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风水总是轮流转的,此消彼长是事物运行的基本规律。朱全忠看着李存勖的快速崛起,只能望洋兴叹。世间的悲哀莫过于看着奄奄一息的敌人竟然后继有人,重又焕发出了无限的生机。世间更大的悲哀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鼎盛走向衰败,而且后继无人。
朱全忠做了皇帝后,职位高起来,健康却跌下去了。这一点,看来古今同理。很多人钱挣得多了,官当得大了,身体却不行了。吃也吃不下了,干也干不动了。山珍海味不敢碰,专挑粗粮蔬菜和豆腐渣吃。粗活累活下海登山都没力了,只能躺在椅子上或者床上喘气。
到了公元910~912这几年,朱全忠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甚至多次报出病危的利空消息。有几次是在御驾亲征途中病倒,不得不匆匆赶回京城养病,作战计划也因此半途而废,整个朱梁的气势一落千丈。在一次病危之际,朱全忠感到末日临近,对左右心腹大臣满怀伤感地说道:“我南征北战、攻城略地,经营天下三十年,没想到河东李克用留下的祸患如此顽强,不仅没有覆灭,反倒愈演愈烈。据我观察,李存勖这小子志向远大,不可等闲视之。老天爷不给我机会了,让我早死。我死之后,我这些儿子们都不是李存勖的对手。我死不瞑目、心有未甘,恐怕死后都尸骨难以安葬地下啊!”朱全忠说到激动之处,老泪纵横,哽咽难禁,一下子血压上撞,昏死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抢救半天,朱全忠这才缓过气来。所谓英雄迟暮,壮志未酬,此一幕也的确悲凉。从这个角度上说,李克用死的时候要比朱全忠踏实多了。所以说,事物放在更长的历史时空中,何谓成王败寇?何谓荣辱沉浮?朱全忠与李克用争霸一生,互为仇敌,“南有朱全忠,北有李克用”威震四海,几十年间名满天下,冠绝群伦。最后是朱全忠胜过了李克用呢?还是李克用胜过了朱全忠呢?到底谁有胜利者的骄傲感受?恐怕都没有。
能让朱全忠产生慨叹与恐惧的人,三十年中只有李存勖一人。
李存勖有足够的资格令人生畏。
李存勖有足够的资质做到这种资格。
更重要的是,李存勖有的是时间。
“宁欺七十公,不欺少年穷”说的就是少年人有将来。
内政、外交、军事、权争无不展示出李存勖战略性的才华。
前面讲到,李存勖是在河东李克用暴死、地盘日蹙的情况下,临危受命,继承了河东之主的位子。当时的河东风雨飘摇、人心纷乱,没有资历与战功的李存勖继承王位,经历了一番凶险。坐上王位之后的李存勖虽然内心仍不踏实,可是他的脑袋和双手可没闲着。
李克用临死之际,念念不忘被围困在泽潞前线的李嗣昭,嘱咐李存勖一定要想办法去救援李嗣昭。李克用担心李嗣昭的安危是有原因的。其一是李嗣昭被围困时间很长,已经弹尽粮绝,梁军还在日夜强攻,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再一个原因是李克用怀疑负责救援的主将周德威不真心卖力气,会有意陷李嗣昭于绝境。那这位周德威是何许人也?
周德威,字镇远,小名阳五,朔州马邑人,生得高个头、黑面皮,不苟言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早年周德威在李克用帐下作骑督,骁勇善战,胆量气度谋略都有过人之处。周德威长时间在云中戍守,很熟悉边境战事,可以通过观察烟尘特征判断来敌强弱。周德威曾多年与李嗣昭搭档。每次出兵李嗣昭为主帅,周德威为副帅。据《资治通鉴》记载,两人并辔出征的战役大小不下十多次,可以说是老战友。可是老战友会培育生死与共的感情,也会产生争风吃醋的裂痕。在李克用死之前的一两年,外界就有流言,说周德威与李嗣昭不和睦。这次泽潞会战,李嗣昭战事不利,也是由于周德威不尽心尽力配合,而且周德威手握重兵在外,其拥戴意向值得怀疑。流言流言,流动的言论,来无影去无踪,可以成真,也可以变假,甚至可以将原本真的变成假的,也可以将原本假的变成真的,其影响力向来是巨大的。都传到李克用耳朵里去的流言,其杀伤力能小得了吗?
李存勖没有忽视这个流言。但是,李存勖对待这个流言的态度的确高明。在安抚住李克宁之后,李存勖并不安全,因为李存勖没有自己的近卫部队。这时候,李存勖想到了周德威。他将周德威从前线调回太原。
周德威也听到了流言,周德威也在推测判断形势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周德威有他的难处,他深知手握重兵的大将,特别是在外的大将经常成为朝堂怀疑的对象。周德威接到回师晋阳的命令后,率领部队日夜兼程。到达晋阳城外后,周德威下令部队驻扎,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听从任何人的调遣。周德威留下部队,单人独骑徐徐入城,来到王府门口,滚鞍下马,快步走入李克用灵堂,趴在李克用棺椁之上放声痛哭。
周德威用自己的行动暂时消除了人们的怀疑。
李存勖扶起周德威,哽咽着说:“现在国家危难,外界纷传老将军三心二意,我一直不信,今天相见,果然赤心一片,今后内外大事还要仰赖老将军。”周德威黝黑的老脸上涕泪纵横,单膝跪地向李存勖行礼。
李存勖调来周德威,这一安排可以说是“一石三鸟”,既对眼皮底下李克宁等手握重兵的军头实行了一定防范,也加强了李存勖的个人保卫力量,还测试了周德威的忠诚。此时的周德威和李克宁对于李存勖来讲,未必见得谁更受信任。李存勖这是在用制衡矛盾的策略,在周德威与李克宁等人之间实行互相钳制与制约。这时候的周德威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外界已经传言他对李嗣昭见死不救,不是他不救,实在是梁军很强大。这时候,新任晋王调他回师,正好给了周德威一个台阶下。同时,这也是晋王对周德威的莫大信任,周德威自然感激。在权衡营救李嗣昭与保全王位这两件事上,李存勖显然是优先选择了保全王位。否则,不会从十万火急的前线将大将周德威调回来。
李存勖渡过继位的最初险境之后,亲自率军救援泽潞,以周德威为先锋官。这一点更显示了李存勖的高明。他亲自率军救援,表达了对李克用遗言的重视,对李嗣昭手足情感的重视。以周德威为先锋官,是对周德威的激励。
出师前,李存勖用激将法激励周德威:“别人纷纷说你坏话,你可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急于表达忠心的周德威奋勇杀敌,大破梁军,晋军入城,解救了李嗣昭。被围困几个月的李嗣昭,与外界音信断绝,此时才听到李克用的死讯、听到李存勖继位、听到周德威去而复返,那此时李嗣昭作何感想?百感交集,只有放声痛哭,因为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也已经不能再干别的了。
李嗣昭战功显赫,掌握着重兵部队,也是继承李克用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尽管他不是李克用的亲儿子。可现在,时过境迁,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所谓定分止争,就是名分已定,就不适宜再挑起事端与纷争。因此,李嗣昭只有痛哭,关于哭的内容,据史书上记载李嗣昭是在哭李克用。这一点,现场的那些人和后来的人都愿意相信。因为这话最美丽,对任何人伤害都是最小的。
对于立了解围之功的周德威,李存勖立即给予了封赏,提拔他做了振武节度使。振武节度使这个职位原由李克宁兼任。现在李存勖通过合理的方式将这部分权力从李克宁手上分离出来,赐予了周德威。既削弱了李克宁,又笼络了周德威。由此可见李存勖玩政治权术的手段一点也不嫩。
李存勖在继位之初,为了巩固地位,站稳脚跟,使出了怀柔与血腥多种手段。尤其是血腥手段,一点也不显得稚嫩。李存勖下的第一个血手,就是李克宁。
李克宁被李存勖以退为进的计策稳住之后,其实并没有再兴造次之意。可是悲剧往往是身不由己发生的。李克宁没有恶意,并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没有恶意。李克宁没有野心,并不代表他身边的人没有野心。李克宁的老婆和一群部将总是不甘心,更不甘心李克宁作为叔叔向侄子李存勖点头哈腰。他们天天在李克宁耳边吹风,撺掇李克宁摆老资格,向李存勖要枪要钱要地盘。对这些,李存勖在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之后,全部答应了李克宁的要求。
可是李克宁身边的这群人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认为李存勖迟早要对李克宁下手,李克宁本应继承李克用的基业。矛盾发展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帮家伙打算暗杀李存勖,除掉这个障碍。不料,暗杀李存勖的消息败露,李存勖果决出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李存璋带人暗杀了李克宁。这场叔侄权力斗争才算结束,李存勖通过血腥镇压的方式显示了他的权威。从此之后,河东内部再无人敢对李存勖横鼻子竖眼了。
李存勖暗杀李克宁的政治权力斗争是中国封建历史上典型的悲剧模式。这是制度缺失下集权专制环境的必然,残酷残忍残暴的必然。如同狮群在更换狮王时,新狮王无论如何都要将老狮王杀死,并将老狮王的幼狮们杀死。权力的更替必须通过杀戮,他们找不到好办法。客观上说李克宁并没有恶意,而且几十年来追随李克用兢兢业业,并受李克用托孤之重,带头接受了新君李存勖的领导。李克宁算得上德才兼备。可是李克宁毕竟不是一个人,他周围集结了一个旧的权力集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李存勖照样不是一个人,他代表了一个新崛起的权力集团。新旧权力集团的利益之争就不可避免了。不过以这种叔侄火拼的方式完成权力的交接,似乎真的太残酷了。
李存勖在泽潞初战告捷之后,没有头脑发热。他明白,此时的粱国处于鼎盛时期,可谓兵多将广、牙尖爪利,放眼天下,无人可与争锋。再看看河东地盘,这些年越打越小。老爷子李克用几次重大决策失误导致河东实力受损,外强中干,雄风不再。梁晋比起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河东明显处于弱势。因此,李存勖清醒地判断了时局,做出了“内强实力,外联临藩”的战略决策。李存勖很清楚一个道理,他还年轻,有时间,可以与朱全忠比拼时日,看谁耗得久。
李存勖掂量掂量左邻右舍,看看谁既可以维持联盟,又不至于带来强大的威胁。李存勖将橄榄枝伸向了东边的赵王王镕。王镕与李存勖年龄差不多,继位时都很年轻,都有干事业的热情。可是王镕已经做了N多年的成德藩镇之主,是所谓的少年有成的成功人士。可是过早坐上节度使帅位的王镕历经磨难,几乎一天好日子也没享受过。由于一颗不安分的心,使得王镕总想“干大事”。可是事情真的很难干,争霸天下的伟业一次次在王镕面前化为泡影。不仅如此,由于外向型的争霸策略,成德与四邻为敌,日子越来越难过。经受了几番挫折之后,小伙子王镕斗志下降了,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开始采取保守策略,蜷缩在镇州府中不再打打杀杀。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王镕不想干事业攻击别人了,王镕累了,他想休息休息,享受一下本就如白驹过隙一样短暂的人生,可敌人偏偏找上门来。
以前山水相隔,成德与宣武很少短兵相接。
现在朱全忠做大了,版图挤压到了王镕眼皮底下。
可是这时候,王镕的邻居刘仁恭出事了。
开平四年(公元910年)正月,那个曾一度称霸幽州卢龙一带的枭雄刘仁恭黯然谢幕。刘仁恭谢幕的方式是退休。这比其他诸侯因为病死、战死、被暗杀、被篡杀的结局要体面多了。当然,刘仁恭内心是不甘于主动退休的,他也是被迫的。
因为,刘仁恭养了一个“很能干”的儿子,刘守光。
刘仁恭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做刘守文,老二叫做刘守光,最小的叫做刘守奇。刘守文勇猛善战,早年追随刘仁恭南征北战,打下了沧州德州等地盘。刘仁恭势力从幽州向南扩大到了现在的山东德州一带,与河北的魏博和宣武四镇的地盘接壤。刘守光也不简单,狡诈果敢,曾经在渝关之战中,通过假意议和的计谋欺骗契丹军,俘虏了契丹王耶律阿保机的大舅哥述律阿钵。
刘仁恭早年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劲头,随着地盘势力的扩大,刘仁恭逐步变得骄傲自大起来,好大喜功,生活奢靡无度。在幽州城附近的大安山上修建一座豪华宫殿,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遴选境内美女无数,在宫殿中服侍刘仁恭玩乐,还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名道士,天天炼丹熬药,估计大部分是补药和春药,把刘仁恭给弄的晕晕乎乎,欲仙欲死。刘仁恭夜夜笙歌,天天卡拉OK,其派头可以与皇宫里的皇帝媲美。刘仁恭不仅会享受,还极其贪财。这家伙将辖区内的金银铜钱都收缴来,埋到大安山山顶,每晚上睡觉前要看一看埋钱的山头儿才能安然入眠。老百姓没有了钱,货物流通就没有了媒介,生活秩序大乱套。刘仁恭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妙招”,下令让人们使用硬泥土做成的钱。“泥钱儿”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刘守文在外镇守沧州,刘守光和刘守奇在幽州伴随在刘仁恭左右。
刘守光此时羽翼尚未丰满,还没有独立的势力,也没有自己的地盘。无非是在刘仁恭帐下听召唤差遣。但是刘守光有个毛病,他裤裆里的“小头”很活跃,时常犯事。
公元907年春天,刘守光干了一件大事。
刘仁恭有个爱妾,此女姓罗。或许是因为刘仁恭年纪大了,罗氏耐不得刘仁恭的无能,更受不得刘守光的勾引,眉来眼去之后,罗氏和刘守光通奸睡到了一起。此事很快被刘仁恭发现。刘仁恭破口大骂刘守光,拿起棍子狠狠地抽了刘守光十几棍。盛怒之下,刘仁恭气急败坏,口口声声要与刘守光断绝父子关系。
在刘仁恭、刘守光父子俩争风吃醋的那些日子里,宣武大将李思安率兵来扫荡幽燕。李思安向来以闪电战闻名于世,很快就破关拔寨打到了幽州城下。这时候,刘仁恭还在大安山上的宫殿式度假村中享乐。幽州城内空虚,守城将校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军事守备力量也很薄弱。眼看着幽州城在梁军轮番攻打之下摇摇欲坠。
正在危急时刻,刘守光带领一支人马从外地回来,闯入幽州城内之后,指挥抵抗李思安的战斗。李思安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幽州援兵打败。李思安来袭击幽州本就不是战略性的征伐,不过是游击战术的剽掠,对于幽州城内的虚实并不清楚。见无利可图,李思安退兵而去。
李思安走后,刘守光乘机自称卢龙节度使。
这些日子刘守光正在受刘仁恭的窝囊气,心里很不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将他老爹推翻。刘守光敢于做出这样大胆且冒风险的决定,并非为了争抢一个女人而荷尔蒙过量。刘仁恭这样荒废政务昏天黑地地折腾,一定激起了军民的愤怒和抵触情绪。刘守光利用了这一形势,可以说借着幽州保卫战的机会顺势而为,将刘仁恭掀翻。
刘守光派部将李小喜、元行钦等人攻打大安山。刘仁恭对于李思安的袭击和刘守光的反叛都没有料到,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刘守光很轻松地就将刘仁恭拿下,关进了小黑屋。然后,刘守光大开杀戒,将平时不顺眼不顺心不顺气不顺手的人全部砍了头。刘仁恭的小儿子刘守奇只身脱逃,向北投奔了契丹。
刘守光做了卢龙节度使之后,第一个心腹大患就是哥哥刘守文。刘守文听说刘守光造反推翻刘仁恭的消息后,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地痛骂刘守光禽兽不如。两兄弟打了起来。这俩人可以说本事差不多,打了两年多,互有胜负。
公元909年,也就是朱全忠做皇帝的第三年,刘守文通过重金做交换,邀请契丹和吐谷浑发兵协助他攻打刘守光。这一下,刘守光抵抗不住了,被刘守文打败,卢龙兵大乱,濒临崩溃。
就在战场形势胜负已定的时候,刘守文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居然单枪匹马来到两军阵前,哭鼻子抹眼泪地说:“各位头领千万别伤我弟弟性命,放他一条生路。”契丹、吐谷浑派来的部落首领摸不清头脑,疑惑地看着刘守文。
正在刘守文哭哭啼啼表情达意的时机,刘守光手下大将元行钦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催马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臂将刘守文掳掠,夹在腋下回归本阵。眨眼的功夫,战场形势发生了根本性逆转,沧州联军一败涂地。
刘守光乘胜追击,一口气打到沧州,将沧州城攻破。至此,刘守光将刘仁恭的地盘全面接收,据为己有。
刘守光占据幽燕沧德之后,骄纵不可一世。这小子野心比他爹刘仁恭还大,志气更狂,气焰更盛,治理方式也更加残酷。刘守光滥施刑罚,酷刑手段匪夷所思,令人发指。每次处罚人的时候,刘守光先将所谓的囚犯关进铁笼子,再在笼子外点火,将人活活烤死。有时候,用特制的铁刷子刷囚犯的脸,一层皮一块肉地折磨犯人。
刘守光想全面掌握卢龙大权,势必要清除比他辈份高的刘守文与刘仁恭。别看刘守文在两军阵前不忍心伤害弟弟刘守光,但刘守光对哥哥刘守文可没有心慈手软,先是照样将其关进小黑屋,锁上枷锁,又用荆棘藤条绑了个结结实实。刘守文骨肉被棘刺扎得伤口累累,刺痛难熬。没过多久,刘守光在百般折磨了刘守文之后,派人将刘守文暗杀。然后,刘守光为了灭口,又杀了暗杀刘守文的杀手。
至于刘仁恭,反倒成了刘守光棘手的刺猬。刘守光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害老子,又不能让刘仁恭重新掌握政权,还不能拖延日久不闻不问。绞尽脑汁之后,刘守光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主意——让他爹退休。
公元910年,刘守光向朱全忠打报告,请朱全忠加封他为燕王,并同意刘仁恭退居二线。
刘守光为什么要请示朱全忠呢?这小子有两个心思,既是向朱全忠抛媚眼表达友好,更是为了得到天下最有权势的朱梁政权的认可。用现在国际关系的话说,叫做首先得到具有影响力的大国承认。这是确立国际关系角色、参与天下争霸的第一步。
为了稳住刘守光,集中精力对付河北王镕,朱全忠借此做了顺水人情,同意了刘守光的请示,不仅承认刘守光的卢龙节度使职位,还加封其为燕王。于是,叱咤风云的刘仁恭“光荣退休”。
对于刘仁恭退休的不良后果,从历史长河的角度评价,可能不应该被低估。因为,刘仁恭的存在,对于刚刚处于整合起步阶段的契丹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刘仁恭非常善于对付契丹骑兵的运动战术,曾几度击败契丹强旅。声名显赫的耶律阿保机也曾吃过刘仁恭的亏。因此,如果刘仁恭在幽州多主政几年,当然前提是他自己不能糟蹋自己,或许对于阻遏契丹的崛起甚至南侵都会构成强大的屏障。退一步假想,即便刘仁恭在历史长河中是短暂的,但是他至少证明了一点,契丹并非强大到无法战胜,只要采取针对性军事策略,汉人完全可以取得胜利,契丹至少不会成为五代后期乃至有宋几百年里无法逾越的噩梦。
刘仁恭退出了历史舞台,刘仁恭的战术也随之销声匿迹。
在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死后,朱全忠直接吞并了魏博的地盘,并想借机将魏博的治所搬迁到镇州或定州。镇州不是王镕的地盘吗?当然是。朱全忠这个心思明摆着是将王镕消灭,将朱梁的疆域直接扩大到镇、定。
出师无名不太好办。
找个名头还是很好办的。
在内部决策会议上,朱全忠提出动议,认为赵王王镕私通李存勖,与梁国离心离德,必须出兵讨伐。既然朱全忠这么说了,等于是金口玉言,无人再做异议,况且此时大梁帝国正值鼎盛时期,开疆拓土也是伟大的事业。文臣献计,武将出力,都想建功立业,捞取荣华富贵。
决定兴师讨伐成德之后,老谋深算的朱全忠对外不断释放烟幕弹。
在朱全忠出征之前,刘守光正在侵犯赵国的涞水地界,威逼定州。朱全忠派出杜廷隐、丁延徽率领三千魏博军兵出兵河北深州,声称是协助王镕抵御刘守光的燕军。同时,梁军又另外释放出干扰信息说是派出小股部队寻觅和征集粮草。
镇守深州的是赵国大将石公立。石公立向王镕报告说,梁军兵临城下,要求坚守城池,对梁军加强戒备。王镕这些年的确失去了往日的飞扬跋扈,未老先衰,完全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王镕近几年一直与朱梁交好,不仅结为儿女亲家,还向朱梁年年进贡,奉送大量钱财粮食。王镕感到自己的外交政策很成功,朱全忠一直没有骚扰他。这使得王镕曾一度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真应该向罗绍威学习,真心诚意对待朱全忠,以博取朱全忠的庇护。
对于这次朱梁军队进境的行为,王镕信以为真,认为是朱全忠支援赵国抵御燕军。王镕不仅没有采纳石公立的意见,而且担心石公立好战惹事,干脆将石公立换防调到外地去了。石公立离开深州城时,手扶马鞍桥,回望城门,潸然泪下,嗓音哽咽着说:“朱全忠颠覆李唐社稷,取而代之,其狼子野心即使小孩子也知晓。可是我们赵王竟然自以为与朱梁有婚姻关系,像对待令人尊敬的长者一样对待朱全忠。这分明是开门揖盗啊。可惜啊可叹,深州城马上就要沦陷于朱梁贼人之手啦!”说罢,石公立悲愤而去。
说来也巧,似乎无懈可击的计谋也有泄露的可能。
有一个不知名的梁国人,在梁国犯了案子,逃脱之后投奔到了赵国,向王镕揭露了朱全忠的诡计。这时候,王镕才恍然大悟,吓出了好几身冷汗。
明白真相后的王镕比蒙在鼓里的王镕更痛苦,他不敢首先揭穿真相,更不敢与朱梁为敌。只好采取委曲求全的“委婉”策略。王镕派出使者到洛阳拜见朱全忠,报告说:“燕军已经撤兵,赵国和燕国已经和好如初,河北一带的老百姓看到魏博军兵到来后,吓得四散奔逃,还是请皇上下令撤回杜廷隐的军队吧。”王镕这一招叫做软绵绵的釜底抽薪。我将和燕国的战争借口消除,你朱全忠是不是该撤军啦?
朱全忠毕竟老辣,也向王镕还击了一记太极拳。朱全忠派人到赵国境内做宣传工作,让大家放心安心别担心。
就在王镕与朱全忠展开外交战的时候,杜廷隐已经占据深州城。梁军不仅没有让赵国人安心,而是大开杀戒,将深州守军全歼。事已至此,王镕才丢掉了对朱全忠的幻想,命令石公立回来攻打深州。攻打一番之后,石公立难以攻克深州。无奈之下,王镕向左右邻居刘守光和李存勖求援。
李存勖和刘守光是什么态度呢?
两人态度差异很大。
态度决定命运。
态度或许真的能决定命运。
李存勖和刘守光在是否救王镕这件事上的态度分野,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两人后期霸业的兴衰命运。
王镕求救的使者火烧火燎地赶到幽州,向燕王刘守光提出请求,请燕军支援赵军抵御梁军。此时,刘守光正在打猎。燕王帐下值班幕僚孙鹤接到赵国使者的文书后,不敢怠慢,气喘吁吁地赶到狩猎现场,拉住刘守光的坐骑丝缰,将赵国使者来意向刘守光报告,并向刘守光提出建议:“赵国向我们求救,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啊!”
刘守光不明所以,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道:“何以见得?”
“我们一直以来担心赵国与朱梁关系密切,对我们是近在咫尺的威胁。朱全忠野心太大,并吞河朔三镇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对我们虎视眈眈由来已久。现在好了,赵梁反目为敌,如果大王与赵国联手,一起对付朱全忠,既可以抵御住朱梁的威胁,又可以趁机收服王镕,可谓一举两得。大王如果不及早答应王镕出兵相救,恐怕河东李存勖要捷足先登了。”孙鹤沉着而冷静地阐述着自己的主张。
不过,刘守光自有他的一套看法:“王镕这家伙反复无常,现在他与朱全忠打起来,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去捡个大便宜。”
这就是刘守光的见识。他只知道坐收渔利这个成语,却不明白这个成语的应用环境。“坐收渔利”成立的前提条件是,只有三方力量,而且发生争斗的双方力量相当,且矛盾不可调和。如果一个强的和一个弱的打起来,还有什么热闹可看,强的把弱的灭掉,强的变得更强大。即便力量相当的两个打起来,如果中途和解,也没什么渔利可收。另外,或许朱全忠的糖衣炮弹起了作用,刘守光刚刚得到朱全忠的认可,还沉浸在陶醉的喜悦中。
刘守光一句话冷冰冰地把满怀希望的赵国使者打发回来了。
王镕一看刘守光见死不救,本就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又凉了大半截。在极度矛盾与惴惴不安之后,王镕腼腆地向晋王李存勖发出了求救信号。
河东与承德为宿敌。
河东该不该出兵救成德呢?
李存勖决定要救。
李存勖出兵救王镕也经历了一番论战。河东内部意见并不一致。
在赵国使者风尘仆仆地达到晋阳时,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的求救使者也跌跌撞撞地赶到了晋阳。义武与河东唇齿相依,多年姻亲,如今亲戚落难,李存勖于情于理都要伸手救王处直。这事合情合理,没有异议。可是如何对待王镕呢?
李存勖召集众将开会商议此事。
有些将佐认为,王镕不仅曾经与河东多年为敌,而且这几年与朱全忠来往火热,向朱全忠俯首称臣,年年纳贡,还结成姻亲关系,他们的关系很深厚,现在互相成仇,其中必定有诈,应该静观其变,相时而动。应该说,河东将佐的这种担心与顾虑是正常的,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李存勖有另一番见解。
李存勖说:“大家都说王镕反复无常,一会儿和这家好,一会儿和那家好,其实这是人的本性。他也要趋利避害,选择对赵国最有利的外交策略,可以理解。即便在李唐时期,王镕祖上也时而称臣顺服,时而扎刺儿尥蹶子,况且到了朱梁的朝堂之下,他更要权衡利弊了。再说了,朱全忠的女儿嫁给了王镕的儿子,这也难以说明什么问题。早些年王氏是李唐的驸马不也有犯上作乱的时候吗?现在王镕岌岌可危,我们如果见死不救,那正好中了朱全忠的圈套。将来朱全忠灭掉赵国必定再来侵犯我河东。还不如我们同仇敌忾,晋赵合力,一定能击破朱梁。”
李存勖的分析既展示了一个战略家的眼光,也丝丝入扣,逻辑严谨。李存勖做出决策,出兵救赵。河东派出周德威为先锋官,兵出井陉,驻扎在赵州。王镕见李存勖摈弃前嫌,喜出望外,犹如打了一针强力吗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命令道:“从此之后,我们与河东结为盟友,共同对付朱全忠老贼。我成德一镇恢复大唐番号,仍称武顺军。”
晋赵结盟改变了势力对比,改写了天下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