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安帝以来宦官干政屡禁不止,曹操就亲眼目睹过王甫、曹节、程璜、蹇硕及张让等十常侍的贪婪嚣张,他又亲自参与过剿杀寺人的政变,当然对宦官没有好印象。不过等他亲身当了一国之王,还是觉得这套制度有其必要。王宫姬妾众多,他又日渐老迈,万一哪位夫人送他顶“翠绿冠冕”,叫他老脸往哪儿放?于是魏宫也开始接纳寺人,但只充当杂役奴仆,废除中常侍,仅留小黄门,不得参与护卫和打理文书之事,这便限制了宦官势力的膨胀。内侍官由士人、寺人并任,这差不多恢复到光武中兴以前的旧制,想来曹操祖父曹腾便是宦官,曹操毕竟给这行当留了线生路,这也算对得起祖宗了吧?
如今曹操身边最得宠的小黄门就是严峻,这孩子虽小却甚伶俐,又是沛国人,满口乡音,不但曹操喜欢,后宫众夫人也甚疼爱,常给他果子吃。但严峻在内宫是个撒娇孩子,见外臣却颇有些“官威”,若遇到官职低微之人都不拿黑眼珠瞅人家,趾高气昂骄傲得很。
不过今天严峻可瞅了身后这位大臣无数眼了,他在前引路,迈两步就回一次头,看了又看,实在没见过这么寒碜的人。此人有五十多岁,冬瓜脸,宽脑门,塌鼻梁,左眉高右眉低,三角眼,大下巴,短胡须,前鸡胸后罗锅。这倒也罢了,严峻连连回头就为看他走路——罗圈腿却内八字脚,能亲眼见识这样的人走路真开眼了!
但与长相既不相符的是他的服色,明黄锦绣官衣,头戴貂珰冠,银珰左貂,身披青绶,这可是二千石的侍中才有的装束。遍观天下,长得这么丑又当这么大官的恐怕只有一人,便是和洽和阳士。
现今除了孔桂,曹操最宠信的大臣当属王粲、杜袭、和洽,三人中又以和洽最奇。他乃汝南人士,曾受“月旦评”,早年名气很大却没当官,何进、袁绍有意延揽,他一概不从;天下战乱避居荆州,也没为刘表效力,直至曹操平定荆州才辟为掾属。算来和洽投曹之前没当过一天官,建安十三年起效力曹操,可到建安十八年魏国建立,初封百官他便受任侍中之职,从一介布衣跻身常伯只用了五年,整个曹营再无第二人!王粲以文采得幸,杜袭以忠直受宠,但和洽不一样,虽身为侍中却极少入宫陪驾,除大朝会外他连面都很少露。朝中之人皆知他得曹操宠信,却始终搞不清曹操到底看中他哪里,莫非貌丑也是优势?
严峻再机灵也是小孩,一瞅和洽便觉好笑,又不敢笑出声,“吭吭哧哧”地一直把他引到温室殿外。天气太热了,所有门窗都敞着,殿内垂着避蚊虫的薄纱帐,和洽一眼瞅见——曹操正身着一袭短衫,坐于纱帐之中与人对弈;那对弈者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举止恭顺,正是丁仪;曹操身后自然少不了孔桂,正手握一把蒲扇轻轻摇着;而帐外殿角处还垂首站立一人,只能看见背影,辨不清是谁。
不用问,丁仪观审之后回奏魏王,必是他们君臣商量好了,料到有人来说情,故意摆下这么个局拒谏。怎么对付?和洽眼珠一转,猛一抬手揪住小严峻的耳朵:“你这娃娃方才笑什么?”
“没有。哟哟哟……”严峻被他捏着直叫,“放手!放手!”
外面一闹惊动了里面,曹操朝外望了望:“来者是阳士吧?怎么回事?”
“正是微臣。”和洽答话,却不肯松手,“启禀大王,这寺人笑臣貌丑。”
严峻尖着嗓子嚷道:“我乃大王之内侍,你当众辱我……无礼!辱我就是辱大王……哎哟哎哟!”这小子还真能说。
和洽丑陋的脸庞抽动两下,似乎是在笑:“岂不闻‘不识无盐之美者,是为无心’,你这娃娃不过区区内侍,以貌取人实在该打。”
曹操乐不可支:“你一把年纪了,怎与个孩子置气?”
“去吧!去吧!”和洽这才松手,既而朗声道,“臣以为这些少年人实该管教,自恃恩宠骄纵无礼,上失公道下违人意,正直之士岂不寒心?”
丁仪攥着棋子的手一颤——这话说谁呢?
曹操一笑置之:“阳士莫非为毛玠之案而来?孤已有主张,不必多言。”
和洽脑筋一转,笑道:“臣为汉中之事而来。”
“汉中之事?”
和洽借着说话的机会溜溜达达来到殿上:“主公虽得汉中而未拔蜀中,近闻张郃率部入巴郡与张飞相争,此孤军深入恐不得胜。汉中近敌而远我,大军又已撤回,长此以往必成敌进我守之势,两军僵持所耗甚众,不若将汉中军民一并迁回关中,暂息兵戈可保无虞。”
曹操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么办岂不是把汉中拱手让与刘备了吗?料是和洽故意没话找话,便不理他,只道:“容孤想想再说。”又拾起棋子继续下棋。
和洽顺口说了这番话,才看清原来殿内站的是虎贲中郎将桓阶,见他满面无可奈何之色,想必也是为毛玠之事而来,碰了钉子。和洽暗挑大指——好个桓伯绪,如今无人不知你保曹丕,此时百官缄口,你却不避嫌疑还肯出头,真硬汉子!
他心下这么想却不动声色,若让魏王误以为他们串通好的,反倒不好办了。和洽也真有主意,一声不吭边上站着,就仰脸瞅着魏王。他瞅曹操,曹操能不看他吗?问题是他这张脸实在看不下去。曹操明知道他为何而来,可他偏偏顾左右而言他,又拿这张丑脸对着自己,没一会儿工夫曹操脑子就乱了。
“不下了……”曹操把弈局一推,“和阳士,孤实言相告。毛玠毁谤之言还在其次,他是故意为崔琰鸣不平,此乃损君恩而从私义,殆不可忍!昔萧何、曹参与高祖并起微贱致功立勋。高祖每陷危困,二相恭顺,臣道益彰,所以能终身富贵荣及子孙。毛玠随我起于兖州,崔琰不过袁氏旧僚,即便论情分也当更与孤相厚,何况有君臣之分?孤三令五申不准再议崔琰之事,他竟如此倚老卖老大放狂言,怎叫孤不恨?”
桓阶不禁瞥了和洽一眼——还是你高!我劝半天都不理,你往这一站他自己全说了。
丁仪却暗暗埋怨曹操——大王糊涂,这丑鬼最会讽谏,难缠得紧,可千万不能理啊!
果不其然,和洽全不管曹操这一套理由,只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王不提,臣倒把这事忘了,既然提起,臣也该说两句。”
曹操又好气又好笑,抓把棋子往盒里一抛:“说说说。”
“毛玠因何获罪臣不清楚,但案子既然出了,要审明问清才好。依臣之见不妨叫检举者到大理寺与毛玠对质,也好水落石出。”和洽早得了大理寺的消息,打蛇打七寸。
曹操真后悔与他多言,倒叫他反将一军,蹙眉道:“不行!案子自要审明,但检举者也是出于忠心,孤岂可让他暴露人前?”说话间不自禁瞟了丁仪一眼。
和洽咬住不放:“大王所言差矣。是非曲直理当分明,若真如检举者所言,则毛玠讪谤属实,其罪非天地所能载。若检举者所言不实便是诬告,当惩戒此卑鄙小人以儆效尤。臣并不敢偏袒毛玠,但毛玠早年投效特见拔擢,刚直忠公为众所惮,按理推想不当有此行径……”
丁仪听这话就有气:你说不偏袒,这话还不是偏袒之意?
刚要插言质问,却听和洽又把话圆了回去:“然人情难保,或因一时之私而发悖逆之言,亦未可知,故需双方对质以验其实。大王维护检举者,虽出于恩泽仁爱之心,却使是非不明曲直难分,只恐群臣见疑有失人望。”
他这番话说两头的理,并非一味偏袒,曹操没法不答,便道:“孤不让双方对质,正是要求个两全,既要毛玠明言其过,又要保检举者无碍。”曹操心里有数,先前徐奕罢官、崔琰自尽,丁仪已有些不得人心,真要是两方对质,借着舆论之威这官司都可能打翻了。
“天下事有得有失,并无两全。”和洽往前凑了几步,“若毛玠果有谤主之罪,当肆之市朝;若无此意,告发者诬陷大臣以误主听,也当严惩。二者不加检核,糊涂审理人心难服,臣窃不安矣!”
“不可!”曹操让他挤对得有点儿挂火了,“朝廷方立干戈未息,安可使同殿之人两相攻劾?昔晋之狐射姑刺阳处父于朝,此当为君之诫也!”
和洽又凑两步,已到了纱帘边,抬手一指丁仪:“大王何必引经据典,是非曲直乃是公理,何不直言有回护此人之意?”丁仪脸都白了,不知他要干什么,孔桂也摸不清风向。
曹操完全没料到他把话挑明,又羞又怒,把棋盒一摔道:“不错!正礼乃故人之子,又颇有才略忠于寡人,私之有何不可?”
和洽直挺挺往地下一跪:“大王所言有理,臣无不心服。但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王。”
“说!”曹操已不胜其烦。
和洽突然压低声音,抬起头直视曹操,和颜悦色缓缓道:“大王宠信乃臣子之荣耀,有所回护也属情理,无可厚非。不过您既能回护一介晚生,为何不能回护辅保您二十多年的老臣呢?”
“呃……”曹操无言以对啦!
是啊,辛辛苦苦给你卖命二十年的人你不偏爱,却偏爱一个晚生后进,合乎人情吗?其实曹操并不糊涂,他对毛玠的态度与对崔琰不一样,崔琰再有功毕竟是袁氏降臣,毛玠却是自兖州起家之际就相随驱驰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忍受毛玠因为崔琰而发他的牢骚,这不是讪谤不讪谤的问题,而是君恩私交谁重要的问题。平心而论曹操也知丁仪的话有水分,但他就是要跟毛玠赌这口气。他也根本没想像对待崔琰那样把毛玠置于死地,只要毛玠能向他认个错,顶多罢几天官,过一段时日就官复原职风平浪静了。萧何尚且下过狱,毛玠又有何不可?不就是认个错么?
可曹操想得容易,毛玠却不能认。万一像崔琰一样怎么办?何况这牵扯立储问题,他后面还有个五官将呢!
毛玠越不认,曹操越赌气,君臣就杠上了,但这都是摆不上桌面的话。现在和洽排除公义只论私情,应该不应该适当回护毛玠呢?曹操不禁回想毛玠二十年的功劳,出谋划策选拔官员自不用说,当年毛玠一句“奉天子以令不臣”宛若惊雷,始开曹氏王霸之业,单这一条还不够吗?当初曹操也曾宠信毛玠,看中他耿介的品质,称赞他是“国之司直,我之周昌”。现今毛玠倒够个周昌,反倒是曹某人够不上汉高祖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公理私情都摆着,何必再赌这口气呢?曹操瞅着和洽这张丑脸,苦笑道:“你呀!只要一开口总能把孤问得无话可说……孤确实不宜有偏有向,赦免毛玠吧。”
“大王圣明!”桓阶一声高呼。孔桂不禁白他一眼——嘿!竟拍在我前面了。
丁仪却插言道:“毛玠讪谤确实无误,臣愿与之对质。”去不去放一边,这态度他得硬,若不然糊里糊涂放人,他岂不成了诬告?
“算了吧……”曹操苦笑道,“人可以放,但妄论朝政诋毁庙堂,此罪不能不治,打发他回家吧。”
丁仪无言再对,其实从他立场看,能不能把毛玠整死已无所谓,反正毛玠已下过狱了,以后也不可能对选官之事指手画脚,以此撼动曹丕拥护者的目的已经达到。
孔桂更没的说,他与毛玠无冤无仇,仅是想在关键时刻上对船,反正整治崔琰、毛玠之时他跟着擂鼓助威了,现在勉强也算个“曹植党”,以后前程无忧就行了,至于毛玠怎么样根本无所谓,故而连呼“大王仁爱”。在他看来登上临淄侯这条船绝对安全!
桓阶赶紧凑过来:“狱中非久居之地,望主公速发赦令,臣这便去办!”他一刻都不想再耽误。
曹操无奈,随手写了道赦令,和、桓二人千恩万谢携手而出。桓阶可真服了和洽。和洽来前桓阶已苦劝半日,所言无非毛玠如何忠诚、如何有功、如何有威望,担保他不会讪谤之类的话,皆是公的一面,全然没提到私情。而和洽三两句就引到私意,不否认偏爱袒护有何不对,一步步把曹操引进陷阱。最后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泰山撼动了——是啊,有的事越是认死理公事公办越麻烦,反而人情更能动容。
这结果桓阶、和洽、钟繇已很满意了,以毛玠的威望罢官能罢多久?最多一年半载就满天云雾散了……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当毛玠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时已心灰意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含辛茹苦二十余年,耿介忠直任劳任怨,换来的怎是这样的厄运和羞辱?连句牢骚都发不得,满腔激愤向谁去诉?这位老臣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睁着两眼往榻上一躺……没三天工夫,活活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