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一个多月前,大清河决堤、粮车被阻于东平的急报送进了京城。高炽接报,惊得几乎昏厥。他知道这二十万石粮对漠北大军,对父皇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几日里,这位监国太子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向山东发旨,命地方官府赶紧堵住缺口。缺口被堵上了,但大水冲毁了官道,一时难以修复,粮队始终出不了东平州城。消息传回,高炽急火攻心之下,顿时旧疾复发,卧床不起。高炽这么一倒,留京辅政的蹇义、黄淮、杨士奇等几个大臣一下子慌了神。如今运粮失期,漠北四十万将士乃至永乐本人危在旦夕,太子又在这关键时刻病倒,万一这两头都出现最坏结果,那大明王朝立刻就会分崩离析!想到这里,几人都不寒而栗,却又无计可施,偏偏还不能表露,只能暗暗着急。
就在众人几近抓狂之际,北京传来一个消息,让大家松了口气。在张辅、夏元吉的努力下,总算又凑了一些粮食,并及时运到漠北大营,四十万将士仗此勉强渡过难关,并平安返回塞内。接得此报,众人不约而同地暗道一声侥幸,旋又赶紧进宫,将这个好消息禀报高炽。高炽本在病榻上哼哼唧唧,听得此信,犹如吃了一服强心剂,精神大振之下,病情也随即好转。没过几日,他又可以神采奕奕地视事理政了。
不过高炽的高兴并未持续太久。御驾返回行在后,永乐立即给南京发来一道敕旨,除严斥高炽运粮延期之过外,还连带着对其监国理政期间的诸般举措颇有微词,不满之情跃然纸上。高炽看罢,顿觉挨了当头一棒,待回过神,他将敕旨再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越看越觉得父皇有老账新账一起算的意思。再细细一想,高炽又觉得无比委屈:运粮失期,是因为大清河突然决堤;至于所谓监国期间处事急躁、不遵成规等种种话语,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多半是二弟朱高煦在父皇面前煽风点火,给自己下的绊子!不过眼下高炽也无以置辩:不管怎么说,运粮是自己的职责,中途出了岔子,这屎盆子只能扣在自己头上。至于举措不当等鬼话,眼下父皇远在北京,自己就是想解释也不可能,只有等御驾回銮再做计较。不过这些都还不是关键,最让高炽心惊肉跳的是,他从上谕中感觉到了父皇或已生废储另立之意。其中“……观尔处事,不及尔二弟多矣……”一句,让高炽一连多日都睡不着觉。
“怎么办……”高炽茶饭不思。本来,丘福等人的死,曾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但这一次变故,又将这位本就根基不稳的监国太子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必须想办法扳回局面,但仅凭他一己之力,却又始终找不到扭转乾坤之法。他需要旁人的提点!
“太子爷,杨大人和解大人到了!”一个尖细的嗓音从门外飘进来,高炽闻言,立时精神一振,当即端正坐姿,大声道:“请他二位进来!”
槅门打开,两个中年文官出现在高炽面前。按永乐北巡前礼部议定之制,太子平日在午门左侧耳房视事,逢大事方御文华殿。今天并无大事,但高炽却特地选了文华殿的东厢房召见臣属。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今天他要召见的是一个十分特殊的臣子——交趾布政司右参议解缙。
解缙于两个月前回京述职。当再看到这位曾经一手将自己推上太子宝座的解大才子时,高炽心中十分愧疚。解缙是因为支持自己才招致高煦报复,本来,自己于情于理都应在他落难时帮他一把。无奈当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爱臣被流言所伤,最后被父皇贬到交趾。一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却被放逐到交趾这种刚刚收复的不毛之地,高炽十分理解解缙内心的痛苦,但却爱莫能助,只能在形式上多加安抚。之前,高炽已见过解缙几次,但都是在午门左面的耳房,以监国的身份召见臣子。今日,他有意将召见地点选在文华殿东厢房。东厢房是东宫讲读之所,解缙还任右春坊大学士时,常在这里为他讲解《四书》,于此地重聚,表达的是高炽仍以师礼待解缙的一番敬意。
不过高炽本是一番好意,可对解缙而言,反更增其伤感。跨入东厢房门槛后,解缙望着四周曾经无比熟悉的陈设,联想到时下自己处境,只觉物是人非,不由一阵唏嘘。不过他很快平复了心情,只和陪自己前来的杨士奇一起上前,跪下叩首道:“臣解缙叩见太子殿下!”
“大绅师傅快快请起!”高炽赶紧从座上起身,走到解缙跟前亲手将他搀起,又示意杨士奇平身,方对解缙温颜道:“师傅是詹事府老人,何须如此客气?”
听高炽这么说,解缙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涌出泪来,赶紧忍住了。这时王三儿已搬了一把黄梨木交椅过来,高炽将他按到椅子上坐了,又让杨士奇在一旁的紫檀木凳子上坐了,自己方回到案后坐下,三人闲叙了会家常,高炽忽然问杨士奇道:“宗豫师傅仍告病吗?”
杨士奇欠身道:“是的,说是偶感风寒,这几日一直在家疗养。”
高炽眉脚微微一跳。自打解缙进京的那一天起,黄淮就一直称病闭门不出。本来,当初京城盛传黄淮构陷解缙,高炽还决然不信。可自那以后黄淮与人相处时却绝口不提解缙,似乎十分忌讳,这反而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尤其是这一次,黄淮不早不晚选在解缙回京期间告病,这更显得其做贼心虚,高炽心中也愈发狐疑。
不过尽管心存疑虑,但理智告诉高炽,即便黄淮果真在解缙倒台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自己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不仅是因为自己证据不足,且无权处置这位只是兼任詹事府之职的内阁阁臣;更重要的是,不管黄淮对解缙如何,但起码他对东宫还是十分忠心的。在高煦步步紧逼的当下,为了一个已然失势的解缙,而摒弃黄淮这样一位对父皇有一定影响的内阁要员,这无疑是十分不合算的。自己当然有义务为解缙洗刷冤屈,但那必须等到自己登基以后,而绝非当下,更不能因此把自己与黄淮的情分搭上!念及于此,高炽只能尴尬一笑,对解缙含糊道:“这两年黄师傅身子不好,你不要见怪!”
解缙蠕动了下嘴角,没有吭声。若说高炽对于黄淮阴他一事还只是私下怀疑的话,自打得知流言内容的第一刻起,作为当事人的他就知道这是黄淮的杰作。解缙一向心高气傲,对于同僚兼好友的暗中陷害,他自然是既气愤又伤心。不过有了几年被谪经历,他再为人处世起来,也显得沉稳老练许多。
解缙明白,自己终永乐一朝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高炽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再起复自己。若现在就在高炽面前坦言当年事件经过,那无疑就是和黄淮彻底撕破了脸,必然会遭到他的疯狂报复。可如今自己远在交趾,而黄淮却身处庙堂,随时可以进出东宫,两人真要在高炽面前斗法,形势对自己明显不利。
而且,解缙本就心思玲珑,他设身处境,也大致能揣摩到高炽的态度和立场。有了这些计较,解缙纵对黄淮有天大恨意,也只能按捺于心,不能有丝毫表露。沉默半晌,解缙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宗豫正是为国呕心沥血,方至于此。待出宫后,臣便与士奇一道去他府上探疾!”
“大绅师傅是真君子!”高炽最怕的就是解缙要与黄淮清算,这样他夹在中间必然左右为难。而今听解缙这么说,高炽心中顿时大安,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忽然,高炽心念一动,遂顺着这个话题又一叹道:“黄师傅其实是为吾所累!自从得知大清河决堤后,他便日夜为漠北之事挂心。直到父皇平安入塞的消息传回,他方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担心吾因此事遭父皇责难,百思无解之下,终至忧郁成疾!”
解缙何等乖觉!高炽刚一把话题引到决堤,解缙就明白,这里明说黄淮之病,其实却是拐着弯向自己打听如何挽回运粮失期一事给东宫带来的不利影响。
解缙身居机要多年,掂量出此事对高炽伤害极大,若不能处置得当,东宫因此失位也不是不可能的。高炽是解缙最后的希望,他当然要竭尽全力助其化险为夷。这几日在京,解缙便一直在琢磨此事,心中也已有了主意。此时见高炽发问,他遂也不犹豫,只不动声色地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宗豫心忧殿下致病。若殿下能平安化解此事,其自然会不治而愈!”
“师傅有何妙法?”高炽见解缙一脸镇定,知其必有应对之策,眼光顿时一亮。一旁的杨士奇也是精神一振。
见高炽和杨士奇都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解缙似乎又找到了当年赞襄国事、指点江山的感觉,心中颇有些兴奋,说话的声调也提高了几拍:“回殿下,《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运粮失期之于殿下固是一块隐疾,但若能转化得宜,那殿下不仅能抵消其之不利影响,还会为天下苍生做一件大好事!”
“哦?”高炽赶紧追问道,“师傅这‘转化得宜’四字当作何解?”
解缙脸上露出特有的诙谐笑容,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高煦听了,将目光投向杨士奇,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