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同样生儿子,怎么差别这么大呢?李克用生了一个虎子,小伙子李存勖很能干。朱全忠养了一群败家子,眼睁睁断送了朱梁的基业。
朱全忠在做了五年皇帝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任何不可一世的人物都会有这么一天。
杨行密、李克用这些乱世雄豪早已化作飞烟。
刘仁恭隐退,李茂贞蜗居。
老牌军阀河朔三镇早已面目全非。
现在该是朱全忠谢幕的时候了。
梁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六月,反复折磨朱全忠的疾病更加严重了。朱全忠感到末日已近,开始抓紧安排后事。
朱全忠疑心很重,对谁都不放心,所以没有早立储君,担心储君自成势力,变生肘腋,威胁皇权。现在到了不确定接班人不行的地步,朱全忠想到了排行第二的干儿子朱友文,朱友文性情温和,朱全忠比较喜欢他。朱友文此时的官职是东都留守兼洛阳宫使,地位重要。再加上朱友文有个貌美如花的老婆,朱全忠享用这个儿媳妇之后感到很爽,爱屋及乌,他对朱友文的无私奉献与沉默不免也产生了好感。朱全忠已经拿定主意将帝位传给朱友文。其实朱友文并不优秀,他天天纵情宴饮,不理政事,也不会办理军政事务。朱全忠之所以选择朱友文实属无奈,优秀的子侄都已经死了。
朱全忠一共八个儿子,五个侄子。
朱友谅,是朱全忠大哥朱全昱的儿子,封为广王。这小子为非作歹,在籓郡惯常胡作非为。
朱友能,是朱全昱的二儿子,封为惠王。
朱友诲,是朱全昱的三儿子,封为邵王。
朱友宁,是朱全忠二哥朱存的大儿子,熟悉兵法战阵,举手投足风流倜傥,在伐青州王师范时战死。
朱友伦,是朱存的二儿子,悟性奇高,既善长骑射,又喜欢写文章,气度开阔有智略,在跟从朱全忠去凤翔迎回昭宗后,负责留在长安京畿的警卫,在一次击球游戏中不幸坠马摔死。
朱友裕,是朱全忠的长子,由张夫人所生,善长骑射,为人宽厚,很受士卒拥戴,可是就在朱全忠谋杀昭宗那一年病死军中。
朱友文,本姓康,名勤,是朱全忠收养的儿子,在朱全忠儿子中排行第二,从小聪明伶俐,很受朱全忠喜欢。
朱全忠的三儿子朱友珪,其母亲是亳州军营的娼妓。朱友珪母子颇经历了一番曲折。朱全忠早年在亳州作战时,招纳了一名娼妓留在身边享乐,一个多月之后,战争结束,朱全忠打算将这娼妓打发走。没想到这名娼妓有了身孕,朱全忠心生怜爱。但由于惧怕张夫人,朱全忠不敢将这娼妓带回开封,只好在开封城郊另外买了一处宅子,供此女居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此女生了一名男孩,就是朱友珪。朱全忠见生了男孩,对此女更加喜欢了,壮着胆子将朱友珪母子俩接回了家。封建社会时母以子贵,张夫人即使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可见,张夫人在世时,朱全忠对张夫人十分惧怕,不敢随便纳妾,更不敢明目张胆地招妓。现在,朱友珪官拜诸军都虞侯兼控鹤都指挥使,这可是个有权势的职务。
四皇子朱友贞,也是张夫人的儿子,这小伙子长相英俊,性格沉稳,儒雅好交游,此时官拜检校司空、天兴军使、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在开封和朱友文在一起共事。
五皇子朱友璋,六皇子朱友雍,七皇子朱友徽,八皇子朱友孜,这几个都还小,手中没有什么职权,也没有什么才能。
应该说朱全忠对自己儿子的信任度还是超越外人的,一个留守老根据地东京汴梁,一个负责各路兵马的监督与洛阳京都防务,朱友文和朱友珪都被委以重任。
朱全忠这十三个子侄中,优秀能干的都死了,无奈,朱全忠只能“矮子里面选将军”。活着的这些儿子实在不成器,左看右看,哪个都不如意,看着朱友文勉强还顺眼。弥留之际,朱全忠派人紧急赴东都开封接朱友文来洛阳,以交代家国后事。
调朱友文进京的事被朱友珪的老婆张氏探听到了。朱友珪的老婆是怎么知道的呢?朱全忠的几个儿媳妇侄媳妇轮流值班,进宫服侍朱全忠,被朱全忠淫乱享用。朱友珪的老婆心眼儿多,人机灵,她听说病情垂危的朱全忠要召见朱友文,却没有召见近在咫尺的朱友珪,心里犯了嘀咕。这个女人借故溜出皇宫,一路小跑赶回家,气喘吁吁地向丈夫朱友珪通风报信:“老头子快不行了,他派朱友文老婆王氏揣着玉玺去了汴梁,朱友文不日进京继位,到那时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朱友珪的老婆虽然将身体献给了朱全忠,但在关键时刻,心还在自己老公这里。
朱友珪听老婆张氏这么一说,也慌了心神。夫妻俩正在语无伦次地秘密讨论局势,话还没说完,朱全忠便派敬翔来了。敬翔是朱梁帝国中仅次于朱全忠的二号人物,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话语不多,可是人人都敬畏敬翔,特别是这些皇子更是从心里对敬翔怀有忌惮。
朱友珪心情忐忑地看着敬翔,手脚忙乱地请敬翔到屋里坐。敬翔走进郢王府大门后,没有再前进半步,立在院子中央,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黄绫卷轴,沉声宣布:“朱友珪接旨。”
朱友珪及老婆孩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恭候宣旨。敬翔读道:“责朱友珪任莱州刺史,即刻赴任。”这莱州刺史与朱友珪现在的职务比起来,是个小官,而且是千里之外的偏僻之地。当时,降级任官一般意味着先削官后要命。所以,朱友珪听完圣旨,两腿发软瘫在地上,额头渗出了冷汗,颤抖着双手将似乎千斤重的圣旨接过来。敬翔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朱友珪坐在地上愣愣地发呆。他认为这是父皇朱全忠为朱友文登基清扫障碍。朱友珪原本就不受朱全忠喜欢,况且母亲出身娼妓,地位卑微,从小朱友珪就在弟兄行列里抬不起头,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和歧视。由于经常捣蛋惹是生非,朱友珪已记不清被朱全忠用马鞭抽打过多少次了。现在诸皇子中,其他几个年纪还小,只有朱友珪和朱友文手握实权。朱友珪是朱友文争夺皇位的最大劲敌。朱友珪心想,老头子是不念父子之情了,不仅将江山传给外人,还要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毒手。
看到朱友珪嘴唇发紫,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嘀嗒、嘀嗒”往下落,朱友珪老婆及左右属下凑上前来,你一言他一语地劝朱友珪下决心篡位:“事情紧急,大王不可不当机立断,如果朱友文进京,他会将我们赶尽杀绝的,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要说朱友珪身边也都是些脑子缺根弦的人,哪能随随便便就起哄架秧子说篡位啊!可朱友珪此时此刻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已经昏了头。朱友珪本来就常怀不愤之心,觉得自己这些年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在父子之间极度不信任的恐惧之下,朱友珪居然听信了身边人员的忽悠,决定篡位。
朱友珪此时身兼左右控鹤都指挥使,负责皇宫警卫,诸军都虞候的身份又可以调动各军种兵马。圣旨虽然已经颁布,要求朱友珪调离京城,可是调令还没有正式下发。朱友珪知道他所有的机会都在今晚,等到明天调令将下达各衙门昭告天下,他手上所有的权力将化为乌有。
篡位这种高风险高难度的事,哪里是吹口气就可以办的。朱友珪孤掌难鸣。此时,朱友珪想起了一个人。趁着夜色,朱友珪改扮便装,偷偷跑到与他亲近的左龙虎军统军韩勍那里。
韩勍就是那位曾与王景仁一起出征河北的人,柏乡战役失败后被朱全忠降级为左龙虎军统军。韩勍也是朱梁阵营的老将,他亲眼看到许多功臣宿将多因小过错被朱全忠刑罚或者杀戮,并且自己也刚刚受到处分。韩勍一直认为河北战败乃王景仁过于保守,指挥不当。事后朱全忠却归罪于韩勍过于鲁莽不服从王景仁调遣,韩勍对此很不服气且感到窝火。韩勍既为自己委屈,也看到外部环境的恶化。天天胆战心惊地怕自己朝不保夕,弄不好哪一天也掉了脑袋。
今天朱友珪找上门来,韩勍以为和往常一样,朱友珪心里不痛快,来找自己喝酒发发牢骚。韩勍开门延客,将朱友珪让进客厅。
令韩勍意外的是,朱友珪今天鬼鬼祟祟,神情紧张,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朱友珪压低声音对韩勍说:“老韩,咱们到密室说话。”韩勍是个火爆性子,被朱友珪这么神神秘秘地吓了一跳,拉着朱友珪的胳膊急切地问:“王爷出什么事了?”朱友珪鼓着腮帮子不再答话,示意韩勍往密室走。
韩勍见朱友珪这般神情,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于是不再吵吵追问了。朱友珪和韩勍两人走进密室,急忙将门窗关好。不等朱友珪落座,韩勍早就急不可耐了,瞪着两只环眼,咧着被钢针一般的络腮胡须包围的大嘴,搓着双手急切地问:“王爷,你今天是怎么啦,这么小心翼翼,难道有谁要难为你不成?”
刚刚落座的朱友珪,不安地又弹跳起来,疾步来到韩勍近前,双手紧紧扯住韩勍衣襟,颤声哭道:“韩公救我。”
韩勍更懵了,连声说:“王爷但讲无妨,我韩勍愿为王爷驱驰效死”。
朱友珪泣不成声、目露凶光地说道:“老头子要不行了,韩公你说这大统之位应由谁继承?”
韩勍已经被刚才的气氛搞得很紧张,现在突然听说朱全忠要死了,还是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一步,迟疑半天才缓过神儿来。韩勍半问半答道:“陛下支撑不住啦?那这天下应该是……应该是王爷你的,你是陛下嫡系儿子中最年长的,理应是你的。”
“可是老爷子要将大位传给老二!”朱友珪恨恨地说道。
“这怎么行?老二毕竟是外人,陛下怎么糊涂了?”韩勍用手搓着毛刺刺的脸颊质疑道。
“旨意已下,老二即刻来京城,我被调去莱州。”朱友珪继续抱怨道。
“陛下为何要调你离开?什么时候走?”韩勍不解地问道。
“这还不清楚吗?老头子这是为老二登基清理障碍。按他一贯的做法,削权调离只不过是第一步,紧接着就是赐死啊。”朱友珪仰头绝望地说道。
韩勍眨巴眨巴眼,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接朱友珪的话。
朱友珪一字一顿地说:“我明日上路,命在今晚。”
韩勍听懂了朱友珪的意思,嘴角抽搐了一下。
朱友珪见韩勍受到了震撼,且已经明显表露出支持自己的态度。趁热打铁,朱友珪开始将韩勍往死角上逼:“韩公,你是功臣宿将,战功赫赫,可是河北一战还不是受到了王景仁的牵连?老头子翻脸无情是人所共知的。况且你和我交情深厚,朝中文武官员都知道,一旦我落难身死,韩公你也难逃一劫啊。”
听了朱友珪最后这一句话,韩勍身子抖了抖。他很清楚朱全忠杀人不眨眼的脾气,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全家被抄斩的景象。韩勍咬着牙下定决心说道:“王爷,咱们还不如先下手。”说着,韩勍做了一个刀砍的手势。
朱友珪见韩勍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于是举起手掌与韩勍击掌盟誓。其实韩勍貌虽粗鲁,但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二百五。韩勍有自己的算盘,他意识到朱全忠即将死去,朱梁政权马上会面临重新分配,这是“富贵险中求”的难得机会。况且有朱友珪在前面,胜算很大。朱友珪不仅是皇子,还是手握军权的实力派人物。朱友文毕竟远在东都汴梁,信息不灵通,行动不便利。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否则,这月亮有个屁用!不如早作打算,抱一根粗大腿。于是韩勍与朱友珪一拍即合。
事不过夜,事不能过夜。
急事急办,特事特办。
朱友珪与韩勍以极高的效率谋划并实施了弑君篡权的行动。
朱全忠向来以狡诈多疑著称,而且驾驭各种脾气秉性的文武官员三十多年,应该说他对政治的安全具有极高的敏感性和防御能力。况且现在朱全忠已经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他对皇权及皇权治下的政治体系会更加重视,对于地位的安危会采取更加严厉和有效的保护措施。手握重兵的将帅都不敢对朱全忠有任何造次,那么朱友珪和韩勍这种小人物为什么敢于造反,而且会有信心去刺杀重重宫禁中的皇帝朱全忠?他们有几成胜算?难道他们不明白后果?此事的确令人心惊肉跳精神高度紧张。至于朱友珪能否得手,让我们拭目以待。
午夜,六月的午夜。
貌似平常的夜晚。
人人心里都认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夜晚。
盛夏酷暑并未因夜色而减退半分,整个洛阳城如同一个火炉子,到处都闷热透不过气来。天上黑沉沉的阴云密布,远处轰隆隆的雷声滚滚传来。蝉虫都隐藏到了树叶底下,鸟兽躲进了窝里避暑。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大街小巷寂静的如同荒郊野岭。老百姓家里,家庭主妇摇着蒲扇为熟睡的小儿驱赶着蚊虫。深深的井市里一声长一声短地传出更鼓音。
韩勍率领五百龙虎军亲兵,朱友珪率领两百名控鹤军,两人合兵一处,由朱友珪带领,悄悄潜入洛阳皇宫。朱友珪和韩勍都是负责警卫的高级军官,况且一个是都城治安的最高指挥官,一个是皇帝的儿子且负责皇宫禁卫军。这两人联手,无论皇宫的警卫如何敏锐如何忠诚如何愚笨,都不可能同时抗命他们。于是朱友珪等人很容易破除了皇宫外城、子城、寝宫等层层关卡,直接闯入朱全忠寝殿。
此时朱全忠正在酣睡,沉重的鼾声在殿内回荡。屋内有几个值班的侍女和宦官正在打瞌睡,手臂一般粗的粉红蜡烛烛火一跳一跳地燃烧着,帷幔罗帐映出重重的影子。
造反军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侍女和宦官,这些侍从睁开惺忪蒙眬的眼睛,突然看到面前全是寒光闪闪的刀锋,顿时吓得嗷嗷乱叫,四处奔逃乱成一片。
熟睡中的朱全忠被惊醒,拧了拧浓浓的眉毛,费力地撑起上身,扶着床帮怒目喝问:“谁在造反!”
朱全忠的这声断喝,既是本能的反应也是震慑对方。所谓本能的反应,是指在皇帝寝宫内外决不允许乱声喧哗,况且此时已是脚步杂沓,刀兵撞击之声此起彼伏。朱全忠凭着几十年刀头舔血的职业警觉性,已经意识到了非常情况的发生。所谓震慑对方,是朱全忠最后的反击。他打算凭借他的威望他的气势他的地位和皇帝身份的神圣威慑力,通过认定对方为造反,而指望从心理上震慑住对方。当然这种反击或许对于无名小卒还有些作用,没准儿这些小子会吓得当场尿裤子,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类似的案例。但今天是朱友珪,已经横下一条心的朱友珪,他是不会被朱全忠的虚张声势吓退的。
朱友珪不紧不慢地走到床前,冷冷地回答:“不是别人,朱友珪是也。”
朱全忠盯着站在面前的三儿子,用手指戳向朱友珪面颊,咆哮着吼道:“我本来就对你这逆贼不放心,果然你今日造反,后悔没有早把你杀了,以绝今日之患。”
朱友珪不仅没有任何惧色,反而手提钢刀逼近朱全忠,嘲讽地反问道:“老贼,你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全忠因过度激怒而喘不过气来,剧烈地边咳嗽边骂:“逆子,就你这般行径,犯上篡逆,天地间岂能容你?!”
朱友珪不再答话,狠声命令道:“将老贼碎尸万段!”
朱友珪亲兵一拥而上,对屋里的人挥刀乱砍。冷森森的刀光剑影中,一个个生命无力无助无奈无价值地纷纷扑倒。一个名叫冯廷谔的人一刀刺入朱全忠腹部,血光崩现之间,利刃洞穿朱全忠的后背。朱全忠高大沉重的身躯重重地栽倒床下,将半侧床体压断。此时,朱全忠身后竟然还藏着一个女人,此女子赤裸着身体抖成一团,惶恐不知所措,如花的脸面被惊吓的惨白无色。一名龙虎军兵手起刀落,将这女子劈为两半。
这时候,殿外雷声大作,一道耀眼的闪电“咔嚓”一声将院中的一棵大树断为两截。暴雨从天而降,被狂风挟裹着灌到屋里来。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顺着地板四处流淌。
朱全忠平日里稍不如意,经常打骂责罚侍从,甚至杀头抄家。很多宫内的侍奉人员每次值班时,先要与家人诀别,很可能值这次班就不能活着回家。如若还能平安回家,全家人欢呼庆贺,如同获得重生一般兴奋。因此,朱全忠身边的侍从总绞尽脑汁找机会开溜。这些男女侍从对朱全忠只有怕没有感情,对伺候朱全忠这份工作实在没有什么敬业精神和职业道德可言。在大难来临之际,人人亡命奔逃,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保护朱全忠的。竟然还不如昭宗临难之际,李晔好歹还有几个宫人以柔弱之躯站出来庇护,而朱全忠赤裸裸孤零零地被杀,被亲生儿子谋杀。“犯上篡逆,天地间岂能容你!”多么具有讽刺味道的一句话,居然出自朱全忠的口中。
不可一世、狡诈雄猜、刚暴狠辣、霸视天下、横扫中原的朱全忠,此时不过是一个衰弱无助的老人,不仅不能统帅三军驰骋疆场,不能驾驭文臣武将,而且连近在身边的危险都无力察觉和防御。他在最脆弱的环节受到了暗算与攻击。
朱全忠死了,时年六十岁,本命年。
埋葬拥有几百年基业的李唐王朝的朱全忠死了。
与唐昭宗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凄凉。
与黄巢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窝囊。
与李克用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绝望。
与杨行密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难以瞑目。
与刘仁恭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残酷。
与罗宏信比起来,朱全忠的死更加悲哀。
朱全忠没能逃脱普通军阀祸起萧墙身丧凶刃的命运。
朱全忠的命运是军阀的命运,充其量是霸王的命运,不是帝王的命运。因为,他结束的很轻率,很脆弱,很单薄。
军阀没有思想目标、没有天下苍生、没有追随者,只有暂时的利害聚集了一群乌合之众。
霸主虽然有思想,有追随者,但仍然是狭隘的、局限的、自我的。朱全忠没有吸收新的精神营养,所以他的原始的无赖品质与低级聪明,不足以支持他走得更远。
帝王并非所有的帝王,应该是较好些的帝王,胸怀天下,有系统的思想与目标,凝聚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之努力。
朱友珪弑逆朱全忠后,秘不发丧,八百里加急火速派人到东都开封,矫诏命东都马步都指挥使朱友贞杀死朱友文。
此时的朱友文还没有起床,仍然在和他年轻美貌的老婆王氏亲热。朱友文嗜酒如命,几乎天天组织各种宴饮活动。王氏带着朱全忠的口谕赶回开封汴梁,粉面桃花兴高采烈地告知朱友文这个天大的喜讯。没想到朱友文并没有特别的意外,也没有特别的高兴,只是顺手将王氏拦腰搂在怀里,继续喝酒。王氏催问朱友文何时启程,朱友文喷着酒气用手指压着王氏胭红的小嘴儿嘟囔着说:“不急,不急。”
王氏长期在朱全忠身边为朱全忠卖力气,现在刚刚回到汴梁,朱友文思念饥渴的压抑全面爆发,他大醉之后和老婆钻进被窝折腾了大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朱友文这才懒洋洋地起床洗漱,穿上崭新的官服。朱友文一面穿衣服一面自我嘲讽地对王氏说:“做皇帝这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呢?我觉得在汴梁挺好的。”朱友文毫无思想准备,他对做皇帝既没打算也没太大兴趣。可是朱友文转念一想,做皇帝毕竟是万人之上啊,实在是很诱人。想到此处,朱友文禁不住咧嘴笑了笑。他提了口气,挺了挺腰,迈步出门,准备奔向大好前程。
突然王府门口一片嘈杂混乱,朱友贞带人闯进来。见到朱友文之后,朱友贞一脸茫然而又无奈地宣读朱友珪的假圣旨:“朱友文不孝无形,赐死。”
朱友文兴冲冲的脸一下子僵硬麻木,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被重锤砸了一记,憋了半天才狂喊出一句话:“为什么?”
朱友贞沮丧地摇摇头表示不知情,继而眼泪流了出来。
朱友文眼睛里闪过疑虑、怨恨、绝望与嘲笑。仰天发呆一阵子之后,朱友文站起身,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退回寝室,让王氏找了两条白绫,两口子相拥悬梁自尽。
朱友文死后,朱友珪宣称是朱友文这个乱臣贼子派遣的刺客刺杀了朱全忠。朱友珪嫁祸给再也开不了口的朱友文,并做做样子为朱全忠发丧。
在发丧仪式上,朱友珪制作第二份假诏书,称奉朱全忠遗命继承大统。
朱友珪向来没有人缘,由于出身微贱的缘故,在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中树立不起威信。争夺皇权的斗争很少有光明正大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人人对此心知肚明,但是夺得皇权之后,能否坐得住坐得稳才是关键,人人更关心这一点。朱友珪就是那种敢于惹事,但却没有能力理事的人。
朱友珪屁股虽然坐在了龙椅上,但脑袋里实在是空空如也,肚子里天天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对如何摆平过渡期的危机,如何勾画未来的军政国是,全无打算,毫无办法。似乎他冒着这种天下一字号风险,为的仅仅是保全自己的小命。
朱友珪往日里站在下面看龙座皇位,觉得它高高在上威严而神圣,坐在上面的皇帝无所不能法力无边。直到今天他亲自坐在这把椅子上,才发现自己有恐高症,只要眼睛向下观瞧,就感到头晕恶心,全身冒虚汗。因此,朱友珪开办公会的时候,眼睛一般不敢正视百官,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心里默默数数儿,祈祷赶快散会。
朱友珪继位后文臣武将多不服气,找各种借口不来上班,消极抵抗,撂挑子不干活了。更有极端的投奔了敌国,如大将朱友谦割据河中不承认朱友珪政权,并依附李存勖与朱友珪对抗。
随着时日流逝,所有或明或暗的矛盾在逐步向一个点汇集,那就是同样具有继位合法身份的朱友贞。
在那个时代,身份价值连城,身份无法替代,身份具有天然的优势。尽管朱友贞也不是什么德才兼备的料,但是这些各怀心腹事的文武大臣在权力重新分配的动荡危局中,总要找一个相对有希望的靠山或者稻草。与朱友珪相比,朱友贞就成了唯一可选择的替代对象。
在反对朱友珪的势力中,并不是以前权倾朝野的敬翔、李振、张全义等文官,而是军人,授命在外的杨师厚。
可以说,杨师厚开创了五代更替的模式,他是鼻祖。身负重任领大军在外的高级将领直接犯上作乱,而且很轻易就成功,成本极其低廉,这是五代更替的基本模式,并逐步发展成难以遏制令人发狂的政治疾患。大将不得不用,用了之后又担心他作乱。唉——麻烦;唉——苦恼。皇帝不安,拥兵的将领也不安。擦枪走火的事情就频频发生。五代的乱局陷入更加的混乱不堪。
且看杨师厚是如何出演这幕历史重头戏的。
不知各位还是否记得陈州刺史赵犨。由于朱全忠初到河南地面,立足尚且未稳,却全力营救了危难之中的赵犨。赵犨对朱全忠感激佩服,从此两人成了铁杆盟友。朱全忠和赵犨不仅结成政治与军事同盟,还成了儿女亲家,朱全忠的女儿嫁给了赵犨的二儿子赵岩。朱全忠做了皇帝后,赵岩自然荣升为驸马。
赵犨三兄弟忠厚恭谨,可是赵岩不像他爹和他叔叔,这小子脑子快,心思多,对利害看得重。
有一天,朱友珪派赵岩去东都开封汴梁办事。
朱友贞设宴盛情款待赵岩,还请来一大群文人儒生助兴捧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朱友贞很快就喝醉了,斜靠在胡床扶手上昏昏欲睡。大家猜拳行令,胡言乱语,夜尽更深,杯盘狼藉。王府外寂寥的风灯忽明忽暗,更加衬托了院内的喧哗与院外的萧索。酒足饭饱之后,诸人一摇三晃地纷纷离去。
已有七分醉意的赵岩用手推一推醉眼蒙眬的朱友贞,要向朱友贞告辞。没想到,已经酩酊大醉的朱友贞扯了扯赵岩衣角,示意赵岩悄悄留下。赵岩何等聪明,见朱友贞有后续节目,马上故意装作酒醉不支,一个趔趄跌坐在朱友贞座位旁,随即大吐特吐起来。原来这位四王爷根本没醉,他是假装喝醉掩人耳目。
朱友贞在侍从搀扶下向后宅走去,边走边结结巴巴地吩咐人也将赵岩搀进来。屏蔽掉众人的耳目之后,朱友贞将赵岩让进内室。赵岩平日里与朱友贞交情好,走动密切。两人进入内室后,各自都不再装醉了。朱友贞向赵岩打听洛阳京城的事情与形势。其实赵岩也没有醉,他这次来开封原本就打算试探一下这位四王爷,并伺机动员朱友贞挑头儿造朱友珪的反。赵岩满怀心腹事,哪里喝得下酒,因此,这位驸马爷也是在半真半假地演戏。
赵岩故意压低声音说道:“王爷,现在洛阳城内人人自危,大家都没有心思上班,谁也不肯替老三工作,弄得老三一天到晚愁眉苦脸。”
朱友贞点点头,有些习惯性语迟地问道:“朝政如此不堪,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赵岩用眼角瞄了瞄朱友贞,说道:“众人对老三不服啊,敬翔这些老臣敢怒不敢言,先帝的基业不能眼睁睁看着毁掉啊!”
朱友贞尽管英俊却表情不太丰富的脸上略显出焦急的样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朱友贞停下来,盯着赵岩问道:“听从西边来的商队传言,先帝驾崩有疑点啊?”
赵岩会心地微微一笑,咳嗽了一声回答道:“王爷也怀疑此事?岂止是疑问?简直是惊天大阴谋啊。现在京城内老人小孩都知道老三谋害了先帝,篡了帝位登的基。”
朱友贞趋前一步,眼泪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握着赵岩的手哽咽着说道:“我也怀疑此逆贼谋害了先帝和二哥,但苦无证据,束手无策,真是愧对先帝和二哥在天之灵!”
赵岩略加沉吟,似乎鼓了鼓勇气,说道:“王爷,现在人人愤慨,但不知如何为先帝报仇,只期盼着有人挺身而出,届时将一呼百应。”
“那谁可担此任?”朱友贞不哭了,紧迫地追问赵岩。
“王爷是嫡亲正朔,理应由王爷继承先帝基业,旧臣元老早已属意于您啊!”赵岩不假思索地劝说并鼓励朱友贞。
朱友贞此时眼睛发亮,面色泛红,气息有些急促,显然朱友贞既紧张又兴奋。
朱友珪登基几个月之后,他弑逆朱全忠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而且朝廷政局动荡,人人自危。朱友贞虽然远在开封,尽管没有早报、晚报或者新闻联播可以看,但是他消息很灵通。那个年代间谍、密探到处都是,朱友贞在洛阳城内也布了不少眼线。他也很清楚自己周围也有不少老三的间谍,所以他日常行事很小心。虽然朱友贞说话慢,但是他脑子可不慢。这些日子里,他的大脑天天在高速运转分析处理着变幻莫测的时局信息。朱友贞最近夜里常做恶梦,总梦到朱友文吊死的情景。朱友贞痛恨朱友珪杀父篡位,痛恨朱友珪借刀杀人弄死朱友文,痛恨自己稀里糊涂地执行假圣旨,痛恨自己替朱友珪背了残害兄弟手足的黑锅。朱友贞得了失眠症,半夜里挥之不去的一个疑问是“他凭什么能当皇帝?我今后怎么办?”
是年朱友贞二十四岁。
朱友文死后,朱友珪命朱友贞代替朱友文的职缺,为东京留守,代理开封府尹,并升了爵禄。说明朱友珪还是信任这个帅气又不爱说话的弟弟的。在朱友珪的眼里,朱友贞还算不上威胁。朱友珪认为朱友贞整日里舞文弄墨,和一帮酸儒生泡在一起,没什么野心。另外,朱友贞少言寡语的外表也深深地掩盖了其内心活动,平常人看不出来朱友贞有什么心思。朱友珪以为升了朱友贞的官就轻松笼络住了朱友贞,其实他误判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
朱友贞也想当皇帝。
但朱友贞感到势单力孤。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势力,特别是没有掌握较强的军事力量。
朱友贞不敢轻举妄动。
朱友贞需要测一测人心向背,估计一下形势。
因此,朱友贞才故意设了一个局来测试赵岩。这也是赵岩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料到平日里不善言辞的四王爷城府如此之深。不过在共同的利害面前,两人很快结成了同盟。
赵岩为了鼓动朱友贞出马,有意夸大其词蒙蔽朱友贞,说朱友贞是众望所归之类的胡话。尽管赵岩胡说,但朱友贞还是信以为真了。这无异于给朱友贞注射了一剂吗啡,他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赵岩与朱友贞取得了互相信任及政治共识,接下来就是如何干的问题。
朱友贞还是有些不自信地问赵岩:“我们两人手无大权,又没有军队,恐怕事情不好办啊。”
赵岩胸有成竹地说:“王爷,您不必担忧,我们可以找帮手。”
“帮手?找谁?”朱友贞疑惑地盯着赵岩,他知道找帮手可不是请客送礼,搞错了对象不仅事情办不成,小命还会断送。
赵岩沉声说道:“先帝外甥袁象先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洛阳城内的袁象先,朱友贞对此人并不陌生,各位读者对此人也不陌生。前文中已经有过此人的节目,他曾作为先锋官出征过河北,是一员虎将。袁象先是朱全忠的外甥,官拜左龙虎统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接了韩勍的班,似乎也受到了朱友珪的信任。但在骨子里驸马赵岩、皇外甥袁象先、皇弟弟朱友贞是一伙的。由此可见,朱全忠的亲生子女里,嫡系嫡出的几个关系较为密切,朱友珪属于野生的,被这些嫡出的兄弟姐妹所排斥。朱友珪显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些亲戚关系的远近差别,更缺乏初登大宝时应有的政治敏感性与警惕性。居然是他比较信任的几个亲属在暗地里掏家伙,要对他发动攻击。
不过朱友贞仍不放心。要发动如此重量级的政变,只有袁象先是不行的,他毕竟势单力薄,而且刚刚接管龙虎军,军队对他还没有服帖,单凭他难以办成大事。袁象先充其量算个替补队员。
赵岩看出了朱友贞的顾虑,他顿了一顿,又向朱友贞推荐了一个人。朱友贞听完此人的名字,一拍大腿说,如能得此人相助,大事一定可成。
要说袁象先分量不够的话,赵岩推荐的第二个人可谓是个重量级人物,要比袁象先实力高出数倍。
那么在朱全忠末期,梁帝国政权内人心惶惶,无论文臣武将都已经失去往日的影响力。谁也不会轻易抛头露面,免得触了朱全忠的霉头,惹祸上身。那么还有谁有如此大的能量,让朱友贞感到信任呢?
此人便是驻扎在魏州的杨师厚。
赵岩力荐杨师厚,理由是杨师厚在军队中威望极高,不仅拥重兵在外,而且对洛阳卫戍部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防卫洛阳的部队中有很多曾跟随杨师厚北伐。只要杨师厚一句话,洛阳禁军将全部倒戈。这是何等分量的人物?举足轻重,国之命脉掌握在他手。
杨师厚一向低调,谨慎自律,以他的性格会不会参与造反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呢?肯不肯站在朱友贞一边,为朱友贞冒险卖命呢?
天下没有不肯的事,只要你的筹码足够大。
朱友贞派出了可信之人去魏州做说客,此人名叫马慎交,很奇怪的名字。朱友贞也是在赌,赌杨师厚的立场。一旦杨师厚站在朱友珪一边,不搭理朱友贞,甚至将朱友贞出卖,那朱友贞的计划很快就败露,面临满门抄斩,家破人亡的灾难性后果。难怪那么多人玩赌博上瘾不能自拔,这玩意的确刺激。朱友贞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拉拢杨师厚,需要勇气、运气、估计、算计、淘宝、押宝。这一切要通过一个有三寸不烂舌的说客实现,的确惊心动魄。如走钢丝,如履薄冰。
说客虽然是矛盾的催化剂润滑剂粘合剂,但是在关键时候这种人的作用不容忽视,甚至有颠倒乾坤的威力。说客的传奇故事在春秋战国时期特别多,几乎达到鼎盛时期,异彩纷呈,跌宕起伏。
在北伐时,为了指挥及管理方便,朱全忠将杨师厚调任为魏博节度使。从此之后,杨师厚一直指挥着朱梁帝国最强大的军队驻扎在河北前线。由于朱全忠督师北伐接连失利,后来朱全忠又重病不能理事,继而发生朱友珪弑逆案件,北伐的事情基本上停顿了下来。北伐未竟成了朱全忠永远的痛。既然群龙无首,处于劣势的梁帝国也不愿意轻易再次挑起北伐战争。杨师厚由战争统帅就地转业变成了地方军政长官。但是因魏州军属于作战部队在战争半途中转业的,所以其军事建制以及作战装备等等都还保留了战时的状态。河北行营是朱梁帝国外围军队中最强大,军容最盛,且一直在作战的野战军,不同于京师的卫戍部队和仪仗队。
马慎交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到达魏州。马慎交见到杨师厚后,对他说:“郢王篡弑,人望属在大梁,公若因而成之,此不世之功也。”且许事成之日赐犒军钱五十万缗。
马慎交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很厉害,在游说杨师厚这个重量级人物的策略上,马慎交提出了几个同等重量级的观点,甚至是群众性观点。首先马慎交开宗明义地指出朱友珪干了天大的坏事,篡位和弑逆,这两个事在封建帝国时期都是顶尖级的罪行,不可饶恕。其次,在贬斥朱友珪罪行的同时,褒颂了朱友贞,马慎交推出朱友贞的方式不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是借助了民望,就是说朱友贞才是众望所归,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朱友贞不上都不行。讲完这一组对比显明的形势之后,马慎交给杨师厚提出了建议,劝说杨师厚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扳倒朱友珪扶植朱友贞。马慎交没有让杨师厚感到这件事很难办,仅仅是帮帮忙而已,在大势所趋的形势中发挥一下助推作用。马慎交故意淡化了这件事的困难与政治风险,却放大了这件事的效果,为杨师厚画了一个又大又厚的饼。马慎交鼓吹说如果这件事办成,那杨师厚将建立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你说这马慎交厉害不厉害?不仅如此,在进行一番政治动员之后,马慎交代表朱友贞开出了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用得上的交换条件,为杨师厚军队支付巨额经费,他们知道杨师厚需要钱。
杨师厚跟随过李罕之,攻打过荆湘,征伐过朱瑄,出征过河北,战功赫赫。杨师厚此时已经是朱梁帝国军界的大佬,其他大佬退的退死的死贬的贬,能够与杨师厚并肩而立的军队将领几乎没有了。尽管杨师厚曾经很谦虚,但毕竟居功自傲的滋味还是很爽,况且他最惧怕的朱全忠已经死去。杨师厚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这几年一直潜滋暗长。杨师厚干过很多大事,就是没有发动过政变。显然这件事太刺激太具有诱惑力,令杨师厚有些心惊肉跳。杨师厚动心了。但杨师厚毕竟是沙场宿将,老谋深算,没有当场向马慎交表明态度。安顿马慎交住下之后,杨师厚秘密地与麾下亲信进行商议。
据《资治通鉴》记载“师厚与将佐谋之,曰:‘方郢王弑逆,吾不能即讨;今君臣之分已定,无故改图,可乎?’或曰:‘郢王亲弑君父,贼也,均王举兵复仇,义也。奉义讨贼,何君臣之有!彼若一朝破贼,公将何以自处乎?’师厚惊曰:‘吾几误计。’”这段对话很有意思,深刻体现了杨师厚外表敦厚内心险诈的性格。
杨师厚其实已经动心,要起兵协助朱友贞发动政变,可是他又担心部署不从,自己反而落下主动作乱的骂名。因此,杨师厚以讨论问题寻求答案的方式测试部下将佐的态度。
杨师厚也同意朱友珪属于弑逆的说法,但对朱友珪篡位没有提出质疑,而是指出此事已经过去,成为了既成事实,现在再发动针对朱友珪的政变是否合理?杨师厚提出的问题关键在于“无故改图,可乎?”其言下之意是,发动政变不是不行,但需要一个正当理由。
既然杨师厚提出了问题,就有人来回答问题。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回答这种问题是要冒着掉脑袋抄家灭门夷九族的风险的,既要估计社会舆论的影响更要揣摩杨师厚的实际心思。如果杨师厚不想发动政变,而有人回答可以发动政变,那这个人很可能就会被杨师厚扔到大街上,成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坏分子,活不过一秒钟就要丧命。如果杨师厚想发动政变,而有人却说不应该这么做,那这家伙以后在杨师厚军队中的日子一定很难过,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杨师厚当作异己灭掉。面对杨师厚似乎不温不火地抛出的这个中性的问题,帅堂内鸦雀无声,众将面面相觑谁也不肯随便发表意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的心理煎熬,终于有人打破沉默。这个人提出了支持发动政变的论据和观点。将朱友珪定义为国贼,将朱友贞定义成正义的代言人,将杨师厚定义为惩恶扬善的志士,并将杨师厚从既成事实的君臣名分中解脱出来。杨师厚的疑问有答案了,不用顾虑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采取政变行动顺理成章。不仅如此,这个发言的将官还将了杨师厚一军。如果杨师厚置身事外,而人家朱友贞自己将事情办成了,那杨师厚的身份将会更加尴尬,两头儿不讨好。发表此番高论的人不知道是谁,史书上没有记载,从这番言语判断,此人不会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愣头青。应该是杨师厚的一名心腹,基本上猜透了杨师厚的心思,才主动站出来为杨师厚搭台阶。此时的杨师厚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杨师厚了。朱全忠已死,梁帝国的重兵都在杨师厚掌握,其他将领无论官阶、实力和占据的军事要点都比不了杨师厚。朱全忠手下领兵的军头并非个个都是正人君子,也并非人人效忠于朱全忠。之所以几十年来没有发生犯上作乱的事情,实在是因朱全忠手腕高超,令这些军头们不敢造次。在那个军阀混战,纲常混乱的时代,朱全忠集团内部几十年的权力结构终于打破了。只要土壤适合,这些军头心底里压抑埋藏已久的欲望就会潜滋暗长,就会寻机爆发。杨师厚尽管曾经很低调,但是现在他也想一展身手,也想振臂高呼,也想辉煌一把。于是,杨师厚的野心被从笼中释放了出来。
杨师厚开会的目的,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角色,需要这么一句话。杨师厚心里暗自高兴,不再等其他人发表意见,急切且郑重地做出了决定。杨师厚故作惊醒状,一拍桌子表明了态度,站在朱友贞一边,参加推翻朱友珪的政变。
与其说杨师厚是表明态度,不如说是下达了命令。他这么夸张地故作震惊醒悟的神情,即使有人心里不同意,也不敢在帅堂上与杨师厚发生分歧了。这次会议实际是杨师厚自编自导自演的一次动员会、部署会、决策会。杨师厚这个梁帝国最大的军事大佬及其几十万军队拥戴均王朱友贞,参与并发动了梁帝国宫廷政变。
杨师厚直接派出了部将王舜贤潜入洛阳,与袁象先会合,策反禁军。另外,杨师厚又派出高级将领,他的副手马步都虞侯朱汉宾率领大军屯驻滑州,威逼京师。杨师厚还是留了一手,他只扮演了一个协助者的角色,换句话说就是听命于朱友贞。而不是直接挑头造反啊、勤王啊、拥立啊什么的,这个策略对于杨师厚来说政治风险比较小。
有了杨师厚的支持,朱友贞赵岩集团心里一百个踏实了。赵岩火速赶回洛阳,动员他所能影响到的一切力量,秘密准备政变行动。
外有杨师厚的军事集团支持,京城有赵岩袁象先的国戚集团支持,朱友贞还拉拢和巩固了身边的力量。
朱友珪做了个把月皇帝后,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龙骧军有军士不守纪律胡作非为的,朱友珪采取了高压严惩的措施,不仅治罪本人而且抄斩其家属亲戚,如此一来,矛盾迅速激化。龙骧军在梁军中地位很高,主要职责是负责都城的卫戍警卫工作。龙骧军大部分是世袭继承,这些人的先辈曾跟随朱全忠历经百战。这也是其骄纵的一个重要原因。
开封也有不少龙骧军驻守,这些人听说朱友珪采取株连政策整治龙骧军,担心祸连自身,产生了恐惧。朱友贞及时把握并利用了这个动态,他故意将龙骧军往死角逼,吓唬他们说朱友珪要赶尽杀绝,同时,拿出朱全忠的画像与这些六神无主的军士一起怀旧。这些龙骧军早已经没有了主张,认为只有朱友贞才能给他们指条明路,给一线活命的希望。因此,对朱友贞言听计从。朱友贞怂恿他们去洛阳讨说法,推翻朱友珪,彻底消除危机。
表面木纳的朱友贞心机颇深,在做好各方面准备工作之后,发动了宫廷政变。
朱友贞在几百里外的开封将刀锋伸向了洛阳。
杀机已定,时机好找。
袁象先带领几千名禁军嗷嗷叫着破关斩将杀入宫内。朱友珪这几个月一直心惊肉跳,坐在皇帝位子上如坐针毡,躺在皇帝龙床上没睡过一宿踏实觉。朱友珪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只是比他估计的要快得多。朱友珪意识到了大势已去,并且很快发现即便不再做皇帝,也已经走投无路。他现在才明白,皇帝路,是一条不归路。可是对此还有很多人不明白,仍然在往这条路上挤。
朱友珪绝望之际,自忖大祸难免,为了避免落在朱友贞手里受辱,他命令亲信冯廷谔先杀死自己的老婆,再将自己杀死,最后冯廷谔自尽。
此时,杨师厚的军队也冲入了洛阳城,在洛阳城内到处烧杀抢掠。洛阳这个刚刚重建的帝都与长安一样遭受了兵祸的洗劫。
袁象先和赵岩带着传国玉玺到开封向朱友贞报捷,奉劝朱友贞到洛阳称帝继承大统。
朱友贞不愿意去洛阳,他对洛阳一而再、再而三的政变有心理障碍。另外一个原因是,朱友贞对洛阳的安全性没有把握,现在的洛阳一片混乱,既有朱友珪的余党,也有杨师厚的乱兵,还有袁象先等人的军队,这些人只是暂时站在了朱友贞一边,为的是巨大的政治投机利益,未必和朱友贞心心相印,朱友贞对他们并不放心。因此,朱友贞不想离开开封半步。朱友贞给出的理由是,开封是先帝朱全忠创业发迹的地方,作为继承大统的王都地位足够般配,何必去洛阳呢?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政治环境下,朱友贞继承帝位,但他并没有改元建号,而是仍然延用朱全忠的临死前的乾化年号。
对于朱友贞为何不改元建号,谋求一种新的政治局面的开始?没有找到具体的证据和解释,不过从事后的效果来看,他这样做并不好,既没有起到通过怀旧继续利用朱全忠政治资源的作用,更没有给全国上下带来新气象的政治信号。这是一步政治臭棋。
朱友贞比朱友珪形象好一些,斗争经验多一些。那么经历一番劫难的朱梁帝国能在朱友贞手里焕发新的生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