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科,1534年1月
贾伯晔不知道跟在小矮人后面走了多久。
偶尔,他感觉昏昏欲睡,不知是自己在走路,还是脚底下的路在走,他好似滑行在一条带状物上,有只无形的手在前面拉着。
起初,他在心里不断地提出假设。是科尔坎帕塔那座碉堡吗?之后,民房不见了,墙垣少了,连萨克赛华曼神庙的高塔也被丢到脑后。从出发时即被他当做指标的东北方位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手臂往前伸,感觉很特殊,好似浮在星海里。黑夜广袤,浩瀚无垠——吞噬着大地。
他的伤口不再疼痛,悲伤已然麻痹。他一跛一行,心中仔细思考,人类真是奇怪,上午时百般绝望,但是黑夜一到,却又让人感觉希望无穷,内心自由奔放,无忧无虑。
连非离开不可都不再显得那么残忍:明天,晚一点儿……事实就藏在今夜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在总督的暴力威胁里。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走到库斯科的上方之后,他感觉换了个地方。空气较稀薄,树木也不见了,山丘上的石块浑圆,是个沁在水中的夜晚。他是个空间和时间的旅人,他发觉自己能够感受到诸神与他同在。
小矮人始终闭着嘴,不理睬他的提问。或许,小矮人就是他即将前往的奇异世界的首位居民。
他突然离开大马路,贾伯晔也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朝一处遍布岩石的地方走去,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看见一座平台:一座天然的圆形剧场,四周凿满神龛,让他想起神庙和宫廷里的神龛。等他回过身去,小矮人已不知去向。
剧场中央有块岩石,他走上前去,就在抵达前,摔了一跤才将脚步停下。他不知道这个石块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他可以感受到一股全能的力量。
“这石块是由某人的巧手雕刻出来的。但它天生便含有灵性。”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贾伯晔单纯地说。
对方以笑声响应。
“你还没见到我呢。跟我来……”
他回头看,事实上,贾伯晔只看见一个舞动的影子,将他带往一条微倾的坡道,走向丘陵里的一个洞穴。
“安娜玛雅……”
他在洞口迟疑了一会儿,洞前有几级大石阶。
他走下几步石阶之后,停在比夜还深的昏暗里。他伸出手四处摸索,只抓到来自地心的湿冷空气。他嗅到一股燃烧的青草香味,一种似甜非甜的味道,和他相吸相斥。
往前跨出几步的同时,他踉跄一下,重跌在地,痛苦的尖叫声震响整个洞穴。
“安娜玛雅!”
他那混浊的嗓音又响又亮。除了这声呼喊的回音在墙面间来回撞击之外,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安娜玛雅!”
“来……”
这一声耳语近在耳畔,于是他任她指引,心中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猜想黑夜里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是她的微笑和双眼。她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放在一张祭台上——是张石桌。
“我告诉过你我会出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过你一定要相信我……”
安娜玛雅将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滑过他的手臂、肩膀和脖子——摸遍他的伤口,却没有弄痛他。但是,他竟然全身僵直。
“别怕……”
他闭上双眼,任凭她如微风和溪流般,在他的身上游移,去除他的紧张压力。他再度感觉到浓稠的甜美,一种唯有屈服别无他法的热情。他的呼吸渐慢,躯体逐步瓦解。
“那个灰眼珠的男人去找卡达理,告诉他说你需要我。”
“巴托罗缪?”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卡达理和他经常碰面,互相学习对方的知识。”
贾伯晔突然显得不耐烦。
“安娜玛雅,我收到离开的命令。”
“我知道。”
安娜玛雅的语气平静,令贾伯晔深思不解,他试着从她的眼眸中找出答案。
“留在这里对你很不利,你得尽速离开。”
“是曼科的关系吗?”
“我说过曼科不会伤害你。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你的同胞。”
“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危险吗?”
“随时都有危险,”安娜玛雅笑着说,“只有无知的人才不信。”
“或是顶尖聪明的。”
他望着她的笑容。
“或是顶尖聪明的,没错。可惜,你还是得离开。”
贾伯晔倾听寂静的声音,大口吸着充斥在空气中的特殊香味。
“这是哪里?”
“一座内院,一个祭祀的地方。在库斯科近郊有好几百个,依环状线条排列,中心点便是我们的首都。有些储藏了一些金银财宝,你们的人很快便会搜刮到它们;但是另一些非常隐秘,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是举行祭供的地方吗?”
他看得出她有所迟疑,看得出她有所保留。
“举行过一些祭供仪式,没错。”
突然间,仿佛找到了证据,贾伯晔恍然大悟这种他喉咙间所吸进的香味来源。是烤肉的味道,是鲜血的味道……一阵冰凉穿透他的脊梁。
发现他惴惴不安之后,安娜玛雅拉着他。
“走,我们出去吧!”
户外的空气让他舒服多了。走出漆黑的洞穴,满天的星光让他感觉仿若置身白日之下。他们从一座石阶爬上华卡的庙顶。
“时局转坏了。”她说。
“因为时局转坏,所以我应该离开?”
“还是有和平,但,是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和平。”
“你说的是曼科?还是你的族人?”
“我指的是所有的人,贾伯晔。”
“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离开吗?回答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不得已的苛责。安娜玛雅带点儿不安地回答说:
“才不是呢。是因为你必须活着,活着最重要!”
三言两语之后,贾伯晔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感性的温柔,依旧无法抚平从他内心深处如黑潮般涌出的不安情绪。
山丘上,从石缝间冒出一条小溪流,蜿蜒如之字状。山壁间刻着几尊雕像,而且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两颗隆起直竖的石头,圆润如捆绑缆绳的缆桩。
贾伯晔不解地看着安娜玛雅。她微笑以对,然后紧搂着他。
他们躺在同一块岩石上。
贾伯晔不再疼痛了。
“告诉我,”他先说,“告诉我为什么。”
安娜玛雅伸出纤纤细指堵住他的嘴巴。
“你看天空,”她说,“看那些星星,别再问为什么了。”
他跟着她一起神游。
他忘了尚未知道的一切,忘了所有的问题和疑虑,像头美洲狮般跳跃,像兀鹰般飞翔,像闪电般穿越苍穹。此时,她牵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她拉他起来,蜷缩在他怀里。
他感动不已,因为她让他了解她也有弱点,而且,默默无语地表达了对他离去的不舍,或许还有心中的不安。他是如此仁慈、如此单纯。
当她挣脱了他的怀抱之后,定眼望了他许久,他可以从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渴望——看见自己一生的轮转,看见已知和猜测的事情,看见长久以来,她潜藏在心底深处,不曾说出的秘密。
“你看!”最后她说。
明月当空,月光在那两颗圆形的石块上印下一个图案,状似一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淡色眼珠。整个阴影勾勒出的是只猫的外形,既安详又可怕。
美洲狮。
他不再多言。
当第一道曙光升起时,她早已不知去向。
美洲狮的双眼再度变回悬崖顶端的两颗浑圆石子。
贾伯晔并没有走回山脚下的那个洞穴里。
他步上通往库斯科的道路,心里十分清楚,从每一滴血液到每一次的呼吸,他知道这条道路将比想象中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