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汉军的兵力部署如下:刘縯领主力攻宛,其余兵力分为数股,四处攻城略地,扩张地盘。汉军大本营则临时设在淯阳,居中统筹。当刘縯在宛城前线浴血奋战之时,汉军大本营内却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大事变。
此时汉军总兵力已有十万多人,兵多而无所统一,客观上便需要尽快拥立一位最高元首。在汉军内部,尽管各派势力错综复杂,但有一点为大家所公认,那就是这个最高元首必须来自刘氏。人心思汉,乃是大势所趋,只有拥立刘氏子弟,才能打着兴复汉室的大旗,号召天下,笼络民心。
对南阳众豪杰来说,最高元首是明摆着的,除了刘縯,根本不做第二人之想。而新市兵、平林兵、下江兵的首领们却看法迥异,他们更希望这个最高元首个性软弱,易于摆布,可以为他们所左右。首领们所要做的,便是找到这样一个人选,然后让他取刘縯而代之。
然而,留给首领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刘縯的威望正与日俱增,即使是新市兵、平林兵、下江兵中的士卒,也都开始慢慢倾向于刘縯,视刘縯为事实上的领袖。如果等到刘縯把他们手下的这些兵卒都和平演变了过去,那时再要反抗就太晚了。
王匡、王凤二人作为绿林军的创立者,地位稳固,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因此并不迫切。真正急于跳出来的是次一级的朱鲔和张卬,他们的地位相对并不保险,一旦刘縯当了皇帝,他们很有可能马上被边缘化,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
刘縯率军前往攻打宛城的第二天,留守大本营的朱鲔和张卬,便迫不及待地前去拜访平林兵首领陈牧。三人一见面,朱鲔开门见山,劈头便道:“南阳豪杰皆欲立刘伯升为帝,我等今日前来,便是要听陈将军意见。”
陈牧并不即刻表态,反问道:“两位将军的意思是?”
张卬急冲冲答道:“刘伯升立不得。”陈牧笑道:“为何立不得?”张卬支吾半天,也没想出好词,只是一再嚷嚷,“反正立不得。”
朱鲔接话道:“刘伯升眼中,向来只有刘氏宗室和南阳豪杰,并无我等。一旦刘伯升称帝,必然任人唯亲,重用刘氏宗室和南阳豪杰,至于我等,轻则摈弃,重则狡兔尽、走狗烹。大丈夫起兵,所为何来?富贵二字而已。如今之计,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另立新君。”
陈牧拊掌叹道:“某也正有此意。只是立君必立刘氏,而刘氏子弟之中,又有谁人值得我等信任?”
朱鲔大笑道:“将军帐下,便有一人。”陈牧大惊,问是何人,朱鲔道:“刘玄刘圣公是矣。”
陈牧一点即通,嗯,刘玄的确是上佳人选,这小子虽然出身舂陵刘氏,但在外逃亡十多年,和刘氏宗室也生疏隔膜起来,不用担心他会一边倒向刘氏,再说了,刘玄才智平庸,既无威望,也无实力,咱们立了他当皇帝,他还不得感恩戴德,任凭我等摆布!
三人计议已定,唤刘玄来见。此时,刘玄已经由安集掾升为更始将军,但却空有将军之名,平日只是在大本营中管管后勤什么的,并不曾领兵打仗,闻陈牧相召,急忙前来,入帐见到陈牧、朱鲔、张卬三人,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由大为拘谨。陈牧大笑,连声道放松放松,于是设宴招待,酒过三巡,陈牧道:“圣公为更始将军,可还得意?”
刘玄恭敬答道:“刘玄无能,全仗众将军提携。”
朱鲔一旁笑问道:“圣公难道不觉屈才?”
刘玄不知朱鲔意在何为,只得含糊答道:“某素无大志,为更始将军,于愿足矣。”
朱鲔正色道:“圣公所言差矣。更始将军何足道,圣公之位,当远过于此。”
刘玄寻思,听这意思,莫非要给自己升官?升什么官呢?不管,先谢了再说,于是长揖到地,道:“还望三位将军提拔。”
陈牧大笑道:“日后还要靠圣公多提拔才是。”
刘玄连称不敢,陈牧是他的老上级,什么时候轮得到要让他来提拔。陈牧再劝酒一巡,谓刘玄道:“如今传言纷纷,要在汉军内立一人为帝,你可知道?”
刘玄道:“这是首领们的事,非我所当问。”
朱鲔等人交换眼色,看来刘玄这小子果然识时务,好糊弄。朱鲔清清喉咙,打量着刘玄,轻描淡写道:“我等计议,打算立你为皇帝。”
咣当一声,刘玄酒杯跌落于地。刘玄当年也曾杀人越货,胆气并不算弱,但突然要让他当皇帝,这可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皇帝可是那么好当的?天下人都知道,皇帝之位已经是刘縯的囊中之物,他这么忽然插上一杠,虎口夺食,刘縯岂肯善罢甘休?他从小和刘縯一起在舂陵长大,互相都知根知底,他们这一槽年轻人中,谁敢对刘縯说个不字?
一想到要和刘縯作对,刘玄不寒而栗,颤声道:“皇帝之位,非刘縯莫属,小子岂敢奢望。”
朱鲔冷笑道:“想当皇帝,刘縯说了不算,得我等同意才行。”
刘玄怯怯问道:“皇位一旦旁落,刘縯岂能坐视?”
朱鲔道:“对此你不必担心,我等自有对策。我只问你,立你为帝,你肯是不肯?”
刘玄依然不敢答应,推辞道:“小子无德无能,虽蒙三位将军抬爱,然则何以能服众人?”
殊不知,朱鲔等人图的正是刘玄无德无能,易于控制,让刘玄在前面做一个傀儡皇帝,而他们则在背后掌权拿主意。朱鲔眯眼沉思,盘算着该如何打消刘玄的顾虑。而张卬则生性躁狂,习惯于用一句话终止一场谈论,见刘玄仍在犹豫,拍案而起,冲刘玄大吼道:“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刘玄为张卬气势所迫,一时呆住,良久之后,胆量有所恢复,又不放心地问道:“刘氏子弟千余人,为何偏偏选我?”
张卬正待开口,朱鲔伸手止住。朱鲔不得不止住张卬,按张卬的性子,非将原因实话实说不可,你刘玄问为什么选你,得,咱们就图你没本事,图你好欺负。然而,这话哪里能够明说?况且,刘玄这一问,也是应有之问,就算今天刘玄不问,日后也必然会有别人替刘玄问。毕竟,在众多的刘氏子弟中间,论起才能和名气,固然无一人比得上刘縯,但在刘玄之上的,却还是大有人在。
对刘玄这一问,朱鲔早有准备,于是对刘玄笑道:“此问甚佳,理当由高人作答。”说完,冲门外喊道:“有请吕先生。”
刘玄延颈而望,所谓高人,倒底啥个模样?门帘掀处,刘玄定睛一看,咦,这不是吕植吗?这老头哪算什么高人,充其量只能算是熟人。
吕植很早便混迹绿林军中,年纪在六十上下,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一身衣裳总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据吕植自己声称,他早年也曾进过太学,后来又做过道士,很是风光过一阵,然而终究没落了。在绿林军中,吕植因为年迈,不能外出打仗,成日和妇孺们留守山中,而老先生又爱讲古,动辄拉住妇人和小孩,也不管人家忙不忙,当头便问,“大禹有几个老婆?妲己腰围多少?”问完便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而妇人和小孩们往往并不爱听,吐他一脸口水,然后顾自走开。而他又是孤身投军,无依无靠,往往又免不了被人戏弄和欺负,有时甚至直接开揍,刘玄也曾揍过他。好在老先生身子骨还算硬朗,一般挨完揍,第二天还能爬起来,又到处找人问些新的无稽的问题:“虞姬习惯睡在霸王的左边还是右边?而赵飞燕又一天洗澡几回?”
刘玄见了吕植,嘴角一撇,就这么位穷酸老书生,难道就是朱鲔口中的高人?相比刘玄的不屑,朱鲔对吕植的态度却极为恭敬,施礼相迎,又亲为斟酒。吕植坦然受之,饮酒一杯,笑着看向刘玄,道:“你以前揍过我,而且用棍。”
刘玄尴尬一笑,道:“小子昔日孟浪,唐突了老先生,还望恕罪。”
吕植道:“当日你揍我,可知我为何不躲?”吕植这一说,刘玄还真想起来了,当时他揍吕植,吕植还真没躲,任他揍了个舒坦,至于吕植为什么不躲,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吕植见刘玄一脸茫然,于是笑道:“君赐臣以棍,臣不敢不受。你将来注定是要做天子的啊。”
刘玄越发茫然起来,不觉问道:“为何我注定当为天子?”
吕植并不即答,徐徐品酒,直至杯中酒尽,这才拉长声调,道:“话说当年……”
吕植一席话,直听得刘玄两眼放光,坐立不安。朱鲔得意地微笑起来,知道刘玄已经被彻底说服,他又将目光转向吕植,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殊不知,有时候,知识就是力量。
刘玄既然首肯,朱鲔和张卬于是四处串联筹划,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