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儿乞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酣梦就要被战鼓敲碎,被鲜血染红。
仿佛大地在脚下发出猛烈的震颤,沉睡的篾儿乞人被惊醒了,哀号声、奔跑声、将领催促士兵的叱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第一线曙光刺破天际。
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来不及报告便一头闯入赤勒格尔的寝帐:“三……三王爷,不好了,乞颜部打……打进来了。”
正在戴头盔的赤勒格尔手略微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帖,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孛儿帖一时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恍若梦中。
“额吉,额吉。”
孩子的呼唤同时将赤勒格尔和孛儿帖拉回到现实中,孛儿帖奔向孩子。
“额吉。”孩子伸出小手,惊慌地扑进母亲的怀抱。
赤勒格尔一动不动地逼视妻子,眼神异常可怖,孛儿帖不由抱紧儿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额吉,我怕。”孩子被父亲的神态吓坏了,将小脸埋在母亲的肩头。
赤勒格尔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玉苏惦记夫人,刚刚跑到门边,赤勒格尔一把将她推入帐中。
门,重重地关闭了。
玉苏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况且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恐生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苏。玉苏拼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昏在地。
“你们!玉苏——”
“拖出去!把这丫头扔到外面的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你们要把玉苏怎么样?”
“她?生死由命。夫人,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门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战争的酷烈程度,孛儿帖抱着孩子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悬挂着生死未卜的玉苏。
她不知道,全身披挂的赤勒格尔悄然出现在牛车后面。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之祸,脱黑堂三兄弟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听说赤列都战死,脱黑堂下落不明,赤勒格尔权衡再三,决定沿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这样,反可以出其不意。
孛儿帖的一颗心跳得很乱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但她想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他们母子带到哪里。
儿子术赤在她的怀中恬然入睡。
渐渐地,一切纷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孛儿帖情知有异,刚想掀开帘角看个究竟,帘子却被人粗鲁地打了下来。
许久,牛车终于叽叽嘎嘎地停住了。
她没注意牛车是何时离开人群的,不过她很清楚,她正处于一种无法控制的险境中。
一个士兵打开车门,简短地命令:“下车!”
赤勒格尔出现在车门口,面容冷峻地注视着孛儿帖。
孛儿帖顺从地跳下车。她环视四周,发现在这片远离喧嚣的茫茫原野中,赤勒格尔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她死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将儿子还给他的生身父亲。
赤勒格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孛儿帖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儿子。
“就在这里,你决定吧,要铁木真,还是要儿子?”赤勒格尔的声音嘶哑冷酷,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孛儿帖的声音被堵在了心里。
又该她选择了吗?
当初,她选择过一次。但这回,她不能选择也无从选择。
赤勒格尔从孛儿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凄凉而决绝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须留下我的儿子!”
“不!”孛儿帖脱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儿子。术赤不是你的儿子!”
赤勒格尔的脸倏然变得狰狞可怖:“贱人!住口!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就休怨我无情无义了。儿子,我非带走不可,我宁愿让他与我死在一处。贱人,你受死吧!”
面对赤勒格尔高高举起的宝剑,孛儿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凝视着儿子可爱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身映出赤勒格尔扭曲变形的五官,但他高举宝剑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毕竟,他仍然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结束她的生命?
犹豫良久,赤勒格尔的手臂颓然垂下,他将宝剑送回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侍卫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爷,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带走,留她做个人质也好。”
“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躲右闪,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是徒劳。术赤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侍卫委实着急了,举刀向孛儿帖砍来。赤勒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不可能,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篾儿乞士兵纷纷中箭落马,一匹快骑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骑则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恭敬地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热泪盈眶。“博尔术,是你?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等一等。”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变得蜡黄的脸色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为救她而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团火,在熔化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上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突然喊着“阿爸,阿爸”向赤勒格尔跑来,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当然,他并非没有发现夫人怀中的孩子,他只不过无暇思考,他为找到夫人而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可……他从头到脚都冷得刺骨,健硕的肌体也因此产生了轻微的震颤,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可他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对她是个强烈的刺激,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孩子清白的血统,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未来的命运岂不太过悲惨?当初,她是为了孩子才选择活下来,可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数不尽的屈辱和代价,如今回头再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只有赤勒格尔在最初的一愣之后清醒过来,疯了般向孛儿帖扑来,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的思考。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伤心难过,把她从你的生命中割除,你会过得更好。你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只要有我在,术赤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仔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
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紧紧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喳。”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儿子,跳上坐骑,扬鞭离去,再未回头。
“阿爸。”术赤向赤勒格尔的背影张开小手。
孛儿帖再也忍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