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真是善解人意。
两头弯弯的,就像一把锐利的镰刀悬挂在山峰的上空,此刻正散发着万丈光芒,为道三和他的将士们照耀着前进之路。
(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月亮了。)
道三骑在马上想。
“哦,道空,”他叫着堀田道空,“你听过我唱经吗?”
“唱经?”
由于是山路,道空吃力地拽着缰绳,一边回头看着佛门出身的主公。
“是,就是吟唱经文的意思。”
或者说是佛教音乐。
道三还在京都妙觉寺本山当学徒时,就学习了声乐,因他的音量宽广和充沛的肺活量,教他的老师曾认真劝说他:
你不如放弃学问当乐师吧。当唱经师怎么样?
唱经是用唐代的音律来诵唱经文,古代中亚的大月氏国盛行的音乐传到中国、又传入日本后,睿山的僧侣们得以传承。相当于西洋音乐的音阶,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以此为基础配上旋律、曲子和拍子。后来的谣曲、净琉璃等大众乐曲都来源于唱经。
“还不曾听过。”
堀田道空答道。的确,自从道三离开妙觉寺还俗后,就再也没唱过。
此刻,道三忽然很想深吸一口山间的空气大声吟唱,或许是为了感谢今晚的月亮,为自己照亮通往最后一战的道路。更单纯的是,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往事。
(如果当初我做了唱经师,也不会这把年纪还要在这山里率领着孤军奔赴战场了吧。)
他不胜唏嘘。
或许,他还想用自己的声量鼓舞全军的斗志。或者说,是为了鼓舞自己。如果不放喉高歌,孤军深夜下山行军,是何等的凄凉。
“那我唱了。”
道三缓缓地大口吸气,似乎要把星光都吸进肺里。然后他开始徐徐吐气。
伴随着歌声。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刚开始是柔和的,就像春天的波浪缓慢涌动,接着旋律如怒涛般突然加快,进而又像地上的虫鸣般声声幽怨。此起彼伏,高亢时响彻夜空,如此反复,充满着节奏感。
(简直是仙乐啊。)
沿着昏暗的山道下山的两千余名将士都忘记了自己的所在,陶醉在道三的歌声中。
对将士们而言,前面的战场充满了绝望,然而道三的歌声却赋予了他们对未来的另一种希冀,那是个神圣的世界。
他们沉醉其中,领悟到死后才能到达极乐彼岸,为了奔赴彼岸,此刻需要加快脚步、敲响战鼓昂首阔步地向敌方进发。
就连堀田道空——跟随道三左右而由衷折服于这个谋略家魅力的人,一路听着道三的歌喉,也不禁热泪盈眶:
“难能可贵啊!”
他喃喃自语重复了好几遍。
道三仍在展喉高歌。
唱着唱着,他感到自己体内涌起了一股热流。
大彻大悟后的喜悦。
比这种喜悦更激荡。道三在为自己人生的终结而歌唱。这首挽歌动摇、震撼着道三的心灵,最终沸腾为昂扬斗志。既是挽歌,也是一首战歌。
道三的“假儿子”义龙,如今已改名为一色左京大夫义龙,此刻正盘踞在稻叶山城指挥着这场军事政变。
派往北部山地的探子快马加鞭回来报告道:
“入道殿下的部队正在下山。”
义龙听后马上下令吹号,全军整装待发。
义龙自己也披盔戴甲上了马。这具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的庞大躯体骑在马上,如果不踩着马蹬,简直就能双脚着地。
家中的下人都背地里叫他为“六尺五寸殿下”。
尤其是武仪郡出身的下人们说话向来刻薄,他们议论道:
“六尺五寸殿下只要骑上马,就变成了六条腿。”
意思是他的腿长得可以从马上着地。当时的马不同于三百多年后从西方进口的品种,身材矮小,类似于驴子。
因此,对于身体发育得异于常人的义龙来说,步行反而比骑马更舒服。然而毕竟是统率全军的大将,步行难免有失体面。
然而,骑出不到三町地,胯下的马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义龙只好时常备好五匹马以供替换,每行走三町路便换乘一匹马。
全军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义龙却仍然按兵不动,他待在稻叶山山脚下的居所中,密切关注着不断南下的道三军队的动静。
(他到底要上哪儿?)
义龙揣测着。道三部队的目标会是哪儿呢?
(该不是要决一死战吧?)
双方人数的差距太大了。道三这么精明的人,决不会蠢到要以卵击石吧!
(一定是想从美浓的中心突围,逃往尾张信长的城里。)
这种可能性最大。
义龙自然已经做好了作战计划,断掉尾张之路,将他们歼灭在木曾川的北边。
他还向尾张方向派出了戒严别动队。这支部队肩负两大任务。一是防止信长万一为了救援道三派兵北上,二是布下天罗地网,不让道三逃出美浓投奔尾张。
别动队的队长由牧村主水助和林半大夫两人担任,他们领兵三千,在稻叶山城的西南方向大浦(现在的羽鸟市)附近用削尖的木头扎成栅栏建成坚固的野战阵地。义龙命令他们死守,“如遇信长来攻,不许出去应战。只需死守阵地,不让信长的一兵一卒闯进美浓。”
半夜,接到了重要情报。
道三的军队似是直奔稻叶山城而来。
“难道真要决斗?”
义龙不禁哑然,同时感到了恐惧。
他马上部署军队,让大军赶到稻叶山城的防卫前线长良川,并布好了数层阵营,而作为统帅的自己,则在位于稻叶山西北边的小山丘“丸山”上搭起了大本营。一切就绪后,月亮已经开始东移。
话说信长。
这天夜里,道三的密使耳次翻过了大桑山,跨过美浓平原,游过了木曾川,好不容易到了尾张清洲城。
虽说是深夜,耳次仅仅用了五六个时辰,就跑完了大桑到这里的十三里路。
信长在对面给耳次赐了座,展开了道三的亲笔信。
这是一封遗书。
也是一封让出美浓的让国状。信长看过后便怪叫一声:
“这条蝮蛇!”
他站了起来。他体会到了蝮蛇的危机、蝮蛇的悲怆,以及蝮蛇的走投无路。想想世上除了父亲再无人理解自己,邻国的岳父却不然,而是不计回报地关怀着自己。这个老人如今走到厄运的尽头,送来密信让出江山,这种好意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这种待遇与情分,自己却未尝从亲属家人中得到哪怕是一分半毫。从来没有。
他想到此,不由仰天长啸。如同慈父般疼爱自己的平手政秀切腹自尽时,信长也曾经如此失态。
此刻,信长的贴身侍卫们都大惊失色:
“殿下疯了!”
信长像一阵疾风冲向后宫。只听见他又发出一声长啸。
众人都不知所措。既像是命令“牵马”,又像是下令“吹号出征”。虽然一般人听上去只是怒喊声而已,家臣们却立即分头去做准备。
信长径直闯进了浓姬的房间,连叫了三声“阿浓”。
浓姬刚刚得知美浓派来了使者,预感到美浓的父亲处境险恶,马上起身梳妆。
听到信长的喊声从走廊上传来,她连忙答道:
“阿浓在此。”
说话间已经跑到房门口打开了门。
信长却不像往常那样招呼道“你在呀”。
他只是沉默着,将道三的遗书扔向浓姬打开的房门中。
“我这就去把蝮蛇领回来。”
他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信长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开始脱衣服,到了大殿时已经是一丝不挂。
小厮们赶紧上前,动作麻利地为信长缠上崭新的棉腰带。套上内衣和披肩后,接着是裤子、帽子和长袖外衣,最后戴上盔甲。
接下来就看信长的行动了。只见他出了大门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而去,只有五六名骑兵跟随在后。
信长的一生中,从未下达过出阵的号令。他的做法一贯是自己单身一骑先行,众人察觉后方才跟上。
到了海东村时,已经聚集了两百名骑兵。从清洲前往海东的街道上,只见追赶信长的队伍高举着火把一闪而过。信长到了镇守海东村的山门前,收了缰绳立马等候来兵。眼看着队伍已经增加到了三五百人。
道三举兵南下。
途经伊佐见和富冈,出了粟野后,在岩崎端掉了敌人的前哨小部队后继续朝南前进。
他打算强渡长良川,直捣稻叶山城。
有几处渡河口。
道三选择了离稻叶山城距离最近的“马场渡口”,命令先锋部队先行。
天还没亮。
探子回报:
“马场渡口的对岸,有大军部署。”
(义龙看出我想从马场渡河了吗?)
道三无可奈何。义龙今年三十岁,尚无作为一军统帅作战的经验。一定是周围人出的主意。
道三派出了大量探子。
他们很快便打探到敌人的阵容、人数和部署等情况。
照此看来,估计这场仗要隔着长良川打了。
道三拿定主意后命令大军停止前进,开始在长良川河畔部署各军。
首先是大本营的位置。
附近有座叫做崇福寺的寺院,西南角沿着河堤有一片松树林。
他决定选在林子中。
道三的将兵们行动迅速。他们很快在帐营前围上了削尖的栅栏,搭起了竹篱笆,又垂下帷幔,安置了护卫队。
道三进了帐营后,将士们立即在四周竖起了九面白旗,正是道三的“二头波纹”大旗。
天逐渐亮了,太阳从薄薄的朝雾中升起。迎来了弘治二年四月二十日这一天。
道三在案几旁坐了下来。
“吹号!”
道三毅然下令道。
朝雾徐徐散去,对岸的风景清晰地浮现眼前。
可以说对方的大军是云霞之势。
只见数不清的大小旗帜林立,后面是义龙坐镇的丸山,插着象征着土岐源氏嫡流的蓝色桔梗旗,在霞光中迎风而舞。
“不赖嘛!”
道三只好苦笑。
他缓缓地转移视线,望向自己的部队。每个将士脸上,都露出绝望的表情。
(难道都要随我下地狱吗?)
道三眼眶不禁一热。为了自己这个三十几年前漂流到美浓的外人,竟然有两千人与自己同生共死,岂能让人不为之动容?
突然,他心头一转。
(信长不知道会怎么样?)
虽然自己拒绝了他的救援,但难保他不会赶过来。
(是不是应该告诉全军援兵会来)。
这样的话,就能让大家心生希望。后有援兵,就能激发斗志,拼死抵抗。
道三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注意到,每个人的表情,都透露着必死之心,没有半点犹豫。
这种时候提起援兵之类的话,反而会让士气瓦解,滋生依赖之心,坏了大事。
又过了一会儿。
从对岸的义龙阵营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冲锋螺号和鼓声,先锋部队开始浩浩荡荡地渡河。
“出动!”
道三挥舞着令旗。
鼓声顿起,道三部署在河堤上的铁炮队开始不断填充火药,向敌军猛烈射击。
义龙军队的先锋竹腰道尘率领的六百人马,冒着弹雨硬是上了岸。
道尘曾是道三的爱将,道三将他封为大垣城主,还把自己名字中的道字赐给了他。
道三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