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芝清醒后,在床上哭了一整天,饭不吃,水不喝,无论家兴如何问,如何劝,只不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英芝一醒就叫饿。成刘氏做出几碗面疙瘩,她一气喝下三大碗,倒在床上又睡,一觉睡到小晌午。
这日青龙没让家兴出工,要他专门守护英芝。家兴正在收拾院落,听到里屋传出响声,知是英芝醒了,赶忙进去。
英芝没睬他,勾头四处搜寻。
“找啥哩?”家兴小声问道。
英芝回到床沿上坐下,发会儿怔。窗子小,天也有些阴,屋子里光线很暗。家兴走到英芝跟前,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摸住英芝的肩,柔声问道:“要啥,我找!”
英芝将他一把推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子:“我的簪子!”
“簪子?”家兴吃一惊,“啥簪子?”
“玳瑁簪!”英芝又出一声。
家兴身上陡起一层鸡皮疙瘩:是邓芝娴!
是的,英芝说话的声音,简直就跟张家儿媳芝娴在世时一样。再说,英芝从未见过玳瑁簪,甚至没听说过那物什儿,这阵儿突然问起,匪夷所思!
家兴细审英芝,见她两眼僵直,神态就如昨日他爹附身时一样。
毫无疑问,有鬼再次附她身了,且这个鬼是土改那年在白龙庙大殿里吊死的张家媳妇邓芝娴!
家兴忖出情势,反倒沉下心来,走到一旁,打开一只木箱子,翻腾一会儿,从里面拿出老有林交给他的玳瑁簪,递过来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英芝接过簪子,拿在手里,看着它流泪。端详一会儿,她走到窗前,对镜缓缓梳理。梳理好一阵儿,她绾起头发,插上簪子。真是一个高雅的发型,家兴看呆了,竟然忘记是芝娴的阴魂附体。
就在这时,旺福醒了,哭起来。听到哭声,英芝回到床边,抱起旺福,搂着他,轻轻拍打。旺福想是饿了,仍在哭。英芝怔一下,掏出奶子,塞进旺福嘴里,一边拍打,一边唱歌: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轻轻摇着你
妈妈摇你快快安睡
睡在摇篮里
温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
自嫁过来,家兴从未听过英芝唱歌。在家兴心里,英芝是不会唱歌的,何况是如此优美的旋律?
英芝唱出两句,家兴就听出是芝娴唱的,且是唱给爱子乔娃的。家兴陡然想到当年南岗子上的情景,那时天珏和乔娃围着芝娴的尸体转圈,唱的也是这个调,心里一酸,眼泪流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小声唠叨:“我知道了,你是天珏嫂子。嫂子,我正有话说给你哩。这个簪子是你的。那年你让道爷交给天珏哥,道爷没交成,交给我爹了。我爹正要交给天珏哥,他疯了。乔娃小,我爹只好收起簪子,想等天珏哥病好点,或等乔娃长大了,再交给他们。我爹没等到这天,临走时,把簪子交给我,要我转交。我一直藏着,谁也不让戴。今儿嫂子来了,我就还给你!”
英芝没理他,依旧唱歌,一遍接一遍地唱。唱一会儿,旺福吃饱奶,沉沉睡去。英芝放好旺福,僵着腿走出院子。
家兴跟出来。
见到英芝的样子,成刘氏脸色变了,颤着声道:“英芝,你……你又咋哩?”
“妈,来客了,是芝娴!”家兴悄声说道。
英芝依旧不说话,径直走出院子。家兴见她走得不快,也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没过一会儿,易姐儿及左右邻居也都瞧见了,互相打个手势,跟在家兴身后。谁都知道是鬼又附身了,因而谁也没说话,只是跟着英芝走。
英芝绕过四棵杨树,径直走向村子西北侧的大队部,也就是张宗庵家的大院子。快要走到时,家兴这才忖出芝娴是想回家,心里一怔,不由加快步子。
英芝一直走到院门前面,扫一眼写着“战红旗人民公社东方红大队”的木牌子,身子一扭,动作娴熟地拐进院门。
这是大队部,家兴怕她闹出事来,赶前一步,一把扯住英芝的胳膊。英芝猛力甩开,昂首走入院中,打风扬办公的小院子前面经过,迈着优雅的步子,沿着主甬道款款步入后面的主院。
张家院子分三进,第一进是前院,第二进是中院,第三进是后院。前院又分东西两进,东院一进是天珏小时候住的,后来改为书房,西院是厨房兼管家、臣仆住的。中院是宗庵两口子住的,也是张家的核心库房,藏着张家的贵重财富。后院最是安静,被用作少爷张天珏和邓芝娴的婚房。如今,整个院落都作公用了,前院东进改为大队部,西进改为供销社,中院是供销社库房,后院是大队部库房。风扬将供销社的大门开在西墙上,一则方便群众购买东西,二则不影响大队部办公。院内只留下后门,方便营业员取货。
英芝昂头直走进去,到中院,门上挂着锁。英芝打不开,站在门前瞧一会儿,拐回来,缓缓走向天珏书房。
更多的人围过来。此事也早惊动风扬,皱着眉站在门口。英芝显然并不怕他,冲他直走过来。风扬重重咳嗽一声,见镇不住她,赶忙让到一边。家兴见事闹大了,跨前一步,扯住英芝,被她推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家兴稳住步子,对风扬赔笑:“支书,您别生气,英芝鬼上身了!是芝娴!”
昨日老有林附身的事,风扬也听说了。这阵儿见英芝的行为举止无不跟芝娴在世时一样,风扬也是惊骇,汗毛倒竖,声音变了,嗫嚅道:“她……她想干啥?”
“看那样子,是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风扬稍作迟疑,掏出钥匙,快步走到中院和后院开门。英芝没有走进风扬的办公室,只在院中几簇竹子边站下,两眼直直地看着竹子。
见风扬打开中院的门,家兴走过来,小声对她道:“嫂子,门开了!”
英芝转过身,缓步走进中院,一直走到后院,走进当年她和天珏住的屋子。里面面目全非,堆着杂物,早不见当年景象。
英芝看一会儿,走出来,款款回到前院。
恰在这时,老烟薰走进,身后跟着青龙、天成和雪梅。英芝见到是他,甚是惊惧,直往家兴的身后躲。老烟薰咳嗽一声,晃晃手中的长烟杆儿,蹲在地上,揉一锅点上,冲英芝道:“既然回来了,就站出来,躲在人家身后干啥?”
英芝捂住脸,不肯站出来。
“家兴,你让开!”老烟薰吧嗒两口烟,威严地发布命令。
家兴迟疑一下,让到一边。
芝娴附身的事传遍村里,更多的人飞跑过来,将大队部的小院子挤得满满的。
跟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风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当院站着的英芝和蹲在地上抽烟的老烟薰。此时此刻,一种感觉在风扬的内心闪过:老烟薰才是这个村子的主心骨,他万风扬不过是个摆设!这种感觉让他不安,但眼前的局面,他实在无能为力,也根本无法控制。
“说吧,”老烟薰低沉的声音从喉管里发出,“你想干啥?”
“不……不想干……啥。”英芝结巴起来,两腿微微打战。
“回来干啥?”
“回……回来看……看看!”
“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去吧!即使有啥事儿,这儿也不方便说话,过几天我寻你去!”老烟薰的声音依旧缓缓的。
“那……我走了!”
“去吧!我再说一句,以后没啥大事儿,甭回来。你一回来,村里就不安生了!”
“哦!”
“哦”字刚一出口,英芝就如昨日一样,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家兴箭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过一会儿,英芝醒来,见躺在大队部院里,家兴抱着她,周围又是一群人,先是吃惊,继而明白过来,勾住头,小声哭泣。家兴抱起她,慢慢走出院子,沉重的脚步一声接一声,消逝在院门外面。
“唉!”老烟薰轻叹一声,在甬道上磕磕烟灰,站起来,扫视众人一眼,缓缓走出院门。
“天哪!”在代销点站柜台的李姐儿缓过一口气,“英芝刚才那样子,就跟邓姐儿活着时一模一样!”
“嘘——”老鸭子看看四周,“甭说话!就这阵儿,邓姐儿怕是没走远哩!”
邓姐儿走了,英芝依旧没得安生。
接后几日,几乎每天都有鬼赶来附身,英芝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一会儿又像疯马一样满村子狂奔。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也完全不是她的,可说是杂乱无章,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子。这些声音大部分出自村里亡故的人,有新近故去的,如麻子婶儿、志春、秃子的瞎子妈等,也有多年前故去的,如风扬的爹、黄老五的妈等,有的能辨出,有的辨不出。
这阵儿,英芝简直成个饭桶,一天要吃四五顿,一顿几大碗。青龙没法儿,只好让生产队的大食堂为她供应双份,再加上成刘氏的小锅补贴,好歹没让她饿着。英芝一旦吃足喝饱,就会大睡,睡醒准有鬼附身,一附身她就发疯。若是恶鬼附身,英芝能一口气奔出几里地,一边飞跑,一边自言自语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除去家兴和老烟薰,村里谁都拦不住她。
几天过去后,家兴摸准一些规律。一般情况下,若无特别刺激,英芝每天只发一次病,且往往是在午饭之后。因而,一吃过午饭,家兴哪儿也不去,专心守在英芝身边,等候她发病。
开始几天,英芝发作的力道不大,家兴能够守住她,无需外人帮忙。村人见多了,除去几个孩子,不再像过去一样跟一大群看热闹。家兴也不强制她,由着她说笑唱跳,闹上一阵子,待发作完毕,抱上她回去。
然而,有一天,情况有所变化,附在她身上的是个厉鬼,因为英芝发作后力道奇大,在家里又是打,又是摔,又是吵,又是骂,砸烂一口大缸,差点儿将堂屋的条几扳倒。家兴大惊,死死抱住她,被她摔在地上,碰得头晕眼花。成刘氏吓得两腿发软,四处叫人,青龙带着几个小伙子赶来,上前扭住英芝。英芝力气如牛大,左扛右顶,青龙几人竟被她整得东倒西歪。
见情势不对,青龙急叫山娃去喊老烟薰。
老烟薰赶到时,英芝手中提着一条长板凳,两眼圆睁,正在院中四下抡。一群小伙子远远躲着她。家兴蹲在地上,看着英芝,泪水不住地流。
英芝闹得正凶,猛见老烟薰走进,气焰立时低下去,两腿打起哆嗦。老烟薰冷冷地看着她,咳嗽一声,猛然喝道:“见到我,还不跪下?”
英芝不肯跪,头转到一边,不敢直看老烟薰,两腿颤得更凶。
“跪下!”老烟薰扬起长烟杆儿,浓眉倒竖,几乎是在吼叫。
英芝两腿一软,扑通跪地。
“哪来的野鬼,报上名来!”老烟薰声色俱厉。
英芝浑身打战,顾自勾着头,一句话不说。
“哼!”老烟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上刑法,你是不肯招呀!”话音落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手,猛然捉住英芝胳膊,按在被她扔在一边的长板凳上,另一手从袋里摸出一根银针,有两寸长短,照她的手腕噌地扎下。
英芝发出一声惨叫,浑身打起哆嗦。
老烟薰并不睬她,只将两根手指像拧螺丝一样在银针的屁股上转圈儿。英芝一脸惊恐,身子却动弹不得,僵直的眼珠子死死地盯在那根银针上。
“招不招?”老烟薰再次喝道。
英芝梗着脖子,只不说话。
“好,算你是条汉子!”老烟薰从怀中又摸出几根银针,在她的身上、背上、头上、腿上连扎数针。豆大的汗珠渗在英芝的脸上,老烟薰扎一针,她就惨叫一声。
在老烟薰扎进第八根针时,英芝再也受不住,全身如同打摆子一般,杀猪似的号哭起来:“甭扎了,甭扎了,我招!我招!”
这是英芝此次发疯以来第一次出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说话者是个异常凶悍的男人。
“说吧!”老烟薰手中扬着第九根针,两眼圆睁,如同阎王在审讯小鬼。
“小的没名字,都叫我狗子!”
“狗子?家住何处?”
“小的没家!”
“野死鬼?”
“你咋说都中!”
“不管你是哪来的野鬼,竟敢吃下豹子胆,到我地盘里撒野?快说,这次你来,究底想干啥?”
“小的只是当差的,奉主家吩咐,来这家讨要一笔债务,没想到碰见你了!”
“知道厉害就中!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不准再到四棵杨来,如若不听,有你好过的日子!”
“有你在这儿,我也不敢来。可这桩债务,我咋办哩?主人逼得紧哩!”
“这事儿我早知道了!你来得好,我正想问问,你家主人是谁?”
“小的不敢说!说出来,小的就没命了!”
“你不说就有命吗?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烟薰说着,在英芝的左边太阳穴上扎下一针,“说不说!”
英芝疼得龇牙咧嘴,仍旧梗着脖子不吱声。
“中,算你一条汉子!不过,在我面前摆茬儿,你认错人了!”老烟薰的话音落下,英芝的右边太阳穴上又进去一针,两只粗糙的大手同时用力搓着针屁股。
恶鬼经受不住,终于求饶:“别搓了,我说!主人叫刘二,马王庄的!”
老烟薰顿住手,呵呵笑道:“你该早说,何必受这份苦哩!你放心回去,你家刘掌柜我熟,麻烦你回去捎个信给他,叫他甭来再讨这笔债务。你对他说,就那几两碎银子,先挂在我账上,过两年,我还他三倍!”
“中中中,小的一定捎到!”
“滚吧!”
“就滚,就滚!小的这就滚!”
几乎是在陡然之间,英芝的身子软瘫下去。老烟薰将银针从她身上一根根拔出。经过这番折腾,英芝又乏又困,睡过去后,没再睁眼。家兴抱她回屋,放在床上,见她睡得像根木头,长叹一声,走出屋子,蹲在大椿树下,掏出老有林临终时交在他手中的玉佩,看着上面的图案,越想越伤心,泪珠子就如大雨中屋檐下的水条子,不住地滴下来。
看热闹的全走了,院中只有老烟薰和青龙。
“唉,”老烟薰轻叹一声,拍拍家兴的肩头,“家兴呀,别难过了。这两年,你家合当有灾。过去这道坎儿,就没事了!”
“唉,大叔呀,”家兴噙住泪,哽咽道,“你说说,自我爹过世,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叫我咋个过哩?”
“兴叔,”青龙笑道,“甭胡扯了,你家日子咋就难哩?你扳指头算算,在咱村里,谁家日子好过?这年头,哪家都有难念的经,凡事得往开处想!”
“唉!”家兴轻叹一声,“我知道,哪家日子都不好过,可谁有我的命苦?我爹甩手一走,一家老小得我一个人操心,活命都难,英芝她又……”顿住口,再出一声长叹。
青龙又笑起来:“兴叔呀,你净往窄处想!这两年闹大荒,哪一家不是饿死几口子?只有你家,虽说走了大爷一个,这又添下旺福,一出一进,刚好抵消。就冲这一点,在咱村里,没谁有你能干!要叫我说,你做梦都该笑哩,却在这里唉声叹气,摆个啥谱?”
经青龙这一说,家兴不再叹了,抬头望着老烟薰:“大叔,我想问一句,英芝的病有救没?”
“咋能没救哩?”老烟薰安慰道,“不过,眼下她灾性重,身子虚,阴气大,正不胜邪。过去这阵儿,就会好了!”
“咋个正不胜邪?”
“是这样!”老烟薰想了想,解释道,“大凡世间人,皆有阴阳二气。二气调和,是正常人。二气不调,皆能成疾。阳气过旺,则脾气暴戾,杀人越货;阴气过盛,则虚火上升,邪气入侵,不能自主。眼下英芝身上阴气过盛,易招惹妖邪。无论啥鬼,只要打这儿过,就会轻易上身。就我所知,她身边常候的有十来个鬼,不过,都是善面鬼,又有我在这儿,出不了大事。像今儿这个撞上门的野鬼,是例外!”
“可有破解的法子?”听到有这么多鬼在周围游荡,家兴的脊梁骨都是凉的,急切问道。
“眼下没有。”老烟薰摇摇头,“前阵儿村里死人太多,阴气过盛,政府又号召破除迷信,不让施法,没冥纸烧,我实在没法子安抚他们。不过,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慢慢来,不必过于灰心。万事万物都有个限,古人一句话说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咱百姓的日子,就如东坡上的双龙河,虽说曲里拐弯不容易,可你见过它有尽头吗?你又见过它停住不肯流吗?”
“我懂了,”家兴点头,“大叔,我家的事儿,仰仗你了。阳世间,咋难我都好办。阴世间,只有大叔走得通。无论如何,你要救救我爹,救救英芝。你救下英芝,就是救下我全家。要是没有她,不说别的,单是这几个娃子,叫我咋办哩?”
“放心吧,”老烟薰伸出一双大手,重重按在家兴肩上,“英芝的事,慢慢来。你爹那笔账,今儿也算审清了。这些日来,我一直没弄明白谁是债主,这小子撞上门,算是弄清了。弄清了,事儿也就了了!”
“谢你了!”家兴翻身跪下,冲老烟薰连磕三个响头。
清萍一听说嫂子死过去,吓得脸色青灰,直奔外婆家。舅舅刘大姐使人打听,得知英芝没死,只是发疯了,算是松下口气。
眼见事儿闹大,清萍说死也不敢回去,只在舅家住着。外公、外婆早已过世,舅舅刘大姐成了她的保护伞。
英芝中邪并发疯的事,作为双龙河谷地的重大新闻,迅速传至郭家庄。
郭家庄与双龙镇隔条双龙河,直线距离不过二里多。村子不大,有六十多户,两个生产队,只顶四棵杨的一半。不同于四棵杨的是,在这村里,所有人都姓郭,且是同宗。
在整个谷地,像郭家庄这样没有一家杂姓且又出自同宗的村落仅此一个。由此形成的宗法势力,谁也不敢小观。当初李姐儿提亲时,曾说起过这事儿。老有林看中这门亲事,这一点也占分量。英芝嫁来时,家兴并未感到英芝娘家势力大,只觉得送亲的人多,六伯七叔八婶的叫起来麻烦,更麻烦的是年节下走丈人家,大大小小的礼品得备十几件,这还只是有来往的近门。自过门后,英芝一心一意在成家过日子,除年节之外,很少回娘家,即使偶尔与家兴斗气,也没拿娘家唬人,这使成家渐渐忘记她的娘家原是人多势众的。
这日上午,小晌午时,村东河坡上走来一大群人。打头的是英芝的大哥书文,紧跟的是她二哥书理、三哥书杰和弟弟书坤。再后面是十几个堂兄弟,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专门选过的。
一行二十来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村子,二话没说,将成家院门围住。家兴正在院中忙活,见这阵势,莫说是舌头,连骨头也吓酥了。
院门开着。
兄弟四人堵在门口,书文喝道:“成家兴,出来!”
家兴两腿打战,迎上来刚要张嘴,书文伸手就是两记耳光。他下手过重,家兴顿觉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家兴噙住泪,扑通跪下,将头叩在地上。
成刘氏正在灶间为英芝做饭,听声音不对,忙走出来,刚要张嘴笑,见书文脸色呆着,众人无不怒目而视,笑容僵了,捧着围裙站在灶前,干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小母夜叉哩?”书文叉起腰,目光瞪着成刘氏,“叫她出来!”
成刘氏两腿也是软了,想走前几步,却迈不动步,只得鼓起力气,赔上笑,颤声道:“是书文呀,屋里坐!”
“我问你,母夜叉哩?听说她厉害得很,我们想领教一下!”
“你是说清萍呀,这阵儿,她……她不在家里!”
“哪儿去了?”
“这……”成刘氏咂吧一下嘴唇,不说了。
“说呀,大妈,你哑巴了?”
成刘氏正自为难,家兴哽咽几下,实打实接道:“大哥,你甭问了,清萍去我舅家了!”
“啥?躲了?她不是个母夜叉吗,为啥躲了?”书文说完,转对弟弟书理,“去几个人,到小刘庄把她请回来!”
书理几个应一声,正要出门,家兴跪前几步,一把抱住书文的腿,磕头如捣蒜:“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诸位兄弟,不究咋说,听我一句。这事儿全怪我,是我一人不好,对不住英芝,也对不住你们。事儿已经闹出来,你们有气,就出在我身上。我有罪,你们打死我,我……绝不吱一声!”
见家兴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书文不好再说什么。想到家兴一向明理,待妹妹也不错,书文的火气消下去些,转对书理:“看在家兴面上,今儿先放过那个母夜叉!”扯起家兴,“起来吧,知错就中!芝儿呢?人在哪儿?你说说看,究底是咋回事儿?上次回娘家,妹子还是好端端的,这阵儿咋能说疯就疯了?”
家兴站起来,泣不成声:“大哥,这事儿,说来话长,反正都是我不好,错在我一人。英芝她……这阵儿还没起来。大哥先坐会儿,我去叫她!”
正在此时,青龙领着四队十来个年轻人飞步赶来,后面照旧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原来,青龙听说郭家庄赶来二十多人,知道是寻成家算账的,立即赶来了。
“我道是谁哩,原是舅们来了!”青龙旋进院门,赔着笑,抱起拳,冲书文几个连连拱手。
“是青龙队长呀!”书文冷冷斜他一眼,声音不紧不慢,“我正要寻你哩,算你赶巧了!”
“嗨,日他奶哩,”青龙依旧笑呵呵的,“眼看要收秋哩,场地还没整。这两天,我想整整场地,牛没了,只好把人当牲口使,带着这些小伙子拉石磙子。这不,正在场里下力气,听说几个舅来了,一刻儿不敢耽搁,赶忙过来!”
“青龙队长,”书文的声音不紧不慢,但在场人无不感觉出他的杀气,“你是这里的父母官。我想听听,我妹子犯下哪家王法,让人打得死去活来,好端端的气出个疯病!今儿我来,啥也不为,只为听个明白理儿,讨个说法。若是我妹子真的不知好歹,不懂情理,疯了算她活该。若是有人欺负她,我倒要看看,她这个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大舅呀,”青龙拉上书文的手,转对站着的人,“站在这儿咋说话哩?来来来,院里坐!”转对家兴,“兴叔,快搬凳子,舅们赶这十几里路,走累了!”
家兴搬出几只凳子,书文也不好再耍横,跟青龙到院中坐下。
青龙朝郭家庄来的人抱抱拳,笑道:“你们都是舅,都来坐了。”转对成刘氏,“大奶,你去趟老五家,跟老五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加二十个人的饭,再弄几盆好菜,来贵客了!”回头见书文他们各寻地方坐下,再次抱拳,“吃大食堂,我是队长,算是半个东家。这年头没啥好吃的,只能为诸位娘舅弄碗汤喝,算是润润嘴。”看看日头,“这阵儿不早了,饭也快开了。诸位舅舅,依我之见,咱不坐这儿,先到食堂里去,喝碗茶水,等候饭食。至于这……这桩事儿,咱们边吃边喝边唠叨。俗话说,没有说不直的理儿。待舅们吃美喝足了,我把成家的人统统叫来,还有那个不懂事儿的黄毛丫头,尽管她是我姑,也不能饶她,统统叫来,有诸位娘舅坐镇,让大婶好好诉诉苦,出口气儿。诸位舅舅,中不?”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书文不好再横下去,顺水做个人情:“中!你这队长还算明理,我们依你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今儿个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这些人是不会走出四棵杨的!”起身招呼众人,“走,到食堂去!”转对书杰,“书杰,你在这里守着妹子,待她醒了,领她过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黄老五家的大院子开去。
青龙说话算数,一边与书文他们边吃边扯闲话,一边派人前往成刘氏娘家,叫清萍回来。清萍听说嫂子娘家来人出气,说死不敢回。刘大姐没法儿,只好亲自走一趟,替外甥女求情。
吃过午饭,刘大姐来了。青龙赶走众人,将刘大姐、成刘氏、英芝、家群诸人召在老五院里,关上院门摆理儿。其实,理是不用摆的,咋说都是一面倒。不要说成家没理,即使有理,这阵儿谁还摆谱儿?不究咋说,英芝是在成家气疯的,这是铁板上的钉儿。
许是因为这日杀气重,竟然没鬼附身。有娘家人在场撑腰,英芝的胆气大出许多,字字血泪,声声控诉,将这些年来的委屈细述一遍。她每诉一段,书文就看青龙一眼,青龙就会呆起面孔,要么问家兴,要么问成刘氏,英芝所讲是不是实情。家兴、成刘氏唯唯诺诺,低头认罪。这情景使人想起土改时的斗争会,地主老财站在台上,由工作队指定的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控诉,工作队或农会干部在一边坐镇。无论贫农代表控诉什么,地主老财只有低头认罪的份儿。
英芝一边哭,一边诉,哩哩啦啦讲了一个多时辰。当诉至清萍将她按在地上打耳光时,书文一拍桌子,吼叫:“够了!其他的我不用听。成家兴,你这个叫舅舅的,算是长辈,还有大妈你,咱们就扯乎扯乎这桩事儿!有这样照死里打人的吗?哪里是个姑娘家?分明是个小泼妇!这样子明欺负人,莫说我妹子刚坐月子,即使是壮健人,也非得气疯不可!”
“唉,”青龙长叹一声,接过话茬儿,“我来说几句,算是瞎说,不能算断理儿。有舅爷在这里,理儿不该我断!”转对英芝,“听大婶说出这么多,我也听明白了。依我看,理儿不用再摆,明显是清萍姑不对。恐怕这阵儿她也知错了,要不然,咋能躲在外头不回来哩?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敢说,过不了几天,她一准儿回来。诸位舅舅,你们放心,待清萍姑回来,我一定要她当着众人面,向大婶告个罪!至于家兴叔,也有不到之处,大婶在大荒年里生娃子,身体受亏大,这又遇到委屈事,亏更大了。可兴叔总想装好人,当和事佬,没有及时压住清萍姑,这才闹出大事儿。不是我说的,即使你不敢管,只要让我知道,就这些小芝麻、烂屁事儿,不是吹的,像大婶这般好心肠的人,只需我三句话说完,她的心里准会舒坦得跟大热天里喝碗荆芥水一样,从头美到脚,咋能憋屈哩?”转对刘大姐,“舅爷,当着长辈的面,我胡说这些,哪儿说得不对,由舅爷明断。今儿这个场,该由舅爷收,一来给大婶说句公道话,二来也给舅们一个交代。你看咋样?”
“唉,”刘大姐发出一声练过多年的旦角才能发出的富有乐感的长叹,目光转望书文几个,落在英芝身上,细声细气,“英芝嫁过来时,我就看出她是好闺女,这两年,我越发觉得她是明理人。清萍呢,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打小就不懂事,就爱胡搅蛮缠。我姐只她一个妞儿,难免让她些。她也生就个倔脾气,有点儿像姐夫,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谁的话也不听。不要说我姐管不住她,即使姐夫在世,每每说到清萍,也总是对我摇头。这事儿我听群儿说过,全怪她!就如青龙所说,她住在我家里,不敢回来,也是心里怯!为啥怯哩?因为不占理!”又叹一声,“话说回来,啥事儿都有个因。这些天我观察她,觉得她有一肚子心事。再三问她,她死不肯说。看那样子,这桩心事儿跟英芝没关。唉,这妞儿也是,不究心里咋不顺当,也不能把气撒在贤惠达理的好嫂子身上!”连连摇头,再出一声长叹,转对书文几个,“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知理人。不究咋说,妞儿小,只有十六七岁,咋说也是孩子,做事任性些,咱不能一棒子打死。这一次,望你们看在我这张老脸皮上,给妞儿一个悔改机会。英芝的病,咱尽力治。待过两天,我一定领萍儿回来,当面向英芝谢罪,从今以后,让她们姑嫂俩就跟过去一样,和好如初,亲如姐妹!”
山里人少有娱乐活动,农闲时人们最爱挤堆儿看戏,对戏子一向恭敬。刘大姐是谷地的名角,书文他们打小就爱看他的戏,此时见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也没话说。大家客套一阵,拉会儿家常,书文诸人起身告辞,家兴、青龙送到双龙河边,一直望着他们蹚过河水,拐上对岸的河堤,隐没在黄昏时渐渐弥漫起来的浓雾里。
英芝仗着娘家人的势哭诉一通,心里闷的气泄下大半,病情开始好转,好几天没有鬼上身,人也不疯了。
刘大姐没有食言,回到家里又是骗又是哄,百般劝说清萍回去认错。清萍是在气头上打的嫂子,本已后悔,加之嫂子气疯了,她由后悔变成害怕,心里早已知错,只在嘴皮上硬犟,此时见舅舅苦口婆心,正好就坡下驴,与舅舅一道回到家里。
到家时赶上吃早饭,英芝没起来,依旧躺在床上睡觉。成刘氏帮旺地穿好衣服,刚走出门,见刘大姐领清萍回来,张开嘴要叫,猛又打住,搬出两把椅子,打手势让二人坐下。
旺地见是姑姑回来,欢叫一声,上前就要她抱。成刘氏冲他连“嘘”数声,指指英芝的房间,示意二人甭闹。
刘大姐见她神经兮兮的,知她害怕英芝,不再说话。几人像哑巴一样僵在院子里。
正自僵着,青龙来了,一进院门就乐呵呵地扬手笑道:“早呀,舅爷,大老远望见有人进村,咋看咋像是你,跟过来看,果然是哩!”
“是青龙呀,正要寻你哩!”刘大姐起身让座,“坐坐坐!”
“有舅爷在,外孙子咋敢坐哩?”青龙把目光扫向清萍,压低声音,“清萍姑,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清萍跟青龙走到院门外面,在洋槐树下站定。
“清萍姑,”青龙压住嗓音,“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不究咋说,你得向你嫂子认个错!”
“凭啥叫我认错?”清萍面上撑不住,犟脾气再次上来。
“凭啥?”青龙嘻嘻一笑,慢悠悠地说,“就凭你这张厉害嘴巴!”
“难道她就没一点儿错?那天我没惹她,是她自个找的!你没见当时的样,她也凶哩!若说有错,也得各打五十板子!”
“胡说个啥?不究你嫂子有没有错,你都得道歉!不究咋说,是你把她气疯了!”
“疯了活该!”
“清萍姑,你看看,我越说,你越煳臭!你这叫老母猪拱竹竿——顺竿子上!别的不说,你也不想想,她是你嫂子,要是一直疯下去,你哥这日子还过不过?你们成家的日子还过不过?几个娃子,你来带?旺福要吃奶,你咋办哩?你不是二祥,这个账总能算吧!”
“那……要是我认错,她就能好吗?”
“常言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啥钥匙开啥锁儿。她是让你气疯的,当然得你劝解。要是你肯认个错儿,我虽不敢打保票说她一准儿就好,却也能稳个五六成儿!”
“中!”清萍点头应道,“看在你面上,待会儿我向她认个错。你说,这错咋个认法?”
“这才是清萍姑!”青龙眉开眼笑,“至于认错嘛,照规矩得磕头。你是我姑,又是大婶的小姑子,舅爷也在这儿,磕头就免了!你看这样中不?待会儿你嫂子起来,你先为她端碗面疙瘩,让你妈打个鸡蛋。鸡蛋我带来了。大荒年里,咱队里能添丁,在咱村里是头一份儿,我这队长面上也有光,昨儿特意到镇上为她买的。你一进去,先叫声嫂子。要是她肯答应,你就说,‘对不起,妹子惹你生气了。不究咋说,你是我嫂子,年龄比我大,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妹子年龄小的分儿上,你就原谅点儿!’”
“天哪,道个歉,还要说恁些废话!要是她不肯答应哩?”
“这……这……容我再想想,要是不答应……”青龙挠挠头皮,眉头紧皱起来,“有了,”朝大腿上一拍,“要是她不答应,你也只管说。你把话说完,就退出来。她听完这些话,心里头必是美滋滋的。待她出来,我再和舅爷敲个边鼓,把话说圆,哪怕她是铁石心肠,怕也动了。再说,要叫我看,你嫂子也不是死劲人!”
话音落处,家兴、家群也收工回来。见到清萍,家群兴奋地跑过来,捏住她的手:“姐,可算回来了,想死我哩!”
见到弟弟,清萍哭起来,姐弟俩搂在一起。开心一会儿,几个人走进院里。
这当儿,英芝也起来了。成刘氏听见里间有响动,忙端洗脸水进去。英芝洗完脸,站在窗前,看着乱哄哄的院子。显然,她已看到院中的刘大姐了,青龙、家兴在陪他说话。
英芝正打算出去,忽见清萍端碗鸡蛋面疙瘩,掀开里间的花布门帘,直走进来。
“嫂子!”清萍按照青龙教的词儿,小声叫道。由于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猛然见到清萍,英芝猝不及防,一下子呆了,全身肌肉痉挛起来,不无惊惧地朝后退。没等清萍放下碗,把青龙教的词儿全背出来,英芝的脸色已成铁青,尖叫道:“鬼呀!鬼呀!”
话音落处,英芝像匹脱缰的野马,从里间狂冲而出,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两只脚丫子,朝村东猛跑。
所有人均未料到这个结局,全都怔了。清萍捂脸跑进东间,伏在床上哭。愣过好一会儿,家兴这才反应过来,撒开两腿追出门去。英芝早已跑出村口,正朝双龙河坡飞奔。家兴紧追不舍,青龙、家群几个也都甩膀子跟在后面。
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腾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喊来老烟薰,才算把英芝的疯劲制服。英芝发作过后,又像往常一样精疲力竭,倒在里间床上沉沉睡去。
“我的老祖宗呀,这可咋办哩?”成刘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冲一院子人哭诉起来,“英芝咋就见不得清萍哩?”
“唉,”刘大姐长叹一声,“清萍该咋办呢?总不能让她有家不能回吧?”
众人沉思起来。
过有一阵儿,青龙忽然抬头:“我想到个办法,不知中不?”
大家将头齐转过来。
“唉,”青龙轻叹一声,“我也没有别的辙儿。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清萍姑人也不小了,不如为她寻个婆家。人嫁出去,有个归宿,事儿就好办了。”
“你净出些馊主意!”家兴白他一眼,责怪道,“萍儿还是孩子,身子骨都没长成哩!再说,我爹过世了,我这做哥的恁早把她嫁出门,让别人咋个看我?”
“中中中,算我没说!”青龙吐吐舌头,朝烟锅里揉烟丝儿。
“兴儿,”刘大姐发话了,“我看青龙这主意不错。照理说,萍儿也不小了。戏文里说,年方二八,二八是十六,萍儿年已十七,该找婆家了。当年你妗子嫁给我时,十五岁。你妈嫁给你爹时,十七岁。英芝过门时,也才十六岁。姐,你说哩?”
“我是妇道人家,有个啥说?”成刘氏揉着泪抽噎,“你姐夫这个死老头子,干啥都是慢腾腾的,只朝这黄泉路上走,倒是急乎乎的,把我一个老太婆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你个该死的老头子哟,呜……”
说到伤心处,成刘氏大哭起来。
“就这么定吧!”刘大姐一锤定音,“不究咋说,我是她亲舅,多少当点儿家。暂时还让她住在我家里,我悄悄托人为她寻对象。冲我这双老眼,冲我在谷里这点人缘,不会亏着萍儿的。唉,多有灵气的孩子,眉是眉,眼是眼,咋看咋也水灵灵的,还能寻不到好婆家?”
“舅,”家兴应道,“即使找,也得跟萍儿打个商量。这阵儿是新社会,咋能包办呢?”
“不能告诉她!”刘大姐想了想,摇头道,“萍儿脾气倔,得慢慢来。我先托人找,待寻到合适人家,再跟她说不迟。姑娘大了,照理也该想着这事儿,说不定,她比咱们还急哩。只要小伙子合适,家道又殷实,想她不会不愿意!”
“舅,”家兴点点头,“你一定要先找,就依你。这样也好,不然的话,日子怕也真的没法过!”
没过几天,刘大姐兴冲冲地赶到四棵杨,说他相中一个,小伙子各方面条件均没说的,中户杨人,独子,三间大瓦房,爹是队长。至于小伙子自己,高大英俊,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小伙子是军人,三年前入伍,在部队表现突出,一直当班长,是党员,听说就要提干哩。前几天小伙子探家,说媒的踏破门槛。清萍本来排不上号,可小伙子堂弟的姑姑恰好是清萍的妗子,小伙子妈妈看在这个远房小姑子面上,才答应见面。
成刘氏、家兴一听,均觉得不错。
“舅,我们家的事,你当家,你说咋整都中,听你的!”家兴首先表态。
“这头儿难遇,”刘大姐点头,“萍儿的事,得快刀斩乱麻。你妗子已跟男家讲定了,明儿晌午见面,就在我家里。我这次来,一是跟你们打个招呼,二是请你们去个人,当面看看。要是中,就定下。要是不中,咱另外寻!”
“萍儿知道不?”家兴问道。
刘大姐摇头。
“那……明儿咋整哩?得先跟她说说!”
“先不急,”刘大姐再次摇头,“这些日来,据我所知,她有桩心事儿。要是给她知道,不定要闹翻哩。我的意思是,赶明儿相亲,就说是我家远房亲戚。清萍不知实情也好,一则不闹腾,二则万一男方相不中,她也不难受。要是男方相中了,再跟她慢慢说。眼下这阵儿,穿军装的吃香,多少姑娘都在巴望着哩,想她不会不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家兴赶到舅家时,清萍去东院邻居家玩去了。小晌午时,男家光临,男男女女七八人。没鸡蛋,荷包蛋也就免了。这阵儿仍旧是大食堂,刘大姐的队长吩咐食堂擀些白面条,由家兴妗子盛一大桶,提回来喝。
面条提回来,刘大姐这才去叫清萍,让她回家吃饭。清萍一见屋里尽是人,哥也来了,以为发生啥事,赶忙退出。
妗子笑吟吟地追出来,扯住她的手,笑道:“萍儿,今儿来稀客了,你得陪!”走进屋子,转对众人,“这是我外甥女清萍,你们看,没说错吧,长得就跟仙女儿似的。萍儿,我也介绍一下,他们是我娘家人,这个你叫表婶,这个你叫表叔,这个你叫表姨,这个是你表姨父,穿军装这个,你看,浓眉大眼宽膀子,好一个帅小伙子哩!他是你表哥,这阵儿在部队里当班长,马上要提干哩。还有这两个,这个你叫表姐,这个你叫表嫂!”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表叔、表姨、表哥、表姐、表嫂,清萍似是难以适应。别看她在自家嫂子面前凶巴巴的,突然面对陌生人,心里却是紧张,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自她进门,数道目光从上至下,像是要把她体检一遍。她从未见过这阵势,脸上发烫,犹如一只熟透的鲜桃。
妗子也没多话,把她按在一个空位上,面前摆碗盛好的面条。
“吃吃吃,”刘大姐站起来,拿起筷子,指着面前的碗,呵呵笑道,“这阵儿过共产主义,我也没啥好招待的,只能请大家喝碗稀面条了!”
哪里有人肯喝?所有目光无不赤裸裸地射在清萍身上,射得她浑身上下毛发直竖,心儿就如受惊的小兔。
两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窃窃私语,边说边瞄清萍。清萍觉得不大对劲儿,无意间抬头,看到坐在桌子左边侧位的那个马上就要提干的表哥正在火辣辣地盯住她看。清萍的俏脸又是一红,正要勾头,犟脾气上来,心里闪过一念:你们凭啥白白看我?
这样想着,清萍噌地昂起头来,两眼圆睁,就如铜铃一般,挨个扫瞄桌子四周的陌生人。当她的目光落在穿军装的表哥身上时,奇迹发生了。清萍神定气平,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小伙子的脸却是腾地来了个透透红。
清萍的辣劲儿上来,看着他的窘样,呵呵笑道:“你是表哥,对不?来来来,吃呀,白面条哩,我多久都没吃上了!”目光再次扫射众人,“咋哩?吃呀!再不吃,面条全凉了!”
“是呀,是呀,再不吃就凉了!”妗子圆场子。
“吃吃吃!”坐在上位的人拿起筷子,呵呵笑起来。大家无不发笑,乐不可支地低头吃起来。
只消三五口,清萍就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面条扫个精光,抹抹嘴唇:“舅,妗子,表叔、表婶、表哥、表嫂、表弟,我不陪了,你们慢慢吃!”
话音落处,人已跑到门口。跨门槛时,清萍回眸又是一笑,调侃小伙子道:“表哥,你慢慢吃,别烫着!”
清萍落落大方,干脆利索,在场的人无不留下好印象。尤其是最后那回眸一笑和一声甜甜的“别烫着”,让穿军装的小伙子浑身上下都是酥的。
清萍出门后,场上气氛一下子变了。
“啧啧啧,”坐在上首陪位的女人,也是小伙子的堂婶,赞不绝口,“真是好闺女,长得跟朵花似的,看那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往我这边一瞄,瞄得我心里头毛咕咕、美滋滋的。虎伢子,你看咋样?中眼不?”
叫虎伢子的小伙子满脸通红,低下头去,只不做声。
有了这个开场白,大家也就有说有笑,各自低头吃面条。吃完饭,大家商量一些细节,将亲事当场定下。
送走客人,妗子叫回清萍。
“萍儿,小伙子咋样儿?”妗子急不可待地问。
“哪一个?”清萍瞪起两只大眼。
“就是穿军装的那个!”
“哦,你说那个表哥,挺好的呀!”
妗子长出一口气,笑道:“萍儿,小伙子怕是丢魂哩!瞧他那眼神,就跟你舅第一次看我时差不多,迷上了!”瞥一眼刘大姐,“大姐儿,我说得对不?”
“瞧你美的!”刘大姐呵呵一笑,转向清萍,“萍儿,这个小伙子,莫说是你,即使是舅,真也看上眼哩!”转对家兴,“兴儿,你觉得咋样?”
“我没啥说的,只要萍儿中意就中!”家兴憨厚地看着清萍。
“你们说啥哩,咋能扯到我头上?”清萍有些纳闷,看看家兴,又看看刘大姐和妗子。
“是这样,”刘大姐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老大不小了,该当有个婆家。这几日来,我跟你妗子为你寻户人家,就是今儿你看到的那个表哥,真是好模样,连舅舅也相中哩!今儿算是第一次见面,瞧这阵势,他们全都相中你了!”
“啥?”清萍的脸色立时变了,号哭起来,“我说咋回事哩,原来是在算计我!”
“萍儿呀,”妗子急了,上前拉住她的手,劝道,“你咋能说这傻话哩,大家是在为你好!”
“舅,妗子,还有哥!”清萍伤心一阵子,擦擦眼泪,“我知道是咋回事儿。这家我是待不长了!嫂子恨我,你们也都嫌弃我。这阵儿我是东家躲,西家藏,有家也不能回。在你们眼里,我是一碗祸水,早打发早干净,是不?我的命好苦呀,呜……”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清萍一诉一哭,几个人全傻了。首先是家兴,心里如刀割一样,一句话不说,蹲在院里的红薯窖边,两手抱头,呜呜直哭。刘大姐两口子的泪水也如不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朝下滚落。
“傻闺女呀!”妗子哭过一阵,冲清萍道,“你不愿意,也就算了,咋能说出这些伤心话?你爹死得早,你妈把心都操烂了,你舅舅和我,哪一个不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的?你的事,一直是你舅和我的心病,你哥也是一个心眼儿为你好,你说出这些话,能不伤他心?你咋恁不懂事哩?”
“妗子,”清萍止住哭,“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你们想过没,恁大的事,事先为啥不透给我?你们谁都知道是干啥,只我一人蒙在鼓里,这是为啥?是把我当猴儿耍!再说,我自己的事,当由我自己定,谁让你们操闲心?”
清萍此话,一镢头一块,根本不考虑别人能否承受。几人面面相觑,无不傻愣在那儿。
“舅,妗子,哥,”清萍觉得还不来劲,又加几句,“反正我打小就是多余的人,在家也是累赘。打今儿起,我再不登家里的门,即使舅这里,我也不沾门边儿。你们刚才说过,我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好呀,我考虑好了,今儿就走,这阵儿就走,中不?”
话音落处,清萍猛地起身,撒开腿跑出院子,跑向村外。
清萍的举动过于陡然,待几人回过神,人已不见了。几人大呼小叫,追到村边,但见夜幕笼罩,雾霭一片,根本望不到影儿。
刘大姐急了,生怕清萍有个闪失,动员村人四处寻找,闹得周围十几个村子一个晚上鸡犬不宁。
清萍赌气跑出村子,一溜小跑半个时辰,直到两腿生疼,方在一个三岔路口住脚,寻思该到哪儿去。
天已黑透,碰巧又遇阴,一层黑云盖在上面,将星光挡个严实。周围就如黑炭一样,好在路面依稀可辨。
她已无路可走。她要去找志慧。
这些日来,她不知哭过多少泪,想过多少事儿。思前想后,她归出一个结论:一切的一切,皆源于志慧!
是的,志慧是她的克星!
清萍知道,志慧这阵儿就在县城工作,要是寻他,得去县城!可面前这两条路,哪一条通往县城呢?
清萍正在思忖,照面走来一个老人,指给她县城方向。清萍谢过,迈步走去。此前,清萍从未出过远门。这一次,她豁出去了。走有一个时辰,清萍随路左转右拐,没入一片岗坡中。
天更阴黑,连风也没有。清萍什么也不看,只盯准脚下泛灰的路。遇到路口,只选大路,不选小路。路是大跃进时修的,宽得能并排开过两辆大卡车。清萍听说过这条路,忖出自己走对了。
清萍一路走,一路想志慧,并不觉得害怕。
不知怎的,清萍心里生起一种预感:志慧是假意,不喜欢她!若是喜欢,为啥他在回四棵杨时,总要偷偷摸摸,不敢见她?可她不死心,也不能死心!不究咋说,志慧答应娶她,还发过毒誓。若是他不想娶她,就不敢发毒誓。清萍坚信,一个人若是发下毒誓,就不能变心。变心了,毒誓就会应验!
清萍一路上想着志慧发的毒誓,感觉好受许多。
清萍一直走到大天亮,走到路的尽头,面前现出一大片集镇。清萍一打听,正是县城。清萍寻到县里,左右打听,得知志慧在县政府。赶去问询,说他下乡去了。清萍问他住在何处,有人指给她。清萍二话没说,守在门口。
清萍一直守到天黑,志慧没回来。等到一更天,清萍又饿又困,倚门睡了。她睡得正香,志慧回来,因为天黑,没朝脚下看,一脚踩在清萍身上。志慧脚下一软,打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清萍疼醒,“哎哟”一声从地上跳起,将志慧的魂差点吓飞。
“谁?”志慧稳住神,颤声问道。
“你个没良心的,可逮住你了!”见是志慧,清萍把一肚子委屈全都喷发出来,照准他的胸脯死命捶打。
“我的好姑奶奶呀,”志慧大惊失色,“这院子是宿舍,到处是人,你甭闹了!”
清萍不再打他,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咛咛地哭。志慧匆匆开门,将她扯进屋里,把门迅速关上,放下肩上包袱,点上灯,压着声音冲她问道:“姑奶,半夜三更的,你咋睡到这里?”
清萍没睬他,一股劲地哭。是的,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心事,也憋得太久。这儿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地方,为啥不哭个痛快呢?
清萍一发不可收,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哭得志慧六神无主,额头上沁出汗珠子,绕着她直转圈子,不住声地恳求:“说话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再哭下去,让人听到,还以为我在房间里干啥子哩?”
清萍哭够了,放任两只肩膀小抽一会儿,擦擦眼泪,睁圆两只大眼凝视志慧,哽咽道:“你咋不守信哩?把我忘得光光的,恁长时间,照面也不打!要死呀你!”
志慧吁出一口长气,扶她在床沿上坐下,拉凳子坐在她对面,眼珠子滚来滚去,思忖如何对付面前这个妙人儿。
久未见面,清萍出落得更漂亮了。此时虽已入秋,天气依旧闷热。清萍只穿一件短袖棉衫,为了透气,胸上的一粒扣子早松开了,此时只顾激动,也忘记扣上。透过微微敞开的上衣,志慧瞄到她的大半个酥胸。在她继续抽动肩膀时,他还可清楚地分辨出若隐若现的乳沟及两只坚挺的奶子。
看到她的奶子,志慧呆了,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两眼射出光柱,心儿收紧,青春的热血直冲顶门,呼吸也急促起来。正在把持不住,清萍问道:“你咋哩?”
“没……没啥!”志慧打个惊怔,急急移开目光,拿话岔开,“喝口水吧,你一定渴了!”
“渴死了,刚才一急,啥都忘了,水在哪儿?”
志慧从挂包里摸出一个军用绿水壶,晃了晃,拧开盖子递给清萍:“有哩!”
清萍接过来,咕咕灌下一气,抹抹嘴,出口长气。
“姑奶,”志慧渐渐有了分寸,“半夜三更的,你是咋到这里的?要是出个啥事儿,叫我咋办?”
志慧这话知冷知暖,清萍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吁口气,坐回床沿上,拢拢头发,发现上衣敞着,脸上一红,忙把扣子扣牢,低头不再做声。
“说话呀,到底啥子事儿?”
“都是你!”清萍憋一会儿,将火儿一总儿发出来,“凭啥一年多不见我?”
“谁不见你了?”志慧辩解,“姑奶,你不知道有多忙!在公社那阵儿,不是念文件,就是写讲稿,还得整天跟着领导跑,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几十个村庄,一万多口人,你算算看,我就是一天去一处地方,转一圈也得几个月。不要说找你,就是我爹我妈,也没空回去看。到县上后,我在县委宣传部,更是忙得厉害,莫说是回家,即使睡觉,也是半睁着眼的!”
“你骗人,”清萍忽地站起,“我打听过,你回过家了,回过不止一次!你在家里过夜,只不寻我!我一直候着你,候在村边上,可就是逮不住你!你这没良心的,你忙,我不怪你。可你不看我一眼,处处躲我,却让我伤心!今儿我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还有良心没?”
“姑奶,你……你想咋哩?”
“咋又叫我姑奶哩?”清萍哭起来。
“不……不叫了!”志慧急道,“清萍,你……你想咋哩?”
“我要你娶我!”
“娶……娶你?”志慧的声音打战了,“啥时候?”
“啥时候都中,越早越好,今黑儿也中!”清萍斩钉截铁。
“今……今黑儿?”志慧目瞪口呆,“清萍,咱……咱还小哩,你才十七岁,犯法哩!”
“这阵儿不娶也中!”清萍让一步,“反正我是你的人,啥时候娶都中!”
“这……你这次来,没别的事吧?”
“没!顺便问一句,人家都说你当大官了,是啥官?有万支书大吗?”
“瞎胡扯!我哪能当大官?我只是在县城工作。像我这个年纪,当不上官的!”
“你在干啥?”
“在宣传部新闻科当科员。”
“科员是啥官?”
“科员不是官。”
“不是官,又是干啥的?”
“写稿件,譬如说,哪儿有事儿,我就去采访,采访完后,写出采访报告,或者登在报上,或者给领导作内参!”
“啥报?”
“就是村里开会时念的报。”
清萍眼睛大睁:“啥?你写的字,也在上面?”
“当然!”
“你吹大气!”
“这有啥吹哩!”志慧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报纸,“不信你瞧,这是省报,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这是我的名字!”
清萍虽不识字,孙志慧三字却是晓得。自家群教给她后,她不知书写多少遍,将每一画记得烂熟。这阵儿,她打眼一看,果是一画儿不差,抬头凝视志慧,充满崇敬与爱慕。
“志慧,”清萍走过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脯上,“搂搂我!”
志慧的心跳起来,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搂住清萍。她的丰满胸脯有力地弹压在他的心口上,柔软而炽热。他们的皮肤只隔两层薄薄的棉布,彼此的热量无可遏止地渗透给对方,转换成无法自控的战栗与悸动。
搂抱一会儿,两人的呼吸越发急促,志慧的一只手悄悄松开清萍的腰,慢慢向上游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渴望:解开这件衫子!
他要亲眼看看,包在里面的究竟是两个啥样的宝贝。是的,他摸过了,然而,那是在暗夜里,他没法儿看到。这阵儿他要看一看,看看是否跟他想象中的一样!
志慧的手落在清萍刚刚扣起来的纽扣上。纽扣是清萍自己用布条做的,一旦扣实,很难解开。志慧心里发慌,手发颤,又是一只手,越急越解不开。清萍后退一步,自己动手,缓缓解去上身的衣扣。解开一粒又一粒,现出两只乳鸽子。
天哪!梦中的情景出现了!洁白无瑕的清萍呈现在志慧面前。志慧惊得呆了,张着口,喘着粗气,血脉沸腾。
清萍闭上眼,跨前一步,将两只乳鸽子送上去。
“萍——”志慧喃喃一声,跪下去,将头深深埋入她的乳沟里。清萍从未经受过这等刺激,一阵剧烈抖动,整个身子就如一块软面团,瘫在他身上。
志慧受不住了。志慧将她抱到床上,笨手笨脚地脱去她的裤子。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心只想完成此生中的第一次壮举。
清萍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一丝儿不挂,两只大眼完全闭着。志慧扫一眼,三下五除二地蹬掉裤子,甩去上衣,爬上床,压到清萍身上。就在此时,志慧看到清萍的眼里滚起泪花,心里一颤,小声问道:“你哭了?”
“志慧,你真的娶我?”清萍颤着声音,呢喃。
“娶你?”志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不娶我,你这是干啥?”
“天哪,我这是干啥?我这是干啥?”志慧的热血一下子冷却了,不住地重复这句话。几乎是同时,他从清萍身上翻下来,匆匆穿上衣服,拿布单盖住清萍,两手捂脸,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清萍猛地掀开单子,光身子坐在床沿上,怔怔地望着志慧,不无惊恐地问:“你不想娶我?”
“清萍!”
“说呀!”
“你穿上衣服,我再说!”
清萍这也觉出羞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滚眼泪。
“说呀!”清萍穿好衣服,带着哭腔。
“清萍,你甭逼我,真的,求你了!”志慧现出痛苦的表情。
“不中!你必须得说,马上得说,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想娶,梦里都想!”
“那……刚才是为啥?”
“睡吧,赶明儿再说!”
“不中,这阵儿得说!”
“这阵儿我只想睡觉!”志慧忽地起身,嘭地关上房门,朝县委招待所飞跑而去。
清萍冲出门,望着志慧远去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夜,尽管又累又困,她一宿都没睡好,脑子里七想八想,转的净是志慧。天快亮时,睡意上来,清萍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快晌午了。
清萍起来,寻到水,洗漱已毕,觉得肚子有点儿饿,见桌上摆着两个白馍,知道是志慧留给她的,拿起来就啃。啃完馍,她又弄些水,一气喝下,守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等候志慧。
候到大晌午,志慧没回来。清萍没事可做,就把志慧的脏衣服、床单、被单全洗一遍,将屋子打扫干净,所有物什擦拭整洁。
直到天黑,志慧仍没回来。清萍有些着急,见住在隔壁的小伙子哼着曲儿打食堂回来,赶忙询问,得知志慧下乡采访去了,说是半月后回来。
“这可咋办?”清萍一急,蹲在地上哭起来。
漂亮女孩子的眼泪总能招来同情心。刚一开场哭,隔壁的小伙子就凑过来,热心地问:“姑娘,你哭啥?”
“他要走,咋也不说一声,把我撇在这里,可咋办哩?”清萍哭得更加悲切。
“你是他妹子?”
“不是!”
“那……你是他啥人?”
“我……我……是他媳妇!”
“啥?”小伙子大吃一惊,“啥时候结的婚?”
“没……没结婚!”
“哦,是这样!”小伙子似是有些失望,想一会儿,小声问道,“姑娘,你咋认识他哩?”
“我跟他是同村的,打小一块长大。他发过誓娶我,我来寻他,他却撇下我走了!这个没良心的,这个挨千刀的!”清萍又哭起来。
小伙子见她哭得伤心,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唉,姑娘,你信他不?我是说孙志慧!”
“他……咋哩?”
“我问你,信他不?”
清萍想一会儿,摇摇头。
“要是这说,我就跟你透个实底儿,你甭不高兴!”
“啥……啥实底儿?”
“孙志慧是小人,不会娶你的!”
“他……他咋个是小人了?”
“哼!”小伙子不无鄙夷地从鼻孔里哼一声,“咋个是小人,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他这人太聪明,我们办公室的人都是傻瓜!我只是见你可怜,才对你说实话。告诉你吧,孙志慧正在跟我们部长闺女处对象,不会娶你的!”
“啥?”清萍眼睛大睁。
“嘿嘿!”小伙子鄙夷一笑,“没啥子!这小子本事不咋的,心思却大,舌头伸得长哩!”
“你是说,他跟你们部长闺女闹对象?”
“都闹好几个月了!部长相中他,这阵儿离不开他,把闺女也搭上了!”
“部长是啥?”
“就是县委宣传部部长!”
“是大官不?”
“当然是大官,是我们这单位最大的官,再上去,就是县长、县委书记了!”
“好哇,我咋说他一直躲起来不见我哩,是相中别人了!”清萍七窍冒烟,面孔扭曲,声音也变调了。
“姑娘,你打算咋办?”小伙子抬头望着她。
清萍想一会儿,陡然问道:“部长闺女长得美不?”
“美个屁!”
“她跟我比,谁美?”
“没个比的!”小伙子的目光里现出怨恨,“那个女的,又黑又瘦,单眼皮,嘴巴大,牙龇,头发黄,快赶上白毛女了,没你一半好看!这小子,只想舔部长屁股,啥都不顾了!”
清萍恨得牙齿咯咯响,跺脚骂道:“这个没骨头的,我算瞎眼了,白白候他恁些年!这阵儿看明白了,他欢喜的不是她,是她爹!啥个采访?根本就是假的,他是躲我!他不敢见我!”
“是哩!我和他一个办公室,没听说有采访任务。今儿一上班,他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定,后来说,他要下乡采访,说走就走了!”
“小伙子,你告诉他!”清萍从牙缝里挤道,“打今儿起,他不用躲我了,因为我成清萍看不上他!他不是男人,是软骨头!”
说完,清萍回到屋里,将门咚一声关上,伏在床上哭一阵儿,猛地拉开房门,走出来,转回身,“呸”地朝门上吐口唾沫,迈开大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望着清萍远去的背影,小伙子有些失落,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声,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天大亮时,清萍肿着两只眼,站在刘大姐院门口。
“傻闺女呀!”妗子望见她,涕泪交流,搂住她道,“你总算回来了。你咋能恁般狠心,说走就走哩?这几日哪儿去了?你舅、你哥、你妈,不知多少人,全都急疯了,四处找,周围所有井,让他们捞遍了!”冲屋子里大喊,“大姐,快出来,萍儿回来了!”
刘大姐急跑出来,抱住清萍又是一番哭。
热闹一番,清萍咬牙道:“舅,妗子,你们去对那天相亲的人说,我嫁给他了,要他马上娶我!”
“萍儿呀,”妗子哭道,“你不愿就算了,咱再寻一个。这事儿勉强不得,你不能赌气!不究咋说,上次是我和你舅不对,没跟你商量!你前脚一走,我和你舅就后悔死了。要是你一直不回来,我和你舅怕是一辈子不安生哩!”
“谁说我不愿意?这不是叫你们去给他家说嘛!他要是相中我,就快点来娶。要是相不中,你们再寻一个。哪怕是条狗,我也愿!”清萍从他们的怀里挣脱,两手捂脸,跑进屋子里,躺到小床上,拿被子蒙住头,哭了个痛快淋漓。
三日过后,虎伢子正式到四棵杨相亲,带着四色彩礼。清萍和她的舅舅、妗子、家兴几人也到虎伢子家认过门,算作正式定亲。虎伢子的探亲假只有一个月,清萍一天也不想待在家里,双方迅速商定喜事日期,清萍匆匆出嫁了。
翌年一开春,老天爷终于开眼,呼风唤雨招太阳,晴上十天半月就会美美实实地下场喜雨。没有春旱,可说是少有的风调雨顺。四棵杨的几个小队男女老少大动员,抢时春播。
社员们全都饿怕了,凡是排水快、耐旱的地全被种成红薯。红薯产量高,见效快,且从红薯秧子到块根到叶子,通身是宝,不像苞谷,遇上大旱或大涝,往往会颗粒无收。即使收了,茎叶也只能当柴烧。
老天爷开眼,政府也有新政策下来。在社员们抢种的同时,风扬、雪梅、得旺、老黑几个大队干部三天两头到公社开会。风扬还去县城参加三天大会,学习新政策。
越开会,风扬的情绪越低沉。
新政策是“拔钉子”,也就是说,专找领导干部的茬儿。县上拔出的最大“钉子”是刘书记。在县上,刘书记先在会议上抹眼泪念检查,接着就被免职了。没过几日,听人说,他被调走了。
接着是白云天。白云天跟刘书记的关系人人皆知,全县的第一个日天炮也是由他放出来的。大炼钢铁时,战红旗不让收秋庄稼,责任也得他负。县里通知统计人口,韦光正统计下来,全社共饿死二千三百六十五,下落不明者六百七十八,按照人口比例,非正常死亡人数在全县排位属前三,白云天自然成为该拔的“钉子”。
白云天是在全公社的干部会上被拔出的。主持会议的是韦光正,坐镇指挥的县领导是魏部长,陪他前来的是新上任的宣传科副科长孙志慧。不过,魏部长的身份变了,不再是部长,而是县长兼县委副书记,书记是行署临时调来的。所有“钉子”全在下面,行署领导班子一个没有,贾书记依旧是书记。
白云天不会写检查,检查是韦光正代写的,又经过孙志慧的审查,很深刻,将大小责任全揽了。念检查时,白云天没流泪,脸上的大疤也没飞扬。念到中间,白云天念出一个错字,将“驴”字念成“马户”,惹得会场上一阵笑声,连主持会议的魏书记也笑了。
检查念完,白云天扫一眼黑压压的人群,主动向领导请辞职务。魏书记点头照准,当场宣布韦光正接任书记兼社长。
会一开完,志慧就陪魏县长走了。接下来几天,各大队领导大换班,大多数支书成为“钉子”,其中就有万风扬。
韦光正不忍拔他,但“日天炮”影响太大,护不住。韦书记连找风扬谈过三次话,风扬感动得哭了,对韦书记下一跪,主动认错,请辞支书。韦光正问他选谁合适,风扬思索半晌,推荐雪梅。韦光正点头同意,也不征求雪梅的意见,直接下通知,任命雪梅为新支书。
雪梅冷不丁接到任命通知,竟是傻了。张天成却很高兴,不由分说,赶到供销社买来几串鞭炮,在大队部的院门口接成一长串,噼里啪啦的响声闹得就跟过年一样,震得四棵大杨树都动了。
雪梅上任后的第十天,白云天背着行李卷儿来到四棵杨,径直走向大队部。
雪梅不在。虽是支书了,她仍旧很少去大队部办公。风扬本想将他的桌子让给雪梅,她也不肯,坚持坐在原来的桌上,连位置也不肯移。作为支委,风扬仍旧待在大队部里。再说,家里他是一刻儿待不住,队里也没他的位置。除去大队部,他真也无处可去。
见是白云天,风扬迎出来:“白书记?”
白云天放下行李卷儿,大疤飞扬,伸手握住风扬的手:“风扬同志,今儿老白投奔你来了!”
“投奔我?”风扬大吃一惊,看向地上的行李,“咋哩?”
“不咋哩,想来四棵杨落户,跟着你吃粮!”
“啥?”风扬越发惊异,“你是大官,咋能当社员哩?”
“屁官!”白云天呵呵又是一笑,“风扬同志,我只问你一句话,中还是不中?”
“这……”风扬尴尬地说,“我不是支书了。你是大钉子,我是小钉子,这阵儿不当家了!你得问雪梅,她是支书!”
白云天走进大队部,扫一眼,不见雪梅,问道:“她……人呢?”
“你候着,我去叫她!”风扬走出门去,赶到代销点,叫得旺的侄女春玲喊她。文秀死后,春玲看上她的位置,央求风扬,风扬也就安排她了。
在雪梅赶到大队部前,风扬寻个空走了。大队部里再无外人,雪梅留住春玲,吩咐她倒茶水。
春玲倒好茶水,听到代销点里有人喊,起身去了。见院中再无他人,雪梅的俏脸先自红了,嗫嚅道:“白……白书记,没想到是您来?”
“雪梅同志,”白云天涨着脸上的大疤,干笑着搓会儿手,“甭叫我书记了,叫我白云天!方才,风扬同志喊你时,跟你说没?”
“说……说啥?”雪梅的心紧跳起来。
“这小子!”白云天尽力使自己放松,呵呵笑道,“该说的话,他总是打折扣!这么说吧,雪梅同志,我这次来,是投奔四棵杨的!明说了吧,我是想在咱这村里插队落户,当个社员!这不,家当全带来了。你是支书,本该先向你打个请求的,可我性子急,先斩后奏了!”
“啥?当社员?”雪梅瞪起两只大眼,“你不当官了?”
“啥个官哩!”白云天呵呵又笑起来,“反正没外人,我随便说了。我这个人,原本是个庄稼命,日子混不下去,这才造反,干革命。革命干这十几年,越干越是糊涂,这阵儿反而不知道啥叫革命了。唉,左想右想,算了。我是粗人,当啥官哩,不如回家种红薯去。只要下到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垄是垄,趟是趟,我这心里就会明明朗朗,亮得就跟镜子似的!”
“你……真要当农民?”雪梅仍旧不相信。
“我白云天说话,哪儿有假?咋哩,不欢迎?”
“这……哪能呀!”雪梅也缓过劲,又想一会儿,“你咋想来四棵杨哩?”
“家里没人了,我没地方去。在咱这道谷地,我思来想去,只咱四棵杨让我心里舒坦。我已报请县里同意,到这里安家落户了。这不,雪梅同志,我连组织关系也开来了!”从袋中掏出介绍信,呵呵又笑几声,“我这叫霸王硬上弓——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雪梅受到感染,也笑起来:“白书记,我哪敢不收呀?我只是在想,您是大干部,领过兵,打过仗,是干大事的,一下子来种庄稼,咋让人想得通哩?”
“别人想通想不通,不打紧,只要我自己想通就中了!”白云天掏出纸,卷成烟筒,边朝筒里揉烟丝,边斜眼看雪梅,“雪梅同志,你咋个安排我哩?这阵儿,除下这个行李卷儿,我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
“你咋想哩?”
“既来当社员,就得下到队里。你看,我到哪个队合适?”
雪梅思忖半晌,笑道:“你想去哪个队?”
白云天掏出火柴,点起烟,吸两口:“要叫我挑,就四队了!李青龙那小子欠我一笔旧账,这次来,正好讨回!”
“咋不中哩!”雪梅笑道,“我叫青龙去!”
青龙一听说白书记想当他的社员,马不停蹄地飞奔过来,一句话不说,抱起他的行李卷儿就朝外走。
“你小子!”白云天紧追几步,“是要我的行李呢,还是要我这个人?”
青龙顿住步,回头呵呵一阵傻笑:“没这个东西,看你睡哪儿去?”
“你小子!”白云天擂他一拳,“叫我睡哪儿?”
“安排好了!”青龙嘻嘻一笑,“就睡老五家,替我守仓库!有你守着,我就能睡踏实了!”
“这活儿中!”白云天也笑起来,“饿不着!”
白云天是天生的庄稼把式,虽说多年没种地,插户不到两个月,竟是从犁地、耙地到赶车,啥都学会了。跟青龙的棋艺也分出高下,只要对阵,总见青龙扯着嗓子叫悔棋。四队人无不乐于同他一道干活儿,边干边听他讲当年领兵打仗的痛快事儿。晚上回来,他就和老五唠家常,唠累了,各回小床睡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
及至麦收,政府再次颁布新政策——解散大食堂。
四棵杨没人不高兴。若是在往年,人们定要敲锣打鼓,热闹好几天。此时大家刚从大饥荒里缓过劲,没心情热闹。不究咋说,这是桩高兴事儿,万磙子买过一串鞭炮,在四棵大杨树下放了,算作庆祝。
老五却不开心,抱头在院中闷了一整天。
“老五?”白云天盯住他看一阵儿,叫道。
老五没睬他,顾自闷在那儿。
“咋哩,抱头干啥?”白云天提高声音。
“唉!”老五长叹一声。
“咋哩?”
“你……你说,这……这大……大食堂咋……咋能说……说不吃就……就不吃哩?”老五转不过弯,瞪着两只小眼直盯白云天。
“你问我,我问谁哩?”白云天故意拿他开耍。
“这……这这这……这共……共……共产主义说……说……说不共就……就……就不共了?”
“我咋知道哩?”
“你……你……你是大……大干部,当过多年政……政府,咋……咋能不……不……不知道哩?”
“老五呀,你真的还想吃?”
“这……这……我……我也说……说不清,一下子不……不让吃,怪……怪让人难……难受哩!”
“掌不成勺了,你是难受这个,是不?”白云天点破题,哈哈笑起来。
老五脸色通红,别过脸去。白云天不知道的是,他的难受不在掌勺,而在香竹。要是香竹的手里有粮食,就没东西拴住她的心了。再说,大食堂一解散,他就得跟过去一样,一个人吃,一个人烧。不像这阵儿,有人烧饭,有人刷锅,掌勺的权力却在他一人手里。
二人扯会儿闲筋,风扬过来寻他,说是大队开支委会,请他参加。
东方红大队共有十二个党员,四个支委。雪梅是支书,得旺是副支书,两个支委是风扬和白云天。
人到齐后,雪梅宣布开会。雪梅很兴奋,上身穿着花格子衬衫,下身穿条灰裤子,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好像喝过烈酒似的。
“后晌到社里开会,”雪梅手里拿出一张报纸,“这是会上念的。我字认得不多,还叫万支书念!”
雪梅将报纸递给风扬。
风扬对她仍旧叫他万支书十分在意,拿眼看她,见她也在用眼看自己,不再说什么,接过一看,竟是《人民日报》,当即振作精神,念起来。
报上讲的是包产到户的事,说是有地方实行包产到户,就是把土地回包给农民,由农民耕种,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粮食大丰收。报上还说,这种做法不见得是坏事,同时列出四个“有利于”,即有利于提高社会主义的劳动积极性,有利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有利于抗御修正主义,有利于战胜自然灾荒。
风扬念完,将报纸放在一边。
雪梅拿过来,捏在手中,心情激动:“这可是新鲜事儿,社里没肯定,也没说不让搞。散会后,我问韦书记,咱这里能不能包产,韦书记没说中,也没说不中。我候一会儿,见他没吭声,就拿上报纸回来了。”
“我没听明白哩,”得旺皱起眉头,“照这报上说,不是又把地分下来吗?”
“是哩!”雪梅点头,“这话我也问过韦书记,韦书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让我学习报纸!”
“要是这样,倒是好事,比解散食堂还要好,我举双手赞成!”得旺首先表态。
“好是好,”风扬掂起烟袋,在裤管上搓两下,“只怕又是个坑。前两年,上级让咱放日天炮,炮咱放了,倒成错了,把我当做钉子拔了。这阵儿又让包产到户,不定又是谁倒霉!”
白云天见他提到日天炮,大疤脸一红,垂下头去。
雪梅白风扬一眼:“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不管倒霉还是不倒霉,我只想问大家一句话:包产到户,好还是不好?要是好,咱就干!要是不好,咱就不干!反正社里没说话,干与不干都在咱!”
大家伙再次闷住头,谁也不吭声。
“白书记,”雪梅转向白云天,“你是大干部,见的世面多,你说说,要是在咱东方红大队包产到户,中还是不中?”
白云天抬起大疤脸,直盯盯地瞅着雪梅。雪梅被他瞅得心里发毛,脸色越发红润,小声道:“白书记?”
“雪梅同志,”白云天缓缓应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书记了。我是你的社员,青龙是我队长。我比你大,你可叫我老白。要是不嫌弃,你叫我白大哥也中!”
“白大哥?”雪梅再次红脸,换作笑,“中,从今往后,我就这么叫你!白大哥,你说,要是咱把地分下去,像报纸上说的包产到户,中还是不中?”
“要叫我说,”白云天朝手心里吐口唾沫,连搓几搓,“中!”打个顿,坚毅的目光逐个扫过风扬和得旺,“同志们,作为一个老党员,我说两句。我十六岁跟着党干,啥事儿没见过?可这几年,我他妈的看不懂了!日天炮是我让放的,可你们以为我想日?我告诉你们,我不想日,是上面想日,我不日不中!莫说我这日天炮了,上面哪样东西不日天?比起报上说的,咱村的日天炮离天还远哩,根本没有日到天上去!后来,上级让咱过共产主义,吃大食堂,我心里也犯嘀咕:就这点儿粮食,如果大家山吃海喝,日子咋能过得长哩?可想归想,不吃不中!后来,我见全国人民都热涨,也就跟着热涨了。不过,有时候,我一个人睡在床上,也在琢磨,这不是政府让干的,也不是党让干的!即使干了,也不会久长。这想法,后来也算验证了。今儿报纸要咱解散食堂,把地分给百姓,依我看,这才像是党说的。不究咋说,咱得让百姓有饭吃,有路走。要是你们都怕,就把地先分给我。这阵儿,我是咱四棵杨人,如果分地,就该有我一份。”目光再次转向雪梅,如两道光柱,脸上的大疤闪闪发亮,“雪梅同志,你只管干,万一出啥事,你就推在白大哥头上,就说是我逼你干的。要杀要剐,让他们找我!这阵儿,我是死猪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他们哪个有胆气,敢把老子拉到河头上毙了?”
白云天一席话情真意切,雪梅大受感动,伸手抹下泪,哽咽道:“白大哥,有你这些话,我在心里把你看做大哥了!”转向风扬,“风扬哥,我建议,明儿咱在村里开动员大会,念报纸。只要咱有这份报纸,就不怕谁!李青龙胆子大,先在四队分地,听听风声,其他队再分。等四棵杨的地全分下去,如果公社不追究,其他村子接着分。若是追究,就让他们找我好了!反正我这支书是临时的,是韦书记强安在我头上的,我不稀罕干!”扫视几人一眼,“中还是不中,你们表态!”
话音落处,雪梅先举手。大家再无异议,纷纷举手。
一桩大事儿算是定了。
青龙一听说分地的事,劲头比土改时还大。动员大会刚开完,他就拉上老五、家兴、双牛、进才四个队委,临时补进白云天,六人凑成一堆儿,商量如何包产的事。
四队分队时原有耕地二百二十一亩,外加二亩洼地。大跃进时,四队人口发展到高峰时的一百四十六人,饥荒中减去二十六,新添二人,旺福和白云天,现有人头一百四十八,而土地仍旧是二百二十三亩,没增加,也没减少。
“我看这样,”青龙说话一向干脆利索,“还像土改一样,按人头分,好地孬地搭配,先后顺序抓阄,分到地头的,尺子宽放三尺。每人先分一亩,剩下的留在队里,上工时依旧敲钟,我派工,大家按出工多少记工分,年底分红。上面要查,咱也有个交代,你们觉得咋样?”
“你是队……队长,你说咋……咋分就咋……咋分!”老五结巴道。
“胡扯!”青龙白他一眼,“我说中就中了,要你们几个干啥?”转向白云天,“老白,你咋想?”
“我没意见,分地时,甭漏下我就中!”白云天摆摆手。
“不同意的,举手!”青龙环顾一圈,提高声音。
老五刷地举起手,见众人都没举,看着他发笑,怔了:“咋……咋不举哩?”
进才笑道:“不同意了,才举手!你举手,是不同意!”
老五赶忙缩回手,呵呵傻笑:“举……举错了!”
众人大笑起来。
“中了!都没意见,我就派活儿了:进才记账,家兴叔量地,老白监督,双牛、老五栽界,我依旧敲钟!”
家兴眼里放光,心里却是忐忑:“我……我量地?”
青龙瞟他一眼:“大爷的卷尺在你手里,你不量,谁量?”
大家再笑起来。
“谁还有屁放?”
没人吱声。
“没屁放,散会!”青龙转向白云天,“老白,摆棋!昨儿输你那一局,日他奶哩,夜黑儿躺在床上,越想越冤,天大亮也没睡着!”
最先分的照例是河坡地。
四队有两家分户,外加白云天,共是二十三户。进才揉好二十三个纸团,写好序号,站在地头。这些纸团全让进才揉得圆溜溜的,看起来像是小卵蛋,因而人们不称抓号,只叫抓蛋儿。按照事先讲好的,地由东头向西,挨号排序。成家的祖地,包括当年的高产田,靠近河堤,家兴将一颗心全都吊在嗓子眼上。
分地现场,人头攒动,不仅四队的大人娃子全到了,雪梅、风扬、得旺、老黑等大队干部,其他各生产队的队长及村上爱看热闹的,无不跑来,好像大队在这里开现场会似的。
抓蛋儿时,所有人都很紧张,因为这个蛋儿不同于往常。往常抓蛋儿,不过分粮分菜,这一次却是分地!
青龙宣布抓号开始。进才将所有的号放在一只草帽里,端起来摇摇,摆在地上,自己蹲在一边。为防止作弊,每次只能一个人抓,大家伙儿远远站在边上看。
青龙大声说道:“老白当过大干部,又是新社员,对咱四队有恩,我建议,老白第一个抓!”
大家鼓掌。白云天也不推辞,朝手心吐口唾沫,在大家的掌声中走到帽子前,从中摸出一个纸蛋子,递给进才。进才展开,示给众人,上面写着二十三,也就是最后一个号。大家齐声欢呼,都说这个号好,因为按照规矩,这个号是地头,尺子朝外多开三尺,算作损耗。而这块地里,下面紧挨的是四亩洼地,没有路,也少人走,基本上没有损耗。多开出的三尺,一溜儿顺过去,少说也有二分地,等于白赚。
见大家都在欢呼,白云天不无得意地咧开大嘴,呵呵笑起来。
接着,大家谁想抓谁抓,一个挨一个走过去,摸出纸蛋子,交给进才,由进才当众打开,宣布号码,按号登记。
按照人头,河坡地每人应分四分五。家兴一家共七口,是队里的大户,应分地三亩一分五。家兴计算过,按照由东向西的排法,他家的祖地可在前三个号。河坡地的地势是东高西低,前三个号靠近河堤,地势高,涝不到,天旱时离水近,有百利而无一害,是上好的耕地,尤其是成家祖地,谁家都想得到。而这块地对家兴来说,更是志在必得。
成家祖地由河坡开始,向西拉伸。按照家兴的计算,前三个号,或多或少都应分到。但在这三个号中,最理想的是二号,最差的是一号,因为一号靠近河坡,虽能多加三尺,损耗却大,因为河堤上有路,一旦雨后路滑,行人总会习惯性地往地里踏。再加上过河就是黑龙庙的地,庄稼熟时,难保小偷不来。
家兴心里发毛,想去抓,又不敢,万一抓不到二号,或至少说前三个号,就会心生懊悔。正自迟疑,家兴灵机一动,唤来旺田。如果是旺田抓,抓到了,皆大欢喜;抓不到,晚上他就好对老有林有个交代。
“田儿,敢抓不?”家兴拍拍旺田的小脑袋。
旺田八岁了,见别人去抓,心里早是痒痒的,见爹问,连连点头。
“待会儿,你去抓,中不?”
旺田再次点头。
抓早了,万一抓不到,就没机会了;抓迟了,又担心别人抓走。抓还是不抓,家兴心里陷入煎熬。
又候一会儿,草帽里的号一个接一个让人抓走,还剩最后五个号,分别是一号、二号、十一号、十五号和二十二号。旺田急了,就要上去抓,家兴伸手拖住他的胳膊。老五上去,抓走了十一号。双牛让婉蓉去,抓到二十二号。还剩一号、二号和十五号。没抓的也只三户,进才、青龙和家兴。
进才上前,抓的是十五号。青龙、家兴各出一口长气。
“爹,还剩一号和二号,咱要哪个?”旺田小声问道。
“要二号,听见没?”家兴附耳小声说道,生怕青龙听见,心里不美。
旺田走过去,手伸进帽子里,将最后两个号挑来拣去,咬牙摸出一个。进才展开,是一号。旺田哭起来,不敢往家兴身边去。青龙却走过来,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好小子,你终于把一号抓走了!”说话时,冲家兴挤挤眼。
家兴明白,青龙也在算计这个号,冲他干笑两声,算作搪塞。
开始量地了。
家兴拿根竹竿做成量尺,刚好一丈,上面刻着由他家的祖传卷尺测出来的标记。家兴的手微微颤抖。第一户是为自家量,且是在他成家的祖地上。
家兴知道,这次量地,比土改时完全不同。土改时,村里没有饿死人。人们之所以饿死,是因为没地。要是有了地,人们就不会糟蹋它,就不会糟蹋粮食,也就不会饿死。
更不同的是,这次量地,是冒险。上级政府没有文件,也不发土地证,是雪梅、白书记要量,是大队要量,是老百姓要量。量得好,皆大欢喜;量不好,都得吃官司。
然而,家兴不怕,因为他的骨子里流着老有林的血。家兴知道这事儿是对的。地是百姓的,一定要交在百姓手中。只有交到百姓手中,百姓才会珍惜。他们知道种什么,怎么种。再说,他的背后有青龙,有雪梅,有白书记,还有一份报纸。天塌了,不是他一个人顶,是大伙儿一道顶!
青龙没让别人量,只让他成家兴量,是对他最大的信任,是瞧得起他成家。这阵儿,这么多人看着他,无数道目光盯在他手中的量尺上。不说别的,单是这份荣耀,也足以让他舒坦一辈子!
想到这些荣誉都是青龙送他的,家兴不无感激地扫他一眼,青龙抓到二号所造成的不快也一扫而空。家兴稳住身子,捏牢量尺,目光再次望向青龙。青龙看看雪梅,雪梅看看风扬,示意开始。
青龙高声宣布:“四队全体社员听好了,开始量地!”
“第一号,成家兴家,应分地三亩一分五,该六丈三尺七寸,再加地头宽放三尺,计六丈六尺七寸!”进才朗声叫道。
家兴拿尺子的手微微打战,一丈接一丈地量,共量六次,又在尺子上标的尺寸记号处刻好六尺七寸。青龙插上木牌,双牛、老五在牌子前挖上一个深坑,埋入一块石头,算作界石。按照常规,界上还须留下半尺余头,这点儿地,谁家都不得占,只能起埂走人,算作两家的界线。
量完自己家,家兴的胆子大起来,一家接一家量过去。不到天黑,整块地就分完了。
天迎黑时,家兴得空,迈腿走到自家地里,蹲下来,抠出一把从今往后再次属于他成家的黄土。
就在此时,家兴打了个寒噤。他惊讶地注意到,在他爹死的那天晚上,他与家群摸黑跑到河坡祖地抠土时,也正是在他这阵儿蹲下的地方。
一个念头在家兴心里闪过:大饥荒,分地,旺田抓一号,他丈量,及此时他跪在这里抠出这捧土,这一串事件是一脉连起、一气呵成的,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
家兴哭了。
家兴跪下来,将土捧到唇边,闻了闻清新的泥土味儿,喃喃说道:“爹,这是你嘴里的土啊!”
白云天是最后一号。分好地后,他见邻居是双牛,就把属于自己的四分多地外加三尺白送的地头送给崔家。双牛死活不肯,白云天一定要让,二人争执起来。青龙刚好打这儿过,听到声音,赶忙过来,问明缘由,对白云天道:“老白,你净胡整!这地是分给你的,你不要,四队谁敢要?”
“我不是不要,”白云天呵呵笑道,“是没相中这块地!”
“咋哩?”青龙打个怔,摸摸脑皮,“看来你是不会种庄稼。咋对你说哩?咱这块河坡地,只有两个地头,一是成家那个号,再就是你这个号。成家那个号挨住河堤,损耗大,你这个号,挨住洼地,没损耗不说,还不怕涝,等于是白得几分地,美还美不过来哩,你竟没相中,快赶上二祥了!”
傻祥站在一边,呵呵笑。
“你懂个啥!”白云天笑道,“这块地种起来没劲,不合老白口味。老白这人爱啃骨头,爱整石头。我审过了,这儿一块石头没有,叫我整个啥哩?再说,我这几分地排成一小溜儿,只有几耧宽,种起来也没劲。我想跟你打个商量,我相中西坡那块岗坡地,该分给我的,集中起来,弄成一块,方方正正的,我好甩开膀子干。其他处的地,挨住谁,就给谁,分西坡地时,扣下来就是!”
西坡是老礓地,土薄,挖下去没多深,就是礓石,旱天不经旱,雨天不经涝,在四队是最差的地,没人愿要。
白云天将好地让给别人,自己来种最差的,这是何等气度?想到自己方才仍在与家兴算计地头,青龙脸上发烫,心里发酸,眼里湿乎乎的,长叹一声:“唉,老白呀,我是真服了!”
“服个啥?”白云天嘻嘻一笑。
“服你是个二祥!”青龙也笑起来,转对双牛,“双牛叔,老白既然没相中这块地,你就种吧。记住,要种就种好,甭让老白看笑话!”
见青龙这样说,双牛咂吧几下嘴皮子,算是认下了。
四队把地分下后,雪梅汇报给公社,说是她把土地包干了。韦书记没表态,也没批评。雪梅视作默许,回来就让四棵杨及东方红的几个村子全包干了。
收完麦子是三夏抢种。
白云天肯下气力,也有的是气力,一天到晚只在田里干。没过多久,那块老礓地竟是让他整得肥腻腻的。天气也照顾他,既没旱,也没涝,庄稼长得绿油油的,看起来竟然不比河坡地差。
然而,田里的活儿就这么多,横竖就那亩把地,种子下好,剔苗,除草,松土,开排水沟……不到一个月,白云天发现没事儿可干了,身上却仍旧憋着使不完的劲儿。这阵子,村里人也都从大饥荒里走出来,不再天天喝稀汤,力气早养足了,加之是为自己干活儿,无不铆足劲,将地侍候得周周到到。
白云天没事儿做,就到劳力少的人家帮忙,东家忙完忙西家。没过几天,田里的大活儿差不多完了,剩下一些小活儿,即使他想插手,人家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做。
这天上午,吃过早饭,白云天闲得发慌,到自家田里又转一圈,见小草仍旧没长出来,在地头蹲一会儿,搓着手骂草:“日过你奶哩,也不长快一点,害得老子手心里发痒!”
不一会儿,天热起来。白云天闷头抽两根烟,起身回到村里。路过大队部时,白云天瞄一眼门口的牌子,想起风扬,信步走入院中。
“风扬!”白云天人还没进小院子,声音已飘进去。
没人应声。
白云天放慢脚步,拐入院门。
门开着。
“风扬!”白云天直走进去。
风扬不在,只有雪梅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张报纸。白云天打个怔,大疤紫涨了。
雪梅放下报纸,站起来,笑道:“万支书不在。白大哥,坐!”
白云天没坐,大疤越发紫涨,嗫嚅道:“风扬他……人哩?”
“不知哪儿去了!”雪梅倒一碗热水,“白大哥,天热,喝嘴水吧!”
白云天接过碗,喝一气,抹抹嘴,笑道:“你在念报纸?”
“哪能呀?”雪梅脸一红,“我识字少,这不,在认字哩!”
“认啥字哩!”白云天也笑起来,神态轻松下来,“咱是庄稼人,把地种好,啥都中了!”
“白大哥!”雪梅看他一会儿,笑起来。
“咋哩?”白云天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挠起头皮。
“还记得你在大会上念检查不?”
“记得。”
“你念道,‘马户瘦,屙出来的却是硬屎!’我咋也听不懂,见大家都在笑,我问万支书,万支书说,那个字不是马户,是驴!我一听,乐了一整天!”
“日他奶哩,”白云天也笑起来,“都怪韦光正那个王八蛋!驴就是驴,他却写得宽,硬把一个字写成两个字,叫我咋念哩?”
“白大哥,”雪梅止住笑,望着他,“今儿你咋有空了?”
“嗨!”白云天不无感叹,“田里没活儿做了,闲得拧指头,心里发慌,想找青龙下棋去,刚好路过这里,想起风扬,进来看看他,谁想这小子不在!”
“白大哥,”雪梅的两只大眼睛望着他,“要是万支书不在,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这……”白云天回视雪梅,见她的大眼直勾勾地盯住他,脸色发烫,手足无措,大疤闪亮起来,好半天,方才寻到两个字儿,“雪梅——”
“白大哥,你说!”雪梅的大眼忽闪几下,睁得更圆了。
“我……我没啥说,我……走了!”
白云天转身要走,雪梅又叫一声:“白大哥——”声音宛如磁铁,将白云天的大铁脚吸住了。
“白大哥,”雪梅又叫一声,声音软软的,“我不知咋个谢您哩!”
“谢我?”白云天打个怔,扭过头,“谢我啥哩?”
“那天分地,要不是你说出那几句话,我心里就没法踏实!说真的,我一夜没睡好,一直在想着你,想着你说的那些话!”
“你……你咋想哩?”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个当大官、说大话的,那阵儿才知道,你的心里也是装着俺这些小百姓的!”
“唉,”白云天长叹一声,声音哽咽,“雪梅,我……我脑子发昏,犯下大罪,对不起许多人,尤其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我……我……我好悔呀!”
“白大哥,甭说了!”雪梅的心里也酸了,“你是好官,百姓心里有杆秤哩!”
“唉,”白云天再叹一声,“雪梅,这跟你说,前两年,我净干傻事!我是种庄稼的,咋能不知道一亩地能打多少?各队的存粮有多少?可我总觉得,干革命要有一股子热涨劲儿。日天炮那玩意儿,我压根儿就不信,但我想,这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让他们鼓足干劲,实现共产主义,谁想到上级真还根据这个收公粮哩!再说,当时我也真是犯昏,脑子里不知是咋想的。明知下面说的是瞎话,是假话,可一见上面的人,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敢说!人们说我是战斗英雄,这阵儿想起来,我分明是个稀屎蛋,是个怕死鬼!要是英雄,我就该站出来,把实话讲出来,不怕丢官,不怕挨斗。想想也是,即使挨斗,又算个哩!想当年打仗,脑袋瓜子整天拴在裤带上,说扔就扔,根本没个怕字。这阵儿不打仗了,这脑袋倒是金贵起来,连那个狗屁芝麻官儿,竟也看恁重,想想真是害臊!”
“白大哥,”雪梅盯住他又看一会儿,转开话题,小声问道,“你的家里真没人了?”
“这……”白云天急了,“雪梅同志,你咋不信我哩?我……要是家里有人,咋……咋能……”
“白大哥,”雪梅截住话头,“你……你想一辈子插在四棵杨?”
“这还有假?”白云天表白。
“为啥哩?”
“为……为……”白云天的大疤脸憋得通红,话却说不出。
“说呀!”雪梅的大眼依旧盯住他。
“为了能看你!”白云天的声音小得就跟蚊子嗡,头低得像地主。
“看我?”雪梅火辣的眼睛盯着他,“我好看吗?”
“好看死了!”白云天轻声加一句,“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骗人!”雪梅嘴一撇,移开眼去,“比我美的多的是,县城里一大堆,公社里一大把,咱村里也有的是。不说别人,香竹嫂子就比我长得美!”
“那是在你眼里,在别人眼里!”白云天较起真来,“在我白云天眼里,这世上只有你最美,最中看!”
“白大哥,”雪梅的声音酥了,身子软了,“你说的当真?”
“我发誓!”
白云天伸手就要发誓,雪梅拦住,笑道,“白大哥,我信哩!”
“雪梅!”白云天小声叫道。
“白大哥,你要说啥?”
“我……我得走哩!”
“白大哥,你……我想再问一句话:这个世上,你最喜欢谁?”
“这还用问,最喜欢你,喜欢八年了!”
“这阵儿是不是不喜欢了?”
“我……我……喜欢死了!”
“既喜欢,咋不来看我?”
“我……我……我不敢来!”
“为啥?”
“怕吓到你!”
“啥子吓我了?”
“脸上这块疤!”
“白大哥,这是光荣疤,咋能吓到我哩?”雪梅笑起来,“其实,你不知道,你吓我的,不是这块疤!”
“那……是啥?”
“是你的大官!”
“雪梅!”白云天心里一阵发颤,“我……我……”
“白大哥,”雪梅脸上的红晕退去了,“这阵儿你不是大官,是百姓了,就没啥吓住我了。你心里有话,只管说!”
“我……我……”
“说吧!”
“我……我喜欢你!”
“这话你说过了!”
“我……我想娶……娶你!”白云天豁出去了。
“你想八年了,是不?”雪梅的两只大眼盯牢他。
“是的!纵使小日本,也打跑了!”
“那……你为啥不托媒人,对我爹说?”
“你……你要媒人?”
“没媒人,我咋能嫁给你哩?”
白云天欣喜若狂,扭头就跑,又被雪梅喊住:“你找谁?”
“风扬!”
“不中!”
“那……我找谁?”
“你去白龙庙,找校长宗先,他是我六爷!”
白云天一溜烟儿去了。
见他渐去渐远,雪梅长叹一声,转过头来,缓缓走到风扬桌前,呆呆地望着他的桌子。望一会儿,雪梅在他桌边坐下,像风扬一样,目光透射出去,落在外面的竹丛上,眼里滚出泪花,喃喃道:“风扬哥,你信命不?我信了。我……我和你,是苦缘,这辈子,我……我不候你了!若有来生,你一定要娶我,不要……苦自己!”
两个月后,由宗先校长提亲,白云天、张雪梅喜结连理。
婚房是紧急搭建的。青龙号召全队青壮劳力大干半月,在老五家西侧的半亩空地上盖起一幢土坯草房,还砌起一个大院子。
在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中,在大人娃子的欢呼声中,东方红大队党支部书记张雪梅由二队嫁至四队,被战红旗人民公社原书记白云天抱进新起的洞房里。
吃喜酒的人中,没有韦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