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3年11月15日夜晚
库斯科城夜不眠,库斯科城永不夜眠。
帝国生活不可或缺的所有活动在此日夜周转——圣女殿里少女的编织生活;金银匠、雕刻师傅和祭司的生活;整个巴纳卡家族的生活,他们终其一生忙着祭祀先祖,为他们提供祭品,举行庆典仪式,记录先祖所说的话语。先祖的话语来自冥间,继续影响整个世界的运作。
萨克赛华曼神庙的各个方形塔台上,士兵日夜轮流守卫。圆形高塔则随时有人等候准备参拜印加王的遗容。
昨晚,不管在民舍或皇宫,众人窃窃私语,华塔奈的河水带来了一些令人生畏的秘密。
皇宫里,木乃伊们张着眼睛睡觉。
那些木乃伊们知道一些活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小矮人奔到安娜玛雅面前,带领她走过一条条狭窄的小路,路面因蒙蒙细雨而打滑,湿气穿透了她的阿娜蔻。
每有可疑的声音,他便停下脚步,或拖着她躲进墙面上的梯形通口。他带她走过华塔奈河上的一道桥面,进入几条暗无天日的羊肠小径,让她误以为闯进了华卡神庙的层层通道里。
一路上她便不断地想象自己走入了美洲狮子的身体。目前她只知道他们逐渐地往上爬,偶尔,她还可瞥见几道来自萨克赛华曼神庙高塔上方的亮光,表示他们正朝它的头部前进。
终于,在一道陡坡的尽头,她气喘吁吁地发现一块平台,覆满和奥凯帕塔广场一样的沙粒。平台的底端紧邻一座山丘,一道皇宫的墙垣上出现一排整齐的神龛。神龛的正前方灯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城市,连山上的峭壁都点了火把和火盆。
“这是哪里?”她问小矮人。
“公主,这儿是科尔坎帕塔。”
光听这个字便让她心弦悸动。这是库斯城里最广袤的角落之一,位于萨克赛华曼神庙的正上方,此处是曼科·卡帕克的家族——秦马·巴纳卡,纪念印加王朝开朝之父的地方。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小矮人没有答腔。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朝皇宫的墙面走去。神龛里空无一物——或许原本摆设在里头的黄金雕像,早已让那些外国人于初次造访时,搜括一空,当成战利品了。所有画上条形优雅镀金框缘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凿空后的残破小洞。然而,在湿黑的夜晚,这个地方仍不失它原有的气势。倾斜的墙面予人壮丽的印象,完美的石砌轮廓清晰有力。
他们沿着墙面走,再转过墙角。皇宫看似从此处镶进小山里,缺少城里光线的照射,阴暗的部分突然增多。他们挨着墙垣,和黑色的石块融为一体,轻轻滑过每一道门。
到了第三道门,小矮人整个人贴在墙上,他使出浑身解数,于是墙面慢慢地、悄悄地开始转动。
安娜玛雅眼前的谜团倏地撕开来。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站在大广场上下达命令,宣布他自己进驻位于北边、沿河而建的那座皇宫,里面的主会客室够宽敞,足以接待六十位客人;他的两个弟弟巩萨洛和胡安,住在隔壁的皇宫。广场的另一边有座皇宫,墙上装饰了石雕蛇纹,则留给苏拓。
“开始搭帐篷吧。”总督说。
贾伯晔看着他,一脸错愕地指着几幢建筑物。
“我要求每个人提高警觉,不准出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入那几幢房子。我希望能够和那个年轻人和平相处。”
“那个年轻人?”
“曼科,那位印加王。我要他相信我们懂得安分守己。亚勒马格罗、苏拓和我的两个弟弟……他们终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惜没有人了解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留下来,而此刻对我们而言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假如我们胡作非为,或者我任凭他们打家劫舍,那我们必死无疑。明天,我将去探望那位年轻人。我会和他一起商讨攻打北方军队的计划。”
总督的双眼炯炯有神,贾伯晔看得出他的内心既平静又兴奋,这是他在面对困境时的模样。他继续对几位上尉下达了一些命令,贾伯晔看见广场上很快地便冒出了一小丛森林般的帐篷。
“然后呢?”贾伯晔问。
总督揶揄地笑看着他。
“别问我,你不会想听我的答案。”
贾伯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总督伸出干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要他留步。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总督说。
通道够宽,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亦无大碍。但是,走完一条大阶梯之后,就得步步为营了,免得在越来越漆黑,甚至黑得吓人的情况下双脚踩空。
据说杜帕克·印加·游庞吉要人从这座山里面挖了条隧道,直通到当时正在兴建的萨克赛华曼神庙。
小矮人的声音传到了被潮湿雾气堵住呼吸的安娜玛雅耳中,悬在空中的水汽把她的脸都沾湿了。
小路弯成一个弧度,就在不远处,她瞥见有道门帘后泛着一丝幽光。小矮人比安娜玛雅先跨进一步,但随即退到门边,改让她先行进入。
这是间圆形的厅室,不见任何神龛,墙上只有一个简陋的挂钩,插着一支火把。地上空无一物,没有草席也没有地毯。
屋内只有一把简单的凳子,木头的材料毫不起眼,也没有任何雕刻花纹。
双胞兄弟神像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一股寒栗流遍她的全身,逼得她非得闭上眼睛,否则无法站稳。
她把手伸向它,但没有碰它,张着手臂,嘴里念念有词。
等她再度张开眼睛时,小矮人已不知去向,整个房间一片漆黑。
那是个毫不骇人的影子,其中心点的位置闪耀着双胞兄弟神像的金色躯体,仿若一颗夜间的太阳,既安详又永恒。
她觉得墙上好似出现了一些熟悉的影像……看似森林里的动物,也像一些剑拔弩张的武器、一些从投石器上闪电射出的石头,以及几支高举后往下劈的斧头。
之后,如此惴栗不安的景象逐渐消失,她的心跳随之缓和,一份甜美的平静闯进心里,压迫着她,将她推倒在地,不偏不倚地推在这位她在人世旅途中,应该一路追随和保护的人之前。
你来了。
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吗?还是从它口中说出的呢喃低语呢?无所谓——反正她终于听见了,她本以为被它抛弃了。
你比和平更安详,甚至比战争更激烈。你比印加王更古老,穿越沙漠和大洋来到我身边。你所拥有的一切皆来自黑夜。
寂静再度降临,她不再感觉忽冷忽热,忽湿忽干。她处在宇宙的中央点上,快活极了,与各个世界互通声息。
我的话永世不变。你万万不可忘记。
这个声音穿过石块,在空中回荡后轻轻地钻进她耳里,仿若海螺的旋音,音调忽高忽低。但是当它说出那几个她衷心期待却不敢开口承认的字句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呢喃。
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让她振奋且全身舒畅的幸福,阳光便重新照了进来,令人眼花缭乱。
她又喊又叫。
“这一间好吗?”总督指着街上一间墙廓笔直的皇宫问贾伯晔。
“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帐篷。”
皮萨罗浅笑一声。
“孩子,你总是让我猜不透。上帝把你逐出西班牙,而你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金子……”
“我想我要的东西和您一样,法兰西斯科先生。”
“唯有天主和圣母知道我要什么。连我自己都还搞不清楚……”
他们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一条涓细的水流迫使两人分开走。
“您有事要问我,法兰西斯科先生?”
“有事?”
总督似乎陷入沉思。
“喔,没错,孩子,有事……有件重要的事……”
贾伯晔屏气凝神。
“你和那个蓝眼睛的女孩上过床,已经不是秘密了。我不会责怪你,听好,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老人,也会为那些印第安女孩儿着迷……”
贾伯晔心跳加速,突然唇干舌燥。总督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惴惴不安。
“有件事我想不通,那个年轻人似乎很器重她。他到底想怎样,我实在想不通——娶她为妻、封她为妃,或者要她担任专替他举行祭典仪式的女祭司?你很清楚,我不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正如圣经训道篇中所言,事事有定时,总之……”
皮萨罗突然不说话,飞快地看了一眼贾伯晔,贾伯晔忍不住全身打战。
“总之,孩子,我觉得在众多女人当中,你选错人了。”
“我就是爱她,法兰西斯科先生。”
贾伯晔冲口说出这几个字后,立刻后悔不已用了“爱”这个字眼……总督将对这个字作何感想呢?
“是否因为你曾经爱过,所以随口便说出这个字?”
“就是因为我不曾爱过,法兰西斯科先生,所以我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含意。”
“那么这件事是真的啰?”
总督的语气毫无揶揄的意味,反倒带着一丝丝始料未及的哀伤。
“可惜你必须放弃,贾伯晔……或者,总之,千万要小心,别因为她而惹火了那个青年,替我添麻烦。你懂吗?”
贾伯晔没答腔。他感觉总督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膀,紧得令他发疼。
“你懂吗,孩子?”
“我会尽力。”
“最好尽全力。为了帮你忘却这个烦恼……”
贾伯晔冷笑说:
“您替我另寻了个女人?”
“比这个更精彩,孩子!是个任务。”
“哪一种?”
“帮我找到那尊神像,那尊他们特地打造的双胞兄弟神。我真想瞧一瞧。”
贾伯晔希望总督没有察觉他的脸色突然发白。
火把照亮曼科的脸。
他走近安娜玛雅后,默默地望着她。
安娜玛雅实在无法恢复平静。浇不熄的怒火,让她心痛不已。
“你父亲对我说话。”她简单地说。
“很抱歉。”
这句话里包含了无限的真诚和单纯,安娜玛雅感动不已。
“自从发生大战役的那个夜晚以来……在这段日子里它始终保持缄默。我觉得很孤单……”
“你找到它了?”
“它从未离开过我。我应该保护它。有时候,我觉得它对我说话,只为了再次提醒我一些它早已说过的话,我就像一个还在圣女殿听人训诲的小女孩。”
“它向你提起过我吗?”
曼科的声音纯真得感人。他也还是个孩子,亟须他人抚慰。
“我曾告诉过你,它早就说过你是未来的第一个绳结。事情演变至今,完全不足为奇:一切正如你父亲所言,全在宇宙的天道里。你不要害怕,应该勇敢地往前走,就像当年参加瓦拉戚谷比赛时一样,听任你自身和太阳的力量带你前进。”
“我就是忍不住要害怕。”
“你心中的恐惧并不可怕,因为根本不是真的。你父亲从未说过你会胆怯,而我也没有向那些提名你的王子透露。你的父亲也曾经畏惧过吗?还有在他之前的杜帕克·印加·游庞吉帝王呢?或许……”
“还有曼科·卡帕克呢?”
一听这个印加王朝创始者的大名,安娜玛雅立即闭嘴。她知道他对曼科的影响力。
“走吧!”他说。
离开前,她张开双掌祭拜双胞兄弟神。
“我该去找些奇恰酒、玉米、古柯叶来。”
“小矮人总是定时供奉它吃的和喝的。而且你说得对,它需要你。”
他们快速地离开走道。曼科简单地将双手一放,便轻易地转开墙门。他们重新踏入比刚刚离开的那间密室更阴暗的黑夜里。
回到了科尔坎帕塔的广场上后,曼科拉着安娜玛雅的手臂。他一路把她直带到俯视整个城市和河谷的石护栏边。夜几乎全黑了,月光和星光偶尔破云而出,照亮巍峨山顶上的阿普神。
“我的先祖,曼科·卡帕克,带着玛玛·欧克罗到这座宛纳柯瑞山来。他们从原始世界的的的喀喀湖,即维拉科查天神让万物浮出海面的那个地方出发,跋山涉水才来到此地。他知道这个河谷鱼虾丰富、地势深邃、土壤肥沃……”
曼科不再说下去,转身看着安娜玛雅。
“你说得对,或许他也畏惧过,但是这并不重要。造成害怕的原因有多种:旅途疲惫、独自面对前途的不确定感、对自身的怀疑,这个可怕敌人腐蚀人心、让人在与之战斗前便已累垮。传奇里并没有提到曼科·卡帕克到底克服了多少恐惧考验才取得那把黄金砍柴刀达克拉,首次为人类劈开大地。传奇没有提到,但是有件事……”
乌云时而飘散,露出一小截明亮的星河。于是,在短暂的明亮下,天上的月照与地下的光晕合为一体,形成一个唯美的世界。之后寒风吹起,黑夜再度缩压,变得又冷又无情,令人忐忑不安。
“史上记载当时他和玛玛·欧克罗在一起。历史记载在一位女人的帮助下,他建立了属于他的帝国……”
突然间,终于,安娜玛雅听懂了曼科的言下之意。她自责反应迟钝。
“曼科,你很清楚,我过去一直尽可能地陪在你身边,今后我会继续努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再娶一个妻子?不可能的,我没有皇家血统。你希望在床上多加一名妃子?你已经有几十名了,而且我不是您的最终选择。”
“我知道,安娜玛雅,你已经说过了,而我也不想以甜言蜜语欺瞒你。然而,我想你应该不至于会这样说,要不是……”
“要不是?”
安娜玛雅的语气充满挑战的意味。曼科压低音调,带着气音接受她的挑战。
“……要不是你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男人。”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两个人。这个曾经受她保护的年轻人,现在成了唯一的君王。他话语中隐藏的暴怒在她心中激起恐惧。安娜玛雅慢慢地吐着气,试图驱走这份恐惧。
“没错,”她终于说,“我喜欢他们当中的一位。”
“一个外国人?”
“对。”
尽管曼科早就放开了她的手臂,但是,她却感觉仿佛在自己的呼吸里依旧闻得到他沉重的气息。他那如禽兽般的侧脸在黑夜里越显突出,随时准备跳出和扑击。
“你父亲早就对我说过他会来……”
“啊!”
曼科从喉里发出愤怒的喊叫,一只手用力地捶着护栏。
“曼科!”
安娜玛雅气得声音发抖。
“你知道我不会说谎。你想我会为了掩饰这份羞耻的爱情,而大胆地亵渎你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大名吗?”
“不!这一切只是……”
曼科的怒火如暴风雨般说停就停。现在徒留在他心中的是无限感伤和悲痛。
“你父亲要我等待美洲狮的出现。那个人就是那只美洲狮。”
“那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不可能是美洲狮。”
“我和你一样觉得奇怪,但事情就是如此。在我的心里,我想尽办法不做如是想。但是每当我不把它一回事的时候,你父亲的声音便会出现,叮咛我要相信那只美洲狮。”
曼科没有回应。
“曼科,他胸襟开阔,而且善解人意……你见过他,他已经会说我们的语言了,他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不在意黄金……而且我还知道他真心想帮助我们,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曼科默不作声,任凭寂静在湿气凝重的夜晚吸收这一长串叙说贾伯晔优点的证据。安娜玛雅自觉有些愚蠢,于是便闭了嘴。
“那么,现在呢?”曼科问。
“现在?”
“没错,现在你不想与印加王结婚,却宁愿等待一头不知何时何地才会出现的美洲狮……”
“你的火气可不比你的胆小好多少,曼科,或许更糟呢!”
“我常和我的脾气对谈,你知道,感觉就像对着一位熟悉的敌人,我要求他别惹火我。像个小孩般,我以为当上了印加王就会改掉这脾气……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那毫无喜悦的笑声响亮在夜空里。
“他无法拥有你。”他说。
“我知道。”
“你是双胞兄弟神的妻子,卡玛肯柯雅,你无法成为其他人的妻子,不管对方是美洲狮或兀鹰,外国人或印加人……”
“我知道,曼科。我从来就只是接受命运的安排。”
尽管她如此表示,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仍不免沙哑。她母亲的脸,那张往后仰的脸,那张再也无法诉说温柔、像过去一样温暖她心房的脸,剎那间来到了她眼前,勾起她的旧伤痛。但她马上恢复镇定。
“我一直陪在你父亲身边,也从未忘却阿塔瓦尔帕。我曾经从毒蛇手中将你救出,并且透过我的声音宣布你是未来的印加国王……还需要新的证据证明我对你的忠诚吗?”
“我相信你,安娜玛雅,”曼科平静地说,“我从没怀疑过你,我知道你一路走来经历过的辛酸。我很感激你以及所有陪伴我的人。此外,往后我们还需要你……”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曼科的声音和安娜玛雅的相呼应,世界再度回复原有的秩序。他伸出手想重新搂住她的臂膀,就像他曾经做过了千百次一样,但是却停在半空中。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所以不该发生的便不该发生,而且不能发生——这真是残忍,也正是他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