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卡空加,1533年11月10日
巴托罗缪修士站在帐篷前,裹足不前。透过掀起的布帘,他看见他们。
帐篷内,躺在一张用地毯堆成的床铺上,贾伯晔已经醒了,脸也洗过了,头上绑着一条男性的蓝色头巾。他张着大眼,亲吻着那位可爱女友的双手,一位年轻的印第安女孩,被视为对印加人极具影响力的公主。而且还是名女巫师哩!
迟疑了一秒钟,他犹豫着到底该走进去还是转身离开。既然他们都没有察觉他的出现,于是他便什么也不做,任凭自己跌进好奇心的罪恶深渊。
巴托罗缪修士的唇边浮现一抹微笑。女巫师,这个年轻的印第安女孩绝对是名女巫师!接连两个夜晚,他亲眼见她作法,若在西班牙,早将她送上火刑场了。
现在,这对情侣深情地相互亲吻。爱情像道光晕将他们紧紧地系在一起。巴托罗缪修士再度犹豫不决,但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他看见她,轻轻地推开他的亲吻。她将贾伯晔受伤的那只手臂轻放在一旁,微笑地抚摸起他的脸颊。在这一秒钟内,她和全世界正陷入热恋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然而,接下来,等她起身之后,再度变回那位举止端庄的公主,严肃的神情几乎大大超越了她美丽的外表。之后,她看见他。
贾伯晔在捕捉情人眼光的同时,也发现了他。
巴托罗缪修士走上前去,神态自若地和他们打招呼。
“我觉得这里有位拉萨路苏醒了!”他讽刺地说。
他的笑声消失在空中。总之,年轻公主的眼神令他印象深刻。眼也不眨一下,她快速地向他点了点头。
“别怕。”他对她说。
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现在换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她有能力看透他,看到那些他宁愿永远忘了的曲折过去。终于,他以为在她高贵的蓝色眼眸里瞧见了一丝微笑的光芒,然而历时极短,连他都无法确定眼前所见。
公主以奎楚亚方言匆促地向贾伯晔说了几句话。之后,伸出手腕,拉紧肩上的丝质披肩,从容地走出帐篷,让人直以为见到了西班牙皇后。
巴托罗缪继续盯着她,听见身后传来贾伯晔低沉的声音:
“您别误会了,巴托罗缪修士。安娜玛雅很欣赏您,可惜她对所有的西班牙人皆不信任。”
“你别怪她!”
“什么意思?”
“你真该瞧一瞧当时她怎么把我推开……真的,和其他的人一样,我以为你死了,但她却认为你一定还活着。”
每次捉弄贾伯晔总让这位修士获得几许快感,但是贾伯晔无论心灵或肉体显然都尚未真正清醒。当修士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的同时,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
“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是她救了你的命,我可以作证。”
巴托罗缪看了一会儿贾伯晔紧闭的眼睑。
闭着眼睛,贾伯晔笑着问:
“告诉我,巴托罗缪修士,因为她什么也不愿意说。而我,我什么也记不起来——除了很冷以外。”
一想起这唯一的回忆,他全身直打哆嗦。
“……之后,等我恢复了意识,只看到那双眼眸直盯着我。”
“所有的人,除了上帝以外,都以为你死了。尤其是苏拓上尉!”巴托罗缪修士肯定地说。“你已失去知觉,而且听不见呼吸声。苏拓要我替你行临终前的敷油礼。当她走过来时,我正准备开始呢!”
贾伯晔想象当时的景象,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她怎么做吗?”巴托罗缪修士继续说,“直到清晨,她都紧紧地抱着你,好似把你放在一个火盆当中取暖。啊,我应该说您的身材真好,让人想忘都难……”
贾伯晔任凭自己胡乱想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重新张开眼睛,以嘲讽的语气掩饰腼腆的心情:
“您就这样让她做?”
巴托罗缪修士默认。两只并连在一起的奇怪指头思索般地从太阳穴滑到下巴。
“没错。很不寻常,而且不合体统,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当时你的身边乱哄哄的,而且经过了一晚的折腾,这样的做法看似几乎……正常。然而,我的好友贾伯晔,总之还是不要让那些没有看见的人知道。你懂吧?”
贾伯晔没有回应。他感觉全身微微发烫,想起在生死关头时,安娜玛雅全心委身于他。“换句话说,我因为病痛,所以因祸得福……”一想到此,他露出个近似鬼脸的苦笑。
巴托罗缪修士摇一摇头,补充说:
“隔天,当你被安置到这个帐篷内之后,公主用一种从岸边取得的黏土替你覆盖伤口。总之,她强迫你喝下大量由她亲自调制的药汤。”
“就这样?”贾伯晔一脸惊讶。
“就这样。而且真的很多。”
“您觉得呢?”
“之后,你便痊愈了。”
巴托罗缪修士的语气突然令贾伯晔深感不自在。
“当然,”巴托罗缪接着说,“你乱喊乱叫了一会儿,但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觉得,你把自己看成一头野兽。我实在无法理解,因为,真令人纳闷,你竟然说着你那位可爱女友的母语,而不是卡斯提尔语。你知道,我学过,但是只懂得皮毛……”
“应该是痛苦的哀号吧,”贾伯晔说,“这里的印第安人很懂得配制药草,安娜玛雅……我是说公主,深谙个中秘密。这件事全国皆知。”
“或许吧。但是最神奇的是,你知道吗,你头上的那道伤口竟然当场就不再化脓流血了。你自己可以摸摸看,已经结疤了。和你手臂的情形一样。”
巴托罗缪修士的语气带着一丝关切,令贾伯晔浑身颤抖。这样的关切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对话,想起耍阴谋前那种神职人员特有的阴险笑容。
“你到底有何目的?”他问。
“这位可爱的公主让我百思不解,”巴托罗缪严肃地说,“据说她不是具有某些能力,连那些最厉害的印加王子都佩服不已吗?”
贾伯晔坐了起来,一脸不悦,所有友善的表情一扫而空,心中再度升起旧有的疑虑。
“假如您认为我知道那是何种巫术,那么我这就告诉您,您搞错了,巴托罗缪修士。安娜玛雅并非由恶魔伪装的女人!”
“我有这么说吗?”
“希望您没这么想。”
“你错怪我了,朋友。”
巴托罗缪修士看似真的吓了一大跳,连笑声都很率真。他用那只畸形的手搭着贾伯晔的肩膀。
“你的脑袋怎么了,贾伯晔?你以为我会害你的朋友?或者你责怪我,干吗在你心乱如麻时,还故意帮你把事情点破?”
贾伯晔撇了一下嘴角,不理会修士的嘲讽。
“我从未见过任何神职人员竟有办法长期承担他根本不懂的事务!”
“不对!”巴托罗缪突然站起来抗议。“你才错了,而且对我认识不清,贾伯晔。我不是到这个国家来制造痛苦,而是来开创和平!假如办得到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再说吧。”贾伯晔边躺下边冷漠地反驳。
巴托罗缪修士打量了他一会儿。
“耶稣基督可以替我作证。朋友,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正是了解看似无法了解的事情。”
贾伯晔看着他走出帐篷。
他合上双眼,精疲力竭。尽管依旧对后者怀有敌意,但他还记得要不是因为这位热心得让人受不了的怪修士,他或许不可能前去和安娜玛雅道别,更不可能听到那句温柔的“我爱你”,直到目前,这句话仍萦绕在他心头,甚至救了他……
已经来不及把他叫回来了。况且他也困了,嘴角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