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林一辈子没生病,一生病就如脱了层皮。天旗把过脉,见有林胸闷、痰多,痰中又带血丝,断出他患的是气鼓,起因是火气旺和积劳,要静养。地上交了,有林不再想田里的事,赌气卧床。此后二十多天,天旗隔三差五把一次脉,开出药方,成刘氏一天到晚忙活熬药,路人远远就能闻到成家院子飘出的草药味。
这日后晌,天旗又来看病,开出一剂药方。家兴送天旗走出东屋门,正要出院子,成刘氏的声音从灶火传出:“天旗!”
天旗顿住脚:“大婶,啥事儿?”
成刘氏捧着围裙,压低声音:“老头子这病,要不要去请药引子?”药引子是老烟薰长烟杆里流出来的烟屎,也叫烟油,不是大病用不上。天旗笑笑,摇了摇头。
成刘氏吁出一口气:“我这老头子,得的究底是啥病?”
“气鼓,不打紧的。吃几剂药,养几天就好了!”
“啥叫气鼓?”
“就是着气了。常言说,喜伤心,怒伤肝。大叔阳气盛,肝火旺,易动怒,这阵儿伤到肝了。”
“咦,肝在下头,他为啥上面疼哩?你看他面红耳赤,头晕头疼,这还咳嗽出血哩。”
天旗解释道:“肝火过旺,火就会上冲。有冲到眼上的,有冲到头上的。大叔的肝火,冲到头上了。”
“这病大吗?”
“说大就大,说不大也不大。肝火过旺,首先得泻火。泻火光靠吃药不中,还要少生气,多休息。只要平心静气,病就去了。”
成刘氏长叹一声:“唉,要照你说,他这病算是没治了!”
天旗怔道:“咋哩?”
“让他咋好哩?他这人,干啥都中,让他平心静气却比登天还难。”
“大婶说的是。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这阵儿大叔得病了,想必还是听劝的,大婶多劝劝他就是!”
“我咋敢劝哩?要劝,也得你劝!”
“中!下次再来,我就劝劝他。他要不听,就得一直睡在床上。”
“嗯,这法儿好。你要照狠处说。他这人,静不下心,也躺不安稳。”
近日来,万秃子像是变了个人,干什么都使足了劲。
刚落过雨,万秃子拉上架子车朝南岗上运土肥。走到村南汪泥坑边,左轮陷在泥坑里了。万秃子额上的汗珠就如淋过雨水一般,弓腰蹬腿,朝左一拧,朝右一拧,车轮非但没出来,反而越陷越深。折腾一番,万秃子泄气了,扎下车子,抹把汗,脱帽子扇风。
万磙子也拉一车土肥赶上来了,朝车上扫一眼:“风召,你装恁多,逞啥能哩?”
万秃子咧嘴一笑:“磙子叔,我近来咋样?”
万磙子点头:“嗯,像个人了。”
万秃子不无得意地又扇几下风:“呵呵,这叫啥?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就不信,我,万风召,同样长着两条腿,同样长着两只胳膊,咋就不如人哩?磙子叔,你瞧好,都说我这人不正干,这一回,我就正干一番让他们看看!”
万磙子拍拍他的肩:“中,磙子叔要的就是这个。不瞒你说,几天前风扬还在我跟前竖拇指夸奖你哩!”
万秃子一阵惊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磙子叔啥时候骗过你?”
万秃子压低声音:“那……磙子叔,你前阵儿应下我的那桩事儿,有啥消息?”
万磙子挠挠耳根:“啥事儿?”
万秃子急了:“磙子叔,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正干,你就给我弄个女人!”
万磙子呵呵笑着拍拍脑袋:“瞧叔这记性,这阵儿忙晕了!中,磙子叔这就为你张罗去!”
万秃子憨憨一笑,将拉车的背带绳套在肩上:“磙子叔,你瞧好!”猛一用力,车轮竟然忽一声滚出泥坑。
拉完土粪,万磙子扯上老鸭子直奔双龙镇,说是赶个集。各自买点东西后,磙子将他让到一家饭馆里,豪气地叫了两荤两素四道菜和一瓶曲酒。
酒菜上来,万磙子夹起一大块红烧肉放在老鸭子面前:“鸭子哥,来,这块最大,你吃!”倒满一盅酒,递过去,“没酒,肉不香!”
老鸭子一手拿筷子夹住肉,一手接过酒盅,细细审看了几眼,眯着眼看磙子:“磙子兄弟,你这块肉,好吃不好咽;你这盅酒,好闻不好喝呀。”
“鸭子哥,你说话绕,兄弟听不懂。啥意思,给兄弟解说一下。”
老鸭子慢吞吞地说:“你媳妇有了,娃子也有了,却又请我来这里,好酒好肉招待,没个啥说辞,叫我咋下肚哩?”话没落地,大肥肉就已送进嘴里。
磙子笑道:“既然鸭子哥爽快,我就不打弯了。这桌酒菜,是我代风召请的!”
老鸭子将噙在嘴里的大肥肉吐出来,大瞪两眼:“啥?”
“兄弟想托鸭子哥的脸,为风召小侄好歹寻个婆娘。”
老鸭子将酒盅放下,推过去,又将肉块搁回盘里,长叹一声:“唉,大兄弟呀,不是鸭子哥不给你面子,是……是这酒肉不好消化呀。你知道,要是为大兄弟你提亲,我一点儿难也不用作,可为风召提亲,你……你这不是净给我出难题吗?”
磙子将酒盅再次推过去,肉块重新夹起来:“嘻嘻,在这山窝里,谁人不晓得鸭子哥?要是一门寻常亲事,咋能显出鸭子哥的手段?”
鸭子将肉夹起来,塞进嘴里,嚼咬几下吞下肚,又将酒盅端起,无奈地摇摇头:“唉,都说我鸭子会说话,可比起大兄弟来,这还差下一小点儿。中,就冲大兄弟这句话,鸭子哥豁出去了。”
此后没几天,老鸭子真还给物色到一个。跟风召一样,那女的也是秃头。
相亲这日,风召特别借来一张雕花八仙桌。一个大块头男人坐在上位,陪位是老鸭子,两个女人坐在左侧,万磙子两口子坐在右侧,戴着绿色军帽的万秃子坐在下首,那女人挨他坐在旁边,头上裹一条花格子方巾。没坐多久,灶火传来瞎子娘的声音:“召儿,蛋茶烧好了,快来端!”
万秃子应一声,起身走到灶火。磙子媳妇也跟出去,端上几只大碗,每人跟前摆一碗。
见碗中不是荷包蛋,而是蛋花,坐在上位的大块头微微皱眉。
老鸭子拿起筷子:“来来来,蛋茶吃的是个热乎!”转对上位,“呵呵呵,冯老哥,你得开个头!你不动嘴,叫鸭子咋喝哩!”
大块头推开碗:“你们喝吧。我这几天上火,嗓子疼,连口唾沫都咽不下。”
老鸭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冯老哥,你有所不知,蛋茶正好清火。老嫂子原说要打荷包蛋的,蛋都拿出来了。鸭子看出老哥有点上火,没让打,特别吩咐嫂子做蛋茶,要清淡点。呵呵呵,你看,这还真给鸭子料到了。”
大块头半是嘲讽:“是呀,你这张鸭子嘴既能说,又能料。不过,我这火气是说上就上,这阵子连蛋茶也压不住了。”
万秃子听不出其中名堂,关切地说:“大叔,我这就去请天旗。他医术高,能压住火!”
大块头白他一眼,冷冷说道:“不用了,我这火得回家压。”起身,“妞儿,咱走吧。”
老鸭子死活拦住,几人这才勉强坐下,可没人再喝蛋茶。
万磙子脸上挂不住了,看一眼媳妇,后悔没让她多拿来几个鸡蛋。
有林的病好多了。
吃过午饭,有林再也不想躺在床上,就在院里转来转去。正在转悠,青龙提着一只小筐走进来,里面装着十只鸡蛋、二斤白面和一小捆稍稍有点发乌的烟叶。
有林扫他一眼,没理睬,顾自转悠。
成刘氏瞥见,从灶火里走出来:“青龙呀,好几日没见你来了,怪想哩。”
青龙将篮子递过去:“大奶,你看我这篮子里都是啥?”
成刘氏接住筐一看,又推回去:“哎哟哟,青龙呀,这些都是金贵东西,大奶借不起。”
“大奶,不是借给你的,是孙子孝敬的。”
“咦,你咋说出这话哩?”
“你看,大婶为我添个小兄弟,今儿满月,咋说也得表个心意。”
成刘氏合不拢口:“哎哟哟,青龙呀,这……咋能让你破费哩?”
青龙的眼角瞄向有林,故意吊起声音:“大奶,你看我这捆烟咋样?颜色乌青,闻起来喷喷香哩。”
成刘氏正要应声,听见有林重重咳嗽一声,赶忙憋住,朝有林努努嘴。青龙从篮中拿过烟,走到有林跟前:“大爷,你咋起床哩?躺在床上多美!”在他跟前蹲下,掏出烟袋,抽出一根烟叶,揉碎,装进烟锅。
有林瞄一眼那捆烟,也蹲下来。
青龙装好烟,点上火,递给有林:“大爷,你尝尝,壮不?”
有林接过来,吧嗒几口:“哪儿弄的?”
“镇上。昨儿去街上理发,顺便瞄了一眼烟铺,相中这一捆,拿回来放在枕边,美了我一整夜!”
“咦,咋不抽哩?”
“这是孝敬大爷的,大爷都没抽,孙子咋能动嘴哩?”
有林长吸口烟,斜他一眼,又扫了一眼烟捆:“说吧,你想让大爷干啥?”
青龙嘻嘻一笑:“啥也不让大爷干,只让大爷美美实实地躺在床上,再睡三个月!”
有林瞪他一眼:“你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没安好心!你明知道大爷闲不住,还来故意气我!”
青龙故意长叹一声:“唉,大爷,不是我气你,是你故意气我哩。不瞒大爷,孙子做梦都想大睡三天。大爷一睡就是一个多月,馋得孙子眼都红哩!”
有林又吸一口烟:“美个屁!这阵儿我这骨头又酸又疼,一看见床,心里就烦。我问天旗是啥病,天旗说,这叫穷病!日过他妈哩,生个穷命,得病也得穷病!好了,大爷不和你小子扯闲皮。说吧,你小子给大爷派的是啥活儿?”
青龙嘻嘻一笑:“我就知道大爷闲不住,活儿早就寻思好了。前几天我从镇上牵回一头牛,加上大爷的和社里分的,打总儿(总共)是五头,外加大爷那个小崽子,长桂一个人整不过来。在咱队里,论起整牛,谁都不如大爷,即使长桂都得靠边儿站。孙子这想,大爷就做个老牛倌,把我这几头牛管起来,中不?”
有林应道:“社里分的那几头,我看着烦!”
青龙嘻嘻又是一笑:“是着哩,大爷这叫爱憎分明!”吧嗒几下烟嘴儿,“社里分的三头牛和那头驴,还让长桂整,大爷只管你的一老一小,外加我刚拉回来的老犍子,咋样?”
有林忽地直起身:“听说你的新牛屋盖得不赖,走,领大爷看看去!”
青龙、有林兴冲冲地赶往牛屋,刚过桥,远远望见老鸭子照面走来,耷拉个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青龙扬手:“鸭子叔,啥东西丢了?”
老鸭子应道:“没丢啥。”
“没丢啥,你两眼直盯盯地瞅着地干啥?”
老鸭子苦笑一声:“奶奶个腿,今儿把我气疯了!”
“咋哩?”
老鸭子长叹一声:“唉,前些时,万家磙子寻到我,求我为秃子寻个婆娘。你知道,这是桩难差事。我死活不肯,可耐不住磙子死磨硬缠,只好应承。我搜遍几道谷,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匹配的,不想事儿又闹黄了!”
青龙兴致大增:“鸭子叔,快说说,咋个匹配,又是咋个黄哩?”
老鸭子又叹一声:“唉,秃子那个特长谁都知道,寻常姑娘没人肯嫁他。我打听到西山黑土沟有个闺女要寻婆家,赶忙登门。那闺女头上包着头巾,我询问介绍人,乐了,原来她跟秃子是同一个特长,光对光,真是天造地设哩。我说明来意,闺女一听倒也愿意,当下就跟她的叔、婶前来相亲。没想到,秃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连碗荷包蛋也打不起。瞎嫂子整出一锅蛋花汤待客,闺女的叔一看,说是不抬举人,凳子还没坐热,就要拍屁股走人。秃子……”连连摇头,“唉,这……”
“鸭子叔,你没问问,那闺女是咋想的?”
“闺女走进里间,一看到张家的雕花床,就哭了。”
青龙一怔:“咦,她哭个啥哩?”
有林冷冷一笑:“哼,穷家破舍的,啥都是破烂,只那个大床摆在屋里,叫谁能不哭?以后嫁过来,日子咋过哩?”
青龙连连点头:“嗯,大爷解的是。”
老鸭子又叹口气,摇着头,走了。
牛屋位于村东头,挨住沟边,是一排四间新盖起的草房,也是他李青龙上任后干的第一宗大事。分队时四队只捞到这个牛圃场,青龙憋下一口气,动员全体社员在场北盖起这排牛屋。牛圃场原来占地一亩大,有十二根拴牛桩。青龙去掉一半,留下六根,在上面蒙上十几条麻秆簿,夏天时让牛纳凉。青龙又领人从河滩里运来几百车黄土,在断去的另一半牛圃场上堆出一个高近两丈的大土堆,用作沤肥的末子垫土。接着,青龙索性将场东边的二亩多禾草地毁了,辗出个打麦场,这阵儿沿场边堆出三个庞大的秸秆垛,看起来甚是惹眼。
时至隆冬,几头牛都在屋里拴着。成家的小牛犊子长成半大,没穿鼻子,依旧是自由身,远远望见老有林,蹦着腿儿直奔过来,将头偎进有林怀里撒娇。有林将脸贴在它的头上,两手拍它,亲热一会儿,方才走进牛屋。几头牛正在吃草,有林的牝牛(母牛)望见老主人来了,哞地欢叫一声,身子乱动。有林走过去,将手放在它的额头,抚摸一会儿,为它添加一把饲料,算作对它不忘主人的奖赏。
长桂抱着一捆干禾草走进来,见到青龙和老有林,放下禾草,呵呵笑道:“是大爷来了!”指着旁边一个土坯砌出来的简易床铺,把一条黑糊糊的被子朝里面推了推,“大爷,将就一下,坐这铺上!”
有林点点头,却在牛槽前蹲下,掏出烟袋。青龙递上火绳,看着长桂道:“桂哥,打明儿起,你只整社里的三头,还有那头驴,剩下的,都给大爷整!”
长桂憨厚地笑了:“中中中,大爷中!”转对有林,“大爷,不是吹的,在咱村里,不说别的,单说整牛,让我真正服的只有大爷你一个人!”
有林憋不住了,笑起来:“你是憨厚人,啥时候学起青龙,嘴上抹蜜了?”
长桂笑得更加憨厚:“大爷咋能不信长桂哩?前两天青龙见我忙不过来,说是要加个人,我说,除了大爷,加谁都不中。你问青龙,有这话没?”
“是着哩!”青龙呵呵笑道,“有你爷孙俩守着这屋子,我就不操这头心了!”
正在说话,外面传进一个童声,由远而近:“爹——爹——有人寻你——”
青龙一听,笑着说:“是我家崽子!你俩唠吧,我先走一步!”
是万风扬寻他。
风扬的办公室没变,仍在长着竹子的小院子里。风扬这几年渐渐雅起来,越来越喜爱院中的竹子,对其护爱有加,旱天浇水,春秋施肥。三簇竹丛长得就如田里的秧苗,叶子墨绿,密密麻麻挤作一堆,冒出的笋尖皆有大拇指粗细。只要没事,风扬就会蹲在竹丛边,一边抽烟,一边盯住嫩嫩的笋尖看。
明岑、青龙变成队长后,原来的职务自动取消,没有资格来。张天珏的大书房里如今只摆三张桌子,一张是风扬的,一张是雪梅的,另一张是社长易六成的。风扬结婚后,这里成为雪梅的伤心地,风扬不召,她就不来。易六成难得来一次,整个院子实际上是风扬一个人的。风扬的工作性质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很少下田干活儿,一天到晚守在社里,或到镇上开会,或组织社员开会,或布置、检查工作,或迎接上级检查。自立高级社后,县、区检查任务尤其多,上交材料五花八门,他弄不过来,灵机一动,寻到民善家,要他将志慧从镇上召回来,做他的助手,一天记七个工分。民善小算盘一打,一来合算,二来能结住风扬,当即同意了。
青龙赶到时,志慧正朝碗里倒开水。雪梅坐在她的桌前,低着头。她爹天成蹲在门边,闷头抽烟。磙子、明岑合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四只眼睛望着风扬和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两人并排坐在风扬的桌子前,面前各摆一个小本本。风扬身后的正墙上,一溜儿贴着五六张新发的奖状,奖状两侧各挂一面锦旗。这些皆是近年来四棵杨村各项工作,包括公粮征购,成绩突出的实证。
青龙扫一眼形势,在天成身边蹲下,掏出烟袋,揉一锅,从天成那里借火点上。志慧端来一碗开水,搁在青龙前面,咧嘴朝他笑笑,走回易六成的空桌前坐下,从桌子下面摸出一个灰白色的小本本,翻开来,摊在桌上。
风扬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都来齐了,开会!乡里刚刚成立农业技术推广站,”指着旁边的小伙子,“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推广站派来的农技员刘同志,是韦副书记特别推荐给咱社的科学家,大家拍巴掌欢迎!”说着,率先拍起巴掌。
大家皆拍一阵巴掌。刘同志站起来,腼腆一笑:“我叫刘东,在专署农科所办的培训班里学习,上个月毕业,组织上分配我到咱乡里,韦书记分配我包干咱社,今后咱就是一家人,大家叫我小刘好了!”
大家又拍几下巴掌。风扬向小刘逐个介绍一遍,转对众人:“小刘是大科学家,听他说话,简直就跟听瞎话一样。别的不说,单是他们种的红薯,个头就跟南瓜似的,最大一棵有……”目光转向小刘。
小刘接道:“单株重五十四斤十二两,共结红薯十二个,最大一个重八斤四两,最小二斤六两,均重四斤九两!”
小刘的话音刚落地,场上就如响过炸雷,所有人都被震倒了。在四棵杨,红薯单个重过二斤就是大个的,过四斤的虽在老有林的田里挖出过,也不过是单个,跟它同一窝的另外几个,小得就跟田鼠似的。
青龙缓过神来,磕磕烟灰,笑道:“刘同志,你是吹大气吧!一窝红薯结五十多斤,一箩头也装不下,我弄不明白,你那红薯在地下是咋长的?”
众人皆笑起来。
“社员同志们,”小刘敛住笑,一本正经,“这是我们几个同学和老师一道种出来的,我亲手挖出来,我的老师过秤,咋能有假?这是科学,种田得讲科学,得讲管理,得讲土壤学,因为所有庄稼都是从土壤里长出来的。”
“刘同志,”青龙也敛住笑,“照你说,这红薯咱也能种出来?”
“当然能!”小刘点点头,“我来这里,就是帮助大家种出这种大红薯的!不仅是大红薯,还有小麦、苞谷、黄豆、芝麻、绿豆、红豆、豌豆等,所有庄稼,所有作物,包括蔬菜,只要大家相信科学,讲科学,肯定能提高一倍或数倍产量!”
“日他奶哩,”青龙兴奋得直搓手,“真能打恁多,当然整了!”说着他拿手碰一下身边的天成,“整不?”
未及天成回话,万磙子一拳擂在墙上:“刘同志,你这科学是咋个种的,先跟咱说说!”
在场目光无不射向小刘。风扬见效果出来了,呵呵笑道:“大家静一静,刘同志这次来,就是教咱如何种田的,今儿先上第一课,大家听小刘讲!”说完,拿上他的本本,让出位置,坐到志慧身边。
刘东从靠墙处拿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小黑板,挂在墙上,摸出一截粉笔,在黑板上一连写下“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八个字。大家看了,除志慧和风扬外,无不大眼瞪小眼,即使是雪梅,也认不出几个。
“刘同志,上面写的啥?”青龙问道。
“是发展农业的八字宪法,叫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今儿我先讲土!”小刘有声有色地讲起土壤常识,听得大家无不大眼瞪小眼,惊叹他们整日打交道的烂泥巴里,竟然包藏这么大的学问。
刘同志连讲三天,几个听众皆服了。风扬布置四个生产队照猫画虎,推行八字宪法。从春耕、施肥、选种、密植、除草、选苗、抗旱、夏种到秋播,四棵杨人在刘同志的指导下干得有鼻子有眼,这年收获时果然成效显著,小麦均产达到三百三十斤,河坡地接近四百斤。及至秋收,红薯的个头大出许多,青龙还从老有林施足底肥的河坡地里挖出一个单重七斤一两的特大个儿,虽然赶不上刘同志宣扬的那么大,却也大过人头,在四棵杨的红薯史上盖了帽。风扬特别将它展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无论谁来,都要拿出来炫示一番。年底算下来,四棵杨村夏粮比前一年多收八千斤,秋粮多收一万一千斤,超额完成公粮征购任务不说,各队库房里皆是大囤满、小囤尖,人人心里美颠颠的。
冬天是养地期,除小麦、豌豆田外,大部分地块闲置着。小麦是乡农技站配发下来的新种,说是麦秆短、麦穗大、抗倒伏。往年一亩下种六斤,这年刘同志让下九斤,霜降过完一个月,地上已是齐伏伏一片新绿。由于底肥上得足,苗子出得齐,一眼望上去,绿油油的真也喜欢人。
第一场雪刚一落定,一行四人就踏雪上门。见是白书记打头,风扬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礼节话说完,志慧倒好茶水,风扬吩咐他道:“志慧,你去通知雪梅和几个队长,叫他们到社部开会,就说白书记、韦书记、易社长、刘同志几个来了!”
志慧应过,转身跑出去。易六成呵呵笑着将白云天让到自己位上,韦书记自然坐在风扬位上,眯起眼望着窗外的竹子,刘同志在雪梅的桌前坐了。易六成、风扬拉条板凳,坐在一边。
闲扯会儿皮,韦光正话入正题:“风扬同志,今年四棵杨村的几个生产队喜获丰收,在咱乡里,单产名列第二。白书记特别汇报给县委刘书记,得到刘书记的口头表扬。刘书记还说,他早听说咱这村子有四棵大杨树惹眼,待有空了,定来看看!”
“谢刘书记抬爱!”风扬起身应道,“这点成绩是白书记、韦书记领导有方,刘同志科学指导的结果,四棵杨人是跟着沾光哩!”
白云天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纸,一边卷筒一边笑道:“风扬呀,你这嘴巴啥时候也抹蜜了?你的成绩就是你的成绩,咋能扯到我和小韦身上?”
大家皆笑起来。风扬红了脸,讪讪地站在那儿,不敢坐下。
“坐坐坐,”白云天拿纸筒子朝他晃一下,“快把烟掏出来,我这次来,就是冲着你的壮烟哩!”
风扬赶忙掏出烟袋,双手呈上去。白云天接过,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闻了闻,塞进纸筒子里,卷好,六成递上火,白云天点上,深吸一口:“咦,这烟咋不壮哩?”
风扬应道:“张宗庵没了,别人种不出来,这烟是镇上买的,品级差些!”
白云天又吸了一口,转向易六成:“妈那个脚哩,说到这上面,当初真还不该镇压那个老家伙!”
“是哩!”易六成笑道,“刘书记那儿,只要你再多说一句话,事儿就成了。可你没说,这阵儿后悔了吧。”
“算了,”白云天又吸几口,将烟头捏灭,扔到地上,转向韦光正,“小韦,你还是接着说正经事儿!”
韦光正从包里摸出一沓子表格,扫一眼,递给风扬:“风扬同志,这是明年产值预估表,分夏粮和秋粮两季,县里统一发的。我与六成社长商量过了,由各生产小队根据实际生产情况填写。待会儿你发给几个生产队,动员他们好好测算,大胆报出明年的增产计划!”
风扬接过来,细看几眼,笑道:“领导吩咐,咋能不中哩?”
韦书记又从包里摸出几份报纸,晃晃:“这几份报纸也留下来,上面有全国农业生产形势,真是喜人哪!你顺便给大伙儿念念,让大家增加点儿信心,力保先进,千万别落后了!”
风扬也接过来,刚要说话,雪梅到了。韦光正远远望见,起身迎住,呵呵笑道:“雪梅同志,白书记跟我可是冲着你来的!”
雪梅早跟他熟了,张口笑道:“领导咋能说这话哩?领导来是检查工作。啥时候想来,腿一抬就来了;啥时候想走,屁股一拍就走了,与我雪梅啥相干?”
韦光正望一眼白云天:“白书记,你看看,雪梅同志这张嘴,真跟小刀子似的,我算服了!”
白云天的两眼眯起来,眼珠子透过两道缝,直勾勾地射在雪梅身上,右手从袋中又掏出一张纸,边卷边说:“雪梅同志,小韦讲的有一半是真的。小韦来,是谈工作;我来,可是冲着你的!”
雪梅见他不似开玩笑,也住了笑:“领导想要我做啥,尽管吩咐就是!”
“听风扬同志说,你的靴子做得好。冬天来了,我还穿着一双旧鞋,都露底了。这次来,是想求你做双靴子,不知中不?”白云天缓缓说着,抬抬脚,露出一双旧鞋子,两眼依旧盯在她脸上。
雪梅脸上一热,由不得朝风扬剜去一眼,见他低着头,略略一怔,应道:“咋不中哩。领导脚冷,当然得穿靴子。领导放心,眼下我是妇女主任,靴子是政治任务,我马上布置村里姐妹,几位领导一人一双,保管领导暖暖和和过冬!”
雪梅不称书记,只称领导,显然是让风扬听的。在四棵杨,风扬张口领导,闭口领导,此时自然听出话音,将头垂得更低。遭雪梅不软不硬一通话,白云天心里一寒,正自惊愣,韦光正笑道:“中中中,只要雪梅同志肯做,咋说都中。雪梅同志,这快晌午了,六成和小刘都有地方吃饭,只我和白书记没着落,这顿饭就落在你那儿了,擀碗面条就中!”
“领导吩咐,咋不中哩!”雪梅呵呵一笑,扫众人一眼,“领导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回去和面!”
雪梅走后不久,几个队长陆续进来,打过招呼,各寻地方蹲下。风扬每人发张表格,依韦书记要求,让大家填报明年夏粮和秋粮的产量。几个人各自测算一会儿,一队的明岑先报小麦单产:河坡地四百二十斤、岗坡地三百六十斤。天成、磙子、青龙见了,也都跟着报上,产量与明岑报的差不离。韦书记皱下眉头,转向刘同志:“小刘,你觉得咋样?”
小刘思忖一会儿,应道:“若是雨水顺,照理说可以高点儿。今年是新品种,据我所知,在试验田里均产七百八,最高亩产九百二。”
小刘说出数字,几个队长皆吃一惊。韦书记笑了,扫一眼众人:“看看看,这是科学,你们眼界太窄,没见过多大的天。小刘的话不会有错,大家再寻思一下,重报!”目光转向磙子,“万磙子同志,明岑同志稍嫌保守,你思想解放,可以先报!”
磙子挠了挠头皮,憨憨一笑:“报就报!既然刘同志说能打这么多,我也就豁出去了,河坡地七百斤,岗坡地六百斤!”
韦书记微微一笑,转向天成:“天成同志,磙子报过了,你呢?”
天成磕磕烟锅:“河坡地七百斤,岗坡地六百单五斤!”
韦书记又是一笑,转向青龙:“青龙,该你了!”
青龙想也不想:“跟天成一样!”
韦书记转向明岑,不及问话,明岑即道:“我跟磙子!”
磙子斜他一眼,涨脸道:“方才报错了,三队河坡地七百五十斤,岗坡地六百五十斤!”
话音刚落地,韦书记拍拍巴掌,连连点头:“嗯,这才是磙子!”在本子上记几下,转对志慧和风扬,“你俩也记上!”
天成又揉一锅,白一眼万磙子,哼出一声:“二队也改一下,河坡地八百,岗坡地七百!”
韦书记的巴掌拍得更响,笑不合口,转向风扬二人:“中中中,二队的,改一下!”
几个队竞争起来,不足半个时辰,将小麦均产由三百多斤拉至千斤,以万磙子报出的均产一千单五十为最高。然后是秋庄稼,没费多少周折,将苞谷定在亩产一千八百斤,红薯八千三百斤,其他杂粮皆报出令人瞠目的数值。韦书记分别填好表格,让众人按上指印,收起来,出门看看日头,已是午时,遂看白书记一眼,白书记宣布散会。
几个队长走后,韦书记拉上白书记径去雪梅家,风扬则拉上易六成、刘同志二人赶往志慧家,因为志慧早已通知老民善备好午饭了。
牛皮吹上去了,如何落实顿时成为心病。当天晚上,几个队长再聚社部,与风扬、刘同志共商增产大计。
众人的心情皆很沉重,半晌,谁也没说话。风扬闷头抽烟,有顷,磕磕烟灰,扫大家一眼:“说话呀,叫你们来,不是装孙子的!”
“说啥哩?”青龙狠吸一口,冒出几句,“这就跟吹大气差不多。老天爷是旱是涝谁也管不住,纵使啥都对劲儿,远的不说,单是一亩地打两石麦,我梦里都不敢想!到时候打不出来,领导要是拿着表格寻上门来,上面按着咱的手印,你们说,咱这脸皮往哪儿搁?”
青龙这一炮放完,气氛越加沉闷。天成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明岑不会吸,蹲在一边,双目无光地瞅着地面。万磙子也受触动,目光射向风扬。
风扬拧紧眉头,缓缓转向刘同志:“刘同志,依你说,一亩地打两石,能成吗?”
“这……”刘同志忖度一会儿,模棱两可,“理论上也许成立。如果我们真正落实了八字宪法,打两石或有可能!”
“有这话就中,”风扬想了想,点头道,“说吧,刘同志,你让咋整,我们全听你的!哪怕只有一亩地打到这个数,咱就有个交代!”
在座诸人皆将目光射向刘同志。
“中!”刘同志目光一亮,“我在河坡地选一亩,大家全力以赴,整它一仗!”
“那……秋哩?”青龙不依不饶,“刘同志,别的不说,单说苞谷,至今还没听说有啥新品种,河坡地全种麦了,苞谷地都在村边和岗坡上,地力差,能打一石就是好收成,要打出二石多,咋个整哩?”
刘同志不假思索,从挂包里摸出一本书,摆在桌子上:“这是《土壤学》,一个叫威廉氏的外国人写的,我从农科所里借来,这几天一直在看。按照这本书的说法,只要改善土壤结构,增加土壤有机成分,保持土质疏松,就能提高土壤的抗涝、抗旱能力,达到高产和稳产……”
磙子性子急,打断他:“刘同志,啥个有鸡无鸡,啥个松哩紧哩,我们听不懂。爽快点儿,就说咋个整吧!”
大家皆笑起来。
“这么说吧,”刘同志也笑一声,“就是深翻土地!越是差地,越要深翻。尤其是咱这岗坡地,起码要翻三尺深,在下面埋秸秆、草茎、草末子、草木灰等做底肥,然后再将翻起来的土整碎,压在上面。土松了,地下有肥了,下雨能存水,墒大,既耐旱又耐涝。庄稼种上后,再管理好,上足肥,自会长得好!”
这年夏、秋连获丰收,大家对刘同志早已服了,这又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无不纷纷点头。
接下来数月,四棵杨人像是发了疯,男女老少齐动员,没日没夜地搞起深翻来。刘同志奔波于河坡地与岗坡地之间,一边指导高产麦田,一边测量土壤,确定土地深翻的厚度和方法。四个生产队比着干,青龙更与万磙子摽上了,天不亮就敲钟,上工时排着队,扛着旗子,干起活儿来喊号子,闹得热火朝天。
这场深翻土地的会战一直持续到翌年开春。各个生产队战绩辉煌,将近一半的岗坡地,被四棵杨的青壮男女翻至三尺单三寸深,下面埋入从落叶到枯草等老人娃子们所能寻到的任何可腐之物。经过深翻的土地耐旱抗涝,刘同志全让种苞谷。翻好的地不需春耕,天也称意,开年后连下两场喜雨,一场小,仅湿地皮;另一场大,毛毛细雨连下数天,直透翻起来的三尺三寸,美得大家合不拢口,雨水刚过,就都乐滋滋地下田点种。苞谷种是刘同志特别选来的,说是从安徽调来的新种子,在这谷地里是头次试种。
苞谷苗出齐时,四棵杨人总算歇下了一口气,优哉游哉地选苗、剔苗。河坡地的麦子也在春风沐浴下,起节拔高了。
刘同志选中的高产田是老有林辛苦数年整出来的成家祖田。四队的地被选中,青龙甚是自豪,挑选成家父子和长桂组成三人突击队,除照料几头牲口外,啥也不管,只照看这亩高产田。同时,青龙礼聘刘同志担任技术顾问,确保产量过千。
有林几人按照刘同志的要求,在春节前后追加两次上等土肥,泼一层人粪尿,用锄头和铁铲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细细松土、除草。喜雨过后,肥力发威,麦子长得分外欢势,每株分蘖十几枝不等,多的竟然分出三十多枝,叶子绿得发乌,齐伏伏一地麦头,若不细心,根本找不出田垄在哪儿。刚开始,老有林很是瞧不上刘同志,赶这阵儿,才算服了。
这日午后,青龙和刘同志指指划划再次来到高产田,低头看见老有林、家兴、长桂三人蹲在地边,正乐滋滋地欣赏向上蹿个头的麦秆儿。
“大爷呀,”青龙扬起手,呵呵笑道,“你仨蹲哪儿不中,非要选个低处,想跟我捉迷藏咋哩?”
几个人忙站起来,老有林应道:“不是我选了个低处,是这麦子长高了!”
青龙走到近前,在麦子前一比,转对刘同志美滋滋地笑道:“真是长疯了。前天我来,才到腿根,今儿到腰上哩!”
刘同志没接话,径直走到田里,一会儿查看麦根儿,一会儿细数麦头。几个人不再作声,目光齐齐地瞧着他。
见他忙过一阵,没露笑脸,青龙心里有点儿发毛,凑过去小声问道:“刘同志,咋样?”
刘同志没说话,头前走去,又选几处地方仔细数过,拿本子记下。青龙几人步步紧跟,神情越发紧张。刘同志绕田转够一圈,这才顿住步子计算。见他计算完毕,青龙瞧准空子,连珠炮般发问:“刘同志,算清楚没?照这样子,能打两石不?”
刘同志思忖一会儿,轻叹一声,摇摇头,神情有些失落。
“长恁好,难道也打不到?”青龙有点不相信,两眼盯着刘同志。
“单产要破千斤,每平方米必须产出两斤一两。方才我算下来,按这势头,每平方米顶多产出一斤五两!”
“那你再算算,一亩地能打多少?”
“要是雨水跟得上,按这势头,顶多八百七十斤!”刘同志忧心忡忡地补充一句,“过不去千斤了!”
老有林听得清楚,心里乐陶陶的,看一眼长桂,蹲下去,掏出烟袋,揉着烟小声道:“听见没,我这祖地能打八百七,是我整的。日他奶哩,这辈子值了!”
家兴心里却是发揪,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刘同志:“刘同志,你能不能再生个啥门儿,让它多打一百三?”
刘同志苦笑一下:“家兴同志,这个品种能打这个产量,已经不容易了。试验田是专家种的,水、肥经过严密测算,最高也才打出九百二。我们虽差五十斤,却已远超试验田的平均数,算是奇迹了!”
“这可咋整?”家兴看一眼青龙,“风扬说,一定要整到千斤,这还差一百多呢!”
青龙乐了,呵呵笑道:“兴叔,我都不急,你急个屁!”
“咋能不急?”家兴有点儿惊异,看着他说,“人家都在翻地,我们这几个没干啥活儿,就守着这亩地,一天记恁多工分,若是打不过千斤,咋向领导交代?”
“大叔放心,”青龙诡秘一笑,指着这块地,“要是真如刘同志所说,我保证它打过千斤!”
众人的目光齐望过来,即使刘同志也是惊异,不解地望着他。
青龙掏出烟袋,揉一锅,从有林那里接上火,吧嗒几口,望着家兴:“兴叔,一亩地八百七,再加二分是多少?”
家兴捏指头一算:“一千零四十四!”
“这就是了!”青龙再次吧嗒几口,说出谜底,“不瞒你们,想当初我就忖摸难过千斤,圈这块地时,特意多量了二分!”指指地块,“你们忖忖,哪有一亩地这么大的?”
众人皆笑起来。刘同志乐一阵子,点头道:“嗯,一开始我就怀疑,可想到是你一丈一丈量出来的,就没多想!”
“日过他奶哩,”青龙凑到有林跟前,蹲下去,不无得意地吧嗒他的铜烟嘴儿,“大爷你说,咱这一群大活人,总不能让一泡尿憋死吧!”抽过几口,抬头扫一眼众人,咳嗽一声,“我可有言在先,这事儿阴,容不得光,谁也甭漏出去!”
众人连连点头,又议一时,志慧跑来召青龙,说是风扬有急事。
青龙跟他回到村部,见风扬的小院子里多出四五个人,其中一人勾头蹲在竹林边,有三十多岁,身材清瘦,左眼蒙着纱布,一只独眼上架副眼镜,镜片裂出两道口子,目光透出破碎的镜片,聚精会神地凝视一株新出土的笋尖。旁边几人竖枪似的站着,穿着旧军装。一人腰上别着盒子枪,风扬陪着。
见青龙进来,风扬将他召进办公室,挂盒子枪的也跟进来。风扬指着青龙对那人道:“何同志,这就是我说过的李青龙同志!”
何同志打量青龙几眼,伸出手来:“李青龙同志,我是专署农科所保卫科的!”说着,指指院中独眼人,“奉上级命令,我们将这个右派分子押送你们村接受改造。听风扬同志说,你是四队队长,也是这个村的民兵排长,思想觉悟高,革命警惕性强,我们研究决定,将他交你管治!”
青龙伸手握住,心中有些忐忑:“谢……谢何同志抬爱!”
何同志腾出手来,又指一下院中的独眼人:“这个右派分子很猖狂,死不认错,死不改悔,你一定要严加管教,必要时就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中中中!”青龙迭声应道,“我只听领导的,只要他不改错,我就对他实行专政,让他……一天三顿喝稀汤,干重活!”
何同志显然对青龙的回答很是满意,转身朝风扬点头:“中,就交给青龙同志了,我们这就赶回去!”
风扬挽留几句,见何同志执意要走,只好送他们出村。临出门时,风扬小声吩咐青龙,让他把右派分子带走。
见人们都走出去,青龙走到独眼人跟前,掏出烟袋,塞一锅烟末,打着火,眯住眼睛瞄向眼前这个新属民。独眼人转过身来,一只独眼隔着破裂的镜片与他对视。
青龙审一会儿,又吸几口:“眼咋了?”
“让人打了!”独眼人应道。
“为啥子?”
“说我顽固不化!”
“啥时候打的?”
“两个月了!”
“还能看不?”
独眼人摇摇头。青龙吸口气,磕磕烟灰,起身道:“好好个人,没眼咋中?走,我领你去个地方!”
独眼人看他一眼,缓缓站起来。青龙将他领到天旗家里,请天旗看眼。天旗把会儿脉,解下纱布,审视半晌,叹口气。
“咋样?”青龙急问。
“没治了!”
“咋个没治了?”
“眼珠子没了!”
“日他奶奶哩,咋能这样子打人?”青龙骂一句,望向天旗,“上点儿好药,别让另一只好眼也染坏了!”
天旗笑道:“好眼没事儿!”从箱子里摸出一块膏药,捂在独眼龙的瞎眼上,弄块新纱布包好,拿胶布粘牢。
“多少钱,记到我账上!”青龙说完,转身对独眼人说,“独眼龙,走吧!”
独眼人脖子一梗:“我不叫独眼龙!”
“那你叫啥?”
“姚起林!”
“姚起林?”青龙眉头一拧,“走吧!”
姚起林朝天旗点点头,垂着脑袋跟在后面。走出天旗家的院门,青龙扭头问道:“起林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是个名字!”
“名字也得有意思。就说我这名字,青龙,就有意思,听我爹说,是专门请白龙庙的老道爷起的!老道爷说,我是木命,木居东,东为青龙,所以起名青龙。看你的样子,又白又嫩,瘦儿吧唧的,一看就是斯文人,你这名字咋能没意思?”
姚起林睁起独眼,将青龙细审一番,缓缓说道:“只是个名字,真没别的意思。你一定要说有,就是多栽树,起树成林!”
“对对对,这话儿对,”青龙不无叹服,连声叫道,“这就是意思!能起这名字,你爹一定是大学问人!识字不?”
“识几个。”
“会写字不?”
“会写几个。”
“中,比我强!听他们说,你是右派分子。啥叫右派?”
“这……”姚起林想了想,“右派就是右面这派,是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是反革命分子。我是反革命分子!”
“反革命?”青龙审视他一番,“看起来不像!你是咋个反革命的?”
姚起林沉默一会儿,毅然抬头说道:“我没有反革命,我一直拥护革命。”
“咦,你咋成反革命了?”青龙眼睛大睁。
“是这样,”姚起林缓缓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单位划分右派,按十比一分下来三个指标,我们科室八个人,摊一个不够,不摊不中。科长很作难,连开几天会,觉得划谁都不合适。在澡堂里洗澡时,有人说起这事儿,我顺口接道:‘划地富(地主,富农)按地,划反革命按证据,划右派却摊人头,你们说怪不?’”
“你说得没错呀!”青龙应道。
“是没错!”姚起林激动起来,“可有人将这话反映给科长,科长汇报到所里,所长说这就是右派言论,是对反右运动表达不满,是右派分子对党的猖狂进攻,当即派保卫科的人到我老家追查。我家是中农,可经他们三查两查,竟然变成漏划的富农,我这个右派分子也算是铁定了!我心里不服,向上级申诉,与所长辩理。所长说我顽固,关我禁闭,硬逼我写交代材料,写检查。我誓死不写,所领导开会,将我专政,保卫科的人把我关进黑屋里,拳打脚踢,这不,连眼珠子也让他们抠出来了!”
“他奶奶的,没个王法了!”青龙听得火起,顿住步子,瞪一会儿小眼,大声说道,“栽树的,打今儿起,你就是我李青龙的社员,谁要是胆敢跑到这儿撒野,胆敢弹你一个手指头,看我拿扁担抡他!走,咱先寻地方打瞌睡去!”
青龙将姚起林领到黄老五家,安顿他住下。
翌日晚上,青龙又来陪姚起林说话,刘同志推门进来,见到姚起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流出,张口叫道:“姚老师——”
青龙一怔,细细问过,方知二人是师生,刘同志提及的大红薯就是他们一道种出来的。叙会儿旧,刘同志擦把泪,抬头望着姚起林:“姚老师,你的材料我看过了,不相信是真的,可也没法子。你身体差,队里的粗活儿吃不消,今儿我到白龙庙跟宗先校长说了,学校缺老师,宗先答应去找风扬,要风扬对上头说说,生法(想法子)把你调到学校!”
“咦!”青龙眼珠子一瞪,“我说刘同志,你的老师眼下是我的社员,你咋能说调走就调走哩?”
刘同志斜他一眼,笑道:“青龙同志,就你这点儿屁事儿,有我就中了,用不上我老师!”
青龙眯眼斜向姚起林,忖摸一会儿,点头:“嗯,这倒也是。你这栽树的咋看也是个病秧子,不是好劳力。不瞒你说,我压根儿就没相中你,两天来一直发愁给你派个啥活儿哩。让你翻土吧,不中;割麦吧,不中;犁地吧,不中;赶车吧,不中;打场吧,不中。我想来想去,真还没你干的活儿,这正犯难哩!好了,这下利索了,你们先聊,我也寻风扬去。啥个新社员?我才不稀罕哩,这就退给他去!”
几人皆笑起来。
青龙真的去找风扬,也果然撞见宗先。三人闲聊一会儿,一个要退,一个要收,风扬只好应下。几天后,乡里正式下发通知,将姚起林安排在白龙庙小学接受改造,他的工资、粮食关系等,也一并转入乡文教办。
宗先为姚起林安排的改造任务有两个,一是敲钟守门,二是辅助老师备课,有缺位了,顶替上课。
自那场大病痊愈后,老有林落下个咳嗽的毛病,一天到晚都能听到他时高时低的咳嗽声,尤其是凌晨他起床的时候。
随着旺地的出生,成家的房子紧张起来。三间上房,家兴、英芝和旺地住在西间,成刘氏、清萍、旺田住东间。在原本是老有林两口子睡的大木床上,成刘氏搂着旺田占去一头,清萍占去另一头,老有林被赶到东厢的两间草屋里,和家群睡在一道。草屋是成家的库房,里面圈着两个小粮囤,沿墙摆一溜儿杂粮缸。前几年单干时,粮囤子堆得满满的,入社后瘪下来,老鼠也多起来,晚上在囤子边乱窜。老有林气急了,干脆将铺盖卷儿摆在囤边,跟老鼠干上了。
因有队里的几头牛,老有林起得特别早,天蒙蒙亮就能听到他在大椿树下的咳嗽声。所有的咳嗽都是为最后喷出的一口浓痰准备的。对于清萍来说,前面的咳嗽尚可忍受,那口浓痰是她的最恨。一听到最后那声“呸”,她的眼前就会浮出一个场景:一大口白糊糊的浓痰从老有林的口中射出,箭一般刺向大椿树,在灰扑扑的树干上溅起白白的一团,再顺树身流下,一经风干,就有一道白带子挂在那里。清萍只要瞄到,心窝处就起翻腾,嗓子眼就痒,就想呕吐。
自老有林不让清萍上学后,她打心眼里恨他。她想上学,她做梦都想坐在白龙庙的学堂里,学会字是咋写的。每天早上看到家群背着成刘氏缝制的小书包走向学校,她的心里就发酸,眼眶里就起泪。
清萍想上学,不是为她自个儿,是为孙家的志慧。
民善家和有林家虽隔三处宅子,直线距离却近。清萍和志慧同一年出生,在一起玩大,可谓是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当然,这些都是早年的事。近两年,她的个子蹿高了,胸脯子鼓胀了,人事也渐渐懂了,对志慧的情感与以前大不一样,一想到他,心窝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痒痒的很舒坦。志慧的书读得好,村里人见人夸。清萍原本担心志慧读书后去当大官,像鸟儿一样再不飞回,没想到他竟然放弃上学,自愿回到村里,陪伴村里的头面人物万风扬,专为上级来的大干部端茶让座,享尽风光。清萍的心里别提多高兴,总想走到他身边,多看他一眼,与他说上几句话。
然而,这些天来,清萍惊讶地发现,志慧变了。志慧对她再不像以前那样,有时在路上遇到,他还故意绕个弯儿。
清萍意识到,志慧是在嫌弃她,因为她不识字,不会念报纸,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她敏锐地觉出,她与志慧间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大。
这日中午,清萍坐在杏树下纳鞋底,边纳边想志慧。
家群放学回来,将书包挂在墙上,蹭到清萍跟前,问:“姐,给谁纳的?”
清萍瞥他一眼:“你自己看嘛。”
家群嘻嘻一笑:“看大小,定是我的!”
清萍陡然想起什么,软声细语:“群儿,姐问你个事儿!”
“问吧。”
“听说你在学堂里不好好念书,有这事没?”
家群急红脸了:“谁说的?前阵子学校期中考试,我在班里是第七名!”
“那——姐考考你!”
“中!”
“‘孙’字咋写?”
家群走到墙边,麻利地打开书包,取出一截粉笔,走到清萍跟前,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了个“孙”字。
清萍的眼珠儿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看他写完:“就这?”
“嗯。”
清萍又盯一会儿:“咋不像哩?”
家群辩道:“‘孙’字就是这样写的,不信你去问张校长,是他教的!”
“信信信,姐信!姐再问你俩字,‘志慧’咋写?”
“哪个志慧?”
清萍脸上一红:“就是……孙家志慧的那个‘志慧’。”
“先说志,就是同志的志。”家群在地上写下“同志”。
清萍歪头瞅一会儿:“哪个是志?”
“后面这个。”
“‘慧’呢?”
“慧是智慧的慧!”家群又在一边写出“智慧”,边写边念,“前面这个是智,后面这个是慧。张校长说,这俩字特有讲究!”
“啥讲究?”
家群指着“智”字,不无卖弄地学起张宗先的语气:“这个字,上面是知,下面是日。知是矢加口,矢是箭头,口是嘴。矢加口,就像箭从嘴里射出一样。从嘴里射出的当然不是箭,是言词,知字是说,别人的言词像箭一样射出来,谁能听到,就是知。下面的‘日’字是天上的老爷,代表‘天’,‘智’字是说,听到别人的言词,就能知道天。知道天,就是智。”
清萍听不懂,大睁两眼:“慧字咋讲?”
家群指着“慧”字,越发卖弄:“这个字更有讲究了。”
“快说!”
家群仍旧学着宗先的语气:“先看上面,左边是个丰字,右面也是个丰字。啥叫丰呢?是三横一竖,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一横代表人,一竖将天、地、人贯通。只要天地人三者贯通,就会风调雨顺,庄稼就能丰收。庄稼接连丰收两次,就需要大仓库装起来,仓库就需要钥匙,中间这个‘彐’,就是钥匙。再下面是心。心就是我们自己。‘慧’字是说,只要我们的心上有一把沟通天、地、人的钥匙,就能够通向丰收,无所不有。”
清萍呜呜哭起来。
家群一怔:“姐,你……哭啥哩?”
清萍止住哭,擦把泪,恨得直咬牙:“死老头子不让我上学,他……他凭啥不让我上学?”
家群吓坏了,压低声音:“姐,小……小声点,别让嫂子听见!”
清萍扫一眼堂间英芝的房间:“听见咋哩?反正我是死柯杈子,听见又能把我咋哩?”
家群打岔:“姐,旺田呢,我想拉他出去玩会儿。”
清萍没睬他,喘会儿粗气,目光落在地下的字上:“你的粉笔借我用用!”
“中!”家群将粉笔递给她,赶忙溜院外去了。
清萍寻到一处没人地方,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出“孙志慧”三字。写得有些歪,清萍咋看也不满意,抹掉重写。连写几次,总算写正了。
清萍看着地上的三个字,闭上眼睛,面前浮出志慧的样子。清萍想一阵子,忽地起身,拿脚将地上的三个字抹掉,径朝张家院子走去。
快要走到时,清萍迟疑起来,正在决定是否进去,身后传来说话声,扭身一看,是志慧和磙子,正打老井那边走过来。
清萍心里咚咚直跳,闪到旁边枣树下守候。
望到清萍,志慧站住脚:“磙子爷,你先去。我有件急事儿,不陪了!”不及磙子应腔,扭身绕过老烟薰家的院墙,眨眼就不见了。
磙子嗔怪一句:“这小子,说风就是风!”晃到清萍跟前,笑着招呼,“大妹子,站这儿干啥?”
清萍黑沉着脸:“不干啥?”
磙子盯她一眼,站住脚:“大妹子,瞧你小嘴噘的,能拴驴。谁惹你了?”
清萍噙住泪,一扭身,气呼呼地朝家里飞跑。
一进院门,那只土黄色的母鸡刚巧生完蛋,立在英芝窗台上的鸡窝边,耸着脖子“咯咯哒”地表功。每咯哒一声,它还要歪头瞅瞅灶火。成刘氏正在里面忙活做饭,无暇奖赏它。母鸡唤不出成刘氏,心犹不甘,恋在窗台上不肯下来。
清萍心里正烦,听它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拾起土坷垃(土块)狠狠打去,口中骂道:“咯咯哒,咯咯哒,有啥子好咯哒哩,不就生出两只蛋嘛,一天到晚听你叫唤!”
成刘氏共养了四只母鸡,这只土黄色的固始鸡是新品种,爱生蛋,平日里隔天一只,麦收时一天一只,只在三伏天歇两个月。老有林吩咐成刘氏,除去贵重客人,家中鸡蛋只许英芝和两个孙子吃,清萍和家群只在过生日和端午节时,才能享受。清萍并不稀罕鸡蛋,但这规定让她堵心,无形中对嫂子多出一分怨怼。
土坷垃没打中,嗵地击在窗棂上。母鸡吃此一吓,咯哒叫着飞下窗台。母鸡落在地上,觉得委屈,接着咯哒。清萍又拾起土坷垃,狠狠打去。坷垃扫到母鸡腿上,母鸡顾不上咯哒,飞上院墙,逃外头去了。
清萍仍没解气,追出几步,站在院门处骂道:“你个贱货,生两只蛋,有啥了不起,一天到晚听你咯哒!你给我听着,再敢咯哒,看我不把你的屁眼塞住!”
听话听音。近日来,英芝明显感到小姑子的敌意,一直躲她。旺地一岁多,照规矩早该断奶,可有林觉得这个孙子没有旺田小时候胖,坚持不让断。这阵儿,英芝坐在杏树下为旺地喂奶,句句听在耳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憋不住,终于插上一句:“他姑,鸡生蛋了,你不让它咯哒几声,还不把它憋死?”
“咦!”清萍等的就是这个,当即转身,两眼圆睁,挑战似的瞪着英芝,抬起一只手,将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拢到脑后,“我说嫂子,你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骂老母鸡哩,关你屁事!要是你实在没事做,睡到床上再坐个月子不就得了,我爹可是指望你给他生一堆小孙子哩!”
“他姑,”英芝决定不再让她,黑起脸,一把推开旺地,“我是说,你个姑娘家,嘴巴要干净些才是,不要扯着嗓子指鸡骂狗,也不想想自己的名声,恶疙瘩!”
英芝这一回嘴,真就招上了马蜂窝。
“我就是指鸡骂狗,咋哩?”清萍几大步跨进院子,叉起腰,连珠炮般轰道,“我的名声咋哩!我恶疙瘩是不?我名声不好是不?好与不好关你屁事儿?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名声多好听?庄稼活儿一点儿不干,工分没见你挣过一分,整天像个恋窝子鸡,待在家里吃净食,享清福呀!”
“你……你你你……”英芝气得浑身哆嗦,噔噔噔跑回堂屋,钻进里间,蒙起被子大哭。
“嘿,”清萍得胜不饶人,追前几步,扯高声音,手指英芝的背影一声冷笑,“你你你……你个屁!有理你说呀,说呀,恋窝子鸡!”
“恋你妈那根毛!”一个声音在背后吼道。
清萍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见老有林收工回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柴扉处,脸色铁青,手指哆嗦,指着她骂道:“好你个柯杈子,竟敢骂你嫂子?你这是成心让老子断子绝孙哩!你……你你你……当初真该把你塞进尿罐,淹死你个柯杈子!”
老有林越骂越气,噔噔几步走到墙根儿处,从墙上抄起一根扁担,正要冲过去揍她,成刘氏从灶火里急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扯嗓子叫道:“老天爷呀,你这是发啥疯哩?”
老有林推开她,又要冲去,被成刘氏死死拖住。
老有林挣不脱,气得直跺脚,指着清萍骂道:“滚滚滚,你给老子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再叫老子看见你,看不撕烂你这柯杈子的嘴!”
见老有林发这么大的脾气,清萍初时吓得傻了,这时反应过来,面色紫涨,大辫子一甩,两手捂脸,呜呜哭着跑出院子。
成刘氏本在灶火烧饭,听见女儿与儿媳妇吵嘴,一则腾不出手,二则想不出帮谁,正自迟疑,没想到老有林回来,把事情闹大了。见清萍跑走,成刘氏真正急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扁担,迭声叫道:“你个臭老头子,这都大晌午了,你让萍儿滚哪儿去?”
“愿滚哪儿就滚哪儿!”老有林跺脚骂道,“妈的,还想翻天咧!”头一扭,骂起成刘氏来,“都怪你个老乞婆,看把她惯成啥样子了!要是打小就料理她,哪能像今儿这般没垄没趟!”
成刘氏瞥他一眼,却不敢回嘴,颠着小脚嘚嘚嘚地跑到院门口,正要去寻清萍,见家群放学回来,赶忙支派他去寻了。
等家兴到家时,一切皆已平静。成刘氏念着清萍,一直候在大门口。过了约莫两锅烟工夫,老慢阴的儿子荣国跛着脚走过来,说是清萍留话,去她外婆家了。成刘氏落下心,见家群也回来了,就回到灶火,侍候众人吃饭。
家兴不知道发生啥事,为英芝端去一碗,见她蒙被子躺在床上,喊也不应,就把饭碗放在床边桌上,自己回到院里,随便扒拉几碗,又上工去了。
英芝独生大半天闷气,晚上仍不吃饭。家兴急了,掀开被子,扳过她的肩问:“咋哩,好端端的说不吃就不吃了?”
“不美气!”英芝喃出一句。
“哪儿不美气?”家兴不无关切地摸摸她的额头,没感到烫,心也放下一半。
“没啥子,就是不想吃饭!”英芝捂着胸口,“这阵儿胸闷,心窝疼,不觉得饿,不知哪儿不美气了!”
“你该早说,真是的!”家兴嗔怪她道,“万一撑出啥毛病,又怪谁哩!你先躺下,歇会儿,我这就去请天旗,让他把把脉。没啥子就好,要是有啥子,趁早治!”
英芝心里一热,眼泪刷刷流下,忽地坐起来,一把抱起眼巴巴地立在床边的旺地,将奶头塞在他嘴里。家兴拉上旺田,匆匆出门去请天旗。天旗摸完脉,开出一道理气的方子,英芝连吃七天,胸中的闷气渐渐出了。
清萍在外婆家连住七天,舅舅将她送回村里。舅舅是个戏子,常常饰演旦角,一旦他化好妆,哑起嗓子,行为举止就跟女人一般无二,得绰号“刘大姐”。
清萍回来时,有林、英芝的气早消了。刘大姐看到没啥大事儿,一吃过饭就随一直候他的民善去了。民善是他的铁杆戏迷,只要他来,定要拉他去家里小坐。
清萍回来这天,正赶上全国开展除四害运动。四害是鼠、雀、蝇、蚊,蚊、蝇目标太小,不好除,乡里就将重点放在鼠、雀上,因为麦子已经灌浆,正是雀、鼠逞狂时节。乡政府对此异常重视,召开干部大会,念文件,读报纸,初步决定在星期六、星期日发动全乡人民,打一场歼灭战,让麻雀、老鼠无处躲藏。
风扬不敢怠慢,连开两次群众大会,将男女老少分成两个突击队,一队灭雀,一队灭鼠,宣传工作则由志慧负责。
志慧用报纸做出许多纸筒,找到宗先,选出几个嗓门大的学生,领他们到四棵大杨树下。志慧喜欢诗,一人发给一首他从报上抄下并改造过的诗句,嘱咐他们爬到树上,对准纸筒子念。一时间,四棵大杨树上分别响起吟诗声。
张家杨上最先喊道:
排山倒海除四害
造福子孙万万代
万家杨上接道:
老鼠奸,麻雀坏
苍蝇蚊子像右派
吸人血,招病害
偷吃粮食搞破坏
村村户户齐动手
擂鼓鸣锣除四害
成家杨上则传出家群的声音:
明天早上,鸡叫起床;英雄人民,摩拳擦掌
村里村外,战旗飘扬;惊天动地,锣鼓敲响
男女老少,大战一场;可恶麻雀,累断翅膀
漫天遍野,天罗地网;树桠屋角,不准躲藏
昼夜不休,张弓放枪;麻雀绝种,万石归仓
志慧爬在孙家杨上,亲口吟起一首他认为最得意的诗,名叫《咒麻雀》,是他的心中偶像、大诗人郭沫若写的: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四棵杨树上抑扬顿挫,喊作一团,村人们原本听不懂诗,吟出来的声音又经纸筒子一扩,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嚷些什么。娃子们却觉得热闹,尽皆拢在大杨树下,一边叽叽喳喳说话,一边仰着脑袋朝茂盛的树叶子里张望,有小孩惊叫道:“我看到志慧了,在左边那个大枝子上!”
喊有半个时辰,几个人许是太累,尽皆歇下,村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万磙子挑着两只水桶过来,为五保户麻婶儿打水,走到井边,在辘轳上钩好木桶,一边朝下放绳子,一边朝树上喊道:“孙志慧,你在喊啥,吵耳朵!”
志慧大声应道:“明天除四害,万支书要我搞宣传!”
“四害是不是老鼠、嚣虫(麻雀)、蝇子和蚊子?”
“对对对,就是这四个坏东西!”
“这就是了。你去喊荣国来,让他在树上吼几声,保管谁都听得懂。你们在这里胡喊乱叫,吵得我这脑袋瓜子疼,可就是听不清你们叫些啥!”
志慧一怔,细想一会儿,招呼众人从树上溜下,吩咐家群他们:“快,找荣国来!”
家群他们谁都听过荣国说的瞎话,觉得是个好主意,分头寻去了。志慧后悔自己没能想出这个点子,站在井边正自懊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孙志慧!”
志慧由不得打个寒战,回身一看,是清萍,脸上顿时红了。
“姑……姑奶,啥……啥子事?”志慧舌头发硬,话也说不囫囵。
孙志慧比清萍低两辈,但从未向她喊过姑奶。这阵儿一喊出,清萍的泪水就流出来,呜呜咽咽地抽着肩哭。
井边总有打水的人,志慧吓得脸上泛白,急道:“姑奶,你有啥话,咱一边说去!”
清萍点点头,跟他走到僻静处。
“姑奶,啥事儿?”志慧极力压住心跳,小声问道。
“孙志慧,你……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清萍抹把泪水,直望着他。
“嫌弃?”志慧急了,“嫌弃你啥?”
“嫌弃我不识字,嫌弃我恶疙瘩,嫌弃我不好看,嫌弃我……打总儿说(总而言之),你嫌弃我的地方多了,是不是?”清萍已经隆起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将憋了许久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姑奶,”志慧越发结巴起来,“你……你说的是啥话?我……我……我哪敢嫌弃你呀?”
“你不嫌弃,为啥躲我?”清萍质问。
“我……”志慧蹲下来,脸色红了,“我……不敢说!”
“你不说,就是嫌弃我!”
“我……我闻到你身上有味儿了!”
“啥味儿?”清萍欺前一步。
“就是……就是那种味儿,那种……”
不及他说完,清萍的泪水又流出来,抽着肩哭道:“那味儿臭,是不?”
“不不不,”志慧急急辩解,“姑奶身上的是……是股香味儿!”
清萍惊异地抬头:“既是香味儿,那你怕啥?”
“我……我……”
“你再闻闻!”清萍跨前一步,胸脯子朝前一挺,“到底是香味儿,还是臭味儿?”
志慧见她逼到跟前,本能地站起来,鼻子刚好撞在她圆鼓鼓的小奶子上,惊叫一声:“姑奶——”后退数步,圆脸刷地红到耳根。
“是啥味儿?”清萍目光如炬。
“香……香味儿!”
“还躲不?”
“不……不躲了!”
“中!”清萍破涕为笑,“不躲就是不嫌弃我。以后碰到,要是再看见你躲,就和你没完!”
正在此时,井边有人喊:“志慧,在哪儿,荣国来喽!”
“姑奶,我得去了!”志慧寻到脱身机会,不及清萍反应,打个转身,飞也似的逃了。
经过几天宣传鼓动,星期六这日,天刚放亮,整个谷地的人全行动起来了。田野、河滩、岗坡、村落,无论何处都有人守着,人与人间隔百步,或敲锣打鼓放鞭炮,或打弹弓扔石头置罗网,或用长竹竿捣扰,或大喊大叫,或掏麻雀窝,或用散子儿土枪打,将麻雀赶得无处可逃,有打死的,有吓死的,有累死的,及至黄昏,大人小孩无不喜洋洋地手执战利品,从四面八方回到村里。
青龙规定,一只死麻雀记一个工分。进才是会计,本该计数,但他修道多年,不忍杀生,这天也就装病,没去上工。青龙只好唤来家群等几个学生娃,要他们点数,点完后记账,到进才处划工分。家群等计点下来,全队共打死麻雀一千七百多只。麻雀肉香,青龙按人头分下去。晚饭时,各家各户的灶火里无不香味四溢,大人娃子美美实实地过了顿肉瘾。
按照乡政府统一部署,第二天是捉鼠,顺便清除麻雀残余。人们又四散开来,老鼠药、老鼠夹子、捕鼠笼等一应武器全用上了。田野里、河滩上、岗坡上净是挥锹挖鼠洞的人。
天刚迎黑,各路人马再次回村,双牛扛着铁锨,提着自己的战利品——七只死大鼠、六只活小鼠——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六只活的是一窝,还没出窝,全身肉乎乎、毛茸茸的,伸着小脑袋四处乱瞅,根本不知怕人。
傻祥一见,将它们从小袋子里放出来,蹲在一边调戏。一只小老鼠要逃,傻祥上前一脚,踩住它的小尾巴。小老鼠疼得吱吱叫,傻祥乐得呵呵笑。
双牛担心傻祥踩死它,急叫:“祥儿,别踩死了。青龙说,活的一只两分,死的才一分!”
说话间,婉蓉打外面回来,一路走一路哭泣。双牛瞄见,迎上一步,关切地问:“妞儿,咋哩?”
婉蓉正在抹泪,猛然听到小老鼠的吱吱惨叫声,箭步冲过去,大叫一声:“哥——”一把将傻祥推开。
傻祥望着她,指着地上的几只小老鼠呵呵发笑。婉蓉顾不上说话,麻利地将六只小鼠装进一旁的小布袋里,提到双牛跟前:“爹——”
“妞儿,你说!”
“这几个老鼠送给我,中不?”
“妞儿家,玩啥老鼠哩!”双牛笑道,“再过几日,爹为你抓只小狗,你拉着狗玩!”
“我不要小狗,我要这几只小鼠!”
双牛收住笑,想了想,板起面孔:“老鼠是四害,政府要消灭光。这几只小鼠,过会儿爹要拿到队里换工分,咋能给你玩?”
婉蓉跪下来,泪水流出:“爹——”
双牛吃一惊,叫道:“妞儿,快起来!这是咋哩?”
“我就要这几只小鼠!”
“真想要,你拿去就是。快起来!”双牛说着,一把抱起她,伸手为她抹泪。
婉蓉挣脱下来,冲他说道:“谢爹了!”提上袋子,一溜烟儿跑出院子,眨眼就没影了。
婉蓉一口气跑到三疯子家,进门就喊:“乔哥,乔哥——”
乔娃正在灶火里烧火,听到喊声,应道:“妹子,我在这儿!”
婉蓉跑进来,将袋子提到胸前:“乔哥,你看,这是啥?”
乔娃接过袋子,打开,惊讶地问:“哪儿弄来的?”
“我爹逮的!他要交到队里,我不依,讨来了!”
乔娃将袋子倒过来,轻柔地抚摸这些小鼠,眼眶儿湿了。灶膛里的柴燃没了,柴尾掉下来,有一根落在他的脚面上,他也浑然不觉。婉蓉一脚踢过,捡起来,重新塞进灶膛里。
“乔哥!”婉蓉拉开乔娃,坐在灶前,朝里面塞些柴,抬头望着他。乔娃的个头长高了,比婉蓉整整高出两个头,婉蓉测过,快要赶上他爹三疯子了,就是太瘦,像根细麻秆儿。
“乔哥——”婉蓉凝视他一阵儿,再次叫道。
乔娃仍在抚摸小鼠,眼里噙着泪。
“乔哥,”婉蓉有点兴奋,“我想过了,咱俩把小老鼠养起来,待养大了,就放回田里,让它们自己挖洞,生小宝宝!”
乔娃依旧不睬她,泪水却流出来。
“乔哥,你哭啥哩?”婉蓉一脸迷茫。
“它……它们要死了!”乔娃喃出一句。
“啥?”婉蓉一惊,忽地起来,“这不好好的,咋能死哩?”
“它们还没出窝,不会吃食,这又没妈了,没奶吃,咋活哩?”
“这……这可咋办?”婉蓉急了,哭起来。
乔娃显然也没办法,手指不停地抚摸小鼠,竭力安抚它们。经过大半天的磨难,它们真的要死了,任凭乔娃怎么抚摸,只是蜷缩作一堆,动也不动。
婉蓉哭一会儿,飞跑出去,约莫一袋烟工夫,再次回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叫道:“乔哥,快,奶来了!”
乔娃望着她:“哪来的奶?”
“牛奶!”婉蓉脸色通红,不无兴奋地说,“成大爷的牛又生崽子了,我向大爷讨,大爷给我挤了一碗,你看!”
乔娃来劲了,将牛奶小心翼翼地倒进一只浅盘子里,把小老鼠放在旁边。小老鼠依旧蜷缩着,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六只小鼠全死了。
婉蓉哭得很伤心,乔娃劝道:“妹子,别哭!”
“乔哥,咱们的朋友,全没了!”婉蓉哽咽道。
“妹子,”乔娃坚定地摇头,“咱们的朋友还在!后晌我也伤心,我爹却是又跳又唱。我一看,爹跳的是老鼠舞,听一会儿,爹唱的大意是,老鼠命大,灭不尽,就像田野里的草,不究你咋锄也锄不尽,时间一到,它们照样长出来!我想了半天,爹说得对,后来就不伤心了!”
“可……可这六只小鼠,全没了!”婉蓉望着盘子边的六只死鼠。
“赶明儿,咱俩挖个坑,把它们埋了,中不?”乔娃建议。
“中!”婉蓉点头。
第二天凌晨,天一亮婉蓉就醒过来,跑到乔娃家,两人在旁边的槐丛里挖个土坑,将六只小鼠和那碗牛奶一道葬了。
除过四害,天气越来越热,麦粒开始饱满,沉甸甸地歪着头,尤其是成家祖地上的那亩高产田,穗多且大,粒粒饱胀,无论是谁走过来,都要驻足看几眼,估算它的产量。
这日后晌,在风扬、刘同志、志慧、青龙的陪同下,白云天、韦光正站在田边,目光扫向歪着脖颈的一地麦头儿。地头竖着一个木牌,正面写一排黑字:四棵杨四队高产试验田,背面是管理人员名单。
青龙站在一边,两眼眯成一条缝,乐滋滋地望着齐伏伏的麦头儿,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看一会儿,白云天扭过头来,望着青龙:“青龙同志,你估估,这亩高产田能打多少?”
青龙候的就是这句话,磕磕烟锅,重新装一锅,递予白云天:“白书记,你尝尝我这锅,壮哩!”
白云天不抽烟袋,习惯性地掏出纸,卷出个筒,伸手道:“拿过来!”
青龙从烟袋里掏出一撮,白云天塞进纸筒里,卷起来,点上火,吧嗒一口:“说呀,打啥岔?”
青龙卖关子,笑道:“就是那个数!”
“哪个数?”白云天眉头微拧。
“就是年前报的那个数!”青龙点破题,“两石!”
白云天脸上一阴,扭过头去,斜一眼韦光正。韦光正指指麦田,呵呵笑道:“青龙同志,你再看看,恁好的麦子,咋能只打两石?”
青龙一怔:“那……你说多少?”
“叫我说呀,”韦光正笑得合不拢嘴,“少说也得翻个番!”
“这……这这这……”青龙说不出话,拿眼斜向刘同志。刘同志的鼻孔里轻哼一声,眼睛看向别处。
青龙回不过神,又怔一会儿,转问风扬:“万支书,不是说好只打两石吗,咋又翻上去了?”
风扬也迈过头,不去睬他。青龙正自惶惑,志慧从包里掏出张报纸,递过来道:“李队长,你念念报纸,两石不中了!”
青龙将报纸推回去,蹲在地上,自语道:“两石不中,多少中?”
志慧指着报纸,笑道:“报纸上说,人家一亩地能打三千斤,三千斤是多少?是六石!”
“去去去!”青龙白他一眼,“你净胡扯!小娃子家,不懂就别瞎说,一亩地能打多少,回家问你爹去!”
遭他一顿抢白,志慧脸一红,悻悻地退到一边。
韦光正敛住笑,正色道:“青龙同志,谁懂谁不懂,不是由你来定的。这个数字是《人民日报》上登出来的,白纸黑字,咋能有错?《人民日报》是党报,你是党员,难道连党报也不信?”
青龙愣了,看一眼韦光正,又看一眼白云天,见二人表情严肃,蹲下去,拿火绳点上烟锅,缓缓抽起来。
白云天转向风扬:“风扬同志,看来,思想解放是个大问题。”将头扭向韦光正,“小韦,毛主席咋个教导来着?”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韦光正接住话头应道。
“对对对!”白云天拍拍脑门,笑道,“这个教导有点长,总是记不牢。风扬同志,你知道不,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这不是产量问题,是革命路线问题,是革命立场问题。我和韦书记来,就是要大家端正态度,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你通知一下,今晚召开群众大会,让大家统一思想,重新认识!”
“风扬同志,”韦光正接过话头,“白书记说的是大的,我补充句小的。去年咱乡报的产量,这阵儿在县里垫底了。刘书记把白书记和我叫去,啥也没说,拿出一堆材料叫我们看。我问咋办,刘书记说,补报。一回到乡里,我就跟白书记商量,白书记认为,咱不能瞎报,田里能打多少,群众心里有数,咱一定要相信群众,发动群众,让人民群众自个报!我表示赞同。咱村一直是先进,我和白书记也都相信你风扬,我俩决定,补报的事,就从四棵杨开始!”
“谢领导抬爱!”风扬转头吩咐志慧,“志慧,你去通知另外几个队长,叫他们吃过晚饭,招呼大家在大杨树下开会,凡是能走路的,都得来!”
“中!”志慧说完,拔腿跑去。
“小刘同志,”见志慧走远,韦光正转向刘同志,“几天来你一直有情绪,这就不好。你年轻有为,技术过硬,为咱乡的粮食丰收作出了一定贡献。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上级号召我们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你要跟上形势,加强学习,彻底解放思想。革命事业没有做不成的,只有不敢做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批,刘同志脸上热涨,再次低下头去。
四棵大杨树的西侧偏北有块村留公地,周边各十几丈,再加上老烟薰家的空地,可容纳四棵杨村的所有人,村人但凡看戏、开会等大型集会都在这里。
太阳还没落山,红红的光线透过老烟薰家几棵大榆树的树梢吃力地斜射下来,落在从村部搬出的两张雕花八仙桌上。两张桌子并作一排,紧挨井台,后面是张家杨,在几搂粗的树身上,由上而下贴牢一条标语,上面“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一行大字,一看就知是宗先的手笔,红纸黑字,在夕阳的映射下越发光鲜。
八仙桌两边,志慧让人竖起两根木柱,像演戏一样,搭出一个简易台子。木柱上也写着红标语,一边是“大跃进万岁”,另一边是“总路线万岁”。对于四棵杨人来说,这两句话,还有那句标语,无不是第一次听说的新词。
对着会场的一面算是主席位,白云天、韦光正居中坐了,万风扬、刘同志各坐一边。一缕红光落在白云天的大疤上,远望去像是悬挂一面溅血的旗子。
志慧、雪梅站在场边上,安排人就座,检查人数。像平素看戏一样,男女老少齐整整地坐在场地上,大体上分作四堆。几个队长站在各自的人堆前面,一个一个清点人头。会场上叫人声、应答声此起彼伏,女人娃子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声音甚是嘈杂。经过清点,除去三疯子和傻祥,四棵杨村的大人娃子,该来的全来了,连白龙庙小学校长宗先也盘腿坐在边上,身后是一溜儿七个老师,外加右派分子、独眼龙姚起林。
风扬见人齐了,站起来宣布开会。众人静下来,扭头望向大桌子。
“社员同志们,”万风扬咳嗽一声,扯嗓子叫道,“今年雨水好,庄稼大丰收。乡政府白书记、韦书记两位领导尤其挂念咱们村,亲来指导工作。下面欢迎白书记讲话,大家鼓掌!”
热烈的巴掌声四下响起。白云天站起来,有力地挥动右手,声若洪钟:“广大社员群众,我叫白云天,咱村里来过多次,跟大家是啥关系哩,是滚水锅里浮个头,老熟人哩!”
大家皆笑起来。
白云天斜一眼坐在旁边板凳上的雪梅,见她也是抿嘴直乐,喜从心起,脸上的大疤越发飞扬,声音越发洪亮:“社员同志们,尽管是熟人,你们也许还不了解我。我是谁哩?我是书记。我又是谁哩?跟你们一样,我是老百姓,是贫下中农。我的老家就住在老北山的三潭边上,听说咱村里不少人到过北山砍柴烧,也许就到过我的家门口。因为家里穷,我无路可走,就闹革命了,先打狗日的小鬼子,后打老蒋,再后又跟王金斗那个王八蛋干上了。我身上留着几个窟窿眼儿,全是那些王八羔子们整的。”他摸了摸脸上的大红疤,“你们也早看见了,这块大疤,是小鬼子的东洋刀劈的。小鬼子的马队直冲过来,我还没明白咋回事儿,就觉得脸上一热,这块脸皮让狗日的削了!”
场上目光无不聚焦在他的光荣疤上,雪梅脸上微红,将头勾下去。白云天没有彰功,只讲这些,大家反而觉得亲热,笑得很开心。
“我这个人,”白云天再斜一眼雪梅,“平生只有二爱,一爱种庄稼,二爱打仗。当兵没仗打了,没劲,我就把行李一卷,回来种庄稼。我回来是种庄稼的,可政府非要安排我当干部。到哪儿当干部呢?我思来想去,哪儿也不去,就到咱双龙乡来!这儿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我先告诉大家一声,我已经没家了,就一个人过。为啥哩?我打小没爹没妈,吃狗食长大。可我也有家。家在哪儿呢?就在咱们村,在咱这四棵杨。我跟风扬早说好了,啥时候我这干部当烦了,就来咱这村里,跟大家伙儿一起种庄稼!不过,我得先问一声,你们欢迎不欢迎哪?”
“欢迎——”白云天的话音刚一落地,四棵杨人群情激动,齐齐吼道。
“谢谢大家!”白云天大手又是一挥,“社员同志们,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大家把我看成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更不说外气话,做外气事,大家有啥要我白云天做的,只管黑挤眼找我就是!我要是能做不做,你们就把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不过,我先说一声,我有个大缺点,就是没文化,不会念书,讲究起来,斗大的字儿识不出一升,是个实打实的老粗。粗到啥个地方哩,在这一点上,咱村的妇女主任雪梅同志深有体会。因为我与她打交道多,一到咱村上,我就喜欢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她也一直陪我,有时忙到很晚,可以说,没有话儿不说,没有地方不摸。雪梅同志非常能干,经过排摸(摸底调查),我不仅对她有了进一步了解,更对咱村的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儿!”
白云天的话音一落地,大家无不面面相觑。雪梅听得明白,陡然意识到所有这些话全是冲着她说的,脸上一阵羞红,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风扬将脸扭到志慧身上,好在天色渐渐黑了,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韦光正一直瞄着雪梅,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眼角眯眯笑着。
一阵冷场后,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大家也都哄的一声笑成一团,有巴掌拍起来,有人扯口哨,场面极热烈。
白云天挥手止住笑,朗声说道:“社员同志们,我这个人粗是粗点儿,做事却不含糊,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会曲里拐弯弄人。我是独木桥上拉驴,直来直去。好了,一说起这些扯肠子拉秧子的芝麻事儿,我就扯远了。社员同志们,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儿来,不是说这些的,是为大跃进这个革命事业来的,是为党的总路线来的。啥叫大跃进呢?”顺手扯起韦光正,“韦书记有文化,弄这事儿比我强,让他说!”
大家再次鼓掌。韦光正站起来,笑眯眯地抬手朝下按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广大社员同志们,党中央号召我们大跃进,为我们制定一条总路线,就是……”扭头指着张家杨上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重重咳嗽一声,“这个总路线是啥意思呢?首先是鼓干劲。鼓干劲干啥呢?争上游!争上游又干啥呢?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咋个建设呢?是多、快、好、省四个字!啥叫多?多就是粮食打得多,公粮交得多。啥叫快?快就是种庄稼快,产量增得快,公粮交得快。啥叫好?好就是庄稼种得好,公粮交得好。啥叫省?省就是生活节俭,不浪费粮食,省下来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
韦光正讲完,大家再次鼓掌。一个新运动被韦光正三言两语解释得明明白白,恰到好处,这还真是本事。白云天不住点头,孙志慧更是瞪大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韦光正,佩服得五体投地。
“社员同志们,”韦光正依旧是不紧不慢,“党中央号召我们大跃进,咋个跃进呢?就是提高粮食产量。啥叫跃进呢?跃进就是大步走,跳着走。大跃进就是跨一大步,跳一远步。这一步能跨多大,能跳多远呢?具体到咱村里,就要看咱村人,也就是咱四棵杨人,有多大的豪气!我先透个底,去年冬天,咱村里估报产量,最高亩产是小麦一千零五十斤,加上秋庄稼,共是二千八。咱乡的其他村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照理说,这个数也不小了,与去年相比,跨了一大步。可眼下是大跃进,全国的粮食产量突飞猛进,咱就明显落后了。前几天我和白书记去县里开会,刘书记说,咱乡报的产量不仅在全县垫底,与全国形势相比,更是落后一大截。刘书记啥话不说,叫我俩补报。今儿后晌,白书记和我一道巡视咱村的庄稼,果然长势喜人。我初步估算一下,打下来真也不是所报的数字。究竟能打多少呢?我方才说了,这要看咱四棵杨村有没有豪气?”
韦光正扫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缓缓坐下。大家无不面面相觑,场上静极了,连女人怀中的娃子们也没一个吭声。
韦光正示意风扬。风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大家伙儿都听见了,白书记、韦书记是大领导。大领导哪儿不去,先奔咱四棵杨来,是看得起咱村。我先表个态,领导既然看得起咱村,咱就不能当孬种!”转向志慧,“志慧,先念几段报纸,壮个胆,听听人家是咋个跃进的。大家可都伸长脖子,听清楚,嘴巴甭张得太大,小心舌头伸得长,让牙咬了!”
连风扬最后的俏皮话出口也没人笑。风扬看看天色,摸出一盒代销点新进的火柴,划一根,在志慧的帮助下点起几盏灯。两盏是青龙在土改时发明的夜壶灯,挂在两边柱上。一盏是新买来的马灯,摆在八仙桌上。马灯的灯芯可扭大扭小,上面有玻璃罩,一旦罩上,既亮得耀眼,又不怕风吹。
志慧将马灯挪到跟前,拿一沓报纸,学风扬咳嗽一声,念起事先画好的段落,上面净是各地的估产数据。当听到某地水稻估产一万二千八百斤、小麦四千三百五十斤、红薯三万二千一百斤时,在场的人真的就如风扬所说,嘴巴大张,你看我,我看你,舌头伸出老长。
“社员同志们,”白云天接过话头,“这是估产,能不能打这么多,得看收后。其他地方不说,前天我跟韦书记在县里开会,听刘书记讲,他到行署开会,白河县报出的产量,那才叫高哩。这事儿还没见报,我若是说出来,你们一定认为是在说瞎话!”
“白书记,我就喜欢听瞎话,有多高,说出来听听!”一听是说瞎话儿,三队的万磙子兴奋起来。
“听刘书记说,白河县有个生产队只报一个数字,就是小麦单产,你们猜是多少?一万一千斤!咱村里多少?一千零五十!大家扳指头算算,比咱多打多少?”白书记说话间已经卷起一根烟,风扬看到,赶忙移开灯罩,挪过灯,让他歪着脖子在火头上点着。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这可不是瞎话儿,是真事儿!”韦光正补充一句。
“他奶奶的!”万磙子一拍大腿,呵呵乐道,“这不是说瞎话儿,这是吹大气!要说吹大气,有谁能吹过咱村的荣国!”眼睛瞄向四队的一堆人,“荣国哩?站起来,为大家吹一个!”
场上一阵哄笑,所有目光都在搜寻荣国。荣国姓刘,是四队刘家老慢阴的儿子,脚有点儿跛,走路一歪一歪,十七了,虽不识字,记性、口才却好,打小喜欢听人说书,一度跟一个说书的跑走大半年,被老慢阴死揪回来。荣国一回来就开始说书,男女老少无不爱听。此时见大家寻他,荣国伏在人堆里,死活不肯站起来。
“你小子,该硬的时候,净犯软!”万磙子呵呵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有一回荣国说,当年王莽撵刘秀,眼看就要撵上了,刘秀说,来座山,后面真的隆起一座山,就在山外头咱县的地盘里,叫遮山,你们也都听说了。我去那儿看过,真是平地里起大山,高着哩。看到王莽的人马全被隔在山后,刘秀乐了,叫大家快走,没一个人动。咋哩?连赶几天路,没粮草,大家饿得前心贴后心,走不动了。刘秀眉头一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朝地上一摆,说,你们这帮饿鬼,吃吧!好家伙,饿狼似的十万大军一见这个大包子,齐围上来。刘秀说,这是包子,里面有肉馅,想不想吃?大家说想。刘秀说,你们排成一字长蛇阵,集中一个地方掏,就能掏到馅了。结果呢?十万大军排成一字长蛇阵,选一处皮最薄的地方开始掏。整整掏了三天三夜,先锋将军方才挖到一块石碑,你们猜碑上写的啥?写的是:此处离馅四十五里!”
万磙子说出最后一句话后,满场子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白云天捂着肚子,大红疤在马灯的光亮下一抖一抖的。韦光正也是合不拢口,手指磙子笑骂道:“这个磙子……”
大家笑一阵,万风扬抿住嘴,大声咳嗽几下:“别笑了,别笑了,继续听白书记训话!”
“你他奶奶的真是吹大气,”白云天用力憋住,骂磙子一句,“咱不说这个,说正经事儿!咱村是先进村,不究啥事儿从未落到别人屁股后头。今儿只是估产,有啥不敢想的?要我说,就眼下这形势,首先是敢想。只要敢想,没有干不成的事儿!说到这儿,我给大家讲个事儿,注意,这可不是瞎话,也不是吹大气,是真人真事儿。那年我刚当兵,一开战就遇到狗日的小鬼子,是马队,明晃晃的一大片东洋刀,耀人眼哩。跟我趴在一起的几个兵全他妈的被东洋刀晃花眼了,尿都吓得流进裆子里,就老子不信邪,瞄住狗日的先打三枪。邪门哩,一打一个准儿。老子正在装子弹,狗日的马快,噌一下就冲过来。结果还真邪哩,流尿的几个全让狗日的小鬼子削去脑袋,老子撂倒他仨,只被削去一块脸皮!”
“白书记,削你脸皮的那个狗日的,后来呢?”万磙子急问。
“我躺在地上装死,让那狗日的溜了!”白云天呵呵笑道,“要是逮住他,还不把他捅成筛子!好了,咱不说这个,时候不早了,开始跃进吧!说到跃进,听刘书记的话音,是想让咱乡放颗卫星。啥叫卫星呢?卫星就是天上飞的星,比咱年节下放的起火箭厉害多了,一眨眼就能飞到天上,高得看都看不见,一直在天上飞,啥时候也落不下来。社员同志们,听报纸上说,这种卫星全国各地都在放,咱县也不能落后,我白云天更是不能落后!想想也是,当年打仗,我白云天啥时候当过孬种?刘书记要我放卫星,我想了想,卫星咱不懂,放不出来,可我会放日天炮,就是在地下先掏个洞,埋炸药进去,一声爆响,连窝都给他狗日的端了。打老日那阵子,我这日天炮吓得小鬼子蹲在炮楼里打哆嗦!我跟韦书记说,这次我不放炮了,让社员同志们自己放。你们要是放出来,大家脸上都光彩,要是放不出来,我大不了把这张大疤脸丢给刘书记,随他责去了。好,大家先合计合计,看这日天炮咋个放法!”
场里顿时围成四个堆,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过有一刻钟,风扬敲敲桌子,大声叫道:“好了好了,开始报数!”他转对志慧,“备好纸笔,大家报一个,你就记一个,别漏下!”说着,又转向一队的人堆,“一队合计好了吗?明岑同志,一队报多少?”
明岑站起来,又扫他的一堆人一眼:“快说,究竟报多少?”
孙民善大声问道:“我想问问,是年产还是单产?”
风扬听到,转向白云天。白云天看一眼韦光正,两人低头商量一下,白云天抬头答道:“就报年产吧,数字大些!”
“要是年产,上次两千八,依我看,往死里说,你就报个三千!”民善晃晃脑袋。
明岑又问一声:“谁还有意见?”见没人吭声,转对风扬,“一队三千一百斤!”
“记上,一队三千一!二队哩?”风扬转向天成。
“三千二!”天成既不商量,也不抬头,顾自磕着烟灰。看来,这个数字是他早就估算好了的,张家人也不需要商量。
“三队?万磙子!”风扬转向三队,望着万磙子。
“三千五!”万磙子报完后,蹲下去,呵呵笑着乐道,“日他奶奶哩,我算看明白了,反正是吹大气,多几百斤少几百斤一个样,怕啥哩!”
万家人皆笑起来。
风扬点点头,转对志慧:“记上,三队三千五!”又对四队,“青龙,该你了!”
“整这么高,叫我报个!”青龙盯住磙子恨恨地骂一句,转问蹲在身边的家兴,“兴叔,你看咋个弄法?这阵儿我这脑筋使不过来,你估一下,咱报多大个数合适!”
“估个毛,你尽管吹就是,牛皮吹破了又不让你去补!”家兴笑道。
“嗯,说的是!我李青龙豁出去了,这一回,看不叫他们全都趴下!”青龙朝手心里吐口唾沫,边撮手边站起来。所有人的眼光无不射在他身上。
“李青龙同志,大家伙都在看着你哩!”韦光正的眼睛眯眯笑着,歪头看过来。
“三千八百五!”青龙像头发狂的公牛,低吼一声。
“哗……”四队人全都鼓起掌来,说不清是喝彩还是发泄。白云天、韦光正互望一眼,乐呵呵地跟着鼓掌。老鸭子得意地吹起口哨,解气地扫一眼将他踢出队门的孙家人堆。
“三千八百五算个屁!”磙子一下子站起来,脸色涨红,扯嗓子喝道,“二队改过来,四千整!”
“一队四千二!”孙家人堆里不知是谁叫出一声。
“三队四千八!”
“四队五千!”
“三队五千五!”
“一队六千!”
“四队六千五!”
“二队六千七!”
“三队八千!”
……
不知道都是谁在喊,也不知道都在喊些什么,几百号子人顷刻之间全都癫狂起来,大呼小叫着挤成一个大堆儿,有胡喊野叫的,有娃子哭闹的,有骂娘日奶的,有吹口哨的,有打情骂俏的,总而言之,村人们的原始野性一如地下压抑千万年的赤浆,一下子寻到突破口,完全宣泄出来。
“啊——呜——”就在村人完全发烧、陷入癫疯的当口,一声沉闷、冷森的悲鸣从一棵大杨树的茂密叶子里传出,宛如北冥九层地狱下的亿万年玄冰,照头盖压在这堆滚烫的赤浆上。
空气凝滞了,声音冻结了,大人娃子的身上无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韦光正脸色惨白,望向万风扬,见他也是面无血色,目露惊惧。桌上几人,只有见过大世面的白云天忽地扭过身子,目光警觉地缓缓射向身后的大杨树。
“啊——呜——”悲鸣声再次传来。
不知谁家的娃子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即有奶头塞进他嘴里,娃子哭不出,憋得呜呜直叫。
白云天面色冷凝,目光如炬地射向大树,脸上的大疤在马灯和两盏夜壶灯的照射下红光闪闪。
声音没有了。场上死一般的静,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白云天看一会儿大杨树,用手碰碰韦光正。韦光正也已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风扬、刘同志、志慧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全场所有目光无不聚焦在大杨树上。
天气晴朗,一轮圆月照射下来,但无法穿透几棵大杨树层层叠叠的浓密枝叶。四周静得可怕,一阵凉风吹过,无数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虽然细微,但在这静寂里极是瘆人。老烟薰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村人,大杨树成精了,能在夜里招鬼,半夜里只要树叶响,就是鬼拍手。
“啊——呜——”声没了,只有无数的鬼在轻轻拍手。
韦光正陡然明白什么,忽地转过身子,大声喝道:“老烟薰!”
“在哩!”人群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人,晃晃手中的长烟杆儿,微微笑着。不用细审,一看那根奇长的烟杆儿,谁也知道是老烟薰。
韦光正示意他坐下,脑筋急剧地又转一会儿,喝道:“周进才!”
周进才没提防,吓一大跳,不无惶恐地站起来,小声应道:“到!”
韦光正怔了一下,也示意他坐下,目光困惑地转向白云天。白云天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移向大杨树。
“啊——呜——”就在此时,树上再次传来一声。调子更悲,拖音更长,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呆若木鸡。白云天似乎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
“鬼呀——”人堆里有女人尖叫一声,发疯一般拨开众人,飞逃出去。众人一看,是进才的女人香竹。
“妈——”香竹的几个娃子也吓坏了,哭叫着追在她的身后。进才没有追,只是站起来看一眼,迟疑一小会儿,再次坐下。
就在人们的注意力转向香竹及几个娃子时,一道黑影从井东侧的成家杨上如树叶般飘下来,在又一声凄厉的“啊——呜——”后,扭着跳着直走过来,转到灯光下面,口中敲起鼓点:“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堆魔鬼喳喳喳,一群老鸹呱呱呱,咚锵咚锵咚咚锵……”
“爹——”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瘦长的黑影箭一般从人堆里射出,只几下就弹到那个黑影跟前,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他拖到远远的黑暗中去。两个黑影渐跑渐远,不一会儿就已跑至村东,从那里再次传来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啊——呜——”
“谁?”白云天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余悸未消。
“是三疯子!”风扬吁出一口长气,走上来,面色尴尬。
“可是那个小地主?”
“是是是!”风扬连声应道,“正是他,地主分子张天珏,张宗庵的儿子!那年您把他救下后,人就疯了。拖走他的是他儿子乔娃!”
“这……”白云天走回桌子前,“此人莫不是装疯吧?阶级敌人惯于装神弄鬼,不能上他们的当!”
“不不不,”万风扬急急辩道,“是真疯了!若是装疯,四棵杨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还能看不出来?再说,这桩事儿,韦书记最知底!”
“是疯了!”韦光正想了一会儿,肯定一句,拧起眉头转对风扬,“以后再开会,先把这个疯子管制起来,免得节外生枝!”
“中中中!”风扬连声附和。
“好吧,”白云天坐回桌前,吩咐风扬,“不说这个了,咱们回到大跃进上吧!时辰不早了,我和韦书记还得赶回乡里呢。”
风扬看一眼志慧:“报的数可都记下了?”
志慧指了指本子:“记下了!”
“念一念!”
志慧站起身子,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道:“双龙乡四棵杨村四个生产小队的日天炮放炮结果如下,三队第一,一万三!一、二队并列,一万一千五,四队第三,九千九!”
“还有哪个队改报?”万风扬转对人群,大声问道。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的疯狂劲儿全被三疯子搅了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没人再说一句话。
万风扬望了一眼白云天,见他点头,挥手道:“好,没人再改,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