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慢引着马在成都的巷道间徐行,仰望着清湛无尘的天空,耳际是轻软如小调的风声,却是一件惬意的事。
刘备从张飞府里出来,便一路慢行,也不急着赶时间,像是要享受这慢行的怡然自得。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不过隔着两条小街,凭着张飞的大嗓门,在门口甩个声音出去,屋里睡觉的刘备就能听见。
张飞的这所宅子是他帮着挑的,地方宽大,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前后庭院皆种了大丛的珍贵花木,盛夏里透出一份荫凉。还有一处宽敞的绕溪大场子,足够让张飞练剑习武,他头回带了张飞来看房子,可把这莽汉乐得合不拢嘴,口口声声称道还是大哥最疼他。
自得了这宅子,张飞竟学会了风雅,闲暇时呼朋唤友,便在这宅内摆下宴席,把酒言欢。只是请来请去也不过是些荆州旧友,极少有益州名士造访,即便得了邀请,也托辞推掉。张飞一开始还耐了性子去请,后来推辞的次数太多,把他惹火了,撩下了狠话,说再不去看那帮益州人的冷脸!
刘备初时还劝劝,后来渐渐地再不劝了,自己也觉得受了窝囊气。他虽得了益州,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可能真正施展威势的不过是荆州故人,那些在益州势力赫赫的豪门大族都没有真心服气他。见了面便是阴阳怪气地恭维几句,眼里的轻视让人心寒,好似他刘备是个要饭的,穷得走投无路才逃到益州来讨口活气。
马儿信步由缰,小半个时辰都不到,已行到门首,还没下马,却看见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
“什么人?”刘备肃声喝道。
那人唬了一大跳,看清来的是刘备,耗子似的窜出来,当街便跪下了:“主公,属下是成都南城府库仓曹!”
“南城府库仓曹?有什么事?”
那仓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说:“主公开府分财,今日士兵都去了……分财不均,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刘备一凛,“我三令五申,开库分财不得生龃龉,各营将官都干什么去了,为何会打起来?”
仓曹窘迫了脸,刘备的问题让他根本无法回答,他只是个管仓库的,哪里部勒得住虎豹似的士兵,哭丧了脸说:“如今府库毁损破败严重,属下请求主公,让三军将士明日不要来了,还得着人修库房!”
刘备听他语气伤切,知道事态严重,问道:“是哪些营的士兵闹事?”
“属下不知……”
“他们如今还在闹么?”
“军师让他们回去了……”
刘备一惊:“军师?军师在府库?”
“是,幸而军师及时赶到,打架的士兵才住了手,军师还受了伤……”
刘备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大喝道:“军师受了伤?为什么会受伤,谁动的手?”
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仿佛钢鞭劈头打下,吓得仓曹只顾发抖,哪里敢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军师现在哪里?”刘备不等他说话,焦急地问。
“在,在府库……”仓曹胆战心惊地说,听得头顶马鞭凌空拍打,惊得差点叫出声。可片刻之间,那马鞭却并没有扫下,而是拍在马尾,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敲碎了一街的平静,灰色的尘土犹如地表燃起的火焰,拥着狂飙的烈马飞一样冲了远去。
的卢马很快奔到了府库门前,引马一勒,马蹄才止,人已飞下了马鞍,手提马鞭,又急躁又愤怒地往里赶,睨见几个士兵从角门溜出来,气得一甩马鞭,大骂一声:“一群混账!”
蟑螂似缩在角落的士兵见到刘备乍现,吓得魂飞魄散,步子也迈不动了,低了头立在门口不敢动。
“军师在哪里?”刘备拍着大门吼叫。
“里、里面……”声音小得像被掐住了脖子。
刘备睁着喷火的眼睛:“混账东西,再打啊,打一个给我看看呀,不都是打架好手么,怎么不打了?”
几个士兵冷汗直冒,多数士兵已归营,他们走在最后,原想着再捞点好东西,一时的贪心却等来了恶神似的刘备。
马鞭重重地甩在门楣上,磕出了一行深深的痕迹,刘备的吼声像惊雷一样在头顶炸开:“都给我去日头底下跪着,不跪到太阳落山不许走!”
贪心必定遭报应!几个士兵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刻道理,可为时已晚,只得乖乖地去明晃晃的阳光里跪着。
刘备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踏着大步走进了府库,脚下猛被绊了一下,却原来是半扇摔烂的门。越往里走,眼前的一切越是杂乱,碎砖块、破箱子、裂开的门横在路中央,真是满地狼藉。
他朝里走去,在敞开的一扇门后瞥见了一抹白色的衣角,再走近一点,恍惚便是诸葛亮。
“孔明!”他用力一推门,喊声抖得像是嗓子漏风。
诸葛亮坐在一口箱子上,厚厚的白色绷带在头上绕了一圈,挡住了他光洁的额头。他看见刘备进来,正要起身,刘备冲过去一把按住了他。
“主公!”修远在旁边参礼。
刘备凝着他看了半晌,脸色略有些发白,眸子里的神采减弱了几分,衣领上还点染着血,瞧一眼,便是不忍猝睹的惨淡,他一时来了气:“怎么弄伤了?是哪个混账动的手,我饶不了他!”
“误伤而已。”诸葛亮说得很平淡。
“误伤也是伤,那些闹事的混账呢?我非得一个个剥了他们的皮!”刘备捶着箱子发狠说。
诸葛亮轻道:“我让他们归营了。”
“不能饶了那帮混账,你还让他们归营,该让各营将官来领人,绑了回去军法处置!”刘备气得咬牙切齿。
诸葛亮无力地摇摇头:“祸端萌生,应当平息事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营士兵都参与斗殴,细察下去,牵连太广,不如先自归营,交于各营将官训导!”
“你就这么平白被他们伤了?”刘备愤愤不能已。
“岂能因私怒而误大局,”诸葛亮叹道,“何况,士兵斗殴,起因有本。若非主公许诺开府库分藏帑,他们何以因分财而起抵触?推究原由,却不是他们的责任!”
刘备哑了,说起来,到底是他的一句承诺惹出了事端,他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岔开了话说:“你怎么留在这里不走?受了伤该回去休息。”
“亮刚才传唤各营将官,让他们领营内士兵归去自训。二则,”诸葛亮凝看着刘备,“亮也在等主公。”
“等我?”
诸葛亮轻点头:“是,亮想请主公按察府库。”
刘备呆住,他望过去,那一片清炯的目光里藏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深得让他悲恻的痛心。
诸葛亮轻轻抚着身边的两口空箱子:“主公,成都府库共有四处,这是最大的一处,藏帑亿兆不止。而今,只剩下几口破箱,几枚铜钱,天府富庶,经得起这样的抢夺么?”
刘备也自无奈:“我起初只是准允打开南北两库,没想到后来四库皆被他们强行打开,也怪我军令不严。”
诸葛亮沉沉地说:“主公该知,分财令一旦下达,便由不得人了。人人为图财,纵有军令在身,倘为财死,也当铤而走险,此一库财不足,则会寻他库,莫说是四库,便是百库也会被士兵们打开。”
刘备沉默着,半晌,才说道:“但我曾向三军许下过分财之诺,怎可罔顾誓言而不兑现,刘玄德不做言而无信之举!”
诸葛亮嗓音低沉:“亮知道主公重情重义,然则,主公有没有想过,国库一旦空虚,拿什么养兵养民?若是忽遇饥馑荒年,何来赈济之财?民不得赡养,一旦激起民怨,这千里沃野便成赤地!”
刘备低了头,手上的马鞭扯得紧紧的:“可如今拿也拿了,总不好从士兵手里硬夺回来吧?”
诸葛亮沉重地叹息一声:“初时便不该许下掠财之诺,如今更不该任由士兵横夺府库资财,既然事体俱成,只得再谋良策,希望能亡羊补牢。亮只是希望主公以后行事当三思,不可率然而为,成基业难,守基业更难!”
诸葛亮的话语重心长,一字字都敲在心上,刘备默然思忖许久,振声说道:“孔明苦心,我已尽知。”
他因想和诸葛亮谈事,干脆和诸葛亮一并坐在箱子上:“孔明,我想辟董和入公门,与你同署左将军府事。”
诸葛亮听说过董和的名头,他在益州出仕多年,所在之地皆移风易俗,为官威而不犯,最为黎庶称道,士林中的口碑也很好。因听说刘备要辟董和,他自然赞同:“董和一向有清誉,在士林中名望很高,主公所辟甚好。”
诸葛亮也恰好有事要说,说道:“亮也正好有事欲与主公相商。”
“是什么?”
“亮想请主公颁布丈田令。”
“丈田令?”刘备不明所以。
诸葛亮已想得很成熟了,说起来并不滞涩:“亮此次案行乡里,几日过往,最切身之感乃益州最大民困是为土地兼并。豪门大户凭恩荫或强权大占良田,隐瞒田亩,少交或不交赋税,致使国家赋税空虚,益州田土之数多年来含混不清,故而需重新丈量土地,以增赋税。”
刘备沉吟不决:“丈田涉及豪门大族,一旦隐田曝露,利益受损,只恐骤然颁令,阻力重重,难以成事。”
诸葛亮却没有犹豫:“主公所虑为是,丈田有一弊二利:一弊者,豪强不服,或会啸聚而生事;二利者,一可增赋税,二可收民心。然则任凭是铜墙铁壁,总会有缺漏处,不从此缺漏处入手,旧基不平,新基不建!”
刘备顷刻明白了,诸葛亮主张丈田暗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增加国家赋税,第二层是拿土地核准当突破口,向不服膺的豪门开刀。他心里透亮,但忧虑却还像白云上沾着阴影:“虽有大利于国于民,奈何事涉私利,会不会引起骚动?”
诸葛亮笃定地说:“只要主公心无别虑,则亮当不顾而当之,所谓骚动者,可化而解之。”
刘备被诸葛亮说动了,他当下拿定了决心:“好,我便将丈田法权交给孔明!”他微微停顿,“我也还有一件事要说,三日后我在府中设宴款待益州旧耆豪门。”
诸葛亮有些疑惑,道:“主公这是……”
刘备双眸似井,幽幽的光让人猜不出心思,若有若无地说:“摸摸这群狐狸的尾巴。”
诸葛亮也明白了刘备的用意:“主公要摸尾巴,亮愿为主公前驱。”
刘备瞧着诸葛亮额上的绷带,体恤地说:“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好好养伤吧。”他不禁一叹,动容地说,“你这伤记在我头上,我若是不能坐稳益州,便对不起你白白受的伤。”他说得字字用劲,下决心似的握紧了拳头。
堂皇的益州牧府门庭若市,往来车马压得门前直道不住颤栗。府中僮仆忙得脚不点地,一面恭迎贵客入府安坐,一面招呼人手寻地安置高车驷马。那番火热景象惹得路人驻足,忍不住暗自叹息,真是一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今日新任牧守在府中大宴益州豪门耆老,益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益州牧的邀请,有人欣然赴宴,有人踟蹰再三,有人推辞不往,十停人里到底来了六停,剩下四停持着观望心,还想看看风向。这么早就倒向新主人怀抱,未免太跌份。
自益州易主,各方势力成了搅浑的池子里的鱼,在混乱中各自寻求着新的庇护。旧秩序已如砸烂的瓦石,在荒草连天的故人坟茔间奄奄一息,新秩序却刚挖开地基,到底会成怎样的规模,却似空中楼阁似的莫能明晓。
此时府中宾客盈堂,侍奉酒宴的侍女纤影穿梭,早为各位贵客置好肴馔美酒,主人却还没到场。众人揣着异样的心情,有熟识的便特意挨坐在一块儿,彼此小声地议论两句,揣度着这场宴会到底是迎宾宴,还是鸿门宴。
门外人影忽地一晃,众人原来以为是刘备来了,刚要起身参礼,却都像新生的柳条遭了洪水,统统没了生气。倒不是因为来的不是刘备,而是刘备的身边跟着法正,两个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有人想起“法中官”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了声,刘备却像是没听见,依旧和法正相随而入,一路走,一路和各方人物堆出笑来寒暄。
他其实一直在心底暗暗计量,益州的豪门、公门的旧臣,他都派人送了拜刺去府上,可到了宴会这一日,近一半的客人没来,来的人也各怀鬼胎。其中东州派和西州派各占一半,这两派自刘焉时便斗鸡似的互不相让,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东州派的靠山倒台了,西州派的靠山却还没着落。两派都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对付荆州新贵,益州局势错综复杂,形若对弈,一步下错,终盘再也难以挽回败局。
刘备明镜似的清楚这些旧臣豪门的盘算,不来的是对刘备有戒心,或者还以为刘备的江山坐不稳,许是哪个时候就崩塌如决堤。来的也在岸边观望,怕下水湿了脚。他因见白发苍颜的许靖竟然来了,心里倒是一喜,亲自搀扶到贵宾席位坐下,又亲自斟酒奉觞祝寿。
许靖受宠若惊,一迭声地推让:“不敢不敢。”
刘备先做了一番尊老的姿态,又招呼诸位不必客气。法正奉了主意,挨桌敬酒,绽出盈盈笑脸,一丝儿刻薄话风凉话也不说。众人却觉得别扭,像对着一只绿头苍蝇,饮下的醇浆油腻得恶心。
宾客里站出一人,却原来是李邈,他捧酒上寿,恭恭敬敬地说道:“左将军得掌本州,特此为贺!”
刘备不推辞,他虽笑吟吟地接受了李邈的奉觞,却总觉得李邈不怀好意,那笑里总像藏着刀。
李邈见刘备受了自己一爵,说话也很客气,因而道:“素闻左将军有胸怀,敢担当,能容人所不能容。今蒙将军盛情,得赴此宴,邈有几句肺腑之言。若言之,恐将军有斯赫之怒;若不言,恐伤将军待士之情,故而踌躇。”
第一波冲击浪潮到来了,刘备微微一挑眼角,不动声色地微笑:“汉南有话便说,孤洗耳恭听!”
李邈郑重一拜:“如此,邈斗胆言之。不知将军视振威将军为何人?”
刘备沉住气道:“同宗肺腑耳。”
李邈咬着唇角一笑:“诚然,将军视振威将军为同宗肺腑,振威将军也视将军为同宗肺腑,故而振威将军委将军以讨贼。奈何元功未效,先寇而灭,邈以将军之取鄙州,甚为不宜。”
刘备咔的一声抓紧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紧绷的心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松动,他几乎将酒爵砸去李邈脸上。他原来以为李邈不过是恃才傲物,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战自己。
这简直是公开的挑衅,这不仅是在哗众取宠地出风头,更是在威逼一个君主的威严。
满座之人都在看刘备,一双双目光像钻子似的,在刘备的身上来回凿掘。刘备感觉得出他们那目光中异样的意味,你准备把李邈怎么办,你敢不敢当场杀了他?
刘备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缩进了血里,眼睛被热雾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灯光般,忽而飘左,忽而飘右。他在脏腑里用尽力气呼吸着,把自己疯狂内缩的身体一点点撑开。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说,而后抬起手饮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没有想到刘备竟然如此平静,既不动怒,也不争辩,李邈有种精彩表演无人赏识的沮丧感。他当众挑衅就是故意给刘备出难题,他便要摸摸刘备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刘备,致使脑袋搬家,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如果因为说实话而血溅于市,彰显了暴君的昏庸,却为自己博得万古长存的美名。博名是他们这类文人的至高梦想,因而不惜哗众取宠,不惜数黑论黄,不惜颠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黄,外表装裱得精美高贵,蒙了无知者前赴后继,里边揭开了,只是市侩的黑面,却还不如卖浆老妇实在。
可惜刘备不吃他这套,他没有见识过刘备的忍耐力量。五十四岁的刘备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在隐忍,他无数次敲烂自己的骨头,和着自己的血肉一并咽下,明明心里苦比黄连,脸上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与仇人推杯换盏。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喝着闷酒,却闪烁着心思,他们其实很想看刘备发作,奈何好戏没看着。李邈头一个冲出来发难,刘备恁不接招,菩萨似的宽纵着世人无知的谩骂羞辱,到底有些沮丧。
本来淹没在众中的李严却站出来了,满脸含笑地说:“诸君,当共举此爵,以贺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这是要显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可与法正比肩,更想缓和此时的僵局。他毕竟是益州旧臣,这种纠纷局面正是显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绝佳时候。
底下却有人在冷笑,仿佛沙粒在开水里翻滚,还捞不出来。李严便是聋子,也听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别人没看见,偏偏看见黄权。
那声冷笑也许不是黄权所发,可李严对黄权有芥蒂,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黄权和他作对,他对着黄权吊起了恶狠狠的笑。
黄权却不看他,他忽然站起来,像从盐井里喷出来一股斗牛之气,大声道:“左将军,权有一言,权衡多日,望左将军宽怀纳之!”
这是第二波冲击!
刘备听说过黄权曾劝刘璋阻刘备入川,双方交战以来,诸郡县望风影附,唯有黄权一直拒守广汉,闭城坚守,直到刘璋稽服,传书诸城弃杖归降,才开城谒降,这番刚烈风骨让蜀中人士大为赞赏。
刘备瞧着黄权那斗牛似的冲劲,说不得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他平静地说:“公衡有话但说无妨!”
黄权没有李邈虚伪的作态,明明存了刁难的恶毒心思,还要装出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他开门见山地说:“听闻左将军近日大开成都府库以飨士卒,东西南北四库藏帑抢劫一空。左将军执掌益州时,曾说与我益州秋毫无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难,他本是为义愤不惜捋龙鳞,却惹来一场等待许久的锣鼓大戏。
刘备彻底清楚了,他本来想摸尾巴,却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来这帮耆旧是有备而来,要出尽他刘备的丑,拿他当刘璋那般没主见少刚断的软蛋,以为众难齐发,他便只有妥协,要么被他们赶走,要么做豪门的傀儡,任由他们踢打。
法正忽地弹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是左将军设宴款待旧臣,尔等却突作讼状,当左将军府是有司公门么,当此宴席是郡县牢狱么?”
他因见众人不服气地要申诉,也不待他们开口,狠狠地撩着话:“你们要诉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诉状,我为蜀郡太守,无论是成都府库分财,还是成都府库杀人,都归我法正管。此处不是申诉之地,也不是申诉之时,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随我出去!”
法正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蛮横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乱摸鱼的耆旧们都缩了回去,心里自然会歹毒地骂上一声“龟儿子的法中官”,可谁都没胆子压下法正的气势,也不想当出头鸟。法正是睚眦必报的横脾气,得罪了他,明早上脑袋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请地说:“今日只为欢宴,请!”
众人虽然不服顺,可还是饮下了这苦酒,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摊上一个可为私仇而断头的真小人,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刘备莫名地笑了,众人的各色情态,他全部收在心底,法正这柄利剑的用处,他也领会了,除此外,尾巴真的不好摸。
酒宴散了,幽幽的灯光在厅堂内飘荡,仿佛被宾客遗弃的影子,还残存着扎眼的戾气。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那满地打转的光影,轻声道:“孝直怎么看?”
法正道:“黄权是为公而言,此人可用。”
刘备笑了一下:“有见地,人皆言法孝直心存私利,罔顾公义,吾独知孝直之心坦荡,快意恩仇,直爽不拘礼法,世人俗念,岂知赤心。”
被刘备不遗余力地夸赞,法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饰着笑了笑,又说道:“其余人,或者附从,或者想浑水摸鱼,李邈之徒,只为博名耳,不足为虑!”
刘备沉默了一会儿:“难对付的是谁?”
“今日未曾出面者。”
“是谁?”
“庞羲、吴壹、刘洵、李异诸人。”法正一个个把名字念出来。
刘备回想了一刹,这些益州势力最强的豪强今天竟一个也没有来。有的寻了由头,有的甚至连理由也懒得说,干脆不理睬。今日到席的是掀不起大浪的虾米,真正的大鱼全藏在幕后,他们不露面,想找茬给他们栽罪名,或者存心结交,都不可行。
“豪强之家盘根错节,若甘心服膺,则益州稳如泰山,若不肯服膺,纵得益州也不安稳,又不能苟且妥协,难办呐!”刘备怅然叹息。
法正沉着地说:“主公,你居中斡旋,恶名由我来背,我一定将这帮豪强连根拔起。”
刘备却摇摇头:“不,孝直可对付小户,不可对付大户,豪强势力太大,纵用非常手段,也当使他们心服口服。”
“那,主公以为该如何?”
刘备背着手,一字一顿道:“对付豪强非易事,这事儿让孔明去办。”他并不解释诸葛亮到底有什么好办法,却转过话题,“孝直,我白嘱咐一句,忍一时之气,勿为自己留下遭人攻击的把柄。”
法正一愣,他听出刘备这是在劝讽,他本想刨出个究竟来,可刘备却做出了不欲多说的模样,瞧着地上疯狂舞蹈的光影莫测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