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中国,仍处晚春时节,但在广西更南面的安南国,却已进入夏季了。安南夏季多雨,经常是大雨瓢泼,数日不停。这一日傍晚,安南北部山区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一支明朝大军。因着暴雨方过,狭长的山路泥泞不堪,本应昂首阔步的兵士们只能埋着头小心迈步,行进得十分艰难。队伍中间,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年轻人正骑在一匹羸弱老马上,沿着山道缓缓前行。
正行军间,一个身着明朝三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骑马赶到年轻人驾前,拱手道:“陈王,再往前七八里就是芹站了。将士们走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今晚咱们就在芹站歇了吧?”
“到芹站了么?”年轻人抬头向前方瞅瞅,随即温颜一笑,操着生硬的汉语道,“下了一整天雨,将士们全身都已被淋湿,也该歇下来换身衣裳了。便依薛少卿之言。”
“是!”文官答应一声,随即调转马头,向队伍前方奔去。
眼见文官离去,年轻人微微一笑,又抬头望了望两旁的山川。此时天色已黑,道路两旁的景色都已被夜色掩盖,但在火光的映衬下,巍峨的山体仍依稀可见;而从陡峭的岩壁可知,路两旁的高山都十分险峻。
“终于回家了!”年轻人自言自语一声,继而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位被称做“陈王”的年轻人名叫陈天平,是原安南陈朝顺宗国王陈顒的嫡孙。这一次,他是在南京接受了大明永乐天子的正式册封,回安南袭承国王之位。
说到这安南国,其间还有老大一段故事。安南位于云、桂二省之南,毗邻南海。秦朝时,始皇帝于此地设置象郡,将安南首次纳入中国版图。汉武帝灭南越国,重取南疆,在此处设交趾郡,从此时起近一千年间,安南一直为中国疆土。五代时,中国大乱,南汉高祖刘龑派兵攻入交趾,赶跑了镇守当地的静海军节度使曲颢,将地据为己有。然南汉暴虐,交趾百姓不堪忍受,纷纷起义反抗。其时,交趾土豪吴权趁势而起,打败南汉军,并称王自立,从此安南脱离中国,至永乐时已有近五百年。
大明开国之初,安南尚是陈氏王族当国。然不久陈朝内乱,王族内争不止,国柄逐渐落到权臣黎季犛手上。其后,黎季犛连杀三代陈王,并尽戮陈氏王族,于建文元年灭陈自立。窃得王位后,黎季犛犹嫌不过瘾,遂改名胡一元,自称舜帝后裔,将安南改名为“大虞国”,自号“大虞皇帝”,并依葫芦画瓢,仿效明朝设五府六部衙门,竟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当起土皇帝来。后来,胡一元将皇位传给儿子黎仓,并改其名为胡汉苍,自己则做了太上皇,仍把持安南国事。
安南虽在五代后独立建国,但仍一直是中国藩属,安南国王历来皆须由中国册封,否则即非正统。胡家父子篡了王位,但明朝册封的仍是陈氏国王,他们这个小朝廷有背法统,根基自然不稳。于是,胡一元遣使奉表到金陵,诡称陈氏宗族已绝,胡汉苍为陈朝明宗国王的外孙,请朝廷封其为安南国王。使者入京时,正值燕藩靖难,当时的建文皇帝被燕军逼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管他安南那点破事儿?于是便撂下不理。
数年后靖难结束,永乐君临天下,遣使赴安南通告新天子登基之事。胡一元抓住机会,让胡汉苍复遣使者到京师朝贺新主,同时再次请封。永乐命礼部讨论此事,礼部认为事关重大,安南情况不明,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还请详加考察。于是永乐命行人杨渤前往安南,调查胡汉苍奏章真伪与安南民意。谁知这杨渤是个纨绔子弟,一到安南,便被胡家父子的金钱美女压弯了腰,竟与胡氏勾结到了一起。回京后,杨渤昧着良心上奏,言胡汉苍所说俱是实情。于是,永乐便命礼部郎中夏止善等人前往赍诏,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王。
本来事情到这便算完了。谁知到了永乐二年七月,一位名叫裴伯耆的安南老臣跑到了南京。裴伯耆自称陈朝旧臣,言胡一元尽戮陈氏王族,篡位自立,且在位多行暴政,安南士民多受其害。他此番前来,是欲效法申包胥哭秦廷,请天子主持公道,为陈氏复国。裴伯耆还带来了胡氏父子在安南僭越称帝、欺骗大明朝廷的消息。
裴伯耆的到来犹如一声惊雷,立刻便在朝堂上引起波澜。就在永乐君臣疑惑之际,老挝宣慰使多刀歹竟送来了安南原陈朝顺宗国王之孙陈天平。原来胡一元屠戮陈氏时,陈天平幸免于难,辗转逃到了老挝境内。老挝国小力弱,惹不起安南胡氏,便把陈天平送到大明,让他自请天子相助。
裴伯耆声泪俱下,陈天平言辞恳切,大明君臣顿犯了难:此二人身份是否属实?其言又究竟是真是假?因着真伪一时难辨,翰林学士解缙便出了个点子,请永乐权将二人妥善安置,待安南使臣前来再行对质。
半年时光过去。永乐三年元旦,四方藩臣遣使进京,朝贺天子,安南自也派使臣前来。大朝仪毕,永乐当着安南使臣的面,突然唤出陈天平。安南使臣见着陈天平,一时惊骇莫名。陈天平仗天子之威,当廷斥责众使臣助纣为虐。使臣们无言以对,唯叩首请饶。至此,安南谜团真相大白。
胡一元篡位窃国,欺骗朝廷;甚至还不守臣节,僭越称帝。如此做派,永乐自然愤怒不已。而就在这前后,占城国王占巴得赖亦遣使入朝,言安南屡侵占城,请朝廷主持公道;广西思明府土司黄广成也上书朝廷,言安南侵占思明府辖下禄州、西平州等地。多重因素汇至一起,永乐终于对胡一元不再容忍。
不过此时大明军事重心在北,兼又要遣使下西洋,朝廷实在不想再在安南妄动刀兵。于是,永乐遂派御史李琦、行人王枢颁诏安南,严斥胡一元不法情事。胡一元见天子斥责,便遣陪臣阮景真入朝谢罪,言愿退还所侵明朝疆土,并迎陈天平回安南为王。
既然胡一元服软,永乐遂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其往日罪责。元旦过后,朝廷下诏,册封陈天平为安南国王,并命广西行营调兵五千,护送陈天平归国。同时,朝廷又封胡一元为世袭顺化郡公,所属州、县皆作其食邑,以为安抚。陈天平得朝廷册封,又有王师护卫,遂不再怕他胡一元,只一门心思归国继位。眼下,自己已进入安南境内,距国都升龙也越来越近,陈天平欣喜之下,自是心舒体畅。
又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大军终于抵达芹站。芹站说是城,其实就是一个小镇而已。抵达后,陈天平和随行的明朝大理寺少卿薛嵓,左、右副将黄中、吕毅等一干文武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便各寻小屋歇息,其他将士则找着块干净地方,一骨碌便躺倒在地。走了一天山路,大家都累坏了,不多时,小镇上空便响起一片鼾声。
“轰!轰……”
就在万籁俱静间,忽然一串炮声震天响起,把明军从睡梦中惊醒。众人慌慌张张地聚到一起,朝两旁高山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连绵山脉上已冒出无数支火把!火光衬映下,万千黑影闪烁其间,竟是有大军埋伏!
“中伏!保护陈王!”薛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声大呼,忙站到陈天平身前,几个亲兵也惊慌失措地抽出了刀。
就在明营一片鸡飞狗跳之际,鼓噪之声震动山谷,伏兵已是呼啸而下。片刻后,左边山上传来一阵呼喊声:“交出陈天平,否则死路一条!”。
“放屁!”黄中大怒,骑上马便对吕毅道:“走!随老子杀出条血路!”
薛嵓急忙大叫:“将军且慢!保护陈王要紧!啊……”
众人一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经意间,本是胡一元派来迎接陈天平的安南陪臣黄晦卿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将一支锋利的匕首横在薛嵓颈间。身旁,另几个安南使臣也一涌而上,把陈天平牢牢挟持住。
“谁都不要动!”黄晦卿用汉语厉声叫道,“我安南本不敢犯大明王师,唯取陈天平一人!但你等若敢妄为,便恕在下无礼!”
“奸贼!”吕毅一声怒骂,当即提刀向前,要救天平与薛嵓出来。
“嗬……嗬……”就在明将与黄晦卿对峙的当口,前方道路上冲来一支骑兵。只见他们飞驰而过,道上明军尚未成阵,根本无法抵挡,只得四下散开。
安南骑兵也不杀明军,只直冲到阵中。就在黄、吕二将惊愕的当口,骑士们已将陈天平及安南使臣提至马上。黄晦卿见大功告成,也将薛嵓向前一推,翻身上马,众人随即调转马头,呼啸而去,只留下一众明朝文武,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场……
片刻后,芹站左侧山岗上,陈天平狼狈不堪地被两个力士拖到一员安南武将跟前。
安南武将对着陈天平仔细端详一阵,放声大笑道:“不错,正是此儿!总算落到老子手里了!”
陈天平惊惧交加,大声骂道:“胡杜!原来是尔这狗贼!昔我陈氏待尔不薄,尔竟这般狼心狗肺!”
“住口!”胡杜狞着脸叫道,“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看本帅将你斩成两段!”
此时陈天平已从惊惶中恢复过来。他放眼四顾,漫山遍野全是胡氏士卒,数千明军已被压制在芹站内动弹不得。天平自知不免,遂咬牙冷笑道:“尔也莫高兴太早!今尔袭扰王师,截杀本王,已犯下滔天大罪!天子得知,必兴大军来伐!尔与黎家父子就等着受死吧!”
“哼!”胡杜怒哼一声道,“王师不王师,自有咱大虞皇帝去操心。反正本帅今日,就要取你的狗头!”说完,胡杜手起刀落,只见寒光一闪,陈天平的大好头颅便滚到了地上。
胡杜擦了擦刀上血迹,将陈天平的头颅提起,递给一名偏将收好,随即又向山下瞅了一眼,遂哈哈大笑道:“大事已了,撤兵,放明人回去喽!”
待安南军离去,黄中忙遣军士上山搜寻。不一会儿,陈天平的尸身便抬到众人跟前。望着已没了脑袋的天平尸身,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过了好一阵,黄中方对薛嵓呐呐道:“薛少卿!陈王已死,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薛嵓满腔悲愤地瞪了黄中一眼,忽然仰面朝天,放声狂笑,其声凄惨无比,黄中等人听得俱是心中发毛。
忽然间,薛嵓的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哑着嗓子道:“事已至此,唯有上疏朝廷,请皇上定夺!”
“那……还请少卿写个奏本……”
“写奏本?”薛嵓惨笑道,“仆奉皇上之命,护送陈王归国,不想被奸人挟持,竟误了陈王性命。我还有何面目回南京?”说完,薛嵓倏地上前,抽出黄中腰间宝剑,横于颈间一划,只见血光飞溅,薛嵓倒地气绝。
“薛大人……”黄中失声一唤,径直愣在当场。过了半晌,他方反应过来。又望着薛嵓怔了半天,他终一声哀叹,垂头丧气地对身边亲兵摆摆手道:“将薛大人与陈王尸身收好,全军北返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