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颇斯多,1535年12月
黑夜降临,气温凉爽。安娜玛雅将手伸向小矮人生起的火堆。陶土瓮里慢慢地熬着一锅汤。湿润的空气中飘着轻微刺鼻的野洋葱加了西红柿的香味。
安娜玛雅偷偷地看着她的这位好友。当他稍早抵达这个村落的时候,因在雨中连续走了整整两天,她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现在,他的表情依旧扭曲,看似十分痛苦。
在他们的脚下,黄昏里,胡楚颇斯多方院的红色高墙,跻身在整片从高原延伸至笔直山壁上的油绿玉米和马铃薯田里,看起来金光闪烁。平常,安娜玛雅很喜欢这个垂悬在天地之间,既规律又平静的城市。但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亲爱的土地婆潘夏·嬷嬷似乎受到了和小矮人一样的伤害。
黎明时分,一场剧烈的暴风雨将这座帝王城的各个山谷震得天摇地动。
因此,在他们顶上的天空只蒙了层薄雾,铁灰色的涡形云块像囤积在高原尽头和田原四周的灰烬。须臾之间,整座山谷变成了一个吞吐着来自地狱烟雾的小蒸笼。于是,那些像一张张蝴蝶羽翼,盘踞在威尔卡马佑河畔边的玉米和小麦梯田全都被遮住了,之后是陡峭的悬崖,最后连那条通往胡楚颇斯多几近垂直的小路也不见踪影了。
接着,突然间,一波水漾的银色波浪滚过这大块的乌云。每个人都听见伊拉帕的吼声,像极了一阵来自山谷深处,而非如平日来自天上的雷鸣。
农人们窃窃私语。妇女们赶紧将小孩叫回屋内。胡楚颇斯多的官员和祭司群集到高原尽头的高墙下。众人心系同一事:天地马上就要变色了!
安帝的光芒透过薄雾,照拂着田野和胡楚颇斯多的巷道。远方,就在帝王城的山谷后方,安帝的光芒雄踞在东方的万峦群山上。但是那道处在两者之间、无中生有的云墙继续地扩散,带着银色的波光从一方横渡到另一方。
之后,一切的景象消失。云层轻柔地往上升,一块带动一块,且迅速地分散。田野上再度蒙上一层温和的薄雾,夹杂着霏霏细雨,薄雾流连在方院的土墙上。高空一片阴暗,大雨滂沱直下到午后才停。
小矮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抵达的,在山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他满身污泥,疲惫不堪。
此刻,万里无云,唯有小矮人的脸色令人担忧。安娜玛雅抓起一只大陶碗,盛满热腾腾的汤。
“吃吧,”她柔声命令。“吃吧,你又冷又饿,看你浑身发抖。有话等会儿再说吧。”
小矮人机械地伸出孩子般指头的小手接过碗,看了一会儿又红又香的汤。之后,他摇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要,”他说,“我不要吃。我得先告诉你……”
但是,他又不说话,眼神发烫地望着安娜玛雅。她伸出手,以轻柔的指尖抚摸着小矮人的太阳穴。小矮人将碗放在火炉旁的一块石头上,抓着她的手,靠在额头上,仿佛可以从中取得他所欠缺的力气。
“首先,”他喃喃地说,“他们拖着唯一的君王曼科游行整个下城。他们在他的脖子上套着铁链,要他从科里坎查神庙前走过。之后,他被囚在科尔坎帕塔广场上整整三天,颈上和脚踝套着那些外国人的链条……”
小矮人再也说不下去,仿佛从嘴里吐出的每个字只会让他更觉伤痛。他推开安娜玛雅的手,全身缩紧。
“那里……是的,他们把他留在那里,他,我们的唯一的君王。铐着铁链,身上的长衫又脏又破。噢,安娜玛雅,同一件衣服他竟然穿了三天!他,安帝之子,就这一身打扮,站在那些祖先的木乃伊和库斯科的居民前!那些外国人从早到晚在他跟前嘲笑他。”
小矮人再次停嘴。安娜玛雅不敢再盯着他看。她将眼神移到远方的高山上。雪白的山头屹立在漆黑的夜里,她相信自己的全身都感受到了那份冰冷。
“当他们从科尔坎帕塔将他带走时,全库斯科城的居民哀声痛哭,”小矮人接着说,“他们把他带到那个想强奸你的外国恶魔住处。眼看着后者如何折磨他,宫女们吓得惊声尖叫。其中有些人连夜潜逃,其他的则使用外国人的武器割喉或开膛自杀。嫔妃们一致请求他对唯一的君王手下留情。但是那些外国人只是以微笑作答。他们将嫔妃关在一个庭院里,再用铁链将曼科从头到脚铐住,带往那里,当着他的面,将全部妃子的衣服剥光。在唯一君王的面前,那些外国人对她们施暴了整整一个晚上。隔天,其中有几个便死了:心脏被掏出摆在两腿中间。”
小矮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得厉害,非得靠在桌边才保持住了平衡。他不敢看安娜玛雅。此刻的她僵直不动,只要随便一推便足以使她崩溃。
突然间,一声呜咽的哀号,小矮人出拳挥掉汤碗,汤碗摔破后,炉火滋的一声,被弄熄了。
“他们把他埋在一个坑里,任由别人在他的头上撒尿!”小矮人叹息。
“够了!”安娜玛雅说,早已站了起来。
她的脸看似刚从一整块的石灰岩中雕刻出来。
到目前为止,战争对她而言似乎只是遥远的一声巨响,是几千名士兵厮杀的奇怪场面。
现在,她本身就是个战场。
四周火把环伺,双胞兄弟神像的黄金身躯在夜里熠熠生辉。
小庙里,这尊备受外国人觊觎的雕像安置在一块磨亮的大石头上,其上覆盖着一块填满棉絮的毛毯靠垫。在它的脚边,火盆里正烧着几片古柯叶,令人头晕的气味充塞了整个室内。
当安娜玛雅走进去时,两名少女先在地面上撒满坎吐阿的花瓣后,再将祭品供俸在双胞兄弟神像旁。手一挥,安娜玛雅要她们出去。
她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尽管肩上由两根银别针别着一件羊毛长披风,但是她依然抖得厉害,抖得唇齿打战。
她拿起奇恰酒瓮,在彩绘的祭祀木杯里倒满了酒。一语不发,她将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深沉地望着黄金双胞兄弟神像的脸。后者的表情和她的一样不近人情和严肃。
就在她应该向冥世的夫婿敬酒时,她却放下双臂。她没有将奇恰酒倒在地上,也没有敬它。她将酒杯握在胸前,眼帘蒙着一层蓝色的泪光。她微张着嘴,倾诉变成了抱怨。
“噢,我全能的双胞兄弟夫婿,为什么我每天都该向您敬酒?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为什么您听不见我的呼唤,无顾我的痛苦低吟?难道您为了反对我们,所以将我们判处在如此长久的沉默里?难道您为了反对我们,所以让众人在此蒙受羞辱?”
她停了一会儿。整个人摇摇晃晃,或许根本没有知觉了。
她蹙眉缩唇。室内传来一声巨大的沙哑怒吼,火把上的焰火看似差点儿就被吹熄了:
“为什么您要放弃我们?”
安娜玛雅往前走一步,闭着眼睛,伸出双手,将奇恰酒杯倒在那尊黄金神像上,之后呜咽地痛哭。
“噢,冥世的诸神啊,你们在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我们的赞美和抱怨吗?难道你们看不见我们的痛苦吗?噢,冥世的诸神啊:我们无时无处不遵从你们的训诲,连沐浴和睡觉时也都想着你们。我们观测鸟的飞行和云的变化,以便得知你们的心情。为了你们,我们种植最精良的玉米,用最肥美的骆马鲜血祭奉你们,好博取你们的欢心,希望你们能够以我们为荣。为了在此世上和冥间显耀您们的光荣,我们替你们编织了足以媲美和平之日的五彩毛毯。总之,我们以你们的法律和意愿为一切的依归。然而,却只得到你们的沉默作为回报!难道你们惧怕那些指挥外国人的神祇吗?难道你们变得和我们一样懦弱了吗?”
安娜玛雅并没有流泪,但是痛苦和愤怒在肌肉里跳动,简直就要将她撕裂了。再也忍受不住,她晃动那尊站在靠垫上的黄金双胞兄弟神像:
“您在吗?……您听见小矮人说的话没有?您看见您的儿子曼科闭着眼睛任由敌人朝他撒尿了吗?”
这几句话回荡在神庙外,穿梭在冰冷静止的黑夜里。
“噢,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她继续哀求,“在您追随安帝之前,您曾经握过我孩提时的小手,请不要放弃我!请不要弃我于不顾!请不要让我误以为我们如同一群高山里的迷途小孩。难道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战争歼灭,一如被您以平静的手法毁灭吗?请不要让我们的子民独自面对此外国强权。假如我曾失身,我,卡玛肯柯雅,愿意化为灰烬!”
连这样的低语也隐约消失在沉默里。
胡楚颇斯多的居民群聚在小神庙外倾听卡玛肯柯雅的哀号。现在,众人和她一样,浑身发抖,唇齿打战。和她一样,他们等待沉默能够化成另一种东西。
但是,却只听到从依楚茅草屋顶往下滴到地板的规则雨声。
当她准备离开神庙时,黎明已近。
庙里的火把皆已熄灭,但无人敢再前来点燃。
夜依然深沉漆黑,然而,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剎那,安娜玛雅忍不住连眨了几下眼睑,好抵挡那一道强光。
这一切历时极短,恰似一道闪电。
仿佛有道既强且亮的太阳光照射在高原、圣谷和东边的山脉上。万物变得光滑和灰白,像极了一片覆盖着仞久白皙盐层的草原。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全变成了沙漠!大地就像一层龟裂的死皮,没有任何影子,没有植物和树木,也没有生命的踪迹。连一只昆虫都没有。
安娜玛雅感觉双膝无力。她没有看见小矮人伸出虽小但强劲的手腕扶持她。昏倒时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她只看见人将过世时,眼中所见到的,状似人类世界的景象。
于是她看见了他,贾伯晔。
她看见他,皮肤黝黑,衣衫褴褛。他原本站在辽阔的平原尽头,之后来到她跟前,近得让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沙哑的呼吸声,发现他的双颊如一张老牛皮般满是裂痕,双唇更是红肿破裂。她看见他的瞳孔被死亡世界的惨白所吞噬,眉毛上滴着汗水,被阳光晒成一颗颗小小的结晶盐。她看见他的手心和指头沾满血块,像个只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前俯后仰,像个脚下没有影子的人。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灵性。
在已转变成偌大沙漠的世界里,他每走一步便掀起一小阵沙尘,将脚印淹没。之后,突然间,他全身摇晃,不支倒地。
她大叫——同时得知贾伯晔即将死去,以及冥世的诸神终于听见她的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