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的新政有两点:一点是鼓励百姓从事农业生产;另一点则是广开言路积极纳谏。然而两项政策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文帝的统治。奖励农耕,是为了把百姓拴在田间地头;积极纳谏,则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但不论文帝真实的想法如何,新政都给帝国带来了新气象。
文帝前元二年,成天坐在那儿琢磨着给皇帝上奏章的贾谊终于憋出了一篇奏章。这篇奏章让人还看得过去,儒生的酸腐味道不太浓重。奏章的内容比较像纵横家或者法家人物的话,讲的是只有让老百姓衣食无忧,才有可能让百姓听命于君王。所以奏章的核心建议是劝刘恒鼓励民间的农业生产。贾谊给刘恒的内容如下:
“《管子》中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吃不饱却还能好好地听君主的话,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皇上呀,您要治理好国家,那就得要老百姓对您服服帖帖的。吃饱穿暖了人家才会当您的顺民,那时候才会有所谓的‘耕战之民’来供您驱使,才能让老百姓心甘情愿地为了您的政权而流血送命。
“古人说,‘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任何东西都要按具体的时令等情况来适量生产,毫无限制就会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古人谈治国总是思虑周全,重视农业,所以仓廪充实。但是反观现在的社会,不务农而经商的人太多了,还有好多人生活奢侈,这些投机倒把的商人都是社会的祸害,然而却没有人限制他们;国家法制松弛,缺少了严刑峻法,却无人挽回这种局面;全天下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少而挥霍的人多。天下的财富怎能不耗尽呢?
“我大汉朝立国将近四十年了,国库中却没什么积蓄,民间老百姓手头的积蓄也少,不是财物都蒸发掉了,而是压根就没有,这种境况实在是令人哀痛。闹得现在只要有地方出现旱情,当地的百姓就惶恐不安。歉收的年份里,百姓们不得不靠卖爵位、卖儿女来换粮度日。这种事情陛下一定听到不少,我就奇了怪了,您怎么听完这些就无动于衷,一点也不感到震惊呢!
“农业收成的丰歉是自然规律,夏禹、商汤的时候都经历过,若不幸出现了方圆二三千里的大面积旱灾,国家平常又没有积蓄,这时候拿什么来救济百姓?突然爆发战争要征调几十万上百万的将士,国家拿什么来供应军需?兵祸和旱灾同时发生,国家就没有财力应付,就会天下大乱,就会有不安分的人啸聚山林,祸乱一方;就会有可怜的百姓易子而食,生活凄苦。
“老实说来,现在天底下还算不上很安定,外地的诸侯和少数民族政权随时可能趁乱入侵,到那时候悲惨的局面就难以挽回了。政府的积贮是管理天下的根本,有了钱粮什么事都能办成,只有这样才能在打仗的时候战无不胜,还可以使敌人归顺。
“如果现在引导人民积极务农,用土地禁锢住人民,并且让商人、说客也去务农,那样就会增加国家的积贮数量,使天下大定,老百姓一个个都守在田间地头,也没有什么流民成天危害公共治安了。陛下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真心在私下里为陛下的不作为而感到惋惜!”
仔细分析,贾谊的话有对有错。依照常理,增强国家的积贮本来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商业活动也不能完全废除。贾谊希望通过农业生产来禁锢、控制百姓的想法更是荒谬无耻。
贾谊是以儒家思想来发现问题、用法家思想来解决问题的。商鞅、韩非都鼓吹重农抑商,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都很实际,就是为了强壮兵力、培养“耕战之民”,从而巩固专制。贾谊也是如此,然而他的说法却增添了伪善的一面:装作体恤百姓生活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为专制和儒学在社会和思想上禁锢百姓而服务。
然而贾谊的话最终还是打动了刘恒。古代的皇帝嘛,看到能帮着自己集权的招数都两眼放光。刘恒在贾谊进谏当年的正月十五,向全国下诏说:“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应该开辟藉田。我要亲自下地耕种,给全国人民做一个积极务农的表率,并将收获的粮食献给宗庙。”
九月,刘恒再次下诏:“农业是天下的根本,百姓依靠它来生存。然而有的百姓不专心务农反而去经商,这种行为真是反动,还使得天底下其他老实的老百姓生活艰难。我对此十分担忧,所以现在亲自率领群臣来耕种,希望借此来提高人们对农业的重视程度,敲打敲打那些奸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为了鼓励农耕,今年只向天下百姓征收田租的一半。”
那么如果从历史进程的角度看,刘恒的做法给汉初社会带来的影响,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呢?
刘恒重视农业发展这本身是没错的。西汉初年,老百姓的生活质量确实很差,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统治阶层成天忙着内斗,此乃中国古代传统政治的一大特色。窝里人相互掐,底层民众穿多穿少、吃饱吃少、生老病死他们一概放到次要位置,夺权是首要的。
有鉴于此,刘恒一方面希望让民间的经济社会发展处在一个自由宽松的范围;另一方面,他更多地其实是满怀着一种责任心,希望通过新政策的出台,为民间的安定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
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整个西汉年间工商业者所受到的打击在文景时期是最小的。汉初时候,儒家专制主义凌驾于整个社会的体制之上,一套一套讲的都是以农业为本。中原王朝嘛,农耕才能成为传统社会的基础。可是农业和工商业一个讲求“定”,一个讲求“动”,核心思想不同,相互竞争排挤也是必然的,刘恒也无法左右事态的发展。但刘恒以黄老之术、无为而治来维护民间经济发展的相对自由,并以高效的农业生产作为其基石,这种做法无疑是正确的。
除了重视农业生产,刘恒在执政之初还广开言路,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文帝前元二年两次日食发生后颁布了一道诏书,除了阐述自己的过错之外,还表明了自己希望广开言路的立场。
第二,文帝前元二年的五月下诏废除了诽谤、妖言之罪,刘恒说:“古代的明君治理天下,会在朝廷上专门设置鼓励进献忠言的旌旗,以及用来写建议的木柱。这样是为了保证朝廷的清正廉明,鼓励人们进谏。而现在,朝廷设立了妖言罪、诽谤罪,弄得大臣和百姓不能尽情陈述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皇帝不能够知道自己的过失。朝廷连个意见箱都不摆,这样怎么能够招揽到天下的贤能;怎么能聚揽民心,推动政府工作的协调有序进行呢!我宣布,应当废除这些堵老百姓嘴巴的条令!”
刘恒废除诽谤、妖言令意味着解除了言论禁锢。这下子老百姓什么都敢说,什么都能说,再也不会有什么“妖言”“诽谤”的说法存在了,这些说法太伤老百姓那颗热忱的心了。刘恒广开言路,其实也表达了为人君的大度和自信。没有统治者不害怕老百姓随意对他胡说八道的,刘恒敢这么做,就是要告诉老百姓“我对你们有信心哦”。
皇帝“抛媚眼”,士子能人们在民间立马就接了下来。朝廷里面一时间人才济济,意见信成天在朝廷的大堂里飞进飞出,快递公司一年中的旺季到来了。
第三,刘恒听取他人的有用意见。
单单广开言路是不够的。你光让大家伙儿“百家争鸣”,争鸣完了再把人家一网打尽,这完全是阴险的做法。刘恒则不同,他不仅“听”建议,还能够对好的建议“取”。此处就以刘恒接纳袁盎的几次进谏为例。
袁盎是楚地人,字丝,出身于强盗家庭,家世离奇。此人曾经做过吕禄的家臣,后来经过他哥哥袁哙的推荐做了郎中。
当年周勃做丞相的时候,每次上朝总是牛哄哄的样子,而刘恒则一直谦卑地对待他。每次周勃接受完刘恒觐见后转身离开,刘恒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目送秋波,心里憋火。
袁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替主子分忧是他们这些大臣从小被灌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啊!心怀君上的袁盎要点拨点拨刘恒,就问他:“陛下觉得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刘恒答道:“是国家的重臣。”
袁盎说:“陛下此言差矣。周勃不过是一个有拥戴之功的大臣,他哪里算得上是国之重臣。国之重臣要能够与君王共进退,然而在诸吕作乱之时,周勃手握重兵却无所作为;吕后死后讨灭诸吕是大势所趋,周勃不过是顺势而为,只能算得上是功臣。现在丞相居功自傲,已经隐隐有不把您放在眼里的意思,您瞧他那副丑样子,显然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您一味地谦让他,有失君臣之间的礼仪,您是君他是臣,他不能在您面前趾高气扬,这不合适。”
其实今人可以做一个大胆的猜想:袁盎这是嫉妒周勃,凭什么咱俩同样是刘恒的奴才,你能在主子面前比我有尊严呢!袁盎的进谏除了为刘恒着想外,说不定也有嫉妒心在作祟。
刘恒听完袁盎的意见,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打击功臣集团是迟早的事。袁盎的建议被刘恒所接受,从此刘恒便对周勃严肃起来了。周勃不高兴,私下里埋怨袁盎,对袁盎说:“你哥袁哙和我是铁哥们儿,你小子怎么这么不长眼,在皇帝面前挤对我啊!”袁盎没有理睬,二人从此结怨。
后来有一次,刘恒从霸陵上山,想从西边的陡坡策马下山,这时候就遭到了袁盎的阻拦。袁盎一把上前挽住了马车的缰绳,结果刘恒却讥讽他说:“怎么,将军你还怕了不成?”
袁盎回答道:“我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明的君主是绝不会轻易冒险,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绝不会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一次冒险不会有事。如今陛下放纵驾车的六匹马从高山上奔驰而下,万一马受惊将车子弄坏,陛下就是自轻自贱,又怎么对得起高祖和高后呢?”
刘恒一听有理,小命要紧,刺激不刺激以后再考虑,于是立刻就停止了这件事。
《资治通鉴》中还记载了一件事。话说窦皇后后来因病而双目失明,于是刘恒就转而宠幸自己的美姬慎夫人和尹姬。慎夫人一看自己得宠,尾巴就翘起来了,做事讲究排场,一门心思想要取代正宫皇后,因而常常在宫中宴会时和窦氏坐到同一张席子上。
然而等到窦猗房和尹夫人来到袁盎府上的时候,袁盎就故意将慎夫人的席位排到窦猗房的后面。慎夫人大怒,觉得委屈,平常被刘恒娇宠惯了,她才不肯就座呢。刘恒看见爱妾受欺负,心里暗骂袁盎不长眼,也怫然而去。袁盎一看刘恒怒了,预期效果达到,于是借着跑去给皇帝认错的机会顺便向刘恒进谏说:“我听说‘尊卑有序,则上下和’,陛下您早都立了皇后,慎夫人不过是偏室罢了,偏室和正房怎么能坐在一起呢!陛下您要是真心对慎夫人爱得不行,就多多地给她赏赐。而您现在这样,只会给慎夫人带来祸患。您难道忘了吕后当年把定陶戚姬做成‘人彘’的悲剧了吗!”刘恒这才幡然醒悟,转怒为喜,赏赐了袁盎五十金,并用袁盎的道理劝解了慎夫人。
此外,袁盎还就刘恒宠幸宦官赵谈的问题进谏过。赵谈自觉深得刘恒宠幸,总是排挤袁盎。袁盎的侄子袁种就给他叔叔支招说:“叔啊,你那么有才,找机会在朝廷上羞辱他一下,这样日后他再跟皇帝说您的坏话,皇帝就听不进去了。”
一次刘恒外出,赵谈坐在刘恒的车上陪同,袁盎就跪在车前对刘恒说:“按照国家的规矩,只有有识之士才能获得陪同天子乘车的资格。咱国家即使再没能人了,陛下您也犯不着让一个宦官陪您坐车啊。”
刘恒听后一笑,估摸着心里想的是这袁盎心眼也忒小了,总之最后还是让赵谈下了车。赵谈流着眼泪默默地走了,从此再也没能和刘恒约过会。
刘恒之所以多次容忍袁盎的冒犯,除了自身大度的胸怀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现出他积极纳谏的良好形象。任何史书上记载的事例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冰山一角,然而它们一定是帝王在某一方面做出的最具代表性的事。特别是《资治通鉴》中选编的内容,非常具有代表性,都是帝王做出的最有影响力的举措,以此来表现帝王在某一方面的态度与想法。刘恒的这些举措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面都有记载,可见此乃影响力极大的“作秀”。
在这里“作秀”可不是贬义词。刘恒坚持“作秀”了一辈子,这种“作秀”很痛苦,一点也不能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喜怒。刘恒有理由拒绝这种“作秀”带来的不快乐,可是他默默隐忍了一辈子,纳谏纳了一辈子。
综上所述,刘恒鼓励生产、广开言路、积极纳谏,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清洗掉刘邦时期,政府在百姓心中遗留下来的坏形象。老百姓吃饱穿暖才会意识到政府的仁慈,知识分子能够自由发表言论才能表现出政府的宽容。
刘恒的“汉朝梦”说到底,就是要消除人民的负担和恐慌,为政府树立新的形象,将政府的运转状态从“打天下”变成“守天下”,通过“守内虚外”来增强综合国力。
刘恒很清楚地认识到,一切外部问题的发生都与内部问题有关。同时,刘恒做事并不是否定一个再树立一个,而是选择在实行新事物的同时对危害不大的旧事物进行保留。他鼓励生产,却并不严厉打击工商业的发展,这才是真正的高瞻远瞩。一时阻碍发展的事物不一定会永远阻碍发展,刘恒深谙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