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定昆池诗会之后,监察御史崔琬闻听纪处讷戏谑皇帝,心中顿时大怒,遂连夜写就一道奏章。他知道窦怀贞与皇后关系甚好,于是绕开御史台,直接来到承天门前,要求将奏章转呈皇帝。
唐制规定,若上官阻挠言官及监察官员的上奏,这些上奏者可以绕过上官,越级将奏章交与皇帝。皇帝读过奏章,若觉得事态重大,可将上奏者召入宫内当面垂询。崔琬今日所行,即是按照该规制行之。
惯好晚睡晏起的李显今日却起得甚早,他今日用过早膳后即在庭间漫步。这时,一名黄门官南向而来,趋步奏道:“陛下,一大早就有名叫崔琬的监察御史,长跪承天门前不起,说有要情上奏陛下。”
这名黄门官今天事儿不凑巧,他本来想将奏章交给韦皇后观看,谁料想李显溜达到这里碰巧遇上,只好如实禀报。皇后那里,只好事后再报了。
李显接过奏章,匆匆看了一眼,脸上渐有怒色,说道:“你速去传崔琬,让他入太极殿见朕。”言罢愤愤地走回太极殿。
已经跪了许久的崔琬,闻听皇帝召唤,急忙起立,谁知膝盖发麻站立不稳,竟然趔趄一下几欲跌倒,好歹扶着墙壁方才缓过劲儿来。
崔琬进入太极殿又复拜倒,李显并未让其平身,而是喝道:“崔御史,朕上次在这里让你与宗楚客、纪处讷结为兄弟,此事已结。你缘何此次又大动干戈,不仅告他们二人,还连带着说皇后不好,居心何在?”
崔琬上次得了萧至忠言语,出面告宗楚客与纪处讷受人贿赂祸害国家,不料皇上大事化小,自己又莫名其妙地与宗楚客和纪处讷结为兄弟,碍于皇帝之旨,他只好作罢。他回去后,听了一些正直之人的讥讽之语,心中之火又腾然而起,感觉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萧至忠当初选择让崔琬首告宗楚客,缘于他瞧定了崔琬的禀性,他深知崔琬秉承圣贤道理,且宁折不弯,颇有贞观时代的魏征之风。崔琬此次碍于皇帝之言语,不好当堂说出什么不是,然出宫后觉得自己从此与宗楚客、纪处讷之流同流合污,觉得为极大的耻辱,心想一定要寻着一个好机会,一雪前耻。现在纪处讷公然羞辱皇帝,他要把握这个机会,从此与宗纪二人划清界限。
崔琬抬头看到李显那充满怒火的脸庞,心想,今日若不能善罢,有死而已,心一横说道:“陛下,那日定昆池之会,纪处讷竟然敢当着百官之面,出言侮辱陛下,其所恃为何?臣以为,那纪处讷以为韦皇后势大,只要他跟定了皇后,则可将陛下视若无物,此正为其出言不逊的理由。”
“定昆池之会,朕欲君臣偕乐,纪处讷说一些谐谑之语,正为添趣,不该怪之。你妄自揣度,其实不该。”
“臣以为不然。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纪处讷此言行,即为犯上,其实为不忠不孝之人。往往邪佞不仁之人,不思仁义之本,唯思谄媚为上。如此之人,竟然列身宰辅之班,臣甚耻之。”
“此与皇后何干?”
“臣前次弹劾宗楚客与纪处讷,实非妄言。陛下,此二人列身宰辅,那宗楚客更是首辅之人,其手绾国家权柄,其一言一行影响天下至深。然此二人不思国家大政,见利忘义,竟然受胡人之贿,以致裂土丧师,如此大罪,虽车裂之不以为恨。陛下,臣以为若非皇后替二贼说项,陛下能如此发落此二人吗?”
李显默然不语,看到崔琬在那里跪伏不安,就起了恻隐之心,说道:“你平身吧,起来说话。”
崔琬缓缓立起,自早晨至此时,这一番长跪实在令人煎熬。
崔琬起身后继续说道:“陛下,有谚曰‘疏不间亲’,微臣身负监察之职,皇后的事情还要说一说。坊间传言,韦皇后起初与武三思有染,现在又多召俊男入宫,臣以为皇后淫乱宫廷……”李显打断了他的话:“皇后的事儿,不许你胡说!”
崔琬今日似乎横下了心,强项说道:“皇后又与安乐公主等人大肆收钱,使‘斜封官’滥行朝中,臣以为,皇后实为败坏朝纲之渊薮,陛下不可不察。”
李显有些恼火,因为“斜封官”皆由他本人签署,崔琬明说皇后,实则是说自己,遂大为恼怒,说道:“你现在不是正在冒犯朕吗?哼,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崔琬再复跪倒,说道:“陛下,微臣今日既然入宫,事先已抱定必死的心思,臣今日之所以敢犯颜触怒陛下,实想为臣之道,若不能为陛下着想,实在是愧对俸禄。”
“如此说,你还是为朕着想了?”
“不错,陛下。臣以为,皇后现在败坏朝纲,犹为其次。她现在所行,实想架空皇上,如则天皇后那样号令天下。”
“胡说,朕怎么就没有感觉呢?”
“皇后近来令人说‘五色云’以及《桑韦歌》之事,此为大造声势,一也;她重用宗纪等人,排斥他人,二也;皇后近来在北军及万骑中安插韦氏子弟,可见其有异志,三也;纪处讷此次公然侮辱陛下,缘于他有韦皇后撑腰,乃将陛下视若无物,可为例证。”
李显听言后默默不语,此人虽然糊涂,毕竟生在皇家,颇知朝中掌故。且母亲则天皇后的手段历历在目,心里就有了一些感触。
崔琬忽然流泪道:“陛下,朝中动乱许久,天下之人皆愿意李唐王朝千秋万载,不愿他姓染指,如此天下生灵涂炭,官宦之人定遭折磨。臣今日恳求陛下,请以天下百姓计,万不可让韦皇后阴谋得逞,此为臣等心声。”
李显此时心里有所警觉,然终究割舍不下自己对韦氏的情感,根本不相信韦氏会有异志。他仰头默思了一会儿,然后挥挥手道:“崔卿,你走吧。你刚才说的话,朕随后好好想一想,你放心,朕不会怪罪你。”
崔琬心中大喜,若皇帝不怪罪自己,说明他认可了自己的谏言,那么今日入宫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崔琬毕竟书生意气,他的欣喜完全是自作多情。人之禀性发乎天成,靠一些恳切语言难见其功,因为崔琬在拜退的时候,李显又叮嘱了他一番话:“崔卿,今日之会你知我知,万不可对他人提起。”李显的本意,还是不愿意与皇后较真,能够继续浑浑噩噩混下去,是为李显本色所在。
却说那个黄门官将崔琬引入太极殿,又悄悄退出殿外,一溜小跑奔至显德殿内,喘着粗气向韦皇后禀道:“皇后,监察御史崔琬被圣上召入宫来,圣上正在太极殿垂询于他。其奏章上所言,除了说宗大人与纪大人对圣上无礼,还编排皇后的许多不是。”
韦皇后问道:“奏章呢?”
“禀皇后,小人拿到奏章后本来要送呈皇后,不巧路遇圣上。小人无法可使,只好事后来报皇后。”
“蠢才!那崔琬奏章之上如何说我呀?”
“小人匆匆看了一眼,未记其详。好像崔御史说皇后干预国政,以使韦氏宗族强盛,与安乐公主、武驸马和宗大人一起图危宗社。”
韦皇后娥眉耸起,大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崔琬,愈发上脸了!一个小小的御史不好好瞧着手中的饭碗,却来招惹是非,看来是活腻了!”她想了想,手一挥道,“你去,速去召宗楚客入宫议事。”
黄门官躬身退出殿外,然后飞身去传。
宗楚客闻听韦皇后召唤,急忙入宫觐见。
韦皇后见宗楚客入殿,屏退左右后,劈头说道:“知道吗?你们那个兄弟御史又来告状了。”
宗楚客点点头,来时路上,他问询黄门官宫内发生了何事,黄门官说了崔琬入宫的消息,则皇后急召定与此事有关。
韦皇后接着道:“这厮愈发上脸了,竟然敢来告我的刁状。我今日召你过来,就是想让你拿个主意。”
宗楚客说道:“都是圣上惹的事儿!上次这厮告状之时,若对之置之不理,哪儿有今天的事儿?圣上令我等与他结为兄弟,那厮定认为我们有亏理之处,所以愈发上脸。”
“你说,今天怎么办?”
“那就要看皇后的意思了,若皇后想今后少了此人的聒噪,微臣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让他今后不用开口,如此不就结了!”
“那好,你去办吧。”
崔琬步出广远门,这里即为皇城,是为朝中各衙署办公的所在。御史台位于皇城的西南角,离广远门还有一段距离。宫城与皇城之间有二百余道台级,站在广远门前,可以俯瞰皇城及整个长安城,大约隋朝建大兴城之时为显示皇权至高,刻意将宫城建在高地上。崔琬缓缓步下台阶,然后踏上甬道疾步前行。
这时,四名身穿万骑服饰的兵士从崔琬身后兜了过来,其中一人说道:“圣上有旨,崔御史速返宫中问话。”
崔琬闻言不假思索,转身随同四名兵士向宫城返去。他还边走边说道:“我刚刚见过圣上,他又召见,大约还有什么话儿未说完。”
那名传话的兵士笑道:“圣上的事儿,我们如何知道?崔御史入宫后一问便知。”
其实这事大有蹊跷,崔琬却未感到有丝毫不对:皇帝若传旨,例由宫内黄门官来办,怎么会找万骑兵士来传呢?
五人一起匆匆步上台级,行到高处,那四人忽然有一个奇怪的举动:他们每人抓住崔琬的一只手脚,然后用力将崔琬举起,发一声喊,用劲把崔琬向下抛去。
由于事发仓促,崔琬还未反应过来,头颈已然及地,只觉一阵剧痛,然后再无意识。
崔琬躺在台阶脚下已然不动,头颈处流出鲜血,将身旁的台阶染得鲜红。
四个人快速跑下去,一人伸手指探了探崔琬的鼻息,然后起身面向台阶的左方做了一个手势,大声喊道:“死了!”
台阶的左上方,一人阴沉着脸站在那里,赫然就是宗楚客。
宗楚客挥了一下手,令他们将崔琬尸身抬走。很显然,这次行动由宗楚客指令完成。
一直过了数日后,李显方才从宫人口中辗转得知此事。大凡人都有一些脾性的,李显虽平时对皇后言听计从,然皇后此次不给李显一点面子,让李显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李显派人叫来韦皇后,怒道:“崔御史喋血广远门前,听说那宗楚客一直在现场指挥,你听闻此事了吗?”
韦皇后道:“一个小御史,死就死了,值得大惊小怪吗?”
“哼,宗楚客如此大胆,是你指使他的么?”
“如此小事,宗楚客就能做主,还需要我指使吗?”
“不错,现在宗楚客、纪处讷等人只看你皇后的眼色,不用在乎我这个皇帝。你不用指使,他们照样可以无法无天!”李显想起崔琬之语,心里就没有好气,说话声音就高了起来,而且非常冲。
韦皇后看到向来对自己低眉顺眼的夫君被惹起了火,心想不能硬顶,生怕事情变得不可收拾,遂转颜笑道:“陛下,不用发火呀。那崔御史毕竟已死,再也不会活转来,我们想个善后的办法不就成了。”
“你说,如何善后?”
“给户部说一声,让户部多给崔御史家人一些抚恤。”
“不行!如此轻描淡写,如何可以?”
“你说怎么办呢?”
“哼,宗楚客无法无天,竟然敢把一个朝廷的命官当场摔死,实在可恨。要我说,既要对崔家抚恤,还要惩罚宗楚客!”
韦皇后绝对不会同意惩罚宗楚客,便又笑道:“陛下呀,多给崔家一些抚恤,只要崔家不闹事,何必再罚宗楚客呢?”
“不行!宫门前喋血,是何等晦气的事儿?此为一;若不惩罚宗楚客,百官会如何议论呢?此为二。”
“陛下打算怎么惩罚宗楚客呢?”
“罚他半年俸!让他记住此回。”
韦皇后没想到李显会这样处理宗楚客,半年薪俸对宗楚客来言又值几何?她连声答应,李显也就消了气儿。
上官婉儿那日果然带领崔湜前去拜见太平公主,看到这两人前来,太平公主明白他们的示好之意,遂笑颜相向。
后一日,崔湜单独前来。婉儿事先已向太平公主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两人说了一会话,就步入侧室成就好事。太平公主与婉儿相比,毕竟阅人甚多,少了婉儿的浓烈情怀,认为不过是一场游戏。其与崔湜交欢之后,感觉崔湜的本领不错,并且赞赏崔湜的才具,觉得此人今后或许有用。
太平公主近来以和安乐公主怄气的名义闭门不出,然对外面的动静了如指掌。安乐公主请为皇太女,宋之问诗场夺冠以及崔琬喋血台阶等事件,太平公主很快就能知晓。
近来的消息证明,韦皇后及安乐公主谋夺大位的步伐骤然加快。太平公主明白,安乐公主此人虽骄横无度,实无问鼎权力的企图,她若能日子过得安逸,手里有钱花,能够办成心仪的事儿,身侧再有恭维之言,则会极度满足。现在向皇帝提出要当皇太女,太平公主判断,其中十有八九是韦皇后的意思。事情很明白,若让皇子李重茂当太子,即为正朔所在,李重茂现在年幼,总有一天会长大,届时肯定会有自己的主意,韦皇后能否完全掌控,实无把握。若安乐公主当了皇太女,韦皇后则可高枕无忧。
至于宗楚客公然摔死崔琬之举,太平公主认为,现在韦皇后之党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他们肯定认为已然傲视天下,可以为所欲为。太平公主看到这种苗头,明白韦皇后之党若果然掌控权力,定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而不寒而栗。
五月的阳光已显炽热,午时过后,阳光更加浓烈,庭院里的绿叶被阳光照射之后,显得更加碧绿且光亮。太平公主眼望室外的斑驳树影,呆呆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名婢女入堂添茶,她方才回过神来,令婢女去叫薛崇简与王师虔过来。
两人今日并未出府,他们闻听召唤,很快先后赶到。
太平公主让他们坐下,然后问道:“你们这一段时间与三郎相处时候多吗?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事儿?”
薛崇简答道:“奉母亲之命,儿子与王师虔近来多去兴庆坊。三郎待我们还算亲热,将其好友悉数介绍我们认识,此后任何事情不避讳我们,在一起游宴玩乐,很是快乐。”
太平公主说道:“好呀,我今日无事,你们就把交往过程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薛崇简道:“儿子此前也多听闻三郎的名声,此次近距离接触,方悟其言不虚。三郎有一桩好处,三教九流乃至清流文士,他都爱倾心结交,以致所交之人皆愿敞开心扉,愿意成为莫逆之交。”薛崇简所言非虚,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其所言所行彰显魅力,很快能成为小圈子的中心人物,李隆基就有这种本事。
太平公主目视王师虔道:“师虔,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王师虔道:“不错,下官亦有此感。临淄王行事,大有任侠之风,以致人们愿意与之倾心相交。如今其朋友圈中寻常不呼其名,皆称之为‘阿瞒’。”
“‘阿瞒’?此为曹孟德之号呀。朋友之间以此称呼三郎,他们定是认为三郎有曹孟德之风了。”
“临淄王的性情实在有趣,当朋友之间聚饮游乐之时,其逸兴湍飞,妙语似花,极尽渲染之事;每遇严肃之事,此人惜语如金,出言必为深思熟虑而来,以此方有了‘阿瞒’的名号。”王师虔答道。
太平公主默默不语,心道自己以前仅看到李隆基性格张扬的一面,实际未彻底了解此子的性情。看来此子心机甚深,不可小视。
薛崇简道:“三郎交结人物,可谓不拘一格。孩儿注意到了,三郎交结人物若以群分,可分为数种。第一种为志趣相投的朋友,如麻嗣宗、王崇晔、钟绍京、崔愕之、刘幽求等人,嗯,刘幽求有些特点,他不爱游玩,寡言少语,似不应归入此种;第二种人即是那些万骑将士,核心人物为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儿子看到了,这三人在万骑中号召力尚可,手下皆有一帮下层军官响应。三郎与万骑将士交往很有特点,他除了直接与这三人联络之外,其卫士王毛仲与李宜德更与许多万骑将士打得火热,花钱很大方;第三类人为僧道之人,如禅师普润、道士冯处澄与王晔、山人刘承祖等人。”
太平公主看到儿子如此尽心,赞赏道:“不错,崇简能够如此细心,实属不易。想不到三郎交结甚广,竟然与僧道之人也有来往。”僧道之人以及所谓的山人,他们走街串户,所知甚多,其时成为一类很特别的人群。
薛崇简接口道:“三郎确实有本领,他在潞州时日甚短,竟然也结交了一大帮朋友。一位名叫张暐的富贾,近日也在兴庆坊买了一处宅子,整日里与三郎待在一起。”
王师虔说道:“大郎说得不错,刘幽求确实有些特别。每遇斗酒听乐以及玩毬游赏之时,难以见到刘幽求之身影。然下官感到,与三郎最为默契者,首推刘幽求。”
“刘幽求为何许人也?”
“刘幽求为朝邑尉,官职甚微,公主定难闻其名。不过此人与‘五王’之一的桓彦范私交甚好,他当初力主‘五王’除掉武三思,以免后患。可惜‘五王’不听,刘幽求因此薄有微名。”
“嗯,原来是此人啊,我也隐约听说过此事。不错,刘幽求要除武三思,韦后定为知闻,刘幽求现在仍任朝邑尉,未被韦后动手脚,亦属大幸了。”
“公主所言甚是。不过如此一来,下官心里有一个深深的疑窦:三郎与刘幽求这类心怀不满之人相交,他要图什么呢?”
太平公主心里一怔,心想此子莫非也有异志?自己当初派薛崇简与王师虔混入其朋友圈内,缘于自己瞧中了李隆基的朋友资源。自己将这番心事深藏心中,并未对李隆基明言,若李隆基果有异志,他定然会猜中自己的心事。
想起李隆基那张笑意盎然生机活泼的脸庞,太平公主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此子年纪轻轻,心机已然叵测,则李唐宗室此辈中以此子最为超卓,其不动声色慨然接受薛崇简与王师虔入伙,还表现出一副心性烂漫的样子,这份功夫靠假装是扮不来的。
不过太平公主要谋大事,若非李隆基来做帮手,她又能找谁呢?太平公主明白,李隆基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问道:“人言三郎多情好色,果如其然么?”
薛崇简答道:“儿子起初也颇觉新奇,认为若从三郎游赏,断少不了勾栏花酒之所。然很奇怪,三郎绝不入这些地方,未见未闻其拈花惹草的行为。看来昔日传闻,那是当不得真的。”
王师虔也说道:“临淄王近来似乎对那新纳的赵氏专宠得紧,临淄王性爱音律,常常约我等观摩。每次歌乐之时,例由临淄王作曲作词并操鼓领乐,赵氏领舞唱词,其言语之间欢意甚洽。”
“是了,他前些日子约我去观《感庭秋》,惜未成行,你们定观过此曲了?”太平公主插话道。
王师虔道:“此曲由临淄王新制,描述其从潞州返回京城时的萧萧落木之意。临淄王确实有音律方面的天赋,所谱之曲音阶顿挫有致,乐音甚弘,歌词与乐章浑然一体。”
太平公主叹道:“此为其年幼之时打下的底子啊。他们未出阁之时,随着四哥一起幽闭深宫,日常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个就是读书属文,再一个就是与乐工一起弄乐谙律。三郎今日既谙音律,诗文又好,皆拜当时之赐。不过个人灵性最为重要,三郎与他的兄弟日夕在一起,缘何三郎超卓,其他兄弟才具一般呢?还是灵性使然啊!”
薛崇简与王师虔点头称是。
太平公主又微微一笑,说道:“不过三郎现在如此内敛,将多情好色的性子掩藏得无色无痕,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我自小观其长大,此子天生聪慧,内心细腻,如其所谱之曲情欲跌宕迂回,可见其内里渴求浪漫、希冀艳遇,他又生得帅气俊朗,眼神顾盼之间可现风流自赏,他若就此改了性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哈哈。”太平公主说到这里,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师虔深服太平公主知人,赞道:“公主所言甚是。临淄王如今尽敛性子,将女人视若无物,其定有别种心思。”
一个适龄男子,若将男女之事放在旁边,肯定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牵挂,以致心无旁骛。李隆基如此不思女色,实与其往日做派大不相同,太平公主将刚才的所思与之印证,心里顿时了然。
唐人心中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看重,大约李氏先祖出身关陇,其风气中混入了胡人相对散漫的因子,所以,对男女之事比较宽容。像崔琬向李显状告韦皇后淫乱后宫,李显不觉得奇怪,因而释然应之,由此可见一斑。
王师虔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自从公主令大郎我们追随三郎,其聚会之期与方式有了不少改变。”
太平公主警觉问道:“有何改变?莫非三郎他们对你们二人有所忌惮不成?”
王师虔摇摇头,答道:“麻嗣宗为一名直性之人,那一日忽然向三郎发问,说此前率性玩乐,何等畅快,现在忽然偷偷摸摸,着实恼人,三郎一笑而过。下官事后私下询问麻嗣宗到底有何区别,麻嗣宗答道:‘现在毬玩得少了,寻常聚饮此前多在临淄王府或王崇晔宅中举行,现在却经常寻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气闷。’下官事后心想,临淄王此举动实在透出蹊跷。”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这样甚好。”她心里明白,自己当初瞧中了李隆基的朋友资源,保不准别人也有此等认识。李隆基现在改变方式,实为内张外弛之举,此招委实高明。太平公主想到这里,心头忽然晃出刘幽求的名字,其心中认定,假若李隆基与刘幽求较之别人更加默契,定是在这等事情上商量颇多。
王师虔毕竟比薛崇简年长许多,太平公主派他加入李隆基朋友圈内,王师虔一开始并不明白其意图。典签亦属朝廷命官,理应负责公主府内的事务,如今忽然被命出外,且多为游赏之事,这一招实在匪夷所思。不过王师虔心中虽有疑惑,毕竟跟随太平公主日久,知道这位公主的一招一式皆有讲究,她现在虽未明言,绝对不会仅让自己来简单玩玩而已,其中定有深意。所以日常之时,他较之薛崇简观察更细,今日太平公主专门垂询,他心中就隐约觉得此事必定大有奥妙。
太平公主说话至此,已对李隆基近一段的举动了解甚详。她闭目想了一下,说道:“你们这样很好。这一段府中无事,你们就继续与三郎一块玩吧。玩乐游赏之事看似轻松,其实为一个花钱的勾当。三郎他们官俸不高,你们不可长此以往白吃白玩。这样吧,你们到府中支出一些钱来,今后再有宴游花钱时候,不许再让三郎花钱了。”
王师虔知道,太平公主的财货富可敌国,李隆基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太平公主既出此言,那么今后的花费可以从容从府中列支,在李隆基一帮朋友面前,也会觉得腰板硬了起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公主,我们的花费都从府中列支吗?”
太平公主道:“你们一帮人就是撑着劲儿花,又能花掉多少小钱?你告诉三郎,就说我说了,再有游赏之事,不许他们自己掏腰包。”
薛崇简看到母亲如此慷慨,顿时觉得脸面有光,答道:“儿子定向三郎传讯母亲之言,就怕三郎推托,如此就拂了母亲的美意。”
太平公主又笑道:“你把三郎想得太克己了。我敢说,他若知道我为你们玩儿付费,他定然二话不说,笑纳了。他眼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有此举,如雪中送炭一般。好了,我们今天说了不少,你们下去吧。”
相王府及其五子府第皆设于兴庆坊内,兴庆坊南端有好大一片湖面,名曰隆庆池。其实兴庆坊最初并无水面,皆为平地,则天皇后刚刚主政之时,坊内一平民王纯家里水井忽然井水上涌,且流水不绝,水漫至南端低洼处,渐渐积成数十顷大小的水面。后来池四周绿树渐起,将碧波潋滟的池水围起,成了人们到此漫步与观景的好景致。
年初时,司天台的五官灵台即告诉司天监:“近来隆庆池常郁郁有帝王之气,比起往年更甚。”皇帝此时居于宫城,然同城的隆庆池却有帝王之气,明显与皇帝唱对台戏,这是不可小觑的。司天监急忙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李显,李显起初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说道:“这很正常啊,朕居京城,当然有帝王之气了。”
司天监大为着急,说道:“陛下居于禁苑之中,这里能观帝王之气方属正常。其他地方若现,则对陛下不利。”
李显笑道:“你们呀,就爱疑神疑鬼。对朕不利?怎么了?莫非有人想来夺走朕的位置?哈哈,这不是白日里说梦话吗?”
司天监更为着急,说道:“陛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五官灵台郎说道,那池中之气一日更甚一日,若不能施以厌胜之术,定有大变!”
“哈哈,你们就会闹些玄虚。也罢,你们说要施以厌胜之术,如何行之呢?”
“五官灵台郎说道,若想镇住池中王气,须在池中造一亭台。待台造好,陛下再御驾光临一番,则可无虞。”
“好吧,你们去办吧。对了,你们建造之时,不可对外宣说为镇王气。朕此前曾路过那里,隆庆池四周风景甚美,你们就说造台为添游赏之地,明白吗?”
“微臣明白。”
“嗯,若非这样说,外人定会笑朕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如此甚为不堪呀。”
司天监躬身答应,急忙出去办理。他在路上想起李显的托词感到好笑,这个皇帝什么可笑的事儿都能做出来,什么时候顾忌自己的名声了?他今日既这样说,莫非今后就转了性子不成?
司天台派人到隆庆池造桥设台,旬日即成。他们自池西造一拱形引桥,伸展到池中心,然后在那里堆土成岛,四角里各设有凉亭。司天监见事儿已经办妥,就找到李显禀报,并促请皇帝摆驾池中。
李显显然想把自己与民同乐的意思进行到底,他挥手令司天监退下,又召来司农卿赵履温,令他派人到隆庆池里的池中岛上扎彩楼,又在池四周张灯结彩,然后令百官随同自己前去游玩一番。
李显又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儿,所以其起驾之时,随行者还有三千余名宫女。御驾这日自宫城夹道向南而行,到了兴庆坊之侧的春明门方才下来。由春明门至隆庆池沿途早有仪卫把守,寻常百姓被挡在外面。若御驾大摇大摆在街道上行走,皇帝的御杖固然耀目,那身后数千余名风姿绰约的宫女更是惹人眼球,围观之人定会摩肩接踵,以一睹此香艳场面。
李显到了池中岛上设好的御座中坐下,百官依序拜谒,李显身边的黄门官宣布道:“圣上说,今日之会为群乐,不用赋诗品评。第一场,请群臣观摩宫女拔河;第二场,群臣分为两队,也要现场拔河;第三场,由宫女设市肆,公卿大夫为商旅之人,可以两相交易;最后,池畔有舟,大家可以约伴入池泛舟,晚间尽欢而散。”
群臣闻言,心内窃喜。今日之会不用赋诗,皆为轻松游玩之事,又有香艳宫女在侧,也许可以亲近芳泽,何等惬意啊。
李旦今日也被邀来,其时坐在李显身侧。李显侧头对李旦说道:“你的相王府选了一个好地方,其南临这个池子,风光甚好啊。”
李旦此前也听闻了隆庆池有王气之说,心里正在惴惴不安,生怕就此再惹祸端,遂斟章酌句说道:“当初母后赐宅于此,想是此地与内宫不远,使臣弟朝见皇兄时可以少些周折。孰料赐宅不久这里因井成池,就成了一片好景致。由此看来,母后未卜先知,足见英明。”
李显从未把隆庆池的王气与李旦连在一起,所以对李旦的谨慎之语没有任何反应,反而问道:“我说这里风景很好,你怎么又扯到母后身上?对了,看来令月妹妹还在生气吧?她今日仍未到场。”
“臣弟前些日子专门去说了她一番,今日之会臣弟又派人去促请。奈何她染了一点小病,需要将息数日。”李旦明显替太平公主打圆场。
“染病了?不要紧吧?她只要不再生闷气,如此最好。四弟,我辈中仅剩下我们兄妹三人,年龄也一日大于一日,闲暇时候要多亲近一些,不可因小气而生分起来。”
“皇兄所言甚是,臣弟定转述令月。”
这时,下面的喧哗声起,只见两队宫女已然执起长绳两端,拔河马上要开始了。李显见状,伸手扯起李旦,说道:“走,我们下去瞧瞧热闹去。”
组织此活动的黄门官看到李显走了过来,急忙趋前禀道:“陛下,诸事已备,请陛下主持开赛。”
李显道:“好哇,朕来开赛,由相王观旗。”当时拔河赛制,在大绳居中的地方立大旗为界,两队相对而拉,被拉者至大旗位置为输。
李显又问道:“鼓节都准备好了?”
黄门官答道:“禀陛下,鼓节已准备好,又令三百名宫女擂鼓击节,其他人摇旗呐喊。”
李显笑对李旦道:“好呀,今天好玩得很呀。走吧,我们去开赛,你可手持那面锣,若见人至大旗处,可鸣锣叫停喊胜。”两人于是走过去,李显手扶大绳看了看两旁的宫女,见她们皆弓腰待拉,李显就脸含笑意,手从空中向下一掠,大声喊道:“开赛!”
李显话声刚落,两旁的宫女就喊着号子开始一齐用劲。此前李显常在宫里组织宫女们拔河,所以她们对拔河的要点非常熟稔。两旁的鼓节齐鸣,未参赛的宫女齐声呐喊,百官们见状,也大多加入呐喊的队伍之中,一时间,四周喧呼动地,震惊远近。李显之所以今日要在这里拔河,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因为拔河的动静很大,唐人认为以此作为厌胜之术最有奇效,可以镇压所厌之气。
李显居中也在那里大声呐喊,看来他比较喜欢这种活动。只见他一面呐喊,一面还蹦跳着帮着乙队鼓劲。如此僵持了一会儿,甲队最终被慢慢拉到大旗处。李旦挥槌击锣,判乙队胜利。
后面四队宫女轮番上阵,结果各胜一场,如此,乙队共胜两盘,李旦宣布乙队胜出。
拔河其实十分累人,宫女们经此劳累,皆香汗浸出,娇声连连,许多人不顾凤仪,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微风拂过,满场的香风更炽,惹得许多男人心中鼓荡不已。
王崇晔见此盛景,心中早已痴醉。其时,他与李隆基一起在西侧观阵,香风袭来,再观那些俊俏宫女的千姿百态,惹得他心乱神迷,他俯在李隆基耳边说:“阿瞒兄,小弟实在受不了了。”
李隆基知道他的心意,笑道:“你受不了了?哈哈,其实何止你啊!如此香艳场面,有几个男人能把持住?”李隆基说话至此,心里却在责李显行事荒唐。一帮艳丽纷呈的宫女出得宫来,面对一帮色目深深的男子,肯定也会心猿意马。想到这里,他轻声笑对王崇晔道:“若要灭你心火,我有一个法子。”
王崇晔大喜,急忙问道:“你有何法?赶快教我。”
“嗯,你现在赶快通知下人,让他们准备几辆香车儿在池外僻静处等候。待会儿皇上不是让宫女们设市肆吗?你可亲近芳泽,感觉哪些顺眼的就与她们约定,让她们散会后悄悄跟着你走,然后乘香车儿归入你府,如此事儿不就成了吗?”
王崇晔大惊,说道:“这怎么可以?偷走皇上的宫女,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再说了,这些宫女皆有户籍,她们若私自逃脱,朝廷定轻饶不了她们的家人。”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你怎么变得杞人忧天起来了?”然后又轻轻说道,“这里无界无拦,一会儿又是市肆,又是泛舟,宫女们走向何方,有何定制?皇上今日明显出的是昏招,摆明了想让宫女们四散逃归!我敢说,会散之后,这些宫女定有五成不再回宫。这样的便宜事儿,你若不顺手捞上几个,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王崇晔张大着嘴巴,静听李隆基分剖。
“至于你说户籍之事,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若大肆推罪逃散宫女家人,岂不是天下奇闻?我敢说,事发之后皇帝定不敢声张。”
王崇晔面有喜色,说道:“如此,我就下去布置了。若果如阿瞒兄所言,我岂能仅仅拉回去几个?等着吧,明日你可入府,瞧中顺眼的就叫入你府中使唤。”
李隆基微笑不言,王崇晔转身就走。
宫女拔河结束后,黄门官又令换了一条小绳,下面即由官员开始拔河。
王崇晔由于怀有心事,无心观看拔河场面,在那里进进出出忙碌安排车儿的事。待将事情安排完毕,他施施然走回李隆基身边,悄悄说道:“成了。”
李隆基笑了笑,也轻声说道:“事儿只是成了一半。你总不能大摇大摆,把宫女直接领上车吧?”王崇晔原来想晚间散时,趁乱把宫女领上车子,然后载回府中。李隆基现在既有此问,王崇晔深知其思虑缜密,他马上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失于简单,急忙问道:“阿瞒兄,计将安出?”
“你若大摇大摆把宫女领入府中,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目标肯定很大,定会被人瞧在眼里。明日事发,若有人告状,说此次宫女走失皆为王崇晔之谋,再入府中一搜拿到真凭实据,那如何得了?”
“阿瞒兄所言甚是,请阿瞒兄指教。”
“嗯,你现在速去抢来两艘大舟,更要有贴心之人掌桨。你为尚衣奉御,搞定这些活儿谅不是难事儿。”
“没问题,我马上去办。”
“这件事儿若办好,你要用好下面的市肆与泛舟两场景儿。当宫女们市肆交易时,你可混入其中以观其颜色,若有顺眼的,你悄悄让她们登上你指定之舟,并承诺有礼物相送。待舟行之后,由舟子划入你指定的柳荫僻静处,她们再舍舟登车,如此不显山露水,事儿就成了。”
王崇晔大喜道:“阿瞒兄果然算无遗策,愚弟遵从执行。”他行了几步想速去安排轻舟之事,忽然又折回头来到李隆基面前,轻声说道,“待会儿市肆之时,你还要随愚弟一起,你眼光奇准,瞧中的宫女定是不会错的。”
李隆基推了他一把,轻声骂道:“滚你的,自己的事儿自己去办,我难道还会与你胡闹到底吗?”
李隆基的预言果然很准,这日晚间会散之后,未回宫的宫女竟然有七成之多。估计这日晚间,京城有许多家中皆遇上香艳之事:一个个姝秀的宫装女子敲门而入,跪倒后要求被收留。于是,许多稍微富殷的户中添了一房美貌的侍妾;那些或家穷或貌丑的未婚男子,竟然也天降了一个妙人儿。很明显,这些久处深宫的宫女寂寞难耐,最难忍的是日复一日的牢笼生活。若从此脱离宫中,哪怕是做寻常家庭的婢女,也无怨无悔。
宫中尚宫清点人数,发现逃离者竟然达七成以上,顿时大惊。她们不敢怠慢,急忙逐级禀报。皇后为后宫之主,此等事情应当由皇后处理。然韦皇后今日晚间在显德殿里有要事,吩咐宫女挡驾来人。
韦皇后的所谓要事,说起来不值一哂。她此刻正在殿中,与散骑常侍马秦客与光禄少卿杨均叙话。
马秦客虽为中书省的六品官员,个人还有一项特别的本领,即善于瞧妇女之病。韦皇后自从被立为皇后,身边多了许多男人,又为中年人之身,下身常有病痛。她闻听马秦客之能,立刻召入宫来,马秦客大显本领,很快医其病患,从此常伴韦皇后身侧,渐渐地成为其入幕之宾。至于杨均,其经历与马秦客相似,大约杨均升为光禄少卿与其所长有关,他有着一手相当好的烹调手艺。韦皇后既为皇后,也要享尽口福之味。很快,杨均成为韦皇后的专厨,且两人相处日久,杨均又生得相当俊朗,韦皇后稍稍眉目传情,杨均就从此成为韦皇后的榻上之伴。
尚宫被挡在显德殿外,作为宫官之首,她完全明白韦皇后在殿内玩的把戏,她无法可施。因为事体重大,若不报拖延至明日,弄不好自己也有罪名。尚宫无奈中决定,直接到太极殿禀报皇帝。
李显得知如此多的宫女逃散,心中大为恼怒,当即骂道:“该死!朕让她们出宫游赏,她们却以怨报德,让朕的颜面何在啊!”他又迁怒尚宫,骂道,“你们早些时候干什么了?从隆庆池到夹道有几步路?你们为何就不看好了?”
“臣婢该死。只是缘于那隆庆池无遮无拦,众人泛舟时场面混乱,这些该死的宫女许是泛舟之时就趁乱逃走。”
“这么晚了,你巴巴地过来,难道仅是告诉朕,这些宫女都跑了吗?”
“臣婢觉得事体重大,不敢不奏。”
“哼,难道你就不想一些法子吗?”
“这些宫女逃走后定是星散四方,若逐个追索难度太大。臣婢以为,明日可让有司按照户籍册子,找其家人索要,或者羁其家人为质。”
李显开动脑筋,认认真真评判此次事件的去向。他知道,这些宫女逃走后,也许今晚就成为男人榻上之伴,若再耽误一些时间,许多宫女弄不好就会珠胎暗结。若把这些宫女找回来弄回宫中,届时她们大腹便便,按照常理,宫内只有自己是一个有用的男人,那么她们肚中的胎儿应该都是自己的龙种,这样实在冤枉。且这样大索天下,究其原因是自己看管不严,以致宫女逃走,国人及外邦定会嘲笑自己,这件事情实在不宜声张。
李显拿定了主意,说道:“你们管教不严,就会出一些馊主意,想来糊弄朕吗?这次事件不能轻易放过,要好好惩戒你们一番。对了,这些事情例由皇后发落,你不找皇后,缘何找朕?”
“陛下,臣婢找过皇后。然皇后在殿内有要事,不许外人打扰。”
“有什么要事?现在时辰已晚,想来她也该就寝了。”
“臣婢不知。”
李显捕捉到尚宫那飘忽的眼神,心中又恼,斥道:“你为尚宫,则皇后的寝食你当知晓。你今日只会用‘不知’言语来糊弄朕,莫非想找打吗?”
尚宫看到皇帝发怒,急忙跪下叩头谢罪,并辩解道:“皇后到底有何要事臣婢委实不知。不过隆庆池会散之后,司闱曾得皇后言语,说光禄大夫杨均、散骑常侍马秦客要随后入宫,估计皇后召他们有事要商。”司闱系尚宫的属官,负责掌钥及登记进出宫人员。
李显顿时了然,尽管他曾经对韦皇后说过,今生绝对不制约韦皇后,然他毕竟为其夫君,闻听皇后竟公然召人入宫,且一下子来了两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美。他压着火气,问道:“此二人今日是第一次入宫吗?”
尚宫摇摇头,说道:“臣婢听说杨均善烹调,马秦客善医术,他们二人经常入宫,已非一日。”
李显无心再听,向尚宫挥挥手,令她退下。
自从崔琬被宗楚客摔死之后,向来对韦皇后百依百顺的李显心里有了一些变化。崔琬那日冒着必死的风险,把韦皇后的劣行及心思全盘托出,李显一面斥责,心里也有所触动。特别是崔琬言道,若任由韦皇后如此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把皇帝抛在一边。
人之自私,发乎天性。所以在利益面前,亲如父子兄弟,情如夫妻情人,若有利益冲突,往往反目者居多。李显虽然糊涂,毕竟为一正常之人,他目睹母亲为固其位,大肆杀戮李氏宗族及功臣。崔琬那日多将韦皇后与则天皇后相比,更让李显感同身受。李显早年曾说过把皇帝位让给岳丈坐的气话,那是一时之忿,他知道皇帝宝座的重要性,岂肯轻易丢掉?若皇后果真搬掉自己,李显绝对不愿意。
李显也十分纳闷,假若皇后果然有这种心思,就是皇后的不是了。想想也是,李显对皇后百依百顺,其无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大家若如此乐融融在一起,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是何等的美事啊!若皇后再想皇帝之位,那就太不仁义了。
“对,该和皇后认真地谈一回了。”李显沉默良久,心中终于有了这个决断。
人世间权力越大,相争愈难,注定了如皇帝及重臣这些位置,非寻常人能干。李显没有机谋权术,更没有坚忍手段,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实因其偶然出身及母亲赐予,与个人能力扯不上任何关系。其实,他这一生应该去当一个优裕无为的亲王,让他当皇帝,实在是害了他。
李显那一会儿有了冲动,想去显德殿与韦皇后认真谈一谈。他又认真地细思一番,觉得自己现在贸然闯入,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于是只得作罢。不过经此一气,心火上涌,李显顿感胸口闷堵,头痛欲裂,浑身极不舒服,于是不要侍寝之人,独自闷闷地睡下了。
马秦客与杨均两人还算尽心,昨夜把韦皇后侍候得通体舒泰,让韦皇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韦皇后穿衣洗漱完毕,然后优雅地坐在那里享用早餐。忽瞧见尚寝女官在侧,因问道:“你昨晚似乎在殿外与人说话,是何人呀?”
“禀皇后,昨晚尚宫姐姐来找皇后,臣婢将她挡回去了。”
“哦,她有什么事儿?”
“臣婢不知,容臣婢叫她如何?”
“嗯。”
昨晚一下子跑掉了许多宫女,尚寝女官何尝不知?不过事不关己,她也不愿多嘴。
尚宫女官很快过来,细细向皇后禀报宫女逃离之事,并说已向皇帝禀报。
韦皇后神色淡然,说道:“她们跑了就跑了,多大的事儿?我瞧着这帮老面孔有些生厌,她们走了正好,再招新人就是。”
尚宫心里惴惴不安,说道:“皇后,圣上却不这样想,他大为生气,还说要惩戒婢子们。”
“宫里的事儿由我来做主,你不知道吗?你也是多事,芝麻大的事儿,你就按捺不住,还巴巴地找圣上禀报。圣上真要惩戒你,活该!”
看到皇后发怒,尚宫大为害怕,急忙跪下请罪。
韦皇后横了她一眼,说道:“罢了,你起来吧,今后要多懂些规矩。走吧,你领我去瞧瞧圣上。”
尚宫急忙起身引路,一行人出了显德殿,很快就到了太极殿。进入殿内,只见殿内十分安静,宫女们蹑手蹑脚不敢出声,韦皇后知道,李显定然未醒。她转头问尚寝女官:“圣上睡得实在太好,昨晚由谁侍寝呀?”
“禀皇后,圣上昨晚并未要人,独自安歇。”
韦皇后用手指点着太极殿的宫女们,斥道:“瞧瞧,都成了一帮懒人了。现在日上三竿,你们不侍候圣上起身,犹在这里游手好闲。”
几个女官看到皇后今日脾气很大,忙不迭地向皇后请罪,表示今日之后定严加整顿。
韦皇后吩咐尚寝女官道:“你去,赶快把圣上叫醒。都什么时候了,如此酣睡,长此以往还不颠倒了昼夜?”
话中之意,明显对李显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满。
尚寝女官急忙入侧殿去唤李显,韦皇后好整以暇,悠悠地坐在御座上等候。
过了一会儿,只听脚步急响,尚寝女官匆促过来,喘着粗气禀报道:“皇后,大事不好。婢子连唤圣上数声,圣上不应,婢子斗胆至榻上摇动圣上,他还是酣睡不醒。”
韦皇后一愣,说道:“怎么会这样?”她边说边起身向侧殿走去,并吩咐尚宫道,“你去,速传太医署来人。”
韦皇后入侧殿后撩起榻上薄纱,就见李显在那里安详地熟睡。她贴近李显,马上发现了与往日的差异所在:李显平时鼾声很大,现在却无声无息。她想罢将手放在其鼻孔上试探,就觉得其已无鼻息,再摸其手,就觉得其手已然冰凉了。
韦皇后心想不好,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她转过头来连声道:“你们再去,速传太医署来人。”女官们见皇后泪流满面,说话声音凄厉,皆快步奔跑出殿外。
韦皇后坐在榻侧,眼望李显那看似熟睡的脸庞,想他昨天还在拔河之时兴高采烈,今天就骤然死去,她实在难以相信。李显是年五十五岁,身子一向不错,不该就此离开人世。
韦皇后知道,李显不是一个好皇帝料儿,少有太宗皇帝那样杀伐决断的英武之气,然他对于女人而言,却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夫君。
韦皇后思念及此,想起李显的许多好处,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这时,殿外杂沓声起,韦皇后抹了一把眼泪抬眼观看,就见一帮女官拥着太医署的太医令走过来。
太医令作势要向韦皇后见礼,韦皇后起身道:“罢了,别来这些虚礼了,你赶快瞧瞧皇上到底如何。”
太医令趋步来到榻前,伸手替李显把脉,脸色不由得一变,他又伸指搭开李显的眼皮,就见其瞳孔已然散开,心中顿时了然。此人很善做戏,他转身向韦皇后拜首道:“皇后,大事不好,圣上驾崩了。”
韦皇后此时回复了平静,她伸手又抹了一把眼泪,问道:“你能确定吗?”
“圣上脉息已无,瞳孔已散,确实无疑。”
“嗯,你再看一遍。”
太医令转身再复核李显死状,他在那里摸索半天,转身禀道:“皇后,圣上已然驾崩。其全身已凉,而且僵硬,微臣妄自猜度,圣上已逝去数个时辰。”
韦皇后闭目不语,她沉默片刻,然后对尚宫说道:“你去,速让黄门官传上官昭容、宗楚客、纪处讷到显德殿见我。记住,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圣上驾崩的消息。”
尚宫领命后出殿而去。
韦皇后又对太医令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此榻前侍候,不得我的号令,不许离开圣上半步。”
太医令答道:“微臣明白。”
韦皇后转对尚寝等女官道:“你们现在要约束殿内各人,不许出太极殿半步。我走之后,你们须将太极殿各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入内。明白吗?”
女官们齐声答应。
韦皇后脸现厉色,沉声道:“若此后圣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半点,我不问原因,首先要把你们斩杀。你们要保小命,还是互相看好一些。”
殿内的女官和宫女们顿时齐刷刷跪下,齐声道:“婢子不敢。”
韦皇后把众人看了一圈,哼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去。
按:根据《新唐书》、《旧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的记载,宗楚客摔死的是燕钦融,本小说为避免人物太多,将燕钦融换为崔琬,事迹大致相同。因为此事,李显怏怏不乐,“由是韦后及其党始忧惧”,于是韦后及安乐公主合谋,由马秦客与杨均制作毒饼,于六月二日毒死了李显。因为有了这三部正史的记载,李显被韦皇后毒死就成了铁案,后世多沿用此说。
黄永年《说李武政权》(载《人文杂志》1982年第一期),认为“中宗很大可能是病死的”,近来的一些人也认可此说。其实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毒杀李显,有许多牵强之处。首先,韦皇后及安乐公主有谋逆之心不假,然她们当时并未准备就绪,还需要李显这个大旗的庇护,由于事发仓促,韦皇后当时就有些措手不及,是为例证;其次,李显一家从患难中走出,夫妻与父女还有相当感情,从李显宠爱自己的妻女就可看出端倪。若韦皇后果然主政,她肯定会选择幽闭李显的法子,此为常理;此外,李显骤然死去,其实对韦皇后不利,反而给了敌方阵营的口实,说韦皇后谋杀李显,显然是敌方编造的谣言,以顺应天下尊李唐王朝的民心,使反对韦氏当权有了翔实的理由。此后李隆基当政,定然坚持这种说法,两唐书为官方所修史书,自然以官方实录为据,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其离李显身死已近五百年,无法从野史中采撷史料,只好沿用新旧唐书之说。
本书采用李显病死之说,李氏宗族有高血压病史,李显遇到情绪激动之时,情感大起大落,以致脑中溢血而死,此情况亦符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