司马朗今在兖州为官,老夫很器重他,以后还要给他升官。不过您也应该大度些,听说您府上有八位公子,岂能只让一人为老夫效力?您二儿子叫司马……什么来着?”
“犬子司马懿。”
“就是他!老夫三度征辟不肯赴任,难道是我面子不够?”
“不敢、不敢。”司马防吓一跳。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劳烦您劝劝令郎,早日受令来京报道,我又不会吃了他!”曹操说罢又瞅了一眼杨彪,“杨公也有一子名唤杨修吧?昔日祢衡有云‘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如今也三十多了吧。老夫也打算召他入府,明天就办!我得劝劝您老人家,儿孙大了自当叫他们谋前程,可别让他们无所事事,跟狂悖无耻之徒搅在一起。”他所谓“狂悖无耻之徒”当然是暗讽孔融。
杨彪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忍受羞辱,举起酒晃两晃,愁眉苦脸灌了——杨家四世三公德行无亏,竟沦落今日这步田地,叫曹孟德这样的宦竖子弟如此作践。人生这杯酒真难喝!
曹操挖苦二人一番,心里越发畅快,索性下堂与众臣共饮。外面的下级官吏可不一样,大多是拥曹派,满面堆笑殷勤劝酒。曹操连饮了七八盏,脸上泛起红晕。郗虑见他似有醉意,想劝几句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几步又来至一张几案前,坐的是金旋、韩玄两位议郎。
金旋字元机,京兆人士,是昔日曹操赶走的那位兖州刺史金尚的亲弟弟;韩玄是河内人,中护军韩浩之兄。这俩人与曹操关系不错,满面笑容左右逢迎。
曹操瞅了瞅金旋:“要说我曹某人有什么对不起的人,你兄长算一个。昔日若不是我将他逐出兖州,他何至于枉死袁术之手?我对你兄长不好,就补偿在你身上。过些日子出兵,你随军听用。若是拿下江南之地,好歹给你个郡守当!”他堂而皇之拿官位徇私情。
“多谢明公提拔。”金旋喜极而泣,“兄长在天有灵,一定感激您这片好心。”
“我一句话的事,你哭什么?”曹操又转向韩玄,“你兄弟从军多年功劳不小,你今后也随军听用,老夫也不会亏待。”
“谢丞相提携。”韩玄本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就靠熬资历,得了意外关照自然高兴。
曹操把酒喝了,韩玄又帮他满上,正要继续前行,忽见长史王思笑容满面从院外跑来:“可喜可喜!朝廷又有大喜事了。”
“何喜之有?”痛饮的人霎时静了下来。
王思眉飞色舞:“刘璋遣益州从事张肃进京纳贡。前番对阴溥的开导见效了,张肃此番不仅送来了蜀锦绢帛、御用杂物,还解送叟兵三百人,看来刘璋有意纳土归降。”
“外藩纳贡,异族归附,这是祥瑞啊!”韩玄赶紧跟着美言。
“还有呢!”王思又道,“议郎周近与匈奴商谈甚恰,左贤王已同意送蔡昭姬归汉。”高幹死后并州尽在曹操掌握,他点名要的人,匈奴哪敢不放?
郗虑举起酒来高声倡议:“大汉之威光照四海,夷蛮戎狄纷纷臣服,咱们同饮此盏共祝我朝……”
“郗公真不会讲话。”金旋打断道,“这都是曹公……不!是丞相的功劳。咱们同敬丞相一盏!”
曹操已明显有几分醉意,又被大伙灌了一盏,忽然胡思乱想起来;恍惚觉得平定天下,身登九五就是明天的事,刘表、孙权根本就不值一提,似乎自己大军一到就能吓得他们解甲归降。他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快,这是一种完全不受约束的放纵。天大地大我最大,世间生灵皆宿命一般要臣服于脚下。曹操甚至畅想到,统一天下以后要励精图治,带领大汉……不,带领一个新王朝走向盛世,把尧舜禹汤远远甩在身后!在酒力的催动下,他忽然诗兴大发,紧走几步一脚跨到石阶上,高举美酒放声高歌: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戴。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
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政治清明,百姓安乐;五谷丰登,老病无忧;路不拾遗,友善无争;众生平等,恩泽万物!正《礼记》所谓“大同世界”。在曹操看来,熄灭狼烟已不是问题,今后他要奋斗是如何治世。天下就在他指掌之间。在场所有人——无论赞成曹操与否,都不禁被这首歌震撼,天下动乱二十余年,刀兵四起血流成河,该结束了吧?无论日后社稷姓刘还是姓曹,也该叫天下人舒舒服服缓口气啦……
“诸位!”董昭突然站了起来,他昂首阔步走到曹操身畔,提高嗓音环顾众人道,“窃以为方才这诗中所言的圣贤恰恰就是咱们丞相!功盖天下解民倒悬,丞相乃天下第一豪杰!乃我华夏九州之砥柱!在下提议,咱们都站起来,郑重其事敬丞相一盏酒,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这哪是敬酒,分明是试探,看谁敢不站起来?华歆、王朗、陈群不复当年,已不再是孔融的挚友,率先站了起来;段煨、马腾、韦端自顾自说笑了几句,也跟着站起来;王邑失魂落魄颤颤巍巍爬起来;杨彪、司马防二老嗟叹一阵,互相搀扶着也站起来;郗虑就跟在曹操身后,想不站着也不行;外面那些人更不用说,金旋、韩玄等挑头,一窝蜂都站了起来。
唯有俩人原地不动——丁冲早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案边起了鼾声;孔融也抱着酒瓮酣睡在地,却不知是真醉假醉。
董昭瞅都不瞅孔融一眼,高举酒盏:“来!丞相弘德恩泽众生,咱们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丞相弘德恩泽众生……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所有发自肺腑的、满怀凄楚的、见风使舵的、无可无不可的祝愿声汇聚在一起,震得耳鼓隆隆屋瓦直颤。曹操傲视在场所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醉在甜美的颂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