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临时衙署的一间密室内,纪纲看着手中的信,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出各种神情。
信是史复的亲笔,内容仅仅八个字:“依计行事,七月十四”。但就是这八个字,让纪纲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彷徨中。他犹豫了许久,问面前的枚青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枚青的回答十分坚决。见纪纲仍迟迟不能下决定,枚青又催促道:“缇帅不能再犹豫了。万一沈文度落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纪纲心中一颤。这一年多来,沈文度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整日担心受怕。为此,他发疯似的暗中四遣心腹缇骑追捕,但始终未得消息。
沈文度被朝廷抓获之日,也就是他粉身碎骨之时,这一个道理纪纲十分明白。可至少到目前为止,沈文度依然在逃。现在就要他孤注一掷,纪纲仍有些心又不愿。纪纲最希望的,是自己或者汉藩能抢先一步逮到沈文度并将他杀掉,使永乐永远无法查到他指使走私精铁的证据,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性命无虞,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就保住了!想到这里,纪纲心存侥幸地看着枚青道:“要不再多派人找找?如果能找到沈文度,不是更好?”
枚青冷静地看着纪纲,道:“王爷又岂愿行此险招?但现在皇上屡次下旨,逼王爷去青州就藩。一旦离开京城,王爷便再无问鼎之望。到时候别说沈文度落马,就算他一直逍遥法外,一旦陛下大行,咱们仍是在劫难逃。缇帅应该知道,当年太孙在山东遇刺,这笔账东宫可是一直记在咱们头上!待到太子即位,岂能不反攻倒算?”
纪纲的脸一片惨白。永乐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虽仍身体康健,但毕竟已步入老龄,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龙驭上宾。纪纲一直是汉藩与东宫争斗的急先锋,手上又沾满了文官的鲜血。要是不能在永乐驾崩前把汉王扶上皇位,等到太子登基,他对作为亲弟弟的汉王采取何种态度或许还不好说,但对自己这个锦衣酷吏,那铁定是抄家砍头别无二话!从这个角度来说,纪纲比朱高煦更加没有退路。
纪纲又将目光扫向史复的来信,这薄薄一张纸,此刻在他眼中就像一张催命符。而且纪纲心中还生出一阵愤怒:信中八个字含糊其词,而且出自甚少为外人知的史复的手笔,而非汉王亲书,以纪纲之智,一看便知内中大有深意——一旦兵变失败,就算朝廷查出此信,也不能证明汉王参与其间,到时候汉王肯定会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他纪纲独担罪责!
纪纲自忖对汉藩忠心耿耿,但到头来汉王却来这么一手,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心寒。可纪纲也无可奈何——这次兵变不仅是汉王为争取皇位的困兽之斗,更是自己为保全性命所做的最后一搏。此事一旦成功,汉王便登基为帝,到时候即便自己有天大怨气,他也不必在乎。正因为如此,汉王才会在这最后关头耍了这么一个花招,而自己明知如此,还只能尽心竭力地为他赴汤蹈火,赌上身家性命!想通这一层,纪纲心中老大不爽。
可不爽归不爽,现实中的他已被逼到绝路,再无其他选择。沉默半晌,纪纲终于点点头,对枚青道:“好吧!本帅自会尽力。只是南京那边,还请汉王千万不能出错。否则我这里即便得手也是枉然!”
纪纲的反应与史复所料如出一辙,枚青虽与史复不睦,但此时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听得纪纲之言,枚青一拍手道:“这个缇帅尽管放心!”说完,他又一拱手道:“北京朝廷耳目太多,在下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等等!”纪纲拦住枚青,犹豫再三,仍轻轻地问出一句,“大功告成后!殿下将何以待我?”
枚青哈哈一笑道:“缇帅放心,在下临走前王爷特地交代,一旦功成,缇帅便是从龙首勋,除军府掌印之职外,一个国公爷的爵位也是少不了的!”
听到高煦此诺,纪纲心中稍稍好受了些。枚青见他神色,又是一笑,随即推门出屋,飘然而去。
枚青走后,纪纲又在房中呆呆地想了许久,旋走出房门,召来一个番子交待几句,旋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领着几个亲兵骑上快马,扬长而去。
前年永乐从漠北班师后,敕命工部加紧营建北京宫城殿宇。这两年间,北平城内的工匠增长了一倍不止,仅负责修建新紫禁城的就有三四万之多。这么多工匠聚集在一处,治安便成了个大问题。为防工匠滋事,除原先的五城兵马司外,北京锦衣卫也加入到对工匠的管理当中,尤其是皇城内的部分,更是基本上由锦衣卫包办。而纪纲此时所去之处,正是由他负责的皇城工地。
纪纲在北京的临时衙署位于城西南角的城隍庙处。他出门一路向东,绕过顺承门旁的庆寿寺,又行了一阵,便进入丽正门内大街,再往北拐,穿过一片熙熙攘攘的工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巍峨城楼便展现在眼前。这里是元代皇城主门——灵星门旧址,由于现正修建中的皇城城址南移,现在这里已变成了新宫城主门——午门所在。虽然城楼尚在修建中,但仅从规模建制看,便比原先的旧城楼要壮观许多。城楼两旁的宫城城墙尚未开建,纪纲从旁绕过城楼,一直往里走,大约到未来的奉天殿处,便看见一个身着千户服饰的锦衣卫军官,正领着一队缇骑巡视。那千户老远便看见纪纲,忙一路小跑到纪纲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大声道:“卑职贯义,参见缇帅!”
“恩!”纪纲点点头,随即简单地道:“巡查之事交给下头去办,尔跟我走一趟!”
“是!”贯义利落一应,随即一招手,命远处的属下牵了匹马过来,又交待几句,然后赶紧跃身上马。
纪纲折而向西,缓缓穿过热火朝天的工地。一路上,贯义几次试图与纪纲搭讪,但见他面沉如水,一声不吭,贯义顿也不敢多说,只默默紧跟其身后。
出了宫城工地,又穿过一大片堆着各式石料的广场,便看见一大片用简陋木板搭建的棚户。此处位于未来皇城的西安门以南,再往西穿过正在挖掘中的南海,就是永乐居住的旧宫。现在,这里是四万营建皇城的工匠暂居之所。由于这一段皇城城墙尚未开建,为保证旧宫安全,工部临时在营区和南海间修了一长排栅栏,并派兵马把守,将工匠营地与旧宫隔断开来,而这营盘和栅栏的守卫则都由贯义负责。纪纲进入营地溜了一圈,又到栅栏处巡视了一个来回,才在一个角落处停了下来。纪纲下马,将从人悉数摒开,只留下贯义一人。待众人都走远了,纪纲突然一脸郑重地道:“贯义,本帅有一件杀头的买卖,要尔去做!不知尔敢是不敢?”
贯义稍稍一愣,继而抱拳坚声道:“缇帅但有所命,卑职在所不辞!”
“恩!”纪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本帅问尔,现此工营和栅栏处有多少兵马把守?其中归我锦衣卫的占几多?”
“营盘里共有一千三百,其中兵马司巡捕五百,咱们的番子有八百。栅栏守卫共七百,咱们和兵马司各占一半!”
“混进工匠中的番子有多少?”
贯义想了想,又道:“原先只有七八十号。不过前年陛下从漠北回来后,修宫室的工匠增了好多。工部怕出事,便请咱们多派些人安插进去,这两年内又混进去两百多。有咱们在暗中安排,他们大都成了工匠中的大小头目。”
“那这些混进去的细作中,咱们自己人有多少?”
纪纲特意强调“自己人”,贯义一听便知,他问的是缇骑中的纪纲嫡系。贯义想了想,道:“大约六七十号吧,不是太多!不过这批自己人大都占据要职,最多的手下领着上千号工匠,其他番子也都听他们吩咐!”
“做得好!”纪纲夸奖一句,随即面色一寒,幽幽道,“从今日开始,尔可逐渐克扣工匠口粮。其次,命番子们在监工时,对那帮子工匠严苛些,该抽鞭子的就抽、该打板子的就打,把他们的火气慢慢撩起来!”
贯义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纪纲,哆哆嗦嗦地道:“缇帅,您这是要……”
纪纲一脸阴沉地道:“闹上一个多月,到七月十四晚二更时,本帅会命人在宫城工地里头举火,尔看见火光,便以救火为名,将栅栏和营盘里的缇骑全部调往宫城,只让兵马司的巡捕留守。同时,尔可将安插在工匠中的嫡系细作们联络起来,待尔率军离开后,由他们鼓动工匠杀散兵马司的巡捕,越过栅栏,攻向旧宫,届时本帅自会派人打开旧宫东华门,让他们杀进宫内。”
“啊!”贯义面如土色,一时木在当场。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颤抖着嗓音道:“缇帅,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要掉脑袋!”纪纲点点头,又道,“所以问尔有没有这个胆子?”
贯义陷入沉默。他垂着脑袋,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一脸坚定地道:“卑职是缇帅从死牢里救出来的!这条命早就给了缇帅!既然缇帅有命,卑职岂能推辞?”
“好!本帅没看错人!”见贯义答应,纪纲的心顿时落地,他亲切地道,“风险虽大,收获亦是不小,只要做成,少说能赚一个伯爵!”
“伯爵!”贯义的眼睁得老大。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连将军都算不上,而纪纲一开口就许给他一个贵族的身份!贯义精神一振,道:“卑职为缇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服贯义后,纪纲直接回到衙署。进入大门,便见自己的另一个心腹百户刘德迎了上来。纪纲使了个眼色,将他带入签押房,将门关好,压低声音道:“下个月十四日晚,尔领几个精干之人潜入宫城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