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会后没多久,白云天回来了。
一到家里,白云天就要抱娃子。雪梅扯住他,将他从上到下审查个遍。白云天被她看得发毛,叫道:“咦,你是没见过咋哩?这是看啥哩?”蹦几下,伸伸胳膊,“看看看,一根汗毛都没少!”
“没挨打?”雪梅有点不相信,仍在细审。
“挨打?”白云天呵呵一笑,“他奶奶的,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哩!咋哩?”
雪梅又审一阵,见他果是好端端的,长出一口气,伏在他肩头哭道:“你不回来,我真担心死了!”
“你担心啥?”
“担心那些当兵的打你!你是不知道,乔娃都让他们打昏过去,若不是风扬和韦光正说情,怕早没命哩!”
白云天急问:“乔娃他……人哩?”
“没啥事了。县里判他三年刑,这阵儿送北山劳改。他们咋审你哩?”
“谁敢审我?”白云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耸耸肩,“是韦光正、孙志慧,还是他刘传德?哪个敢来,看我把他阉了!”
“那……他们咋待你哩?我打听了,说你是隔离审查!啥叫隔离审查?”
“呵呵呵,”白云天搓搓手,抱起白杏,在她小脸上亲一口,“把我关在一间办公室里,不得与人说话,是隔离。给我两杆笔,一沓子纸,要我写检查,交代与大胡子的关系,是审查。我不写,光正急了,替我写,连熬两黑没合眼。光正写完,念给我听,我一边听,一边打呼噜。光正也不管,半闭眼念完,问我写得咋样,我睡得正迷糊,打个哈欠说,很深刻,很全面,很正确,很有力度。光正笑了,让我签字。我签了。又过两天,我回来了!”
“不干局长了?”
“狗屁局长!不是看在大胡子面上,就他们几个,拿八抬轿抬我也抬不去哩!”
“不干就中!”雪梅又出一口长气,“不瞒你说,你在城里待着,我一天到晚不放心!”
白云天嘻嘻一笑,凑上嘴去:“来,亲一口。这阵儿不见你,怪想哩!”
雪梅红了脸,推开他:“去去去,靠边站!”
白云天厚着脸皮,扳过雪梅硬亲一口,小声问道:“哎,我问你,咋不放心了?”
雪梅嗔道:“甭以为我是怕哪个狐狸精勾走你哩?”
“我就知道你为的这个!”白云天嘻嘻又是一笑,摸摸脸上的疤,“老婆大人放心,就凭这道疤,莫说是狐狸精,即使狼外婆来,也得开溜!”
雪梅啐道:“你……不正经!”
婉蓉足月,赶来接生的易姐儿抱起一个赤子。
“是娃子,还是妞儿?”婉蓉问道。
“是个妞儿!”易姐儿呵呵笑道,“小千金哩!”
婉蓉闭上眼,嘴角浮出笑。满月这天,婉蓉抱着妞儿,拉着老大若盼,赶到三疯子家。三疯子见到她娘仨,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孩子。
婉蓉关上房门,跪下来,吩咐若盼:“盼儿,跪下!”
若盼跪下。
“盼儿,这是你爷,给你爷磕头!”
若盼大睁两眼望着白发白须、一身脏兮兮的三疯子,迟疑半晌,硬着头皮磕下。
“叫爷!”
“爷——”若盼叫得很迟疑,像是从小鼻孔里哼出来的。
三疯子很开心,嘴里叽里咕噜,手舞足蹈,围绕她们娘仨转圈子。
“爹!”婉蓉连磕三个响头,两手托起怀中的妞儿,“这是你的小孙女,今儿满月,我抱来给你看,你起个名!”
三疯子伸出一双脏手,接过妞儿,抱着她继续转圈子,口中依旧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乔娃不在,婉蓉听不懂,急了:“爹,小孙女候你起名哩!”
三疯子没有睬她,依旧抱着娃子跳舞。若盼怕他伤害妞儿,转头望着婉蓉,声音都发颤了:“妈,他……三疯子……妹妹……”
“胡叫啥哩?”婉蓉瞪他一眼,“他是你爷!叫爷!”
“爷——”若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三疯子不再叽里咕噜,一边跳舞,一边说话:“盼盼盼,望望望……望望望,盼盼盼……”
三疯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两个字,一圈又一圈地跳舞。婉蓉闭眼听一会儿,陡然明白,朝三疯子磕头:“爹,儿媳听懂了,你为小孙女起的名儿叫若望,是不?”
三疯子没有回答,停住步子,抱着妞儿再次叽里咕噜。婉蓉注意到,三疯子白白的长胡子贴在妞儿的小嫩脸上,眼眶里盈满泪。
婉蓉站起来,从三疯子手中接过妞儿,对若盼道:“若盼,你妹妹有名字了,叫若望,你记住没?”
“记住了,妹妹叫若望。”
韦光正荣升,白云天又不配合,战红旗人民公社久久没人主政,一直由韦光正的副手齐志光兼着。志慧的位置渐渐坐稳后,论功行赏,将此位置交给他的得力干将马尚锋。
马尚锋原为县中老师,最先拉队伍跟志慧造反,是志慧的铁杆儿。志慧调他治理自己家乡,显然是器重他。
马尚锋一点儿也没辜负志慧,上任后连烧三把火,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山窝里搞得风风火火。
第一把火是破除四旧。马尚锋连开几次教育大会,组织镇中红卫兵,将辖内所有寺庙,除白龙庙外,或扒或砸,尽皆毁了。第二把火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将人均三厘菜地悉数没收,归入生产队。第三把火是组织宣传队,深入群众,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
马尚锋的三把火烧过,谷地里红旗漫卷,红浪翻滚。镇中及各个小学纷纷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毛选”发到家家户户,红语录人手一本,各户正堂张贴大幅毛主席画像,主席像上面,是马、恩、列、斯四个肖像,由左到右,挨排。接下来是普及秧歌舞,教唱革命歌曲,所有大队干部及在校师生必须背诵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三篇文章,称作老三篇。不到半年,谷地里,几乎所有墙上都刷着标语,各村都有秧歌队,男女娃子都会背几句毛主席语录。马尚锋也迅速得到一个绰号——马上疯。女人吓唬娃子,由“狼来了”改为“马上疯来了!再哭,叫你背老三篇!”
这阵儿,四队基干民兵小鸭子得到风扬重用。
跟他爹老鸭子一样,小鸭子也是好吃懒做,不想下地干活儿。为逃避劳动,小鸭子干民兵尤其积极。前一阵子,他动手打乔娃,风扬有点讨厌他,但后来乔娃反踹他一脚,风扬又有点同情他了。至少说,小鸭子是为公事挨踹的。这种人,处事讨人嫌,易坏事,可大队里不能少。想到大跃进砍树收铁那阵儿,风扬真还得出一个结论:好人得有人做,恶人也得有人做!
乔娃那一脚踹得极重。天旗诊过脉,说是伤到肾了,要休养。小鸭子连吃六剂草药,卧床两个多月,伤情才算轻些。风扬算他工伤,交代青龙照旧记工。伤好后,风扬提拔小鸭子到大队部打杂,发通知,召人等,照旧由生产队记工。
小鸭子从心底里恨死乔娃,寻思如何出这口气。乔娃劳改了,小鸭子想到三疯子,可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打消这一念头。一则三疯子疯了,没啥整头,二则整个疯子不解恨。
一日后晌,小鸭子从大队部回来,走到四棵杨下,远远看到婉蓉从三疯子家出来,一手抱着若望,一手扯着若盼,两只贼眼为之一亮……
乔娃不在,婉蓉的日子艰难起来。
傻祥虽然学会干活儿,却也只会出死力,且得有人带着他干。傻祥不服管,没人能带他,青龙只好自己带。傻祥有力气,做的是重活儿和累活儿,青龙为求公道,将他的工分调整到九分,高于妇女,低于壮劳力。生下若望后,崔家多出一口子吃饭,只有傻祥干活儿,工分就不够了。
这天早上,婉蓉收拾完锅灶,听到钟响,赶傻祥上工后,思忖一时,将两个娃子领到成家,托给成刘氏照看,自己匆匆走到钟下,听从派活儿。
是三伏天,麦子早收了,三夏也忙完了。活儿不多,青龙安排女人们去红薯田翻秧子,男人到玉米地挖排水沟。
派完活儿,男女社员纷纷走向田里。青龙守在钟下,见没人来,这才拿上铁锹,跟在众人后面。没走几步,小鸭子气喘吁吁地追上,老远喊道:“老青龙,等等!”
“咦!”青龙顿住步子,瞄他一眼,“小鸭子,你不到大队部里坐机关,跑这儿干啥?”
“求你派个活儿!”
“求我派活儿?”青龙打个怔,“嗬,真是日怪,今儿这老爷儿是打西边出来哩!小鸭子,你说说,咋会不去大队部,反来下地干活儿哩?”
“嘻嘻,”小鸭子笑道,“大队部里太闲,手心痒了,想来磨磨茧子!”
“中,你小子能有这志气,我成全。回去拿张锹,跟我挖排水沟去!”
小鸭子嘻嘻又是一笑:“没锹了,能不能派个别的活儿?”
“没锹?”青龙瞥他一眼,“你小子是怕下力!女人们去北坡红薯地翻秧,你想去,就跟在后头闻臊气吧!”
“中中中,这活儿中!”小鸭子连应几声,嘻嘻笑着,一溜烟儿跑了。
小鸭子跑到北坡,见进才带领二十多个女人和几个年纪稍大的老头子一溜儿排在地头,各占两垄,已经翻起来。婉蓉来得晚,排在最边上。小鸭子喜上心头,挨在她身边,也占两垄。
所谓翻红薯秧,就是将四处乱爬的红薯秧子梳理一遍,不让它们四处乱爬,使养分输送主根下面的红薯,同时兼顾除草。翻断的秧子更能派用场,叶子可以下锅当菜吃,秧、梗及杂草可以喂猪。因有诸般好处,一到翻秧子时节,队里能干活儿的女人几乎全来了。
女人们一多,田里就热闹。大家一边干活儿,一边东家长,西家短,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往往是从早上一直干到中午,活儿没出多少,翻断的秧子一大堆,收工时大家腋下无不挎上一捆,喜滋滋地各回各家。
从这日开始,一连几天,小鸭子都去翻秧子,每次都要挨住婉蓉,一边干活儿,一边扯东攀西,嬉皮涎脸地说荤话,没个正经,有时甚至动手动脚的。刚开始,婉蓉没往别处想,后来意识到什么,有意躲他。小鸭子却是铁下心,就如椿树上的胶水,一旦粘上,想甩都甩不掉。
连干三天,四队的红薯地只剩南岗最后一小块没翻,有七八亩。小鸭子再次磨蹭到婉蓉身边,跟她紧挨一起。婉蓉刚坐完月子,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这又连续劳累几日,有些吃不消,没过多久就与其他女人拉开一段距离。
机会来了。小鸭子放慢手脚,紧挨住她。婉蓉翻,他也翻。婉蓉住手,他也住手。他住手时,就用两眼色迷迷地盯住婉蓉的奶子。婉蓉的奶水多,奶子显得比平常大,加之干了小半天活儿,若望又没吃,有点胀疼。婉蓉原想撩开衣服挤掉一点,小鸭子却一直缠在身边。婉蓉咬牙坚持一阵儿,两只奶子胀得受不住,起身后退十来步,蹲下来,背对他,撩开衣服,掏出奶子挤。
婉蓉正挤时,小鸭子轻手轻脚走过来。待婉蓉察觉,人已到身后了。婉蓉放下衣襟,脸色涨红,冲他骂道:“你不翻秧子,过来干啥?”
“嘻嘻嘻,”小鸭子嬉皮笑脸,搓着手,“小嫂子,我想看看你在干啥?”
“小鸭子,你……你要脸不要?”婉蓉气结。
“小嫂子,藏个啥哩?我都看见了,是挤奶子哩!”
“你……你……”婉蓉全身哆嗦。
“你看看,奶水挤掉,洒在红薯叶上,可惜了。小嫂子,我跟你商个量。与其白白挤掉,不如让我吃掉。反正这阵儿没外人,谁也看不见。你撩开衣裳,我慢慢吃,中不?”
婉蓉又急又气,破口骂道:“回去吃你妈的奶去!”
“我说小嫂子,”小鸭子非但没生气,反倒嘿嘿一笑,“咱好说好商量,你生恁大气干啥?”
“滚,滚滚滚!”婉蓉忽地起身,走到自己的两垄红薯秧前,快速动手翻秧。
“小嫂子,都在干活儿,叫我滚哪儿?”小鸭子紧赶过来。
“想滚哪儿你就滚哪儿,甭来缠我!”
“小嫂子,”小鸭子又凑上来,“说恁难听干啥?我咋缠你哩?你翻你的秧子,我翻我的秧子,都是挣工分,我一没招你,二没骚你,咋就缠你哩?”
“你……你没缠我,为啥老是挨住我?”
“我还要问你哩!你为啥老是挨住我?再说,即使挨住你了,又咋哩?小嫂子身上味道好闻,我边干活儿,边闻你身上的味,心里美哩!”
婉蓉又骂起来:“回家挨你妈去,闻你妈的味去!”
“唉,小嫂子,”小鸭子涎着脸皮,“你看,我这人真是没治了,让你骂着也舒坦!你骂吧,我心里正痒哩,你越骂得凶,越是中听,我的心里就越美!”
婉蓉见他如此赖皮,无计可施了。想到乔娃不在家,傻祥等于活死人,遇到啥事儿,她只能自己扛着,婉蓉不由伤心,低下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小嫂子,”小鸭子听她哭一阵子,接着说道,“你哭得真好听!嘤嘤咛咛,就跟叫床似的!”
婉蓉见他越说越难听,气得浑身打战,两个肩膀不停抖动,哭得越发伤心。
“小嫂子,”小鸭子不急不缓,“哭个啥哩?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咋就当真哩?小嫂子,实话跟你说,我打心眼里欢喜你哩。我知道你心气儿高,看不上二祥。二祥是个二,你跟着他是受活罪。小嫂子,你甭脸红,我早知道你不是正经人,村里谁都知道你跟乔娃闹相好,你那俩崽子全是野种!小嫂子,我是民兵,专逮你这种不正经人。要是惹恼我了,哪天让我逮个现行,你的脸面没地方搁不说,乔娃的罪名更大哩。别的不说,单是勾引贫下中农老婆这一条,就够他受哩!闹得好,他得再蹲三年五年班房,闹得不好,恐怕得像他爷一样挨枪崩!小嫂子,你甭不信,这事儿是真的!话再说回来,乔娃有啥好?成分是地主,标准黑五类,永世不得翻身,挨打挨斗不说,还得去劳改!谁知你偏死心眼,放着好人不寻,偏要找他做相好!你看看我,有模有样,身体强壮,成分是贫农,又是大队基干民兵,这阵儿正得支书重用,在大队部跑差事,不用下地干活儿,队里照样记工分……”
“小鸭子!”婉蓉见他口口不离乔娃,脸色一红,止住哭,咬牙道,“我警告你,甭以为我是娘儿们,好欺负!打今儿起,你若是再缠我,我就告诉祥子,让他把你照死里打。他是二,打人没轻重,打死也是白打死,不犯国法!”
“哈哈哈,”小鸭子狂笑,“我说小嫂子呀,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是干啥哩,你咋能拿个二吓唬我?不是吹的,就他那个二样,只用三言两语,我保证让他干啥,他得干啥!小嫂子,我还是奉劝你,即使乔娃好,个头大,劲道足,能解你的浪瘾,可远水不解近渴,你年纪轻轻的,咋能守得住这份活寡?要是不嫌弃,打今儿黑地起,我就跟你做相好。你先试试看,我保证不比那个大个头差。再说,我至今仍是童子身,要是个女娃子,就是黄花闺女,滋味美哩。你哩,早是烂破鞋了,跟我相好,不会辱没你!小嫂子,若是遂下我的愿,我保证你要啥有啥,即使想摘天上的月亮,我也能设个法儿摘来。小嫂子,甭看我懒,甭看我家缺这少那,那是我不正干。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要是你肯和我闹相好,我保证做个劳动模范,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叫全大队人另眼相……”
小鸭子越说越不顾及面皮,越说越下流。婉蓉脸色乌青,忽地站起,两手捂住脸,顺垅往回奔去。小鸭子呆呆地望着她的后背,气呼呼地指她骂道:“烂破鞋,甭不识相!我日你,是给你脸!你不要脸,看我哪天收拾你!”
婉蓉“哇”地大哭,扭着屁股朝家里狂奔。
打这日起,婉蓉没再上工,早晚见到小鸭子,也是扭头就走。小鸭子恼羞成怒,寻思几天,想出一个毒主意。一天收工时,小鸭子拦住傻祥,将他拉到玉米地里,对他又是比画,又是解说,见傻祥仍旧不开窍,伸手摸进他的裆里,掏出他的那件物什,没几下就整得硬挺挺的,像只铁钉。
“二祥,”小鸭子一边抚弄,一边比画,“你记牢,黑地里,一到床上,你就爬到你婆娘身上,脱掉她裤子,将这物什儿插进去,美死你哩!啧啧啧,真是傻人有傻福,瞧你这德性,偏能日上这种浪女人!”话音落处,在傻祥棒头猛弹一指头,不想用力太重,傻祥疼得龇牙咧嘴,两手紧紧捂在裆里,哇哇直叫。
小鸭子大笑几声,撒丫子就跑。傻祥疼过一阵儿,回身揍他,早不见人了。
双牛一死,婉蓉就将傻祥赶到东间他爹的土铺上,自己仍睡大床。起初,傻祥不习惯,像个孩子似的跟她闹。婉蓉睡下,往往是没睡安稳,傻祥就会磨蹭过来,悄悄躺在她身边,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婉蓉听到呼噜声,晓得是傻祥,只好狠下心,再次将他赶走。如是几次,傻祥见婉蓉铁心了,只好作罢。
吃罢结婚酒,傻祥仍旧睡在双牛的土铺上。婉蓉让人在西间做道木门,一到晚上,就从里面闩死,安心睡觉。傻祥渐也习惯一个人睡,不再过来缠她。再后来,婉蓉生下若盼、若望,整个西间也就成她母子三人的了。
俗话说,食、色,人之性也。性是天生的,就跟吃奶一样。傻祥万事皆傻,但经小鸭子手指头一弹,偏就开窍了。
要在平常,吃过晚饭,傻祥总是倒下就睡。在小鸭子弹完指头的这天夜里,傻祥辗转反侧,许久也未睡去。快到小半夜时,傻祥陡然从裤头里摸出那件物什儿,学小鸭子的样子抚弄几下,越抚弄越是畅美。傻祥抚弄一会儿,似是想起小鸭子的话,眼前浮出婉蓉,摸索着起床,赶到西间。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婉蓉闩好院门和房门,角门却敞着,一则她对傻祥没再设防,二则图个凉快。傻祥没费啥劲儿,直摸进来。
若盼、若望早已睡去,婉蓉也是迷迷糊糊。天气热,她只穿条裤头。朦胧中,她觉得有人摸她,扯她短裤。刚开始,她以为是若盼或若望,没在意,后来觉得不对,睁眼一看,傻祥站在面前,一丝不挂,两腿间的物件儿硬邦邦地挺在前面,两只大手粗野地扯她裤头。
婉蓉本能地惊叫一声,翻身爬起,缩在床头。傻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拉,扯入怀中。傻祥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继续扯她裤头。婉蓉急了,拼命护住。傻祥干脆将婉蓉放在床上,两手扯住,用力一撕,小裤头被他撕成两半。傻祥伸开两手,将她牢牢抱住,婉蓉用力打他,咬他,傻祥只不松手。婉蓉害怕吵醒两个孩子,哭叫这一法宝不好再用,只得无声地与他搏斗。
二人扭打一会儿,婉蓉没劲了,渐渐松开手,哑起嗓子,指着东间:“哥,你放开,我跟你到铺上去!”
傻祥没放开,但听明白了,将她抱起来,走向东间,放在土铺上。婉蓉静静地躺着,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小声呢喃:“乔哥,我……我……对不住你了!”
傻祥急不可待地爬上她的身子。
婉蓉没再反抗。婉蓉明白,一旦傻祥悟开人道,所有反抗都是白搭。再说,她也有愧疚的地方。不究咋说,她在名义上是傻祥的婆娘,于情于理,她也应该给他。常言说,嫁鸡随鸡,既然这是命里注定,她就得认命。之前傻祥不懂,她乐个清净。这阵儿他懂了,乔娃又不在身边,更有小鸭子不怀好意,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傻祥在婉蓉的瘦小身子上乱撞乱顶,婉蓉让他折腾得难过,身上的巨大重量更让她无法喘气,只好伸手引导,助他完成了人生的征服。
不想傻祥尝到甜头,再也不肯撒手,天天纠缠婉蓉。傻祥不懂怜香惜玉,动作粗野,蛮力十足,整得婉蓉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傻祥不知廉耻,发起情来像头公驴,一旦想干那事,从不讲究时间地点。婉蓉稍有不从,他就又喊又叫,拳脚相向。婉蓉羞愤难当,却是无可奈何,真正是有苦无处诉,和泪肚里流。
这一年春旱秋涝,收成不好,比往年净减三分之一。上级要的公粮却没少一斤,只将提留削减三成。
年关又到了。这是旺田辞学后的第三个年关,尽管旺田使足劲,没有落下一天工,成家依旧缺工分。年前算账,成家父子满打满算净挣四千一百五十工分,人均五百十八分,离生产队人均八百三十分差三百一十二分。分配实行的是人六分四,即人占六成,工分占四成。年底决算,成家工分少,人头粮多,人均工值不够,往年规矩是按工值(每个工分一分钱)折算成钱,补偿给工分结余的人家。这部分钱叫缺粮钱,欠钱的叫缺粮户,得钱的叫余粮户。
腊月二十八晚上,吃晚饭时,青龙挨家挨户吆喝四队社员去牛屋里开会分红。
家兴喂完牛,回到家里,刚端起饭碗,旺地拿着空碗回来,叫道:“爹,青龙刚才来过了,吃罢饭开会,说是分红!”
“知道了!”家兴应一声,朝嘴里又划拉两口,“你哥哩?”
“端上碗串西院山娃家去了。山娃去镇上置年货,买回来半个猪头,惹眼哩!”
“叫他回来!”
旺地走到西院,喊回旺田。家兴看他两眼,小声问道:“旺田,你吃过没?”
“吃过了。爹,啥事儿?”
“待会儿,你去趟庙里,看看你老师!”
旺田一惊,转向旺地:“旺地,姚老师咋哩?”
旺地摇头:“没听说他咋哩。”
“爹,”旺田松一口气,问家兴,“我去看哪个老师?”
“哪个老师都中,还有张校长,对,你得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候他一声!”
“爹,只是看看他,没别的事吗?”
“没了。”
“爹,”旺田想了想,“我计划好了,初一去看,顺便给老师们拜年。方才青龙来通知,说是待会儿去牛屋开会,我得去!”
“胡说!”家兴脸一虎,“让你去看,你就去看,犟啥嘴哩!”
“爹,”旺地接道,“让我哥开会去吧,我去庙里!”
“开个啥会?”家兴的脸依旧黑沉,“你跟你哥一道去!”
“中!”旺地应道,“我再盛半碗饭,喝完就走!”
家兴点点头,匆匆将碗中稀饭划拉完,放回灶间,勾起头,匆匆走出去。家兴走到沟边,踏过小木桥,连拐几个弯,走到一家院落。院门开着,家兴在门口立一会儿,咬咬牙,走到院里,轻轻咳嗽两声,叫道:“刘师傅,在家不?”
是老慢阴的家,屋子里亮着灯。
老慢阴姓刘,打小出去当学徒,学成玉匠,解放那年回来,喜欢人们叫他师傅。这阵儿玉活儿不吃香,他没地方施展,只好在队里干粗活儿。家里一共四口人,除去女儿仍在白龙庙上学外,他和老伴都是壮劳力,儿子荣国也成人了,虽说跛脚,却是啥活儿都能做,满勤也是十分。一连几年,他家都是四队最大的余粮户。
家兴这阵儿来,实在是没法子了。三天前,进才算好账,私底里告诉家兴,他的缺粮款是二十四块九毛六,在队里排头号,要他去寻余粮户认账,免得开会时没人认,面上不好看。家兴盘算几天,竟是没脸向任何人开口。几年下来,凡是余粮户,没有一家他不欠的,这阵子叫他哪有脸皮再去寻人?
然而,这一关必须得过。若是没人认账,家兴就得拿出现钱贴给余粮人。这阵儿家里年货没置不说,连盐也买不起,如何再拿出二十多块?好在青龙认下三块三,山娃认下四块二,这是他们的所有余钱,另有十七块多,始终未能寻到人家。眼见开会在即,他别无他法,只得厚着脸皮来求老慢阴。听进才说,单是老慢阴家的余粮款就有二十六块多。
灯突然熄灭,没人应声。
“刘师傅,在家不?”家兴提高声音。
屋子里依旧没人应声。家兴又候一时,轻叹一声,正要走,堂门“吱呀”一声洞开,老慢阴的女儿荣阁伸出头,冲他叫道:“成大爷!”
“是荣阁呀,你爹哩?”家兴脸上堆起笑,小声问道。
“我爹让我对你说,这阵儿他不在家,牛屋开会去了!”荣阁神色慌乱,显然说不来谎,“大爷,要不,你进来坐会儿,倒杯水你喝!”
家兴早听明白话音了,干笑一声:“你爹不在,就不坐了!”悻悻然转过身子,飞也似的逃出院门。
听到家兴的脚步走远,里屋传出老慢阴的咒骂声:“死柯杈子,哪有你这样说话哩!”
“我咋哩?”荣阁小嘴一撅,“是你叫我这样子说嘛!”
“说你妈那个脚!”老慢阴跺下脚,跟着又骂几句,转过话头,“荣国,走,跟老子一道开会去,分红哩!”
父子俩走出院门,荣国一跛一跛地赶前几步,小声道:“爹,刚才家兴大爷来,分明是找咱认账,咱余下恁多钱,不如认……”
老慢阴指着他低声骂道:“你鳖子知道个屁。不说去年了,成家前年欠咱的这阵儿还没还哩。钱赊给他家,等于扔进无底洞,猴年马月也还不上!待会儿开会,你给老子憋住!要是乱说话,看我掌你嘴!”
荣国再无声音,乖乖跟在老慢阴后面,走向村东牛屋里。
虽没下雪,却冷得出奇。
四队牛屋里,两盏夜壶灯挂在房梁上,外加一盏马灯,将牛屋照得通亮。六头牛和一匹骡子站在槽头倒沫,一只小牛崽子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躲在它妈的后腿下,只露出小头。
早有人生出一堆火,上面捂一小堆麦糠。明火起不来,浓烟滚滚,呛得大家直抹泪。两个娃子撅起屁股,鼓着腮帮子,边吹边用木棒拨麦糠,尝试弄出明火。
“谁弄的麦糠,想把人呛死?”明全揉着眼,扯嗓子吼道。
“你叫个鸟!”青龙冲他嚷一句,“明全,你来看看我这头,经你一理,咋看咋像个二流子!”
明全学成理发匠,一年前就已置起行头,挑起担子,包下四棵杨及周围村子,每理一个头,本队记二分,其他队收三分钱,外村收四分,比镇上便宜一分。一天下来,如果赶紧些,他能理二十多个头,净挣几大毛不说,工分也不少挣,心里美滋滋的。
众人齐朝青龙头上望去,见他的头发果然一边多,一边少,中间留着一道缝,看起来像是志慧的偏分头,却远没志慧的中看,哄笑起来。
“青龙叔,”明全应道,“说你是乡巴佬,怕你不想听!这叫青年式头,眼下时兴哩!这种头最难理,理你一个等于我理仨。你是我叔,又是队长,我才肯理。若是别人,得拿好烟求我!”
“嗬!”青龙乐了,“这么说,你是高看我哩!你也不想想,青龙叔年过四十,快成老头了,你咋能给我剃成青年头?”
“嘿嘿嘿,”明全呵呵笑道,“你说四十,谁肯信?青龙叔,不是吹的,就凭这个头,明儿你到镇上遛一圈,要是有谁说你不像二十多,就算我吹大气!”
“中中中,算你会说话!”青龙转过话头,扫视众社员一眼,咳嗽几声,“大伙儿听注意,要是没啥要紧事儿,咱就开会!”
人群静下来,几十个人围着一堆冒出浓烟的火堆或坐或站,不怕冷的蹲在牛槽边,边抽烟边看牛倒沫。进才坐在青龙床上,就着马灯翻看账本。
“进才呀,账本弄好没有?”青龙的目光望向进才。
“好了。”
“公布吧。”
进才看着账本,一家挨一家念。四队现有户头增至二十九家,共有十三家缺粮,十六家余粮。挨个念下来,余粮最多的是老慢阴,计二十六块七,其次是老白,计二十一块九。缺粮最多的是成家兴,缺粮款二十四块九毛六。
进才念完,缺粮户该找余粮户认账。一般情况下,早在开会前,缺粮款就已认走了,开会只是过个程序。
然而,这阵儿,家兴却是将头埋在裆里,只不说话。半个时辰过后,除去成家,所有缺粮款全认了。进才写出欠条,让缺粮户按上手印,交给余粮户,同时在账本上落账。
“进才,账认完没?”青龙问道。
“认完了,就剩成家!”进才应道。
“多少?”
“成家共缺二十四块多,你认下三块三,山娃认下四块二,还有十七块多没认!”
青龙深吸一口气,环视大家伙儿一眼:“成家还有十七块多,谁家愿认?”
没人吭声。余粮户中,没认一分钱的只有两家,一是老慢阴,二是老鸭子。青龙又喊几声,目光落在他俩身上。
场面尴尬极了。家兴的头埋得更低,这阵儿就如被人抽耳光一样。是啊,所有缺粮户都有人认账,只他一家没人认,这意味着他成家在四队里没人缘,意味着他成家兴没面子。想想看,连这点账都赊不来,说明别人咋个看他!
“我再问一句,有谁肯认成家的账?”李青龙朝手心里“呸”地吐一口,咬牙说道。他早想好了,若是再没人认,他就要朝两家强行摊派。有他李青龙坐镇,看他哪个敢不认?
“我认!”一个声音从角落里飘出。人们扭头望去,是婉蓉。
双牛死后,婉蓉升为崔家的户主,队里不究有啥出头露脸的事儿,都是她出面。她有两个娃子,余粮不多,共是八毛,原本觉得拿不出手,见这场面,眼圈儿红了。
“姑父,”婉蓉的声音依旧很轻,“我就余八毛,你甭嫌弃,这先认下。等明年我的余粮钱多了,再多认!”
“妞儿,”家兴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甭说了,姑父咋能认你的钱哩?”
“爹,”荣国用胳膊肘轻轻顶下躲在角落里一股劲儿吸烟的老慢阴,小声道,“咱就认一点儿吧,余恁多钱哩!”
老慢阴瞪他一眼,头转向左边的牛槽,连吸几口烟。荣国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青龙的目光扫过来,溜过老慢阴,落在老鸭子身上:“老鸭子,你余多少?”
老鸭子见他点将,抬头说道:“不多,八块三!”
“成家这点钱,你认不认?”
老鸭子脸色涨红:“我……原本要认来着,可……可这阵儿手头紧,有人要给娃子提亲!”
“老慢阴,你哩?”青龙压住火气,目光转向老慢阴,“你余粮款最多,还没认一分呢!”
“我这娃子也要成亲哩!”老慢阴头也没扭,甩出来一句。
青龙两眼一瞪,正要发火,白云天慢吞吞地应道:“成家的钱,我认了!”
众人皆是一怔。白家虽余二十来块,可他已经认下两家,账上没了。
“老白,”青龙哑起嗓子,“账上没了,你咋认哩?”
“账上没了,袋中有呀!”白云天从袋里摸出十八块,“这是十八块,顶上成家这点儿!日他奶哩,今儿是腊月二十八,这个月没三十,明儿就是年关。这阵儿是新社会,总不能将人逼成杨白劳,年也不让过吧!”
“老白……”家兴不知说啥好,两眼泪出,“我……我……”
白云天将钱一把塞给进才,转对家兴:“家兴,论辈分,我该叫你叔。这点钱,你甭挂在心上,啥时候有,啥时候再还!”转过头,目光落在婉蓉身上,“婉蓉,你那八毛钱,甭认了。要过年哩,到街上割斤肉。不究咋说,得让娃子和傻祥沾点腥荤!”扭身冲众人拱拱手,“老少爷儿们,我白云天不当官了,不讲话了,嘴笨了,舌头也僵了。可今儿,我的嘴巴又痒了,很想说几句,借大家个耳朵!我白云天落户到咱四队,承蒙大家关照,打心里知道冷暖。刚才我一直没吭声,就是想看看大伙儿是咋个看待这缺粮余粮。老少爷们,我想说的是,余粮光荣,缺粮也不丢人。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哪个巴掌伸出来,还不是三长两短?咱们都是庄稼人,得相互关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儿你帮他,赶明儿,万一你有啥事儿,他也帮衬你。只有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互相帮衬,劲往一块使,力往一处用,有忙都来帮,有难都来当,咱才能形成一股力。俗话又说,人心齐,泰山移。换过来说,要是各打各的小九九,谁也不想吃亏,赶明儿你就吃大亏。不究是谁,只要是个人,都会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谁肯帮衬你?”
白云天话音一落地,大家无不拍巴掌。老鸭子脸脖子通红,垂着脑袋,像是斗争会上的地主。只有老慢阴不为所动,照旧勾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旱烟。
“我接着老白的话,也说两句!”青龙瞥一眼老慢阴,扫过众人,“不究咋说,大家都在一个大锅里搅过勺把,这又蹲在一个屋檐下说东论西。换句话说,大家是在一块田里蹦的蚂蚱,有草只能一块儿吃,有精气神时,只能在一块地里蹦。再想想看,天地这么大,就咱这些家遇到一起,这叫啥?叫缘分。有缘有分,就是一家人。成家娃子多,这几年又不顺,日子难过,大家都应帮衬点。分队时,人家把咱这些杂姓踢出来,咱们自己就得争气,就得抱成团儿,不能各顾各,落下哪家!大家都听过三国,刘、关、张既不同宗,也不同祖,可桃园结义,那关系,真比亲兄弟还亲……”
整个牛屋死一般静,只有青龙一个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像块铁,连几头牛也不倒沫了,竖着耳朵听。
青龙顿住话头,扫视一眼屋子,陡然意识到什么,笑道:“好了,会开完了。要过年哩,我就不胡扯了!你们谁还有啥说的?”又扫屋子一眼,见没人说话,接道,“既然大家没啥事儿,就叫荣国说个瞎话。谁想听谁听,不想听,回家!”扭头四处搜寻,“荣国哩?”
一听让荣国说瞎话,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大家的劲头全上来了。四棵杨识字人不多,可都爱听瞎话,祖祖辈辈都有会说瞎话的人。这阵儿,村里善说瞎话的人共有四个,一个是孙家的福娃,一个是白龙庙小学的宗先,一个是医生天旗,再一个就是跛脚荣国。宗先善说《三字经》、《千字文》、《今古贤文》等古书,天旗善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福娃善说聊斋,只有荣国没有褊狭,门类全、口才好不说,还能将气氛烘托得跟真的一样。荣国说瞎话还会卖关子,往往说到关键地方,突然站起来,说是有急事要办,让那些想听下文的人,跟着他跑前跑后,早晚见上,还得继续缠他。
荣国偷眼看老慢阴,见他没发话,明白说瞎话他不反对,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正要讲,青龙说道:“荣国,你蹲角落里,咋讲哩?来,坐到炕头上,讲个好听的!”
荣国又看他爹一眼,在大家的欢迎声中走到炕头上,再次清清嗓子,朗声说道:“中!队长安排说瞎话,我不说也得说。今儿后晌,我看到一个瞎话,这阵儿现炒现卖。话说是,在远远的天边,有个非常冷、非常冷的国家,那个地方,一到冬天就下雪,连下几个月,天寒地冻,房檐下的冰凌条比水桶还粗,积雪有七八尺厚,开春才化。有多冷哩?这么说吧,身上捂十条被子,你照样打哆嗦。要是站在雪地里撒泡尿,你的手里得拿根棍子……”
“咦,拿棍子干啥?”明全急问。
“敲冰凌条呀!”荣国看他一眼,声音不急不缓,“你得一边尿,一边敲,要是敲得迟些,撒下去的尿就会冻成一根冰凌条,钻进你的裆子里!”
众人哈哈大笑。
荣国没有笑,见他们笑够了,方才敛住神,呆住脸,继续说道:“你们别笑,这是真的,那里就有这么冷,整个国家像是大冰窖。在这个国家里,有个小城镇,大小就跟咱的双龙街差不多,里面住着一户穷人,是对父女。爹是酒鬼,一天到晚抱住烧酒瓶不放。闺女只有七八岁,身上没穿棉衣,只穿一件单布衫儿,是她妈临死前用自己身上的衣裳改缝给她的。即使这个单布衫,上面还破几处洞,就跟没穿差不多,一点儿挡不住冷。再说她家的房子,四处漏风,把这妞儿的两片小嘴唇冻得乌青。年关到了,明儿就是大年初一,可她家中没有一粒米,仅有的铜板,全让她的酒鬼爹打酒喝了。她家是做洋火生意的,她爹喝几口酒,将一篮子洋火塞进妞儿手里,恶狠狠地说,快点出去,把洋火给老子卖了,卖来的钱,给老子再打四两老白干。要是卖不掉,哼,你就死在外头,甭回来了!妞儿听听外头,北风呼呼,看看窗外,漫天飞雪,再瞅她爹,一脸凶恶,扬手又要打她。妞儿没法儿,只好提起篮子,流着泪,穿上她妈留给她的单只大靴子,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
荣国讲得绘声绘色,四队人第一次听到这个瞎话,无不被里面的悲情震撼了。荣国接着讲道,那个可怜的小妞儿饿着肚子,把仅有的一只大靴子走丢了,一步一步挪着冻坏的光脚,挎着一篮子卖不出去的洋火,一脸无助地走在雪地上。荣国讲到这里,牛屋里一片哽咽声。荣国没哭,顾自半闭着眼,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说。他说,小妞儿走不动了,蹲到一个墙角,擦着一根洋火,想取取暖。洋火擦着了,她在光亮里看到许多好吃的,还看到了她的妈妈,最后是一直疼爱她的奶奶。洋火灭了,奶奶没有了。小妞儿急了,擦着整把整把的洋火,她奶奶又出现在火光里,向她伸手。小妞儿飞上去,飞到她奶奶的怀里。她奶奶抱上她,飘呀飘,一直飘到很高的地方。
荣国不讲了。
明全问道:“荣国,咋不说哩?”
荣国淡淡说道:“说完了!”
“那……她们飘哪儿去了?”明全依旧在问。
“飘到天国里去了。”
明全仍在问,但牛屋里哭声一片,把明全的问话淹没了。
荣国见大家都在伤心,起身走到老慢阴跟前,见他爹也在拿衣襟抹泪,吃一惊道:“爹,你咋也哭哩?”
老慢阴拿衣襟抹去泪,白他一眼,骂道:“你鳖子,看你讲些啥?这都过年哩,惹得一屋子人哭!”
铁汉子白云天虽然没哭,心中却是酸麻,掀开牛屋门上的草帘子,头一个走到门外。
白云天不无惊讶地看到,牛屋外面,瑟瑟的寒风里,成家的两个大娃子,旺田和旺地,正趴在不远处的窗棂上,哭成两个泪人儿。猛见有人出来,兄弟二人俱是一怔,擦把泪,飞似的跑了。
这年冬天,教学改革,学制缩短。所有学校升格一级,各大队增设初中,小学五年,初中二年,双龙镇初中成为纯高中,各地校舍也得到扩建。
过完春节,本该上初中的旺地说死也不上了。旺田没再勉强,牛屋里分红的一幕,深深刺伤了两兄弟。是的,他们长大了,他们的肩膀再稚嫩,也得为爹分担。
一交春,自大饥荒之后,成家首度出现粮荒。过完元宵,麦缸首先见底,接着是五谷杂粮缸,一只接一只先后探底。剩下的只有红薯干了,家兴爬到棚上细看,顶多百来斤,家中一群娃子皆是吃精,看样子撑不到一个月。
成家七拼八凑,东求西借,硬撑两个来月,到阴历三月底,真正断顿了。成刘氏将所有缸、罐扫清,只整出半碗杂面。成家兴急了,吆喝旺田、旺地将放红薯干的棚子拆下来,从棚缝里抖出小半袋红薯干,若是拌上野菜,还能维持三天。
三天以后呢?家兴不敢往下再想。
还没交四月,田里的麦子刚刚灌浆,离麦收还有一个多月。全家大大小小七张口,没有一百多斤粮食根本不中。
借?向谁借?买?拿啥买?荒春上,最贵的是粮食。粮店里没粮票不中,黑市上根本没卖的,好不容易寻到一家,价钱也是贵得离谱,麦子卖到三毛多,红薯干也得一毛,比粮店贵出好几倍。
更糟糕的是,西院易姐儿病了。天旗开好方,山娃去镇上抓药。山娃跑镇上一问,三剂药要两块多。山娃身上只有一块钱,没抓成,急得直哭。这事儿让成刘氏知道了,说给家兴。几年下来,成家欠山娃的缺粮钱已积十几块,这阵儿人家有难,不能不还。家兴苦思无计,只好抱走成刘氏的一只生蛋鸡,到镇上换回一块二。山娃说死不要这钱,家兴死逼他收下。
还过山娃钱,家兴回到家里,蹲在椿树下,望着院中剩下的两只母鸡发呆。天快黑了,鸡要上宿,这阵儿正在转悠最后一圈,看能否讨点食儿。
成刘氏从灶火里走出来,拍拍围裙,看一眼家兴:“兴儿,实在不中,这两只鸡,赶明儿你也拿去!”
“妈——”家兴哽咽起来,“我……我咋能再卖你的鸡哩?”
“傻孩子,日子总得过呀。你把大鸡卖掉,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妈喂到年底,又是大鸡了。”
“妈——”家兴泣不成声。
“唉,”成刘氏拿袖子抹几下泪,“要么,你去一趟小刘庄,你舅家也许有余粮,向他借点!”
“咋能去哩?”家兴也叹一声,“上回旺地去,舅让背来一升苞谷。后来妗子生病,我去望她,见舅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些日来没人请他唱戏,他又不会挣工分,哪有余粮?”
“唉,你说说,这可咋办哩?几个娃子都是吃精,哪一顿没两大碗就顶不住饿!”
“妈,赶明儿我领旺福、旺禄回趟娘家!”英芝从里屋转出来,插上一句。
“你回去做啥?”家兴看她一眼。
“看他外爷!久没回去了,怪想他哩!”英芝应道。其实,这阵儿她回娘家,一是省口粮,二是借粮。
家兴面子上过不去,思忖一会儿,叹道:“唉,咋能去哩?家里啥也没有,你回去看爹,总不好空着手吧!”
“我是去看爹,娃子是去看外爷,拿东西不拿东西一个样,我爹咋能争敬哩?再说,是他把我嫁给一个穷光蛋,他想争敬,也张不开口!”英芝说完,转身又回里屋去了。
家兴的嘴皮子动了几动,本欲回敬一句,还是忍了。人穷志短,这阵儿活该受几句话头。
家兴勾头又闷一会儿,起身走向牛屋。
第二天早上,英芝收拾好东西,拉上旺福,抱上旺禄,娘仨沿沟边向外婆家走去。
吃罢晌午饭,家兴挑上两只水桶,悄悄喊上旺田,吩咐他拿上脸盆和铁铲,父子俩来到双龙河的河滩上。二人沿河坡下的槐树林左拐右转,在二龙潭前面的大葫芦处,钻入一大片荆棘丛。
家兴拨开荆棘,父子二人不多一时,走进另外一片更大的槐林。这片林子少说有五十多亩,大树在大炼钢铁那年变成炭了,剩下的净是小树,稀稀拉拉,与荆棘茅草长在一起,大的不过碗口粗,小的细如卵蛋,在河谷的劲风里摇头晃脑。
河谷在二龙潭前面甚是宽阔,形成一只倒置的葫芦。在葫芦的大肚子处,两边河堤对望起来,足有三里多。河谷里甚是平坦,夏天发水,河水流到此处,立时缓下来,泥沙淤积,形成一层厚厚的淤泥层,长出的茅草有三尺多,若是种庄稼,三十年可以不用上肥。
然而,无数年来,四棵杨没人在此开地,因为这儿比水面仅高二尺多,河水稍稍上涨,就会漫进林子,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被冲走不说,单是那层淤泥,没有庄稼经受得住。
社会主义菜园子一收公,家兴就琢磨起这片河滩。经过反复探查,他选中槐树林边靠近河堤处的一片茅草地,有二分多。这块地藏在槐林深处,周围尽是荆棘。虽说夏秋种不成,冬春两季却是雨水稀少,加之离水近,不怕天旱。家兴估算,如果侍弄得好,一年可种六个月,冬天种菠菜、大葱、白菜,吃不完时,年节下可到镇上换钱,春天可种苞谷和南瓜。
计划造好后,年一过完他就开始整地,一点儿一点儿整,挖出的草根和荆棘晒干后让成刘氏烧了一个多月。一得空闲,家兴就会肩起老虎爪儿出去,到晚上再扛一捆茅草根回来,邻居及路上遇到的人无不以为他在挖柴烧,没人怀疑他整地。
地整好后,家兴点上早苞谷,又在周边种下十几颗南瓜,这阵儿无不爬藤开花,坐起数十小瓜,大的如拳头,小的像老鼠。要是不出意外,再过半月,他就可以摘回家里充饥了。
在这个行将断粮的荒春,这块荒地是家兴的希望所在。闲下无事时,他总要过来看一眼。队里的庄稼长得再好,也是队里的。即使萝卜,不管是好是孬,队里若不分配,任凭烂在田里,他也不能拿回自己家。这块荒地却不同,是他自个的,是他发现并一点儿一点儿开垦出来的。他在上面出过力,流过汗,一草一木无不活在他的心头。早晚看见绿油油的苞谷苗儿和南瓜秧子,他的心里就会笑个不住。他知道,如果不提前发水,早苞谷差不多可以熟,纵使不熟,至少也能灌饱浆,发水之前摘下来煮着吃。还有南瓜,虽说不能全收,吃上几茬没问题。
今儿他来这里,主要是除草,顺便到河里挑水浇地。这阵子春旱,苞谷和南瓜离不开水,尤其是现在,苞谷正要抽穗,南瓜在结小瓜,不浇水撑不住。不说别的,那些快要长成的小瓜是万不能落掉的。南瓜个头大,不仅能当菜吃,还能饱肚子,是度荒春的好食粮。即使真的断顿,单靠这十几棵大南瓜,他这一家人也不至于饿死。
冬春没人去潭边,加之附近没路,平时少有人来,因而四队谁也不知道这块荒地,即使青龙,也让他瞒了个严实。社里的马上疯三番五次宣传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不知道资本主义究竟是啥东西,只知它的尾巴不好,定要割掉。只是他弄不明白,这个尾巴咋能是庄稼地呢?马上疯、风扬反复强调,自留地是尾巴,菜地是尾巴,都要割掉,但没人提荒地。照戏文上说,开荒不犯王法,哪朝哪代都允许开荒种地。再说,这是河谷,只要发大水,啥都没了,不能算是地。
不过,为慎重起见,家兴还是没让外人知道。家里人他也只晓谕旺田,嘱咐他对谁也别讲,因而连英芝也不知道他在河滩里竟然有块肥得流油的苞谷地。
一到地头,家兴就蹲下来,目光落在绿油油的苞谷苗儿和挨成串儿的小南瓜上,越看心里越舒坦。
“爹,这些瓜又长个了,看这个老大,有我的腿粗哩!”旺田跑到一只最大的南瓜前面,伸手去摸。
“田儿,甭摸!”家兴警告,“南瓜怕羞,一摸就瘪了!”
“爹,啥时候能吃?我真想啃一口!”
“长到跟你大腿根粗时,就能吃了。”
“这一个差不多了,让我比比看!”旺田说完,就要比量那只南瓜。
“滚一边去,跟你说过不要碰它,咋不听话哩?拿上铲,到苞谷地里剜草去。茅草根还是没整净,牙尖儿净往外冒!我下河挑水,有点旱了!”
家兴挑上水桶走向河里。
然而,怕处偏有鬼。这天也是凑巧,小鸭子想吃腥,拿着渔叉沿河捉鳖,正要走向二龙潭边,陡然望到家兴朝林子里挑水。小鸭子好奇心顿起,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进林子里。
直到家兴爷子俩收工,小鸭子才有胆力拨开荆棘,跑到地边。望着满地的南瓜和苞谷,小鸭子目瞪口呆。
英芝在娘家连住四五天,回来时背回一升多苞谷糁儿,成家开始喝上稀粥。
僧多粥少。一升苞谷糁儿八张口,咋吃也顶不上几天。家兴没招儿,只好狠下心,将旺田比量过的大南瓜摘下来,趁天色昏黑,扛回家里。
南瓜一天一个样,此时已有二十多斤,像个大枕头。成刘氏喜得合不拢嘴,不住口地夸奖它的个头大,模样俊。可在家兴眼里,它还远没长成。家兴估摸,要是让它甩开膀子长,怕要长到五六十斤。可他实在没法儿,只好拿它暂顾眼前急。再说,不摘掉它,后面的几个小瓜长不起来,弄不好就瘪了。另有几个,看个头也不会小到哪儿去,待吃完这只,那几只也就跟上了。苞谷开始上浆,再过个把月,也能掰下顾急。
不究咋说,有这块荒地,这个艰难的荒春,他一家老小也就有了指望。瓜藤上这阵儿大大小小挂着一百多只,藤子还在四处攀,隔一两片叶子就有一朵小黄花开出,花下十有八九坐着小瓜。家兴喜滋滋地想,待这些小瓜全长起来,他一家吃不过来了,他就送给青龙、婉蓉、山娃和老白,让他们也尝尝他种的瓜儿。
这天夜里,家兴躺在牛屋里他的软床上,想得美,睡得踏实,天明时做个美梦,梦见那块田里的土色越来越黑,肥得拿手一捏就流油。田里到处爬满瓜藤,藤上结着一只又一只黄黄的大瓜,哪一只都有麻袋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远望上去,就像田里放倒的麦捆儿。老有林乐呵呵地走过来,蹲在一只大瓜前,掏出旱烟袋,打着火,边抽边对他说:“兴儿,爹一辈子没见过恁大的瓜,你是咋种的?”家兴正要回答,庙里的晨钟将他敲醒了。
家兴爬下床,为牛拌上草料,回到家里洗把脸,美美喝下一碗成刘氏刚煮的南瓜汤,像通常一样上工。
队里的活儿不紧,上工钟敲得迟,这阵儿还没响。家兴哼着一段小曲儿,乐悠悠地走向钟下。青龙的手摸在钟绳上,刚要拉绳,见他远远走来,放下钟绳,迎他急跑过来,边跑边喊:“兴叔,你弄出啥屁事了,风扬一大早就来寻我!”
“咋……咋哩?”家兴吃一惊。
“事儿大哩,”青龙跑到跟前,压低声音,“风扬说,你干了桩没屁眼的好事,说是路线问题,弄得他不好做人!我问他是啥事儿,他不说,只让我集合全队人到河滩上开现场会,还说四棵杨其他生产队也得派人参加。我又问他是啥事儿,他仍旧不说,只说这是公社的意思,马上疯也来,说是要抓你典型哩!我不知是啥事儿,本待敲完钟去寻你哩!”
家兴脑子里一轰,脸色一下子变了。
“兴叔,到底是啥事,咋能瞒我哩?是信不过我这个侄子咋的?”
“我……我……”家兴回过神来,重重地叹一声,“唉,也是没法子,我在河滩里偷偷弄块地,没敢对你说!”
“弄块地?”青龙没听明白,“弄块啥地?在哪儿?”
“在槐树林里,是块荒地。年前我刨茅草烧柴,见地不错,黑得流油,就动下心思,随便种下几棵苞谷和南瓜,没想到长得不赖,这还没吃哩,谁知就……”家兴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唉,”青龙长叹一声,“恁大的事儿,咋也得跟我打声招呼!这下可好,我一点也不知情,想打谎儿也来不及了!”闷头又想一阵,猛然抬头,“日他个奶哩,弄块地咋哩?屁大个事儿,犯得上兴师动众?”
“大队咋……咋个知道哩?”
“我咋知道?听风扬口气,是有人告状,先告到大队,让风扬压了。那人不依,又告到公社,马上疯正要抓典型,立逼大队开现场会。马上疯说,他亲自来,待会儿就到。日过他妈哩,啥现场会?那个疯子一来,咋也要开成斗争会!”
家兴的嘴唇打起哆嗦:“有啥法子没?要是开斗争会,我这脸皮就算丢尽了,往后咋在人前站哩?”
“还能有啥法子?你想个说辞,能圆出谎,咱就圆个谎去!”
“咋个圆法?”
“事儿急了,我也想不出来。到时候再说吧,实在没法儿,你就大胆认下,看他把你咋的?”
见青龙也没主意,家兴知道事儿大,转过身,晕头晕脑地走回家里。刚到沟边小木桥上,望见民善背起两手,哼着小曲儿,从桥对面迎头走来。
家兴一下子来了希望。对,志慧是县长,要是民善说句好话,马上疯或能给个面子。风扬不会在家门口得罪人,只要马上疯不张狂,事儿也就过去了。
家兴做出笑脸,候在桥头,等民善过来,招呼道:“民善呀,有啥好事儿,看把你乐的?”
“没啥好事儿!”民善呵呵乐道,“一大早,大队让我去开会,说是到河滩上开现场会,让我多喊几个人。这不,我正要回去敲钟哩!”
家兴心里一凉,声音打颤:“民……民善呀,我……我成家跟你们孙……孙家离得最近,这……这些年来,你们孙……孙家没……没少照应我……”
“嗬,”民善听到家兴说出此话,心里极是舒坦,呵呵笑道,“瞧大叔说的是啥话?孙家和成家,谁跟谁哩!打小时起,我爷就对我说,你们成家祖祖辈辈是好人,要我向你们一家学做人。我这还没学够哩,大叔咋能说出这些外气话?”
“唉,是孙伯夸错了。成家到我这一辈,混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脸也没了,往后咋让我见人哩?”
“咦,大叔,咋回事儿,你说说看!”
“唉,民善呀,你有所不知,我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一到荒春上,娃子们饿得哇哇叫。我实在没法儿,就在河滩里弄块地,种几棵苞谷。谁知有人到上面告我,说我是资本主义尾巴,这不,马主任和风扬要去河滩里开我斗争会哩!”
“这这这……”民善也吃一惊,“风扬说是去河滩里开现场会,我还以为政府要治河哩,原是为的这事儿!唉,风扬也是,乡里乡亲的,开啥斗争会?”
“民善呀,我想托托你的面子,寻个破解。要是你能舍个脸,跟马主任说个情,冲你的面子,马主任兴许放我一马!”
“咋不中哩!大叔,这一回,我把老脸豁出去了。不究咋说,我那鳖娃子好歹是个县长,官面上马主任得听他的!侄子虽说没官位,可鳖娃子早晚回家,还不是乖乖听我的!”
“真是谢你了!有你这话,我心里暖和多了。民善呀,你是我的大贵人。这桩大恩德,我到阴曹地府也惦着哩!”
“这算个啥?大叔呀,咱两家不就是多个姓吗?再说,这点小忙,换谁家我都要帮,何况是大叔你哩?”
别过民善,家兴回到家里,蹲到灶间,看着吃剩下的大半个南瓜落泪。成刘氏见他迟迟不上工,一直蹲在地上流泪,发癔症,不知发生啥事,颤着声道:“兴儿,这是为啥哩?”
家兴没理她,两眼依旧盯在瓜上。
“兴儿!”成刘氏急了,“你老盯着瓜干啥?早上熬汤,妈没小心,切得稍稍多些。你要是嫌多了,晚上妈就少切点儿!”
家兴仍旧不理。成刘氏正自惊愕,家兴忽地站起,就如当年英芝中魔似的,僵直两眼,撒腿朝双龙河飞奔。
待家兴赶到林子里,那块荒地上早已围满开现场会的人。有人望到家兴,大声叫道:“来了!来了!”
荒地里,小鸭子与另外几个基干民兵正在起劲地拔苞谷。理着小平头的马上疯与几个从公社里来的大汉子虎住脸站在地头,风扬毕恭毕敬地陪在旁边。南瓜秧子早被小鸭子他们拔掉,翻在一边,瓜秧上到处是拳头大小的小南瓜。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南瓜作为战利品一溜儿排在地头,刚摘的断茬上仍在向下滴着乳白色的汁液。
这是被强行剥夺的生命的汁液,许多人不忍看,别过头去。
家兴失魂落魄地赶到地边,看到一地惨状,竟然忘记自己的弥天大罪,扑通一声跪在地头,冲着仍在田里拔他苞谷的民兵惨叫:“瓜……瓜……我的瓜啊!求求你们,甭……甭拔我的苞谷呀!”
“同志们,”望着撕心裂肺的家兴,马上疯嘿嘿冷笑两声,冲众人一挥手,朗声说道,“你们这都看到了!在过去,我们一直认为,阶级斗争是贫下中农与地富反坏右的斗争,现在看来,这种斗争出现了新动向,那就是,少数立场不坚定的贫下中农,受到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腐蚀,正在腐化变质,与社会主义唱对台戏。这不是简单的开荒种地问题,这是一起严重的、恶劣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同志们,我们三番五次割资本主义尾巴,然而,资本主义尾巴总是割而不断,原因何在?在于我们这个社会存在大量像成家兴这样的变质农民。对于这种现象,我们一定要坚决打击,无情揭批!我现在决定,马上对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变质贫农成家兴逮捕审查,提交公社革委会法办!这些南瓜和苞谷秆儿,也要作为罪证带到公社,在各大队轮回展出!”
马上疯话音一落,他身边的两个民兵立即走到家兴跟前,一人扭住他的一只胳膊,小鸭子拿根绳子走来,将他五花大绑。
围观人群聚拢来,没有一人说话。
“小鸭子,松开!”青龙跨前几步,陡然喝道。
小鸭子打个惊怔,见青龙怒目圆睁,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绳子还没绑牢,小鸭子的手一松,绳头滑落下去。两个民兵吃此一惊,也松开手。家兴得到自由,将头埋进臂弯里,耸起肩膀,一下接一下抽搐。
“马主任,”青龙转过身,冲马上疯淡淡说道,“这点荒地,是我让成家兴开的。你要斗争,斗争我好了!”
“啥?”马上疯瞪起两眼,“是你让开的?”
“是我让开的,你想咋哩?”青龙豁出去了,也瞪起两眼,丝毫不怯。
“为啥让他开地?”马上疯逼前一步。
“不为啥!”青龙也跨前一步,脸色不动,字字有力,“马主任,你总是向我们宣传,要我们抓革命,促生产,说是毛主席说的。成家兴是好农民,村里人谁都知道他会种地。我不服气,跟他打赌说,要是他能把这块荒地种出庄稼,我就服他。成家兴就来种了!事实证明,成家兴真的会种地,这块地也完全可以种,关键是利用好节令。大家看看,他种的南瓜,长得多好!还有这苞谷,你们看,杆儿多粗,叶子乌黑!不知你们服不服,我是服了!”
马上疯慢慢将目光转向小鸭子。小鸭子恨恨地说:“既然是队里批准他开地,他为啥偷偷摸摸?”
“你知道个鸟!”青龙明白是他告状了,虎起脸,剜他一眼,“让他种地是队里的事,我凭啥对你说?”
“李青龙,”马上疯冷笑一声,“你莫要偏袒!我问你,既然是生产队要他开荒,有谁证明?”
“我是队长,连这个权力也没有吗?”
“我们讲究民主,这是大事,没有队委同意,你没权决定!”
“谁说队委没同意?”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众人一看,是白云天。
“你是……”马上疯没见过白云天,诧异地看他一会儿,问道。
“我是四队队委!”白云天慢慢走到前面,立在青龙身后。
“你叫啥?”
“白云天!”
马上疯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这名字他太熟悉了。
“马主任,信不过我吗?”白云天逼前一步。
“你……”马上疯面色尴尬,许久,反应过来,“还有谁是队委?”
“还有我!”人群里有人喃喃说道。
是进才。
“你叫啥?”
“周进才,四队队委,兼任会计。”
“李青龙让成家兴开地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进才的声音很小,身子却往前挺了挺。
“你……你们……”马上疯本想抓个典型,不想事儿全砸了,没个台阶下,脸色紫涨,手指颤动着指向他们几个,“你们这是窝案!生产队开地也不中!好端端的耕地你们种不好,却要到这河沙滩里开荒地,这叫啥?这叫集体资本主义!”
“姓马的!”白云天沉起大疤脸,向前逼进一步,鼻孔里哼出一声,“你甭拿大帽子吓人!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干啥吃的?老子可不是让你的大话吓大的!”
“你……你……”马上疯退后一步,气得全身打战,指戳白云天,“白云天,这事儿跟你啥关系,犯得着你来蹚浑水?”
“这话该我问你哩!”白云天冷笑一声,“我们四队开荒种地,跟你有啥关系,犯得着你来大动干戈?再说,我是四队人,是队委,这事儿咋说跟我没关系?”
“你……”马上疯气结。
“我再问你!”倒是白云天慢条斯理了,“开荒种地有啥不好?当年红军在陕北,不是也在南泥湾开荒种地吗?要照你说,红军也是走资本主义?你再看看,这里到处都是茅草荆棘,贫下中农能在这上面种出好庄稼,是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你不表彰不说,还说他是资本主义,这官你是咋当哩?资本主义与开荒种庄稼有啥关系?要照你说,种好地是资本主义,种不好地倒成社会主义了!你这是安的啥子心?难道你想让全国人民喝西北风不成?你想让毛主席他老人家喝西北风不成?你这个大败家子儿,做的是啥鸡巴官?”
马上疯当众遭他一顿数落加臭骂,脸上涨得像只紫茄子,不知说啥是好。愣怔好一会儿,他猛地想起自己是堂堂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白云天过去是个人物,这阵儿啥也不是,神气又抖出来,脸色一变,大声喝道:“白云天!你想造反是不?我告诉你,成家兴的反动正在这里。社会主义的大田他种不好,在这河滩里种私田却种得好,这要上到纲上去,就是两条路线问题。你和李青龙袒护他,是阶级立场问题!啥个队委?你们谁的话我也不信,民兵同志们,你们听好,立即把这块地踏平!”
小鸭子及马上疯从社里带来的几个民兵闻声走过,正要走进地里,白云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把这块地踏平?日过你奶哩,老子倒要看看,你们哪个有胆来踏!”
话音落处,白云天挽起袖子,朝地头一站,扎好架子,脸上的大疤飞扬起来。
谷地里,谁不知道白云天是战斗英雄?他这架势一扎,几个民兵立时怔在那里,面面相觑。马上疯更是惶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想发作,面前站着的是白云天,不发作,脸面算是丢尽了。
“马主任,”场面正自僵持,民善呵呵笑着转出来,“你消消气,听我一句!”
马上疯见是志慧爹,意识到救兵来了,尴尬地点点头:“是大伯呀,你也来了?”
“马主任要开现场会,我是一队队长,咋能不来?”
“你说,啥事儿?”
民善走到马上疯跟前,赔个笑:“马主任,我想借你只耳朵,说句悄悄话!”
马上疯点点头,走到一边。民善也跟过去,小声道:“成家这事儿,你就看我个薄面,饶他一回。不究咋说,他是初犯,加上队长青龙及队委都知道这事儿,他也不能算是偷种。再说,成家娃子多,生活确实困难,即使偷种,也情有可原。你我都是农村人,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凭良心说,这点荒地,种得确实不赖,这样子毁掉,可惜了!”
“唉,大伯呀,”马上疯轻叹一声,小声应道,“不是我不给你情面,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县上定的,自留地都不让种,菜地也都没收了,成家兴居然擅自开荒,不知道也就算了,这阵儿闹腾这么大,叫我咋个收场?”
“这事儿好办!”民善呵呵一笑,“你不必出面,让风扬把家兴拉到大队部好好教育一顿,再让他写份深刻检查。至于县上,你回去后,想咋汇报就咋汇报。这事儿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小,一切在你一句话,是不?你是聪明人,晓得咋个说辞。要是志慧说啥子,你就推在我头上,看他把我咋哩?”
“既如此说,”马上疯见到台阶,自也就坡下驴,干笑一声,点头,“这次就买大伯个面子,照大伯说的办。可……白云天和李青龙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他们当我是吃素的!”
“走一步说一步吧,眼下顾不了恁多!”民善批解道。
马上疯点点头,回身走到众人跟前,呆住脸对风扬道:“我就看在大伯面上,念成家兴是初犯,不再追究了,你们大队内部处理!我的要求是,成家兴一定要写出深刻检查,写好后,交到公社!”
“中中中!”风扬赶忙赔笑,“马主任放心,我大队一定以此为戒,提高警惕,严防资本主义复辟。马主任,这都晌午了,先到大队歇歇脚,好赖吃碗面条!”
“不了,”马上疯心里懊恼,悻悻地说,“我还得赶回社里,布置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的最新指示!”
“最新指示?”风扬急问,“啥指示?”
“备战、备荒,说具体点,就是深挖洞、广积粮。”
“啥叫深挖洞、广积粮?”
“这……我也说不清楚,在等上级进一步指示。不过,从字面上解,就是多挖洞,把洞挖深,把粮食藏进洞里,就像电影《地道战》一样。即使帝国主义、修正主义打过来,也找不到我们的粮食吃,饿死他们!我们呢,钻到洞里,正好吃个尽饱!”
“嗯,是着哩。啥叫电影?”
“噢,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有个好消息,咱县新买一台电影机,这几天正在县城里放。我跟他们联系过了,待县城里放完,下乡第一站就是咱公社,到那时候,我请你们看电影。我看过一场,是《地道战》,说的是老百姓挖地洞抗日的事,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马主任,放映机来了,你可别把东方红大队排到后面!”民善笑吟吟地接道。
“咋能排后头哩?大伯放心,我都想好了,机子一到咱公社,第一站就放在咱的四棵杨!”
“中中中!”
别过众人,马上疯一行沿河堤走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风扬长吁一口气,回头狠瞪小鸭子一眼,骂道:“妈那个毛,你就会惹事!”又朝家兴狠剜一眼,甩手走去。
听到马上疯几人走了,家兴抬起头来,正好接到风扬剜过来的白眼,陡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风扬没走几步,青龙努下嘴,山娃等一帮小伙子陡然发力,将没来及溜走的小鸭子掼倒在地,脱下他的衣服蒙头,七手八脚一顿猛揍,打得他鼻青脸肿,抱头喊爹。
收拾过小鸭子,青龙吩咐众人将大大小小的南瓜悉数弄回队里,按人头分了。
从河滩里回来,家兴窝住气,在床上一躺三天,连牛屋也不去了,他的两头牛是旺田代喂的。
第四天早上,家兴起床,在院里细心收拾棍头、竹笼等,准备重操旧业,像大饥荒那些年一样再行捕蛇。家兴收拾好行头,刚出院门,见旺田从牛屋里快步回来,要他速去牛屋一趟,青龙正在候他。
家兴顿住步,思索一会儿,拿起行头,快步走向牛屋。
青龙蹲在土铺上抽烟,见他进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兴叔,你这是干啥?”
“唉,”家兴蹲下,长叹,“还能干啥?重操旧业,逮长虫去!有啥事儿?”
青龙在铺沿上磕磕烟灰,伸脚蹭把土,把火星儿灭了,呵呵又是一笑:“我说兴叔,你得积点阴功。这阵儿长虫都在生崽,你把老长虫逮了,一窝小的咋办?”
“不逮它们,我这一窝小的咋办?”
“咋哩?”
“不瞒你说,家里……揭不开锅了!”
“你这人呀,”青龙责怪道,“憋不到屎门上,你就不屙!整天跟我守在牛屋里,没听你吱一声。要不是审问旺田,这阵儿我还蒙在鼓里呢。”
“吱一声咋哩?你又屙不出粮食!队里百多口子已经够你烦心的了,我说出来,只能给你添堵。”
“胡扯!”青龙站起来,数落他,“啥叫队长?队长就是一队之长!管啥哩?管吃喝拉撒!扳指头算算,队里百多口子,哪一家断顿了?你家!这阵儿你不给我添堵,等你的家人饿坏了,娃子饿没了,你就不给我添堵了?”
家兴不吱声了。
“算了,不说这个。兴叔,天无绝人之路,我叫你来,一是这俩牛想你了,总是乱叫,闹得我心烦,二是告诉你桩好消息!”
“啥好消息?”家兴抬起头来。
“夜黑儿我到大队开会,说是公家拨下来一批返销粮,小麦一毛二,苞谷八分,是缴公粮时的收购价,公家按原价退给咱们,比吃卡片粮还便宜。这是政府拨下来让咱度荒春的,是照顾粮。咱队分到一千七,我思来想去,就按人头分,一则能说得过去,二则也算照顾像你家这样娃子多的户。我粗略算过,加上家群,你家一共八口子,能分七十多斤。再生点别的法儿,咋也能对付到收新麦。”
家兴两眼一亮,忽地站起:“真是好消息!政府一直念着咱,叫我……咋个谢哩?”
“种好庄稼,多交公粮,啥都有了!”
“嗯,是着哩!”家兴思索一阵,抬头望着青龙,“我想问问,这粮咋取哩?”
“这是返销粮,”青龙解释,“得到公社粮店买。由大队开条子,盖上公章,我这里再按上手印,就成了!”
“买?”家兴心里一凉,再次蹲下,嘟哝道,“这算啥个好事儿!”
“我知道你没钱买,可……不究咋说,这是公家粮,公家花钱从咱这里买走,又替咱保存恁长时间,这阵儿按原价退给咱,你说说看,要是咱一分钱不给,咋能说得过去?”
“我知道,公家是在做好事,可……这阵儿我哪儿来钱?”
“兴叔,甭急,赶明儿我去大队说说情。像你这样有特殊困难的,能否照顾点,由大队先垫上,或再生个别的法子!”
“青龙呀,要是你能跟大队说通,我这辈子都欠你的情!”
“说啥屁话?咱俩谁跟谁哩!再说,这桩事儿不知风扬咋想,我心里还没谱呢。这两年,风扬脾气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他说中,啥事儿都好说,他说不中,我也没辙儿。不过,兴叔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究咋说,返销粮是好事,是政府照顾咱百姓,纵使求爷爷,告奶奶,舍出脸皮借,咱也得把粮食弄回来!”
“中!”
返销粮拨下后,成家分到七十二斤,其中麦子二十二斤,苞谷五十斤。有钱的人家无不笑吟吟地拿上粮条到粮店称粮,没钱的户也都各生各的办法,总而言之,没有一家不愿要的。
家兴拿着粮条,左思右想没个辙儿。七十二斤粮食,一总儿是六块六毛四,要是卖鸡,至少得卖五只。鸡笼里满打满算只有两只,都是成刘氏的心头肉,家兴说啥不能再卖。
青龙也替家兴着急,连找两趟风扬,都被他回绝。风扬的话把子也没错,若是照顾,他不能只照顾成家。东方红大队像成家一样实在没钱买粮的少说也有四十来家,他是大队支书,不是生产队长,更不是家长,只能从大面照顾,不能照顾到各家各户。国家把粮食拨下来,已经是对困难户的照顾了,若是连钱也不收,国家咋能赔得起?
青龙咋听咋个在理,没再说啥,回头去找老白商量。双牛没了,老五走了,进才是和事佬,说啥都中,拿不出硬主意,家兴虽是队委,因这事儿牵涉他家,没法说话。青龙想来想去,只有去寻老白。
四队买不起粮的也的确不止成家,他是队长,咋能只想着成家缺钱买粮呢?
吃过晚饭,青龙拿上一包壮烟,走到老白家里。老白不在,雪梅正在灯下看书,怀里抱着白杏。许是过于用心,青龙走到门口,她竟然没有听到。
“嗬,嫂子呀,你比学生娃子还用功哩!”青龙咳嗽一声,开口笑道。
“哟,是青龙队长,”雪梅放下书本,起来让座,“坐坐坐,啥风吹你来了?”
“我既不是七品县太爷,又不是稀客,你家的门槛,哪天不踢个三五趟?”
“你净吹!”雪梅笑道,“是寻老白?”
“是哩。去哪儿了?”
“一放下碗,就领上白雪、白笑出去了。这阵儿他在发疯癫哩,白雪要做红缨枪,他一天到晚瞄着村里的树枝,走路都成仰脖子了!”
“嗬,弄这事儿,他咋不找我哩?”青龙呵呵又是一笑,“嫂子,你手里拿的啥宝贝,这还挑灯笼夜战哩!”
“屁宝贝,”雪梅笑道,“我这是自讨苦吃。这阵儿时兴赤脚医生,各大队派人去学。咱大队里,我推来选去,没人愿去。我想,反正自家没本事,别人不去,只好自个去。你看咱村里,虽说有天旗看病,可女人有病,他就插不上手。我呢,在大队里混来混去,终也没个名堂,不如学点真本事,一来为父老乡亲帮个忙,二来也算是个职事。可惜识的字少,县上发的书,咋看也不解意,这阵儿正在下苦力琢磨哩!”
“中!嫂子要是学成,是咱大队女人们的福分。不说别的,我婆娘一天到晚,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我说请天旗看看,她红着脸,死活不肯!”
“是哩。女人病,男人咋能看哩?你寻老白,啥事儿?要是信得过,就说给嫂子听听!”
青龙叹一声:“唉,是返销粮的事儿。咱四队有几家实在没钱,又都是缺粮户,眼睁睁地看着粮食下来,硬是吃不到嘴里。说个见底话,要不是英芝从她娘家背回来一升苞谷糁儿,成家早就断顿了。我去求风扬,风扬说大队管不了。我实在没辙儿,想跟老白打个商量,他门道多,看看有个啥破解!”
“哪几家?缺多少?”
“成家六块多,婉蓉三块多,进才四块多,打总儿十四五块。队上也没钱了,想垫都没辙儿!”
雪梅思忖一会儿,起身走到里间,摸索一阵,拿着十五块交给青龙:“老白单身汉那阵儿,吃着国家饭,多少攒些钱,都交给我了!”
“这……你都拿出来,自己花啥哩?”
“他这钱,我咋能花哩?不瞒你说,他是公家人,拿的是公家的钱,我都替他攒着哩。你先拿去吧,算是他垫的!”
“这咋中?”青龙连连推拒,“年前分红,老白把余粮钱全认下不说,又贴赔十几块。这又十几块,你家又不是印钱的,咋能垫得起?再说,即使你能垫起,我咋能答应哩?嫂子呀,别说你家里也不宽松,即使有钱,这样子折腾法,也是吃不消呀!”
“唉,有啥法子哩。你寻到老白,他也只能这么做。你说得对,那几年闹饥荒,大家有钱买不来粮,这才把人饿死。这阵儿有粮买,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再饿死吧!”
“嫂子,”青龙心里一热,声音发涩,“你跟老白真是天生一对,连心肠都是一模一样。我不是说恭维话,像你俩这样的大好人,天底下寻不出几个!”
“说啥疯话哩!”雪梅笑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这要赶客哩。时辰不早了,我得哄小家伙睡!”
青龙将钱装进袋里,别过雪梅,匆匆赶往牛屋。
政府及时下拨的七十二斤返销粮使成家的日子继续维持下去,熬到麦收。尽管有米下锅,家兴的心情非但没有改观,反倒愈加沉重。
诱因是风扬。
自老有林下世后,成家日子一直不顺,变故大,孩子多,粮食缺,债务缠身。好不容易挣点钱,还得惦念还账。然而,不究日子多难,家兴心里却是坦荡,见谁并不真憷,即使碰到风扬等有头有脸的人,他也总是扬手打个招呼。
自从闹出河滩里的事,家兴觉出风扬真的生他气了,有意无意躲他。好几次在路上碰面,风扬或装作没看见他,或故意与人说话,或干脆转弯走人。联想到风扬在河滩里剜他的那一眼,家兴心里一阵阵发寒。此后,早晚看到风扬,家兴总是先一步躲开。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腰杆子再也挺不起来,勾着头,弯着腰,笑脸难得一现,人前很少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快赶上庙里的宗先了。
转眼又到年底。
这一年,成家虽然多个旺地挣工分,仍旧缺粮。按进才的账面,比人均值缺二百三十分。为避免年关难过,青龙将分红日提到小年夜,也就是腊月二十三,灶神节。
吃过晚饭,一脸阴郁的家兴再度支开旺田、旺地,只身开会。兄弟二人互望一眼,无不噙泪。
“哥,咱也去!”旺地擦去泪珠子。
旺田摇摇头。
“哥,为啥你也不让去?”
“咱去了,爹只会伤心!”
“爹为啥伤心?”
旺田声音哽咽:“咱家缺粮,伤面子。咱俩小,爹不想让咱俩伤,只……只想伤……伤他自个儿!”
“哥!”旺地昂起头,“你说的,我全知道,可我一定要去!我要当面看看,是哪些人肯认咱家的账,又是哪些人不肯认?我要记下来,刻在心里。认咱账的,将来我一还十。不肯认的,我要他十还一!”
“旺地,胡说些啥?”旺田斥责,“肯认咱的账,咱要在心里谢人家。不肯认,也是该的!人家既没欠咱,又跟咱非亲非故,凭啥要认咱的账?”
“我不管!”旺地脖子一梗,“我只记着,肯认,还是不肯认!”话音落处,人已没影儿了。
旺田追几步,站在路边若有所思。正自嗟叹,猛见一人背着大包袱,提着大包,从村东头直向他家院子走。旺田以为是路人,没在意。那人走到他跟前,放下包袱和包,盯住他看。
天色苍黑,旺田看不清,以为他要问路,问道:“同志,你找谁?”
“你……是旺田?”那人迟疑一下,小声发问。
“咦,你咋知道?”旺田惊讶了。
“旺田!”那人激动地上前一步,搂住他,“我是你大呀!”
“大?”旺田一下子怔了,细细一看,果是家群,兴奋得哭了,“大,真是你哩!”
家群将旺田抱起来,抡他一大圈,放到地上,摸着他的头,喜不自禁:“田儿,好家伙,这么高了,比我想的高多了!”
“嗯,”旺田连连点头,“大,你也变了,长壮了!”
“大长得壮哩!”家群呵呵笑道,“田儿,走,家里去!”
叔侄二人兴致勃勃地回到院里,旺田大叫:“奶,妈,我大回来了!”
成刘氏正在灶火为灶神爷烙葱油饼,听到声音,扔下铁铲,颠着小脚跑到门口,一见家群,上前搂住,哭道:“娃儿呀,你总算回来了!”
“妈——”家群伏在成刘氏怀里,摸着她额头上的皱纹,泣不成声。
“群儿,妈……妈可算盼到这一天了!”成刘氏轻轻拍着家群的头,喜泪纵流。
“妈,我在外头,最想的就是你,天天晚上都要梦见你,梦见你总是忙,忙完这忙那,忙得我心里可不是味儿!”
“妈也是哩!你一走好几年,连个脚尖也不蹦回一个,想得妈心口疼!你个鳖娃子,心肠咋能野成这样,硬得跟个石头似的!”
“妈,不是我不想回,是领导不让回。这几年在大山里,是建军工厂,我们都被蒙着眼,装进大篷车,开进大山里,一干就是好几年,出来时也被蒙着眼,甭说是回家,即使寄封信,也不知道邮局在哪儿。这阵儿完工,才让我们回家过年!”
“老天爷呀,咋还有这事儿?还让人活不?明年你去不去?”
“不去了。完工了,全体民工解散回家!”
“不去好,不去好,这样的活儿一直干,还不把人活活憋死?”
“妈,我哥哩?”
“说是去队里开会了。今儿分红,咱家去年欠的缺粮钱还没还齐,听说今年又欠十几块,这阵儿还没寻到人认账。夜黑儿,我听见他一整夜都没睡好,你说说,这日子咋个过哩?”
“妈,在哪儿开会?”
“牛屋里!”
“妈,我去看看!”家群说完,正要拉旺田去牛屋,英芝拉着旺禄从里屋出来,扬手笑道:“家群呀,听见是你在说话哩!”
“嫂子!”家群迎上去,搓着手呵呵憨笑。
“禄儿,这是你大,快叫!”英芝抱起旺禄。
家群双手接过,在旺禄脸上亲一口:“这是老几?”
“老四,最小的!”
“嫂子,你真能干,我爹保证合不拢嘴哩!”家群抱住旺禄亲热一阵,放下他,打开包袱,摸出几块糖,塞在旺禄手里,“来,小侄子,尝尝大带给你的好东西!”又在里面摸索一阵,拉出一堆新衣裳,一件一件抖出来,递给英芝,“嫂子,这是我买的。这件大的,是我哥的。这一件,是旺田的。这一件,是旺地的。这一件,是旺福的。没想到还有个旺禄,漏下了,这两天再买!”又拿出一件花格子上衣和浅灰色裤子,“嫂子,这一身是特意为你买的,呢子料!”
英芝接过衣服,左看右看,合不拢嘴:“家群呀,恁好的料子,嫂子咋能穿哩?”
“嫂子,你先试穿一下,合身不?”
英芝拿上衣裳,走进里屋,不一会儿,穿上出来,走到成刘氏跟前,脸上笑成一朵花:“妈,你看家群买的这身衣裳,合身不?”
“合身!合身!咋不合身哩!”成刘氏见英芝从没这么开心过,心里美滋滋的。
“家群呀,你蛮有眼光哩。我也觉得合身,色调也配得好。出去这几年,你学得多了!”英芝赞不绝口。
“嫂子,”家群笑了,“你夸得早了。不瞒你说,这是厂里一个大嫂帮我挑的,我见她跟嫂子身架差不多,求她帮忙。她满口应承,为咱忙活大半天哩!”
“我说哩,咋能恁合身?家群呀,嫂子这就为你赶双新鞋,今儿是小年下,初一早上,嫂子保证让你穿在脚上!”
“谢嫂子了!这几年没穿嫂子做的鞋,我脚下痒哩!”家群又从包里摸出一件灰衣裳,递给成刘氏,“妈,这是你的,试试合身不?”
“娃子呀,你咋也为妈买哩?穿上这个,妈不成个烧包了吗?”成刘氏嘴上这么说,两只老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开衣裳,套在身上,呵呵乐道,“合身,合身,颜色也正好。想不到妈快入土了,还能穿件好衣裳哩!”
“妈,还有双鞋哩,你也试试!”家群掏出一双新鞋。
成刘氏一看,笑着骂道:“你个鳖娃子,成心寻你妈的开心!你明知道妈是小脚,咋能买恁大的鞋?”
家群连拍脑门:“妈,看我笨哩,一心只想孝敬妈,却忘记妈是小脚了!妈,店里啥鞋都有,真还没这小脚鞋哩!”
“公家的鞋,妈这辈子算是穿不上了!”
娘儿俩笑一阵子,家群从包里掏出两只乒乓球拍,递给旺田:“旺田,你看,大还给你带回个好东西,两只乒乓球拍,五个球!咱学里有乒乓球桌吗?”
“大,我……我不上学了!”旺田低下头,喃喃说道。
“咋不上哩?”
“挣工分!”
家群怔了。愣有一会儿,家群拍拍旺田的头:“田儿,工分大来挣!待过完年,大领你去学校,接着往下念。大走这一圈,算是看明白了,不读书,不识字,不上大学,只能下死力,没出息!”
“大!”旺田心里一酸,转过头去,“咱去牛屋吧!”
“走!”
叔侄二人赶到牛屋,旺田掀开草帘子,见里面烟雾腾腾,几盏灯将屋子照得透亮。众人正在静静地听进才念数字,猛见家群进来,立时乱了,纷纷起来打招呼。
“家群叔,没想到是你!”青龙走过来,在他肩上夯一拳,“来来来,咱不开这个烂会了,先跟家群唠唠嗑儿。”
大家围拢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住。家群离家数年,外面的每件事儿都是大伙儿极想听的。唠会儿嗑,家群笑着摆摆手,对青龙说道:“队长,还是先开会吧。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谁想听啥,有的是辰光!”
“中!”青龙转过身,转对进才,“念到谁家了?接着念!”
进才接道:“……白云天,工分六千九百九十八,人丁五口,分得小麦三百七十九斤,杂粮四千三百六十一斤,其中红薯三千一百斤,苞谷九百八十斤,黄豆二百二十斤,绿豆三十二斤,小米十八斤,高粱十一斤,麻油三斤四两,调拨皮棉五斤。扣除各项开支,余粮款是二十一块三毛五。成家兴,工分五千七百二,人丁八口,分得小麦五百三十斤,杂粮五千八百四十斤,其中红薯四千七百四十斤,苞谷一千三百十斤,黄豆三百二十斤,绿豆四十五斤,小米二十七斤,高粱二十一斤,麻油五斤六两,调拨皮棉八斤。扣除各项开支,缺粮款十九块三毛五……”
进才挨户念完,青龙征询大家有缺漏没,见大家均没说话,就按去年规矩,缺粮户向余粮户认账。
认账是年关分红时最有讲究的事儿。余粮户学得精了,知道非认不可,无不各打小算盘,只寻缺粮少且偿还能力强的户头认,因而早就许下了,开会时不过是过个账面。青龙宣布认账,不一会儿,账就认得差不多了,只剩成家一个重灾户。由于前几年的旧账基本上没还,家兴实在不好意思张口,也没敢再求余粮户,只是蹲在角落,勾着脑袋,像是挨斗的地主,连家群回来,他都没肯抬头。
“大爷的钱,我认三块!”山娃第一个表态。
“我认两块一!”青龙接道。他娃子也多,只余这点儿。
“我认七块八!”白云天的余粮款已认下十几块,这是剩下的。
“我认三毛三!”婉蓉依旧勾着头,声音像是蚊子飞。
……
家兴听着这些话,脸上烫得如同烤火盆,既感动,又无地自容。待全部认过,成家还有三块三没人愿认,也就是说,成家得拿出三块三毛现钱,交给不肯认账的余粮户。他们不肯认,为的也是拿现钱。
青龙正要说话,家群伸手拦住他,站起来,缓缓说道:“我来说两句!我一走好几年,家里工分少了,欠下缺粮钱,左邻右舍肯认下来,我和我哥,还有我大侄子旺田、二侄子旺地,感激不尽!我替我们成家,也替我过世的爹,向大家鞠个躬!”鞠一圈大躬,“我在外混这几年,多少也挣点小钱。今年这点缺粮钱,我们全还。还有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所有缺粮钱,打总儿还!”转向进才,“周会计,你这就算算,我家里这些年,一共缺多少?”
进才看一眼账本,拿算盘打一会儿:“连今年的,共是五十七块八!”
家群从军绿色制服的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厚沓子钱,清一色的十块头,崭新油亮,刚出厂的,坐在近处的甚至可以嗅到淡淡的油墨香味。
牛屋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无不盯在这沓子钱上。
家群伸出手,将这沓子钱朝另外一只手上甩打几下,如洗扑克牌般拨弄得铮铮作响,眯起眼,随手数出六张,递给进才:“周会计,这是六十块,就按账本上的,全还上,零钱算队里的!”
进才接过钱,笑笑。
家群将剩下的一沓子重新放回袋中,朝众人再次拱手:“我祝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好年!这次回来,我没带啥好东西,只拿回来几包香烟,会抽烟的一人一支,尝个鲜儿。不会抽的,吃块糖,也算表个心意!”从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纸烟和糖果,一一散给大家伙儿。
场面热闹起来。
“嗯,味道不错!”白云天抽一口,呵呵笑道,“奶奶的,还是洋烟哩,我早听说过,就是没抽过!你小子,真还混出息了!”
听到老白说是洋烟,众人赶忙去看,见上面真还写着曲里拐弯的字,无不啧啧称奇。山娃正在抽,一听这话,赶忙捏灭,藏进口袋里。
眼前一幕犹如一出一波三折的大戏,家兴起初以为是在梦中,待反应过来,竟是两手抱头,如孩子般呜呜咽咽,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