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的元旦庆典,果然按照大臣们的规画,举行得特别隆重、盛大;无论是朝廷所举行的朝贺仪,还是民间的各种热闹活动,都远比往年费心安排,规模远比往年扩大,气氛也远比往年欢腾,甚至,还带着往年所没有的、人心中都在期盼的祥瑞之气。
“东林执政”的梦想既已实现,盛世的脚步当然已经逼近了,千百年后在青史上熠熠发光的“天启之治”即将展开——在人们已经失落了“万历之治”、“泰昌之治”的期盼的同时,这股祥瑞之气的形成就特别重要了。
因此,这一年的喜庆活动也延续得特别久;往年只到元宵为止的欢腾热闹,今年一直延续到二月——彷佛是人心中隐隐的有一股想设法留住这股祥瑞之气的力量,而不肯让正月的欢庆离去似的,硬是要和时间撒赖。
册立皇后的时间则预定在四月,正好可以再将喜庆和祥瑞之气一并延续下去——
却不料,时间才进入二月,晴天霹雳般的恶耗就接二连三的传来。
奉集堡的失陷和虎皮驿失陷的消息都是以“八百里快传”送到京师,很快的到了朝廷;接着,辽东经略袁应泰的紧急奏陈也送到了,他很明确的指出:努尔哈赤下奉集与虎皮,乃是“拔角”,真正的目标是渖阳与辽阳;而且,动手的日子近了;他向朝廷告急,希望增兵援辽,并且早日拨给足够的粮饷、武器和马匹。
这几声霹雳,惊醒了方酣的好梦,对于甫出任要职的东林的书术君子们,更是严酷的考验。
面对着努尔哈赤的八旗铁骑,必须拿出一套实际的办法和足以抗衡的军事力量来对付,形而上的道德、心性、学问全都不管用的。
而“东林”自形成一个实质的团体以来,在朝者所标榜的自我期许是“正人君子”,在野者的立身方式是讲学、聚会、批评时局、痛斥小人;两者最常讨论的是君子与小人之辨,而都没有审慎的思考,并提出一套属于东林的政治主张来,如何治国平天下,如何安内攘外,各种具体的实施方法,似乎从来没有进入过东林的议题。
以往,“东林执政”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并没有人认真的思考过,当执政的机会降临的时候,应以什么方法来治理国家,挽救已经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更没有人逐一的针对现今大明朝所面临的国防、军事、财政、经济、吏治——等等问题,思索改善之策;但,经过“红丸”、“移宫”两案的强力催生后,执政的机会凭空而降,所有的问题也随之降临。
大家心目中的内阁首辅第一人选叶向高仍在家乡,主事的刘一璟召开了紧急的会议,商讨辽东的危机;重要的人全都到齐了,这才悚然惊觉,东林中人,没有一个懂得辽东问题,也没有一个懂得军事。
如何对抗努尔哈赤的侵略?
连以在“移宫”案中对李选侍占住乾清宫一事发出义正词严的指责,态度刚烈,不畏生死,厉声抗争而名噪一时的杨涟、左光斗也哑口无言了。
整整一天下来,没有商谈出任何一条方策来;袁应泰所请求拨给的粮草、器械、马匹都无法筹措支应,更遑论如何保卫渖阳、辽阳了。
这才有人悄悄的怀念起熊廷弼来,但,熊廷弼早已因得罪东林,遭到弹劾,罢职家居了好几个月了,又徒唤奈何呢?
同时,更可怕的隐忧还在陆续的浮现:取代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的袁应泰也和东林的正人君子一样,不懂军事,不会治兵,不擅用兵——
袁应泰也是个正人君子,对大明朝忠心耿耿,天日可表;他一受任辽东经略,就刑白马祀神,立誓以身委辽,竭尽心力守卫辽东;到任后,更是夙夜匪懈,全心用事,每天都在与幕僚商议、苦思固辽之策;而后,他接受幕僚们的建议,以熊廷弼的被弹劾为殷监,放弃熊廷弼所拟定的“坚守”政策,改以“进取”、“收复”,定出“三路伐后金”的进兵计划,而且择在近日内出兵,先取抚顺。
于是,他向天启皇帝上疏,详细的说明计划,也获得了嘉勉;然而,时间才只不过过了短短的一个月之后,他就感到力不从心,原定的计划无法实行了。
还没有发展到与敌军对垒的情势,他就招架不住了——他毕竟是个两榜进士出身、长期担任文官的“正人君子”,从来没有率领、指挥过军队,能力和个性也与熊廷弼大不相同,一个月的时间就立见真章。
熊廷弼的个性刚强负气,宁折不弯,治理军队以严峻着称,赏罚分明,一丝不苟;而且勤于操练,军纪肃然,自己且凡事身先士卒,甘苦与共,因而将辽东原本弛弱的军队整顿得大有起色;而他却秉持着“以宽和治下”的以往一贯的做官的原则来治军,不以严刑重罚来约束属下,军队的情形立刻急转直下。
军纪败坏了,士兵疏懒了,而且,根本不听他的号令——才只第一个月尾,他的心里已经烦忧不已:“我向朝廷奏陈,说明春出兵进取抚顺;如今,这一拨拨的人马都不听使唤,可怎么好?”
而当时,他根本想不到,他所预定要进攻后金、收复抚顺的时间,正好是努尔哈赤预定要夺下渖阳、辽阳的时间——
出发前,努尔哈赤逐一的视察各种战备,校阅人马;最后,他把皇太极单独叫到跟前,交付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李永芳交给你指挥——”
李永芳是在抚顺之役投降的明将,由于是第一个投降归顺的明将,努尔哈赤对他非常礼遇,比照明制,授他三等副将之职,还把七子阿巴泰的女儿嫁给他;李永芳也很尽心报效,攻清河、铁岭等役都从征,立了不少战功。
这一次,李永芳更将有大作用,早在好几个月前就奉派去进行一桩与其他人大不相同的战前工作——
隆冬之际,耳目灵通的努尔哈赤获得了确实的消息:“蒙古诸部大饥,许多饥民入塞乞食,辽东几处富庶之地,每天都有成百成千的蒙古饥民涌入,挤满道路!”
这事有机可乘的,他想好了方法,便指派李永芳去执行:“渖阳和辽阳都是你熟悉的地方,如今,蒙古饥民涌入,秩序乱了;你去走一趟,一来,暗中联络这两城中心向我后金的人,二来,挑些可用的蒙古饥民,给他们吃食,令他们为我所用;第三,带些我国中原籍蒙古的人丁,扮成饥民,混入这两城中去——”
这三种,都是能发挥大作用的人;不料,李永芳去了没几天之后,回报的消息还更好:“袁应泰下令招降蒙古饥民,给予衣食,编为明军,居于辽、渖二城,我已相机行事——”
努尔哈赤一听就大笑了起来:“汉人说:‘妇人之仁。’这袁应泰绝对当之无愧!”
一面指示李永芳:“须先取信于袁应泰!”
他也知道,李永芳自己是不便出面的,诸事都得透过以往的老关系进行,因此,一面也提醒李永芳“小心谨慎”——
而今,万事齐备了——他明白的指示皇太极:“开战时,城中的内应非常重要,联络的事,要做得灵通、迅捷、准确;其次,李永芳独处敌后,万一被袁应泰发觉了,要全力救援!”
他交付给皇太极这带兵打仗之外的秘事,同时也在教导着善用间谍的作用与方法;甚至,他把李永芳这一组做内应的人马交给皇太极来领导,也有着另一层特殊的考量;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只是交代:“你务要用心,尽力!”
皇太极当然恭敬的回应:“父汗放心!孩儿绝不负父汗重望!”
他不多说了,挥手命皇太极退了出去。
大军出发了——三月十日,一场重要的战役即将展开,这是风起云涌的日子。
他在黎明到来前就起床,穿戴了一身的戎装——
头盔和衣甲都已半旧,颜色不再是耀眼的鲜亮,而是呈现着穿戴日久的温润,彷佛是淬炼后的内敛与沉潜;他的须眉和发辫都已半白,耀眼的光芒也已经转变成深沉内敛。
这年他六十三岁,正拥有着人生的高峰。
“我将带领着全体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他犹且记得自己少年时代即已许下的宏愿,而回想起来,他既感欣慰,也多了一分莞尔。
如今,后金已成大国,他的子民根本不止于女真人——蒙古人、汉人、朝鲜人的数量几乎与女真人一样多!
甚至,他估计,统有全辽之后,后金国的子民人数最多的会是汉人,而且会是女真人的好几倍多!
他几乎要向自己开个玩笑:“该把当年的誓词改一改了——以后,向上天说,我将带领着所有居住在辽东的人们走向康庄大道!”
再接下来,入主中原以后,誓词再改一次——
他仰首向天,眯起了眼睛,悄声的说:“上天知我,这样的‘三心二意’,并非不敬啊!”
这样屡屡的变更誓词,其实是成长,是他的成长,也是后金国的成长!
他索性焚香向上天祝祷敬谢,同时,他也让所有从征的战士和他一起高声向上天祈佑:“上天佑我后金大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几万大军齐声高喊,声浪当然响彻了云霄,连带的,士气也升高了十分——
这一次,他调派出征的八旗铁骑每旗七千人,共五万六千人马,由他亲自率领,国中只留下少数人马,由额亦都率领,镇守赫图阿拉——额亦都近来身体小恙,他蓄意让额亦都免去这一趟出征的劳苦——其余的人,全部从征。
无论是已经追随了他将近四十年的老伙伴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还是新生代的子侄儿孙——他的子孙中,年满十六岁的就一概从征——他都分配了任务。
年轻的时候在渖阳住过不算短的一段日子,他对渖阳怀有一份特别的感受,除了“重视”之外,他的“举国出动”更且有带着所有的人马进驻渖阳的意思;甚至,他早在几天前就连续几次和身边的人说:“以后,咱们就迁到渖阳去住吧!这一趟,你们去了,先留心看看,哪里好盖宫殿!”
听到的人既有年长的何和礼、安费扬古,也有子侄辈的皇太极、阿敏,孙辈的岳托、萨哈璘;而每一个人听后的想法不尽相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猜到他复杂的心思,唯一共同的一点便是全力以赴——大家想着:“迁到渖阳,将是后金国建国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呢!”
因此,这场战争又多了一分不寻常的意义——
跨身上马的时候,全体将士兵丁发出了震天撼地、巨雷似的欢呼声;然后,依从号令声一起上马,整齐划一的跟随着他出发。
三月里积雪已融,春风拂过的原野上蕴含着蓬勃的生气,嫩芽已在枝梢招展,小草如彩墨般迅速的盛开,瞬间铺满大地;旭日东升,整片无垠无涯的大草原上都闪耀着金光。
五万六千人马的队伍奔驰过原野,更使景观伟壮得有如开天辟地般的磅礡;又是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在一列鼓乐、仪卫前导下,率领着大军前进的努尔哈赤从马上仰首望天,迎着旭日,他全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多年来暗藏的心愿即将完成了——无须屈指就了然有数,离开渖阳已经整整三十三个年头了;这番重回渖阳,他内心还有另外一种起伏的浪潮。
那年二十五岁,而今,最年长的孙子,褚英的长子杜度也已经二十五岁了。
当年显赫一时,威镇辽东的李成梁早已是泉下之鬼,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成材,下场也都不好;李如松在出征蒙古图门可汗时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李如柏于萨尔浒战役中不敢前进获罪,在狱中自尽;李如梅早已被言官劾罢,杨镐巡抚辽东的时候,想举荐他,却不被接受;李如桢曾守铁岭,铁岭失陷的时候,他人在渖阳,不敢救援,被言官弹劾后下狱,刚被判处死刑——
辽东至尊的“关外第一家”早已烟消云散了!
才不过短短的几十年间啊,李成梁一手创建、撑起的小王国整个的坍塌了。
但,他确知,李家的人虽然已不在了,那幢府第却仍然完好的矗立在渖阳城中——他派人仔细的调查过,一切完好,无一砖一瓦损坏!
那么,那深深庭院中的树木又长高些了吧!
往事没有随风而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而接到紧急通报的渖阳城顿成鼎沸——
“奴酋倾巢而出,兵临城下!”
消息飞报到辽东首府辽阳,袁应泰一面十万火急的飞报朝廷,陈述渖阳当前所陷入的危机,请求调军支援;一面就渖阳和辽东现有的兵力作紧急的守卫部署。
渖阳城中现驻的两名总兵官尤世功与贺世贤,虽非不世出的名将,但也是小有战功、颇受重用的人。
两人都是榆林人,所不同的是,尤世功是乡试武举出身,历渖阳游击之职;当时,努尔哈赤攻抚顺,张承廕战败,他独自脱归,本坐革职;但经略杨镐上任后,力言他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才堪策励,于是补武精营游击;萨尔浒战役发生,他被派在李如柏麾下,因而得免;战后缺乏人才,他升任副总兵守渖阳,用事认真,很受熊廷弼的器重;袁应泰上任后,计划三路出兵攻打后金,擢升他为总兵官,担任伐后金的主将。
贺世贤则本是被蓄养的家将,自行从军后,凭着在战场上杀敌的首功升迁到渖阳游击、义州参将等职;接着,又因为辽东多事,他从清河之役起因赴援而积功,升到了副总兵之职;萨尔浒之役,他也在李如柏麾下;战后,他升任总兵官;家将出身的他,个人武艺十分了得,使一柄铁鞭,在马上施展起来,有以一当十之勇,也为他赢得了威名——
两人升任总兵官都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但是,所有的名将都已在过往的战役中阵亡,他两人已是渖阳城和袁应泰唯一可以倚恃的人了。
而两人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尤世功尤其知晓兵法,立刻定出守卫之策。
渖阳城的建筑颇为坚固,利于固守;但,尤世功认为仍应加强;于是亲率兵丁一万名,在城墙外围掘堑浚壕,树大木为栅,列楯车火器木石,作为环护,并且调派兵丁列阵于环护之后,更加强城上的火炮军与弩箭手,多备土石等物,严阵以待。
努尔哈赤的大军则在出赫图阿拉之后,费时近半天,到达萨尔浒城,然后直扑渖阳。
原先,熊廷弼为护守渖阳、辽阳而设重兵屯驻的“四险要”,早已因人去政息而荒怠废置,大军所经,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连小规模的遭遇战都没有发生——守军早在听到风声之后就弃职逃走了。
到达渖阳城外二十里之后,全军开始停下脚步,择地扎营,然后,努尔哈赤亲自接见早从半年前就混入渖阳城中居住的死士,以及李永芳派来禀报消息的心腹。
不消半个时辰光景,他就对渖阳城内外最新的兵力部署了如指掌。
然后,他命令皇太极:“明日攻城,用战车冲锋,马步继之,包围全城——你先作准备,调派妥当!”
接着却命阿敏:“趁天色未黑,你且派几十个人逼近城去,隔壕侦测,并诱明军出战!”
阿敏应声:“是!”
这是“战前战”,目的是测试、了解明军的实力与反应。
一个时辰后,阿敏前来回报:“明方总兵官尤世功亲率家将出城搏战,我军阵亡四人——其余人马已回营,明方也退回去了!”
说着又补充:“渖阳城周挖有沟堑,设置陷阱,井底插有尖桩,并覆盖秫秸,虚掩浮土;我军阵亡的四人中,有一人是落入堑中,一人身中羽箭,仅二人死于搏杀——”
各种情形都有助于研判敌情,决定明天的攻城方法——略一思考之后,努尔哈赤已成竹在胸,随即下令:“将军中所携木板、云梯随战车前进,遇到沟堑,架上木板为梁;如城中发射火炮、矢石,顶木板为罩!”
接着又命莽古尔泰:“调三千士兵,连夜挖土,装置车上,遇沟填土!”
而后,他指示诸将:“方才,我军以数十骑侦测,尤世功竟亲率家将出战;显示明军主将沉不住气,率尔亲战;明天,你等先诱他出战,诈败后退,等他轻进后再以精骑四面合围!”
这四面合围的任务他交给了年轻的儿孙们,让他们多所磨练,也多立战功:“阿巴泰、德格类、阿济格、巴布泰,带杜度、岳托、硕托、萨哈璘并肩作战——”
第二天,天犹未大亮,皇太极就来请命:“我军全部准备周全,何时出动,请父汗示下!”
他自领的军队是正、镶两白旗,因而身着内罩锁子甲的雪白战袍,头戴插双红翎的银盔,衬托着他满脸焕发的英武之气,分外夺目;也比立在他一步之遥的代善、阿敏和莽古尔泰要出色了几分。
但,努尔哈赤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根本不说一句关于个人的事,而且极严肃的命令他:“卯时三刻击鼓吹号,辰时正进攻!”
说着,自己立刻起身出帐,在左右侍卫们的簇拥下上马,带着不亲上战场的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到预定的高地上指挥作战。
皇太极和其他的贝勒、将领们则是按照自己已被分配好的任务各就各位——
出动的时间到了。
号角呜呜响起,努尔哈赤将手中的令旗一举,载运着土袋,负责填壕的战车从东北方出发;接着,负责挑战的阿巴泰从东方出发,亲自督率全军攻城的皇太极则身先士卒的站在第一线,往来督战;代善负责进攻西门,阿敏进攻南门,莽古尔泰进攻北门;先行的战车上减少一半士兵,改运架在壕上为梁的大木板;骑兵随后,再次是云梯车,一起冲向渖阳城。
合围的队伍前进至半的时候,皇太极举起手中的小白旗,在半空中一挥,顷刻,在阵后候命的弓箭手与弩箭手一起出列。
皇太极再一挥旗,大喝一声:“射——”
声犹未毕,万箭齐发——箭比车马快,用以掩护攻城的队伍;而箭矢去势强劲,挟带着风雷般的冲力,而又多如密雨,竟宛如凭空降下千万只巨鹰,一起张开翅膀,遮蔽了旭日东升的天光,也一起凶猛的扑向猎物,吞噬整座渖阳城。
守在城关上的明军胆战心惊的面对着:“天都黑了——”
胆小的人已经把持不住的发起抖来,不少新募的人,第一次上战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排山倒海,遮天断地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被吓得人都傻住了。
而即使是经历过多次战役,在刀林枪雨中搏过命的老将,也看得暗自心惊——尤世功曾经在抚顺之役中与后金的八旗劲旅交手作战,本来自许“知敌”的,此刻更忍不住暗叹一声:“后金军真是一日千里——攻抚顺时,还没有这样的规模呀——”
他的心里更没有把握能守住渖阳了:“我全军总数七万,但,一半以上新募——唉!究竟能挡后金几分呢?”
他也不得不诚实的向贺世贤透露:“敌军战力超强,我等须小心应战,否则,会步上抚顺等城的后尘!”
贺世贤皱起了眉头说:“唯有一举击败他们,令奴酋自动退去!”
说着,他索性命人取酒来,咕咚一声,一口将一坛酒喝尽,随后胆量也就升上来了,大喝一声:“家将们,随我出战!”
尤世功想要拦阻,但是这个念头并不强烈,而且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退敌之策来,只好由他去了。
贺世贤行伍出身,所蓄怀有弓马武艺的家丁家将已逾千人,本是一支很能派上用场的队伍;一声令下,队伍齐集,簇拥着他举起铁鞭,翻身上马,出渖阳东城门来应战。
奔腾而出,正遇上前来挑战的阿巴泰。
阿巴泰自己不会说汉语,特意指派了一名原籍为汉,由降丁编入他麾下,而且嗓门大,口齿伶俐的军士上前骂阵:“贺世贤,你这懦夫!窝囊废!缩头乌龟!我后金大军在萨尔浒将尔等杀个屁滚尿流的时候,你那主子李如柏吓得转身而逃,你也跟着他夹着尾巴逃回,你是懦夫!没有用的王八,乌龟!窝囊废!”
贺世贤出身寒微,本性粗鲁,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辱骂?
他暴跳如雷,大喝一声:“你才是王八乌龟——”
彷佛欲扑上去将那辱骂他的人一口咬死似的,他催马挥鞭,怒气冲天的杀了过来。
他身后的千余家将冲上来,一起喊杀,一起出手;刹时间,长枪短刀,斧钺锤戟齐上,如猛虎如怒狮般的张牙舞爪,狂啸而上。
阿巴泰连忙命部属们上前抵抗,大家七手八脚的应战;但,他自己既不上前,号令也不甚明确,队伍虽有几百人,却没能连结成阵,也不相援应;甚至,有人胆小怯战,没两个回合就落荒而逃,也有人仅只手脚受了皮肉之伤,就高喊投降,或者弃械回马;而阿巴泰本人更是机灵,一看己方居了下风,只观望了一会儿就后退遁逃了。
贺世贤得意了:“原来,后金军放起箭来吓人,真正搏杀起来,根本不济事!”
于是鞭梢一挥,指示家将们前进,自己更是一马当先的去追阿巴泰,一面在口里骂道:“你这侬包,也配当主将——看本官将你擒来,祭我大旗!”
一名家将赶上来向他报告:“那人是奴酋的儿子!”
贺世贤越发的神气活现:“擒住了他,正好逼奴酋退兵!”
追赶的脚步于焉更快——眼看将要追上了,阿巴泰却忽然变了一个人。
几名士兵牵着些披着甲的战马在等着,阿巴泰奔逃到战马前,勒住胯下的马匹,却不掉转马头,而是倏的飞身下马,而又立刻旋身骑上战马,不过转瞬间就换了一匹马,然后,长枪一抖,枪尖银光飞溅,他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变了,变得英气逼人,神光四射。
贺世贤看得先是一愣,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多次战争的老将,立时晓悟:“糟了!这是诱敌之计!”
而阿巴泰的号令声已经响起:“德格类、杜度攻左,巴布泰、岳托攻右,萨哈璘随我上——”
他听不懂女真语,不知道阿巴泰在叫唤些什么;但,知不知道都已经不重要了——
尤世功站在高耸的城关上,亲眼目睹着贺世贤的追敌和阿巴泰的回马,心里也暗自叫出一声“不妙”来;他想分兵去救,奈何眼前的情势根本不许可。
城墙的外周早已围满了后军的战车和云梯车——防护的沟壕半被土袋填平,另半被架上木板为梁,已经起不了作用——战车上的士兵都已下车,在以绳梯登城,而云梯车高与城齐,已经有不少辆逼近城墙,与守军搏战了起来;骑兵们则在城下冲杀,整座城已经陷入了十万火急之中,危机一步步的加重。
他曾多次下令放箭、开炮,但,阻挡敌兵的效用并不大;更坏的是,火炮使用的次数太多了,炮身太热,以致于一装药就喷,反而炸伤己方的军士,只好舍而不用。
唯一还能寄望的是,袁应泰曾给他消息,将派援军万余,自辽阳北上救援。
“如若援军赶到,里外夹击,尚有两分胜算——”
因此,眼看着贺世贤陷入被围的局面,心里一面干着急,一面竭力对付后金的攻城,精神上的压力大到了极致,甚至逼使他升起了索性自城楼上一跃而下,自尽了事的念头。
偏又在这时,一名亲兵赶过来向他报告:“西门警讯,请求支援!”
他暗叹一声,皱紧了眉头说:“已无人手可以支应了——”
但是,张眼向远处一望,贺世贤的人马也隐隐有向西移去的趋势,心里毕竟放不下,于是改口,下令:“三百家将随我赴西门,其余人员,固守此门,不得有误!”
说着,急急忙忙的下楼,上马,赶赴西门驰援。
进攻西门的主将是代善,所率的是正红旗军,军服一色通红,从城上一看,竟似一片血海,而这片血海正如怒涛奔腾般的翻涌而来,卷起一波波的杀气。
云梯上身着血红军服的后金正红旗军已经有百人以上跨过了城墙,扑进来肉搏;沿绳梯爬上来的人更多,在城上杀得一片腥风血雨——再往远一看,贺世贤和一小部分人马也已经移近,只不过是仍陷在后金军的包围中,且战且走。
他的情绪又增添了十分的激动,眼眶里几乎冒出火来,索性下令身边的士兵:“跟我去救援贺总兵!”
他命弓箭手掩护,开西侧门而出,直奔贺世贤所在的方位——
贺世贤身上已中了好几箭,正负伤而战;他从东门向西而来,非常艰苦的且战且走,好不容易逃出了阿巴泰、德格类和巴布泰的围攻,走了没几步,又遇上以逸待劳,等着他送上门来的阿济格,立刻又陷入苦战。
一千多名家丁家将已战得所剩无几,他力已竭,且又负伤,确实需要救援——然而,还等不到尤世功来到身边,他全身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尽,鲜血从身上的十几处箭伤中汨汨而流,已然全部流光,他想奋力举鞭再战,却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胯下的战马更是支持不住,带着重伤缓缓的跪倒,连同马背上的他一起倒在地上。
尤世功则根本赶不到他的面前来——一出西门,还没前进了几步,尤世功就遇上了代善的次子硕托。
硕托原来的任务是攻城,正在亲督士兵们抬着巨木撞开城门,一看有明将从侧门出来,根本不问是谁,就先策马来战。
他还不满二十岁,深具“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特性,根本无视于尤世功身后还跟着三百人马,仅凭自己单枪就冲了上去。
幸好战阵之上,后金骑兵甚多,有一人见了,立刻高喊:“来助小爷!”
于是,立刻聚拢来一队人马,一起攻向尤世功的队伍;几个冲刺之后,尤世功的人马少了大半,而独战尤世功的硕托也占了上风;半个时辰之后,尤世功授首,其他幸存的少数人,索性逃逸了。
不多时,贺世贤和尤世功两名总兵官的头颅被高挂在竹竿上,举向城楼——
城上的守军哪里还有战斗的心思呢?
明朝奉命支援渖阳的军队有两股人马,一是由总兵官童仲揆、陈策所率的川浙兵,由原驻地辽阳北上;一是由石硅女土官宣抚使秦良玉所率的援辽军,由四川的酉阳、石硅长途跋涉而来。
童仲揆也是武举出身,历任都指挥等职,掌四川都司,万历末升任副总兵,奉命督川兵援辽,与同官陈策并任援辽总兵官;袁应泰计划三路伐后金,用大将十人,各率兵万余出征,他二人也是被重用的主将;不料,努尔哈赤“先发制人”,进攻渖阳——两人的任务便如嘲讽似的由进攻敌方改为救援己方。
秦良玉则是著名的巾帼豪杰。
她是忠州人,嫁石硅宣抚使马千乘为妻;马千乘是石硅世袭土官,杨应龙谋反于播州的时候,他虽因弟弟马千驷娶杨应龙之女而为杨氏姻亲,但仍忠于朝廷,与酉阳宣抚使冉跃龙同征杨应龙,杨应龙败后,马千驷伏诛,而马千乘仍任宣抚使;而当马千乘率三千兵丁从征播州的时候,秦良玉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连破贼众,立下无数战功;战后论功,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但,她并不居功,封赏悉归马千乘。
直到马千乘为部民所讼,瘦死云阳狱中之后,她才代领其职,任石硅宣抚使。
她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率部众号“白杆兵”,战力超强,已是威名长在,远近皆惮的队伍。
这一次,朝廷议“援辽”,因为国内已经抽调不出足够的人马来,只好把脑筋动到西南的土司上;于是下诏调酉阳兵四千,由宣抚使冉跃龙率领援辽;调石硅兵一万,由秦良玉率领援辽;永宁土司奢崇明自请率马步兵二万援辽,当然照准;于是,大队的人马由西南远赴辽东,支援明朝对抗努尔哈赤。
但,奢崇明久存异心,出兵援辽只是藉口,派了军队出发后,到了重庆就停步不前,并且在暗中进行起叛变的准备来;真正进发援辽的只有酉阳、石硅两土司的人马,而酉阳宣抚使冉跃龙因为年老,派了儿子冉天胤、弟弟冉见龙等人领兵,与石硅兵同路,于是以秦良玉为首。
由于路途遥远,步兵行军缓慢,而军情又异常紧急,于是秦良玉规画任务,调拨冉天胤、冉见龙率酉阳马军千名、自己的哥哥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石硅马军千名,先行进发,日夜兼程,赶到辽东。
这支援军先到辽阳,与童仲揆、陈策军会师后,一起开拔,同赴渖阳。一路上,人人心中都焦急如焚,恨不能插翅而飞;童仲揆麾下的游击周敦吉更是屡次进言,反对在路上停驻休息,认为应尽速直奔渖阳:“我等应及早赶到,和城中守军内外夹击,才有胜算;否则,赶到也没有用了!”
但,可惜他为川兵出身,对努尔哈赤的八旗劲旅没有太多的认识,想像不到努尔哈赤用兵的神速。
渖阳城的陷落,快得令人不敢置信——援军们才到达浑河,还来不及派人联络,就已经迎面遇上了自渖阳城中逃出的残兵溃卒。
刹时间,人人瞠目结舌。
“支撑不到一昼夜?”
幸存的人也稍事说明情形:“尤、贺两位总兵官阵亡,而城中早已混入了后金的奸细,既在城中放火,也斩断吊桥,打开城门,迎后金军入城——我等实无法抵抗!”
劫后余生,这些人说起话来犹自不寒而栗。
童仲揆、陈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眼前的困厄——救援已经彻底绝望了,自身也已陷入了极为不利的险境。
几个人研判的结果都一致:“后金军必然来击我军——”
援军总数只有一万多人马,而且正走到浑河边上,于实力、于地利都大逊于后金;苦思之下,勉强订出战略来:“我军全数渡河结营,恐怕来不及了;不如分兵为二,一半先渡河,在桥北结营,另半在桥南拒守,两者亦可互为援引!”
分配的结果,由周敦吉、秦邦屏、秦民屏、冉见龙、冉天胤率半数人马先渡河,童仲揆、陈策率副将戚金、参将张名世等守桥南。
然而,这几个人再次低估了后金八旗劲旅的行军速度——周敦吉等人刚过桥,根本来不及结营布阵,敌军已经逼近眼前了。
由四镶旗所组成的队伍,分别飘扬着黄、红、蓝、白镶边的旗帜,马上的骑兵各穿一色军服甲胄,鲜明夺目,宛似挟带着催命符般的奔驰而来。
第一眼望见的哨兵大惊失色的吹起了号角,周敦吉连忙下令各军应战——兼程赶路,饥疲不堪的军士们竟连喝水、进餐的时间都没有,匆匆的上马。
后金军的前锋由努尔哈赤的孙子们担任:杜度、岳托、硕托、萨哈璘;四个人全都锐气十足;勇不可挡,冲杀起来,人人争先,连带的使率领的军士越发士气如虹,发挥了两倍的战力。
石硅的白杆兵虽然向以骁勇着称,怎奈远路赶赴,未进饮食,且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不利的情势中,一交手就被打得大败。
秦邦屏和秦民屏兄弟两人的武艺都十分了得,也只施展得出三分来,偏偏又落入杜度、岳托这四人的夹攻中,应付得险象环生,几个回合下来,秦邦屏被杜度一枪刺中,险些落马,赖得秦民屏力救,冉天胤和冉见龙赶过来助他抵挡杜度,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不料喘息未定,后金的主力军也在皇太极的亲率下到达了战场,人马逾万,登时将战场围了好几匝。
而一见到皇太极的大军到达,几名小将的精神更倍加振奋,战得更勇。
不多时,周敦吉身受六处重创后落马,秦邦屏更无第二次的侥幸,也在围攻中阵亡,冉天胤和冉见龙在乱兵中被冲散,无法再并肩作战,分别死在刀剑之下,唯有秦民屏在几名亲兵的死命护卫下逃出了后金的包围圈——
短短的一个时辰,战争就结束了;但,皇太极并不准备收兵,而是下令:“整队——立刻渡浑河,歼灭所有的明军!”
说罢又把四名小将叫来吩咐:“明军的援军中有一部分来自浙江,浙兵善用火器,你等不可大意!”
而且仔细的交代:“以往,我军常以顶大木板来挡火器;但这趟出击,没有带大木板来,也无法就地备办,临阵时,只能靠闪躲应变,俟他火器用完再全力抢攻;我估计,他等远道而来,不便多携重物,而且原来的任务是支援渖阳,因而,所带火器不会太多,不消三、五回合就会用尽的!”
四人中,萨哈璘的年纪最小,又最好搏战,他放心不下,特地吩咐萨哈璘:“你不可躁进,跟在你兄长后头!”
而就在这时,哨兵上前来报告:“另支明朝的援军由北而来,主将是秦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等,人马总数约五千——”
他思索了一下,下令:“杜度、岳托率五千人马,回头迎战李秉诚、朱万良,不可使他两军会合——”
于是,兵分两路,一起出发。
童仲揆和陈策则是因为后金军的这些过程而争取到了一些布置的时间,作了战前的准备;由桥北逃回的一小部分残兵也重新整队,给了新的任务。
两人将火器列在阵前,战车居次,配以弓箭手,最后一圈才是马、步两军。
敌踪一现,立刻发射火器——情况确实如皇太极所预料的,浙兵施展了专长。
后金军只能闪躲,或者以手中盾牌抵挡;但,战无不克的后金军早已养成了每战必胜的信念,即便一交手就造成了不少死伤,还是硬挺着向前冲杀;分兵以后,四小将以硕托为首,他奋力前冲,督军搏杀,几个回合后,他肩臂为火器所伤,还是不肯稍缓攻势,这样,总算被他冲入了敌营。
萨哈璘随后,率领着旗下骑兵冲锋;而明军的火器也只用得一时,火药罄尽后,便只有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战;这一来,明军便不是对手,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便死伤累累,横尸遍野。
但,浙兵生性顽强,虽败也不肯投降,人人奋死殊战,陈策、童仲揆先后阵亡,下属的戚金、张名世,乃至于三千兵丁,全数战死。
收兵以后,皇太极先命人给硕托裹伤,再出发返归,在路上与击溃了朱万良、李秉诚的杜度、岳托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