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医院里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
尼科洛一边从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的病房门前走过,脑子里一边玩味着一个答案十分明显的问题。从他进入帕多瓦大学医学系那年算起,已经过去10多年了,可是他对医院的嘈杂的厌恶却与第一次跟教授进病房的时候完全一样。但住院患者的家属完全以这种嘈杂为苦。沿着病房墙壁摆放的病床边挤满了成群的患者家属,他们随意地高声说话,并不顾忌会打搅别人。那声音碰到石头穹顶后,会变成一种噪声反射回来,分不清是人声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声音。作为大夫,尼科洛只能对此报以苦笑。只有朝圣返家的病人的周围是安静的,因为他们在威尼斯没有亲人。躺在病床上,他们只能用眼睛空虚地望着墙上描绘的基督的神迹。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只要有身穿白衣的人进入病房,这些孤独的病人都会用眼睛不安地追着他们。
尼科洛加快脚步走过了喧闹更甚的医院门口,一眼就认出了刚才警卫告诉他的那个身穿黑色长衣站在广场中央水池旁边的人。警卫只告诉他有人想找他说话,就站在广场上的水池边等他。他想此人可能是患者家属吧。直到认出那是一个面孔熟悉的海军部的官员,他才停住了脚步。他感到非常意外。那男子靠近尼科洛,与尼科洛并肩站立,用郑重的口吻静静地说道:
“特莱维森司令请你晚钟时刻悄悄来一趟海军部。”
尼科洛只说了声“我会去的”,就把轻轻点头的男子留在原地,再次走进医院大门。
尼科洛服务的医院位于圣波罗区,从那里到位于圣马可区的海军部,必须横跨过大运河。尼科洛把白衣换成平时穿的黑色长衣,来到了里亚尔托桥边。运气不好,开闭式的里亚尔托桥刚刚升起,让船通行,尼科洛只好等在那里。大树一样的桅杆一根一根地在眼前通过。这光景该是早已看惯的,可他却像第一次见到一样望着,感到新鲜。圣贾科莫教堂就在背后很近的地方,教堂的晚钟开始安详地响起。尼科洛听着钟声,又被一下午都没有离开大脑的疑问攫住。本该在科孚岛的特莱维森为什么要在此时秘密回国呢?
海军部在元首官邸里。尼科洛从面朝圣马可码头的大门进入,无须问路便从熟悉的房门之间穿过,径直朝海军部所在的一角走去。尼科洛是巴尔巴罗家族的一员,在议会中拥有议席,有着威尼斯共和国贵族的权利,同时也负担着义务,只要不出国,他都会按时出席每星期天举行的议会会议。
如在其他时间,海军部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威尼斯政府部门的习惯是只要没有特殊事件,都会以晚钟为信号结束工作。在入口那巨大的门扉前,只有早上来访的那个男子在等着尼科洛。他一声不响地带着路,走过五个房间后,有一扇门挡在了眼前。那男子用门上的铁环敲了三下门。门立刻从里面打开,特莱维森站在那儿,仿佛占满了空间。海军司令满脸微笑,用郑重的姿态把旧知尼科洛迎进了房间。房门在两人的背后静静地关上。
同尼科洛·巴尔巴罗一样,加布里·特莱维森也是贵族出身。尼科洛的兄长们都选择经商之路,尼科洛却选择了医学,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海运国家威尼斯共和国的贵族们都和尼科洛的兄长们以及特莱维森一样,一般都成了活在海上的人。特莱维森作为海军将领,其能力得到很多人的认可,连续两次被选为负责亚得里亚海域的驻科孚岛舰队的副司令。威尼斯人相信,保持亚得里亚海的制海权是本国防卫的关键。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特莱维森。
实际上,加布里·特莱维森有着强壮的体魄,总是给周围的人带来一种安心感。长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本就强健的体魄更上一层楼。只有头上开始增多的白发和长满下半张脸的胡须透露出他已逾半百。
尼科洛曾经两度与特莱维森一同航海。特莱维森指挥舰队护卫商船队,尼科洛作为船医上了他的船。第一次同航的目的地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回程绕道叙利亚,经塞浦路斯和克里特返回威尼斯。威尼斯的医师在大学和医院工作后作为船医出海的不在少数,尼科洛并非特例。只是那时去埃及并不安全,甚至要派舰队护航,结果尼科洛去时和回程在海上经历了三次海战,尽管规模都不大,但回国靠港也比计划晚了两个月。
第二次航海是去希腊的内格罗蓬特,回程绕道克里特。也许是因为整个航程经过的海域都在威尼斯的控制之下,这次没有发生意外,顺利按计划回国。有了这两次机会,尼科洛得以近距离了解特莱维森那不论战时还是平时都始终如一的沉着冷静和富于人情味的人品。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请你来的部分原因了……”特莱维森见尼科洛在椅子上坐下便立即说道,像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寒暄。
“两天前元老院刚刚做出决议,还没有通报议会,因此可能你还不知道。威尼斯共和国答应了拜占庭帝国皇帝派遣援军的请求,将派舰队前往君士坦丁堡,并指定我做舰队的指挥官。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作为医师上船。虽然有很多医师曾经跟我一起航海,但你年轻,最适合这种任务。”
尼科洛平日里就对特莱维森怀有敬意,被他这么一说,马上就要三十过半的尼科洛,不知何故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年轻起来。30来岁的人在不同的事情面前或者会出现20来岁时的冲动,或者会显示出40多岁男人的成熟。他回答道:
“我还没有去过君士坦丁堡,很愿意与您同行。”
“也许会发生战争。”
“君士坦丁堡迟早会陷落。这话我从少年时代听到现在,但它还挺立着。这样的状态大概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吧。”
尼科洛不过是把每个星期天参加议会会议时听到的同僚们的意见说了出来,并未经过深刻思考。尼科洛虽然是贵族,但却摆脱家族义务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原本对政治并不关心。出席议会会议是生为贵族的义务,没有确实理由就缺席,会被课以相当于两年工资的罚款。所以,在获得议席以来的15年间,他在会议上只有两次发言,都是在审议应对黑死病的对策的时候。听了比自己小20岁的医师的话,特莱维森的视线只是瞬间停滞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舰队由两艘大型加莱舰组成,定于10天后的9月中旬出港。元老院准备在议会公布的派船理由是,在君士坦丁堡等候从黑海开来的商船队,并护送它们返回威尼斯。
“你将担任整个舰队医疗方面的负责人,选购此次行程所需要的医疗用品。仅仅知道对社会公开的理由是不够的,今天傍晚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在心理上做更多的准备。”
尼科洛有个习惯,一紧张表情就会变得沉静下来。他没再说话,点了点头。特莱维森继续说道: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在议论拜占庭帝国令人担忧的命运。从拜占庭皇帝第一次向西欧求援的那年起,算起来已经过了半个世纪。这期间,尽管也有形势缓和的时期,但现在的拜占庭帝国,除了大海以外全被土耳其领土包围,不过是个陆地上的孤岛而已。20年前,威尼斯共和国就不得不向前去君士坦丁堡赴任的大使发出指令,指示他到任时如果发现君士坦丁堡的主人已不是皇帝而是苏丹,应如何应对。可以说,关于拜占庭帝国的非常事态已经常态化。
“可是,依靠他人安身立命的人最该小心的就是因思维惰性引起的判断错误。常态化的非常事态也许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难以挽回的非常事态,所以必须提前想好应对之策。我们已经接到情报,说土耳其苏丹一直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构筑要塞。希望你认识到,你这次去,不是担任船医,而是军医。医疗物资的种类和数量也自然会按此确定。”
尼科洛觉得,雾霾终于散去。可他又禁不住问出了听特莱维森说话时脑海里涌出的问题。
“就算是这样,司令,两艘加莱舰太少了吧?”
仿佛进一步的解释完全是他个人出于对尼科洛的好感才有的,特莱维森表现出年长者的忍耐,说道:
“你也知道,我国与土耳其之间以前就签有互不侵犯条约,一年前的秋天又刚刚续签。我们与拜占庭帝国之间签订友好条约也有很长的历史了。也就是说,我们与进攻的一方和被迫处于防守的一方,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有着友好关系。土耳其也并没有对我国宣战。话虽如此,可如果我们拒绝同为基督教国家的拜占庭帝国派遣援军的请求,我国在西欧的处境就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微妙起来。再说,别忘了,君士坦丁堡也是我国东方贸易的重要基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我们有能力派出50艘加莱舰,也是不能实际派过去的,因为平时的惯例是只用两艘加莱舰为商船队护航。
“是否进一步派遣更多援军,政府会从政治上考虑,然后做出决定。政府给我的任务是,在公开的情况以外被迫面对真正的非常事态时,由于没有时间照会国内,可以向着对我国最有利的方向,按照自己的判断决定所应采取的态度。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需要可以随时牺牲。”
特莱维森说得极为平淡,尼科洛听着也就极其自然地接受了。不过,即使特莱维森用强调的口吻说,尼科洛的心里大概也不会起什么波澜。虽说尼科洛·巴尔巴罗不关心政治,可他也是威尼斯贵族阶层的一员。只有率先站到第一线才有资格成为统治阶级,这是他祖父和父亲的言传身教。
在那天的晚饭餐桌上,尼科洛说了自己将跟随特莱维森的船前往君士坦丁堡的事。长兄听后只说了声“哦”。长兄是元老院议员,应该了解所有情况,却对此不置一词,而且也不想搞清弟弟对这些情况了解多少。二哥经商,因此也帮着兄弟们理财。他去亚历山大待了一段时间,前两天刚刚回国,因此很阳光,话也很多。
“去君士坦丁堡可得仔细观察,看看那荣耀万千的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如今沦落到了何等悲哀的地步。热那亚那帮家伙在那个地方横行霸道,不出一天,你这个冷静的人就会变成反热那亚派。还会觉得威尼斯把东方贸易的根据地迁到亚历山大真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他们没有谈到尼科洛留下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因为兄弟们不在家时其家属的生活以及发生不测时的保障在威尼斯贵族家庭都是不言自明之事。尼科洛满脑子都是编制医疗用品一览表和医院里后任人选的事。
两天后,尼科洛将完成了的一览表拿去海军部,途中经过圣马可码头,正碰上船员们在排长队。要是平时,他会直接走过,根本不可能为这种在威尼斯司空见惯的光景停下脚步。可这时尼科洛却感觉说不定这就是自己要上的船,于是走到队伍前头一看究竟。
果不其然,特莱维森就站在那儿,秘书坐在旁边桌子前把排到跟前的船员的名字登记在名簿上。在威尼斯共和国,不论是商船还是军船,都不是船长选择手下船员,而是船员用应聘的方式选择船长。船和船长都是固定的,只要在靠港的加莱舰旁边立一块牌子,写上船长的名字,船长就不必亲临现场。但是,在招聘过程中,船长必须在现场,哪怕只是露个面,这是规矩。也许这个惯例是为了让应招者在写下名字之前,再次看到自己托付命运的人,然后下定最后的决心。
离开船员们的长队,尼科洛感到自己在这点上与这些船员完全一样,都是出于自愿选择了特莱维森。
塔纳位于黑海的最北边和亚速海的最深处,一到秋末水里就会漂浮起冰块。为了做好准备让船在秋天能够出港南行,所有人在夏天都十分繁忙。对以威尼斯人为主体的意大利商人来说,塔纳是最东北的商业基地,从那里去祖国意大利,比去沿顿河北上就能到达的莫斯科遥远得多。不过,这里有奴隶、毛皮、咸鱼和广阔的小麦产地。对西欧商人而言,这里是一个魅力十足的据点,虽然要忍受漫长的严冬。
一名男子正行走在人货混杂、拥挤不堪的塔纳码头上。他身上的黑色长衣随着海风飘动,一望便知是一个西欧商人。他就是佛罗伦萨商人贾科莫·特达尔蒂。他走路与平时一样飘然潇洒,但脑子里却满是刚才在威尼斯商馆听到的传言:土耳其正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西岸兴建大规模要塞。今天他为了采购裘皮前往顿河上游时才得知从夏天开始就一直在塔纳流传的这个传闻。
特达尔蒂以君士坦丁堡为据点,坚持经营黑海沿岸的物产已有10余年之久。他知道,如果只是单纯构筑要塞的情报,还不至于要如此深思。热那亚人已经在全长30千米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建了两处城塞,从山上镇守着海峡。可这两个城塞都是为监视周边海域而建,而不是为了攻击下面通过的船只。土耳其人正在构筑的要塞却是沿海而建,听说地点是海峡最为狭窄的地方。而对岸亚洲一侧已经建有土耳其的要塞,尽管规模不大,但也与海峡相连接。特达尔蒂心里只能同意告诉他这一情报的威尼斯商人所做的判断:
“土耳其人打算把海峡的航行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且还要来攻打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以拥有真正适合防御的地形和地中海世界最为坚固的城墙而闻名。就连熟知拜占庭帝国实情的特达尔蒂都不愿意相信君士坦丁堡会轻易陷落。可是,即便守住了首都,黑海贸易也会越来越难做,这一点正在逐步变为现实。
“也许现在该收拾一下返回祖国了……”
他把妻子留在了佛罗伦萨,已经5年没有回去过。这会儿他下了决心,要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于是前往威尼斯商馆预订运送货物以及自己乘坐的船。
可是,商馆受理预订的人说,整个9月份的班船已经全部订满。不得已,特达尔蒂只能预订了10月初从塔纳出发,停靠特拉布宗后去君士坦丁堡的船。
“离开船尚有许多时日,可以用采购小麦来打发。裘皮可以运去西欧,而小麦可以在君士坦丁堡很快卖掉,还可以用剩下这几天做做东方的生意。”
特达尔蒂回想着从45岁时刚刚到达直到今天的这些日子,他那佛罗伦萨人特有的、像是削去所有赘肉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微笑看上去只能说是苦笑。
一走出王宫,米哈伊尔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去,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也难怪他兴奋,米哈伊尔刚满22岁,刚才国王授予他1 500名骑兵的指挥权,命令他率领这支骑兵队前往亚洲。
土耳其持续西进的势头令人恐惧,只留下了君士坦丁堡,仿佛只有那里是一块真空之地。如今的塞尔维亚竟成了与土耳其接壤的基督教国家之一,他们为保卫国家而付出的努力令人同情。在一场惨痛的败仗之后,塞尔维亚王室把公主献给了苏丹,好不容易才保住国家的独立。由于公主玛拉没有给穆拉德苏丹带来子嗣,一年前穆拉德去世时,塞尔维亚国王对新苏丹将会如何处置女儿太过担心,竟至彻夜难眠。然而,尽管年轻的新苏丹冷淡处置了亡父的其他妻妾,却唯独按照玛拉自己的意愿把她送回了祖国。人们纷纷传言,说这是伊斯兰教徒罕见的举动。尤其在塞尔维亚,人们坚信这是年轻苏丹不得不对公主的高尚道德和极高修养表示敬意的结果。
国王认为就此远离了土耳其的威胁,放下心来。但在此时,国王收到了土耳其要求派遣援军的请求。信函措辞郑重,称卡拉曼贝格以安纳托利亚为中心向苏丹举起了反旗,故而来信请求帮助镇压。对塞尔维亚国王来说,根本不能考虑拒绝这一选项。而且,尽管这是在帮助土耳其,但打击的对象也是土耳其人。这对塞尔维亚这个基督教国家来说整体上对自己有利。国王按照苏丹的请求派遣1 500名骑兵前往,并以年轻但有责任感为由决定任命米哈伊尔担任指挥官。国王在任命米哈伊尔的时候,还将玛拉写给穆罕默德二世的信交给了他。玛拉在信中祈祷能早日镇压土耳其叛军,并说如果塞尔维亚的1 500名骑兵能够有助于此将会感到无上喜悦。
国王还委派米哈伊尔选拔骑兵。他决定把选拔的标准放在是否有能力在地形复杂的安纳托利亚驾驭马匹这点上。被选中的都是20来岁的年轻骑士。骑兵队的出发日期定在了冬天,米哈伊尔也没有觉得奇怪。为了去土耳其首都阿德里安堡,他们离开塞尔维亚后必须向东行进,再横穿保加利亚。在阿德里安堡集结后,他们要继续东进,在君士坦丁堡附近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奔赴安纳托利亚战场。想要避开冬天在气候恶劣的安纳托利亚打仗,就必须冬天从塞尔维亚出发。
米哈伊尔决定把出发前的时间用来训练部下。穆罕默德二世苏丹要求派遣1 500名精锐骑兵,要想保证祖国塞尔维亚的安全,就必须按照握有关键大权的苏丹的要求,派出名副其实的精锐部队。
这几天,枢机主教伊斯多尔很辛苦地在拼命控制着自己,要把从心底里涌出的感慨隐藏起来,保持符合自己地位的威严。如果顺其自然,他也许早已忘记自己的地位和50岁的年龄,跑上罗马街头欢呼去。20年来的坚定信念,一路走来忍受同侪冷眼的心愿,现在终于得以实现。而且,他自己被任命为执行人。伊斯多尔认为,只有联合东西两大教会才是拯救自己祖国拜占庭帝国的唯一途径。他对此坚信不疑。只有希腊正教会与天主教会再度联合,并以此为基础获得西欧各国的援助,才能拯救陷入土耳其威胁的君士坦丁堡。
但是要实现东西两个教会的联合,道路艰难。为远离世俗喧嚣,伊斯多尔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神,而自己迄今为止的前半生却近乎讽刺地波澜四起。
在君士坦丁堡,伊斯多尔曾经担任过马尔马拉海附近圣德米特里乌斯修道院的院长,1434年应时任皇帝约翰之召,受命参加了在巴塞尔举行的公会议。在代表希腊正教出席公会议的神职人员中,刚刚三十出头的伊斯多尔充其量只能位居代表团的末座,但他精神饱满。这是他第一次与其他国家地位崇高的神职人员同席,内心自然有些躁动。他没有忘记趁这次机会展示自己教理理论家的能力,并且因此受到了众人的关注。一回到君士坦丁堡,他就被任命为基辅大主教。这是全俄罗斯首屈一指的主教职务,因而在4年后于意大利的费拉拉和佛罗伦萨召开的公会议上,伊斯多尔已经成为代表团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这次对意大利的访问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想法。在威尼斯,在费拉拉,还有在被称为花之都的佛罗伦萨,伊斯多尔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了后来被称为文艺复兴的崭新的时代浪潮,受到了耳目一新的冲击。那里丝毫没有拜占庭文明的影子。在拜占庭文明中,宗教统治着生活的每个角落,阻碍着人类发挥自己的活力。意大利人尊重拜占庭文明,竞相接受拜占庭文明,但接受的只是符合他们欲求的那一部分,而对不符合的部分他们则毫不关心。因此,抛弃了希腊而定居意大利的学者们吸引了众多的人倾听他们的学识,比在拜占庭生活得更有活力。
伊斯多尔开始相信拜占庭与西欧的结合,他以前一直对此抱有怀疑。他得出了结论,现今充满活力的正是拜占庭人曾经认为野蛮而予以轻蔑的西欧,东西教会也不得不按照西欧的要求,在罗马天主教会之下实行联合。希腊正教会实力人物中与伊斯多尔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号称学识无人比肩的贝萨里翁。5年后,他们二人改宗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被任命为枢机主教。
不过,不论是伊斯多尔还是贝萨里翁,他们都不是根据有可能实现的判断才提倡东西教会在天主教之下联合。他们只是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拯救祖国。在他们看来,反对这样做、把他们视为叛徒的希腊人是些只会死抱过去的荣光、顽冥不化的落后于时代者。
贝萨里翁作为学者定居于意大利,而伊斯多尔却集同侪的憎恶于一身。在之后的10年中,他格外忙碌。他被派往俄罗斯,去说服那里的希腊正教会。但是,他的努力却失败了,还体验了牢狱生活。
最终他成功逃脱,回到了罗马,之后又无数次奔波于罗马与君士坦丁堡之间。尽管如此,他的信念也没有动摇,因为在拜占庭帝国的为政者和知识阶层中,赞同他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反对他的主体是修道士和民众。不过他相信,只要让他们看到来自西欧的实际援助,这些人的反对感情便会消失。
如今,伊斯多尔就要率领教皇提供的船只和士兵出发前往君士坦丁堡。他的眼睛,仿佛现在就能看到在圣索非亚教堂举行的东西教会宣告联合的庄严弥撒,仿佛还能听到东西一体的基督教军队追击土耳其异教徒的呼喊声。
进入查瑞休斯门,沿着通往圣索非亚教堂的大路走到一半向北拐,缓缓下坡朝金角湾走去,半道上便会路过附属于神圣救主教堂的修道院。格奥尔基奥斯住在这座修道院的一个房间里已近两年。
格奥尔基奥斯开始并不是修道士。他在学习了古希腊哲学和神学之后开私塾授课。他深厚的学识为宫廷所知,曾经当过皇帝的秘书官。他与伊斯多尔和贝萨里翁一同出席了在意大利召开的公会议。他比伊斯多尔小几岁。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他转变了态度,开始反对东西教会联合。
他并不是没有在意大利看到新时代的动向,也不是反对东西教会联合本身。他只是反对由西欧提出、伊斯多尔和贝萨里翁赞成的联合方案。他在意大利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拜占庭文明与西欧文明的根本不同。在天主教之下实现东西教会联合,就必须抛弃那些堪称希腊正教徒灵魂的东西。如果强行联合,希腊正教就会重蹈分裂覆辙,其结果是希腊正教从地球上消失。格奥尔基奥斯已经分明看到,脱离自己宗教的希腊正教徒将只是单纯的希腊人、斯拉夫人和亚美尼亚人。
他当然知道土耳其苏丹正派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构筑要塞。他也像拜占庭皇帝的心腹们那样担心,认为这也许就是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前兆。但即使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帝国灭亡,在格奥尔基奥斯看来,那也是神的命运安排,是神降给拜占庭人的惩罚。放弃希腊正教保卫国家是反对神的旨意的冒渎行为。如果是信仰笃深的基督教徒,又有谁会牺牲永恒世界的救赎来保卫不过是临时之世的现世呢?
格奥尔基奥斯相信,很多国家已在土耳其的统治之下,而居住在那里的希腊正教徒依然信仰坚定,这就证明了他的想法。抛弃长期以来的传统,仓促使东西教会联合,其结果反会引起反对联合的各地希腊正教徒叛离,而使希腊正教最终消亡。与其这样,如果被土耳其征服却能坚守信仰,反而会更好。这就是自认为热爱拜占庭帝国不亚于任何人的格奥尔基奥斯所得出的结论。
对他而言,形式上的国家的灭亡只是相对的。有很多希腊人赞同他的想法,他所居住的修道院成了反联合派的大本营。
在造访格奥尔基奥斯僧房的人中,有个年方21岁名叫乌贝尔蒂诺的意大利青年学生。他生于威尼斯领土内意大利北部的布莱西亚,在意大利学习希腊哲学后,无论如何都想前往哲学发祥之地深造,便于两年前的春天来到了憧憬之地君士坦丁堡,一年多前开始师从格奥尔基奥斯。
居住在君士坦丁堡的西欧人一般都聚居在沿金角湾一带被称为“拉丁区”的地方。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主要是学希腊哲学和希腊语。乌贝尔蒂诺没有选择这里而是住在希腊人中间。只有去位于“拉丁区”威尼斯商馆里的银行取家里的汇款,或去取通过威尼斯大使馆转来的信件时,他才会前往“拉丁区”。
虽然乌贝尔蒂诺是一个天主教徒,但坦率地说,对格奥尔基奥斯僧房里质疑西欧天主教的热烈讨论,他并没有感到不自然。不过,在君士坦丁堡住下以后,他不分好坏,每天接触着拜占庭式的事物,已经习以为常。这段时间,他也开始认识到,对于“拉丁区”居民出于合理判断,对东西联合谴责并弃之不顾的现象也并不能简单地一断了之。尽管不大谈哲学,这位意大利学生仍以一如既往的热情登门学习。这个年轻人不参加争论,低调地坐在围着格奥尔基奥斯的那圈人的外边。他虽被狂热的希腊人忽视,但却没有受到排挤和打击。
乌贝尔蒂诺也知道拉丁区无人不谈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日趋完工的要塞。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以威尼斯人为主体的拉丁区里,越来越多的人为慎重起见,决定让妻儿离开此地外出避难。但在夏季,君士坦丁堡很少有船只可以用于撤离,因为这时的船上都载满了货物,商人们都要尽量利用有利于航海的夏季行商。想让妻儿到属于威尼斯的内格罗蓬特和克里特岛去避难,就得等到前往黑海的船返航的秋末。
乌贝尔蒂诺住所周围的希腊人表现出了与他们口中的“拉丁人”不一样的反应。土耳其人给要塞起了名字,叫作“鲁梅里·西萨里”,意为“欧洲堡垒”。据信这是为了牵制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沿岸城市从事通商活动的“拉丁人”而建的。在希腊人中,很多人反感西欧商人,认为他们利用自己的城市获得了巨大利益。这里的希腊人因为黑海贸易可能会变得困难而暗自高兴,却很少有人认为这样会殃及自身。况且还有先例。土耳其曾经两次进攻君士坦丁堡,最后都不得不退兵。很少有拜占庭人认真思考过首都陷落的可能性。即便发生最坏的事态,那也是神的意志,只能甘受。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人拜占庭式地同时存在着乐观的预测和宿命的想法。
一天下午,乌贝尔蒂诺照例来到格奥尔基奥斯的僧房,他既不谈论哲学,也不参加宗教争论,只是倾听人们的热烈辩论。当他正要向老师打招呼告别的时候,格奥尔基奥斯难得地把他一个人叫到另外的房间里去单独说话。
“你也快返回意大利吧。可惜那里对我的评价不好,我就不为你写推荐信了。不过以你的能力,再找个好老师或找个好工作不会很难。要学习希腊哲学,目前说不定威尼斯、佛罗伦萨或罗马比这里更为合适。目前不论是教师还是书籍,都是意大利来得丰富。”
乌贝尔蒂诺只说了些感谢老师关心的话便走出了修道院。说起来老师的建议也是理所当然的。与需要保护利权的商人不同,他是留学生,完全没有理由硬留在这里。话虽如此,乌贝尔蒂诺却又很难下决心回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是觉得当机立断有点违反自然。他觉得自己也染上了拉丁人所诟病的执着于细部而迷失大局的拜占庭式的思维方式。想到这里,年轻人略显少年稚气的面颊上露出了久违的爽朗笑容。
从耸立在加拉塔山丘上的高塔上,人们可以把横亘眼下金角湾对面的君士坦丁堡城区尽收眼底,码头上商船云集,再过去一点便连接着一道城墙,成排的塔楼镇守着要害之处。城墙开了四道门,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运货,太阳当头的正午时分,这些人看去像小玩具一样历历可数。拉丁区紧靠城墙内侧,有商品仓库和商馆、商店,附近的码头总是拥挤着人、货和船,熙攘热闹。
圣索非亚教堂地处城里最高之处,它的圆形穹顶更是高出一截,睥睨四周。从那里极目西望,到处钟楼耸峙,数着都累人,真不愧是以教堂和修道院数量众多而闻名的君士坦丁堡!在城区的最西端,可以望见高耸的四角形皇宫,还可以看见一直延伸到金角湾岸边拱卫着皇宫的一道城墙。站在这个可以把地中海世界最大的都城君士坦丁堡握于掌中的地方,应该说每次站在这个地方,洛梅利诺都会感到非常堵心。
“都这把年纪了,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会陷入如此艰难的境地?”
洛梅利诺再次无可奈何地深叹了一口气,根本不顾身边还有其他人。
安杰洛·洛梅利诺是加拉塔热那亚居留区的长官。位于加拉塔的这片居留区与君士坦丁堡隔金角湾相望,是热那亚在这一带的重要通商据点。热那亚人居留区已经延续了200年,只有热那亚人居住在此。居留区以这座名为“热那亚人之塔”的高塔为中心,四周围绕着从山丘向金角湾和博斯普鲁斯海峡顺坡而建的城墙。热那亚商人以爱琴海上的希俄斯岛、这里的加拉塔和黑海海岸的卡法为三大据点,持续压制着宿敌威尼斯。加拉塔从专用码头开始仓库鳞次栉比,这是只有热那亚人才能使用的商业基地。对岸君士坦丁堡的“拉丁区”尽管以威尼斯人为主体,但也有佛罗伦萨商人、安科纳人以及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和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商人杂居。这两者形成了鲜明对照。这座加拉塔的高塔能将竞争对手们的工作场所一览无遗,象征着热那亚人在拜占庭帝国的地位。
这座塔以及沿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山构筑的两座城塞,在一向全力投入黑海贸易的热那亚看来是极为理所当然的对策。很久以来,威尼斯已把通商主力转移到了南方的埃及亚历山大和叙利亚一带,君士坦丁堡和黑海沿岸的市场对已经从事多角经营的威尼斯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据点而已。
加拉塔长官对热那亚经济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洛梅利诺虽然规矩本分,但缺乏积极性,这个职位对他而言压力过大。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如果不是因为任期不长,他大概不会接受。实际上,在他接受任命的三个月后,国内就又任命了新任长官。洛梅利诺一直期盼着这位继任者能早日到来,心里祈祷着能够平安度过自己的任期。
即便如此,他并没有对任务有所懈怠。土耳其春天开始建造要塞,他立即通报了热那亚国内,并进言这件事对将主要资源投入黑海贸易的热那亚经济而言很可能会导致重大后果。后面的日子里他不断对工程进度之快感到惊讶,并一直询问,如果这是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前兆,那么加拉塔的热那亚居留区应如何应对。可直到最近,本国政府才终于来了消息,说要派来两艘船和500名士兵。
居留地居民的安全也是令洛梅利诺头疼的问题。居住在对岸拉丁区的西欧商人多是单身从事短期商业活动,而加拉塔却不一样。长期以来,这里一直享受着近乎完全的垄断体制,大部分人拖家带口,妻儿都在身边,甚至有很多生长于加拉塔的“热那亚市民”。他们把所有身家都投在这里,这可不是一纸避难命令所能解决的问题。
此外,洛梅利诺还要被迫面对一个在这种困难情况之下无比困难的课题,即他被要求充分认识到热那亚能否与东方保持通商首先与保有加拉塔相关。在此前提下,他应竭尽全力以不刺激拜占庭帝国和西欧的方法去维持与土耳其的友好关系。要在自己并非对手绝对需要的状态下保持中立,没有比这更难的课题了。而这也是本国政府对洛梅利诺的命令。六十过半的年龄,即使是纵横在地中海的生意人也是该归隐故国安享生活的年龄了。洛梅利诺的妻子已经去世,膝下又无子。他一直在训练外甥从事这项工作,也想把自己在加拉塔建立的所有事业留给外甥,自己回到热那亚,同住在那里的弟弟一家一起安度晚年。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然而,他现在不但回不去,还肩负起重大任务,难怪他要叹气。
“为确认友好关系,恐怕得向皇帝和苏丹双方都派遣使节。”
洛梅利诺一边小心翼翼地从高塔陡峭的螺旋状楼梯上往下走,一边嘟哝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每次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时候,弗朗茨都抑制不住内心满满的温暖之情。还在摩里亚君主时代,弗朗茨就已经担任君士坦丁的秘书官。那年弗朗茨27岁,君士坦丁比他小3岁,4年前继承没有子嗣的哥哥约翰的皇位。从那时起,弗朗茨的地位不断提高,现在已经是财政大臣。但他对君士坦丁还是怀着和秘书官时候一样的崇敬心情。皇帝也很感念弗朗茨长达24年亲人般的忠诚,直到现在,需要保密的事情也会经常交给弗朗茨去办。
“没有比我们的皇帝身心更加高贵的人了。”
弗朗茨为皇帝骄傲,像是为自己骄傲一样。实际上,君士坦丁十一世体形苗条,身材修长匀称,面庞瘦削而轮廓分明,温暖的眼睛和胡须既保持着威严,也不乏人情味。君士坦丁骑着白马驰骋飞奔,宽大的红色披风在风中飘曳,那英姿让弗朗茨不禁神往,感慨昔日罗马皇帝也不过如此。君士坦丁为人诚实,清廉纯洁。他会耐心倾听那些与自己想法不一致的人的意见。即使是格奥尔基奥斯这样的反对东西教会联合的急先锋,也不能不对皇帝个人敬爱有加。当然,皇帝在国民中也有很高的人气。
可是在弗朗茨看来,皇帝的家运坏到了让人可怜的地步。君士坦丁24岁时第一次结婚,对象是伊庇鲁斯君主的女儿。可是仅仅两年,妻子就先他而去,没有留下子嗣。他13年后再婚,对象是莱斯沃斯岛领主的女儿。可是这次妻子又先他而去,也没有留下子嗣。此后,他便一直独身。但是成为皇帝后就有了继承人的问题,他不能再独身下去。于是从两年前开始,弗朗茨发起并主导了选后活动。
在列为备选的人物中,有威尼斯共和国元首的女儿和特拉比松的公主。但大家都认为塞尔维亚国王的女儿玛拉比谁都更合适。第一,她还年轻,可以生子。第二个理由是她在前苏丹后宫期间没有改信伊斯兰教,现在与君士坦丁同为基督教徒,没有宗教方面的问题。不过大家认为最重要的理由是,玛拉受到了新苏丹穆罕默德的郑重礼遇。对拜占庭帝国来说,它就是足具魅力的“嫁妆”,因为与土耳其的关系是拜占庭帝国最重要的课题。拜占庭的皇族里已经有过一个与土耳其苏丹的遗孀再婚的先例,所以在这方面没有障碍。
但是,这段被认为理想的婚姻由于玛拉的反对而未能实现。这位公主是基督教徒,为了拯救祖国被送进苏丹后宫。在此期间她已经发誓,如果能活着走出后宫,将终身不再嫁人。话说到如此地步,谁都无能为力。皇帝的再婚对象最终定为高加索小国格鲁吉亚的公主。去年秋天,弗朗茨去了一趟格鲁吉亚,谈成了这桩婚事。不过他们只是说好请公主尽快渡过黑海来君士坦丁堡举行婚礼,却没有定下确切的日期。
然而,皇帝这边已根本没有富余时间掰着指头数日子等待婚礼了。从前一年的2月开始,拜占庭帝国的皇帝就每天过着精神无法休息的生活。
去年2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一直萦绕在皇帝的心头。容忍拜占庭帝国现状的穆拉德苏丹暴死,又无法准确把握继承人穆罕默德二世的真正意图,这些都使皇帝感到不安。当然,了解穆拉德脾气的哈利勒帕夏等三位大臣的留任以及轻松续签互不侵犯条约一事给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可是,土耳其是彻头彻尾的君主专制国家,拜占庭帝国又被土耳其三面包围。如今指挥土耳其的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这让已达成熟年龄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决定正式遣使去西欧求援。这是1451年春天发生的事。
由皇室的一位成员任首席的使节团当即从君士坦丁堡出发,于4月会晤了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然后去威尼斯,8月抵达罗马会晤了教皇尼古拉五世。他们计划在罗马访问的下一站是那波利,请求阿拉贡国王也派援军。从在君士坦丁堡所拥有的权益大小来看,热那亚共和国应该首先伸出援手。可是当时的热那亚行动力量太弱。君士坦丁堡只能请求同属基督教世界的各国伸出援手,共同抗击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使节团的首要任务是向教皇转达皇帝在承认天主教主导权的前提下进行东西教会联合的决心。
当年秋天,教皇尼古拉五世也给拜占庭皇帝写信,承诺以东西教会联合为条件派遣援军。威尼斯承诺提供经济上的援助,并很快下令通过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银行支付援金。但威尼斯同时传来话说,意大利正在内战,无力派遣军队支援,威尼斯正在努力早日结束将米兰和佛罗伦萨卷入的这场内战,形成整个西欧共同战斗的联盟。那波利国王派遣援军的条件是拜占庭帝位,君士坦丁当然不可能接受。在天主教世界,俗界地位最高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正在与同为天主教国家的匈牙利王国争斗,对东方的事务毫无兴趣。法兰西国王也同德意志一样隔岸观火。西班牙则处在为对付国内伊斯兰教徒而无暇顾及其他的状态之中。
转年到了1452年,西欧的态度并无太大变化。只有原本就不赞同东西教会合并的反对派在得知皇帝对东西教会联合的态度之后更加强硬,更加明目张胆。修道士成群结队在君士坦丁堡的中心圣索非亚教堂广场游行,高呼反对口号。他们后面跟着大批民众,人人表情严峻,挤满了整个广场。这样的情况已非一日,而人群的中心总有格奥尔基奥斯身穿黑色教服的身影。
皇帝身边反对东西合并的人也跳了出来。身为宰相的皇族成员之一卢卡斯·诺塔拉斯竟然肆无忌惮地公开声称:“宁愿满眼都是土耳其人的头巾,也不要看到教皇的三重冠。”经常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弗朗茨对皇帝的苦恼感同身受。不用皇帝说他也能明白,皇帝唯一的希望是反对派看到西欧的援军后态度能够软化。
可就在这年2月,援军影子尚未见到,却传来穆罕默德二世命令征召5 000名工匠的情报。这震惊了君士坦丁堡。开始时,认为穆罕默德要在阿德里安堡建宫殿的猜测占了上风。但到了3月份,工匠队伍开始在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集结,持有这种主张的人只能闭上嘴。
到了3月26日,苏丹亲率30艘船来到君士坦丁堡附近。苏丹的船队从加里波利出发,沿马尔马拉海北上,经过君士坦丁堡的前方进入博斯普鲁斯海峡。拜占庭没有海军,只能一声不吭地干看着。陆上也有人数超过3万的土耳其军队从阿德里安堡向东进发,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欧洲一侧的岸边与乘船而来的人会合,紧接着开始了修筑要塞的工程。
工程由哈利勒帕夏、扎加诺斯帕夏和卡拉德贾帕夏三位重臣分担,进度仿佛竞赛一般神速。要塞以惊人的速度在守在工地上的穆罕默德二世面前迅速成形。穆罕默德二世给要塞取名为“鲁梅里·西萨里”,意思是“欧洲堡垒”。这是模仿对岸意为“亚洲堡垒”的“阿那多鲁·西萨里”要塞而起的名字。
皇帝当然立即派出使者提出了抗议。构筑地点完全在拜占庭领土内,而且,当初建造“亚洲堡垒”时,当时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祖父是在向拜占庭皇帝请求许可之后才建造的。而这次穆罕默德二世事先与他竟然没有任何沟通。
位于构筑现场的希腊正教修道院也在没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被拆除,石材被挪用于要塞建设,这也是抗议的内容之一。但是,对于皇帝的抗议,穆罕默德二世答复道,要塞是为了保障海峡的航行安全建造的,如果要塞阻止了海盗的横行,拜占庭方面也会同样获益。然而,为了养活建筑工人和军队,附近的村庄都遭到了掠夺。皇帝接报后派出两名使者抗议,20岁的年轻人一句话还没说便被砍了脑袋。
皇帝抓捕了君士坦丁堡城内的600多名土耳其人,把他们关进了牢房。可是,拜占庭帝国何止没有海军,它就连一支堪称“军队”的像样的陆军也没有,眼下又能做什么呢?结果,拜占庭只能悉数释放土耳其人,请求他们不要加害村里的居民,甚至还赠送葡萄酒给他们。
穆罕默德二世听闻了此事,但他的想法是不得危害的居民仅限于不抵抗者,只要稍有抵抗,就被排除在与拜占庭皇帝的协议之外。实际上,有一座城市对一向不愿意奋起的首都感到绝望,掀起了抵抗运动,全体居民因此遭到虐杀。拜占庭骑兵队也曾为此打出城去,但几乎落得全军覆没,仅有数骑回来。
要塞于8月底完工。这座“欧洲堡垒”全长达到250米,从海峡岸边呈倒三角沿抬升的地势向上延伸,四周由高15米、厚3米的城墙围绕,有3座70米高的大塔和9座小塔控制着要害之处。要塞建成后里面驻扎了一支军队,听说与大海相连的大塔上还装备有大炮。所有这些都是通过威尼斯大使的报告获知的,他派遣间谍潜入了土耳其方面。拜占庭帝国就连收集情报都得求助于西欧,否则一事无成。
然而,让皇帝心惊胆战的事件并未就此结束。“欧洲堡垒”完成后,穆罕默德二世一反来时的做法,似乎决定从陆上返回阿德里安堡。可是他和全军一起,在君士坦丁堡城下停了下来。君士坦丁堡关闭了所有城门,大气不敢喘一口。面对三层城墙,土耳其军队支起帐篷,按兵不动。皇帝很难预料这意味着什么。从皇宫附近的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平原上布满了土耳其人的帐篷。在形形色色的帐篷中间,有一顶巨大的红色帐篷,那一定是苏丹的帐篷了。过了三天,土耳其人收了帐篷,队伍向西远去。看到这些,拜占庭人才喘出一口大气。
但凡看过一眼图尔桑的人,都会被这个土耳其少年的美貌惊得瞠目结舌。他那雪白的皮肤平滑而冷艳,令人想起白色的瓷器,月牙形细眉下面的眼睛细长而清秀,荡漾着一种文静收敛的妖艳。他身材窈窕轻盈,举止内敛,但却有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度。
图尔桑两年前开始成为穆罕默德二世的侍童。宫廷中有很多侍童侍奉苏丹,但却鲜有血统纯正的土耳其人。土耳其从穆罕默德的父亲穆拉德那代开始形成了一个习惯,每隔几年就要从统治之下的基督教国家强征十一二岁的少年,从中挑选头脑聪明、容姿姣好的人使之改信伊斯兰教,再让他们进宫当侍童,培养教育他们将来成为官僚。没选中的少年也同样会被强制改信宗教,但会被送进军队,即以勇猛而著名的苏丹禁卫军、亲卫队——新军军团。由于土耳其这个特有的习惯,苏丹的侍童几乎全部都是改信伊斯兰教的原基督教徒奴隶。纯正的土耳其人图尔桑能当上侍童,也是因为穆罕默德成为苏丹之前他已作为近侍在侍奉穆罕默德了。
图尔桑刚开始当侍童时,穆罕默德虽为继承人,但却不被允许留在首都,虽有小亚细亚总督的地位,却也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是体面的流放。尽管他期待父亲死后情况能够彻底改变,但穆拉德才四十过半,正值壮年。失意时的穆罕默德嗜酒成性,男女不忌,私生活混乱至极,实在是一个很难伺候的主人。尽管如此,图尔桑还是把受伤野兽般的穆罕默德服侍得非常可心。穆罕默德一反惯例,即位苏丹后仍把图尔桑继续留在身边,这并非仅仅因为这个土耳其少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还因为没有其他侍童能像他一样善于理解穆罕默德的心思。
穆罕默德觉得喉咙干的时候,图尔桑已经捧着杯子跪在了他的背后。从水的温度来看,这水肯定是刚刚倒进去的。穆罕默德感到冷的时候,手上拿着主人长衣的少年已经等在他的身后。就这样,他从来没有像其他侍童那样在穆罕默德发脾气,把斟满葡萄酒的杯子砸过来时,面带惧色、缩成一团地道歉求饶。因为这个少年知道,主人动怒是因为看到了酒杯上有君士坦丁堡三层城墙的图案。而且,在为争宠动辄相互暗斗的侍童中,也只有他很超脱。
图尔桑并非对那种贯穿脊梁骨的带有痛楚的快感不敏感,只是他知道主人穆罕默德的脾性,一旦思考起某件事情来,他就会全身心投入,忘却刚才还很关心的一切,包括美酒、美色、狩猎等等。他懂得不能主人不叫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表现出来。不,也许这个12岁的美少年下意识地感到,这样定位自己所爱的人与自己的关系,可以增加性爱的欢愉。穆罕默德经常换侍童,却从未想过要换掉图尔桑。
图尔桑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会对主人察言观色,但他知道,就算是他,所能观察到的也只是日常琐事。这种想法自穆罕默德即位以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但穆罕默德的样子在即位前后并没有突然变化。他给人的印象并不纤弱。他的身材苗条舒展,尽显20岁出头的年轻劲儿。他的脸庞长而白皙,一双细长的眼睛乌黑发亮,目光如炬,凝视对方能够洞其内心。他的鹰钩鼻略显肥大,下面是颜色红润的薄嘴唇。所有这些与图尔桑刚当侍童的时候相比没有一点变化。只是以前他就喜欢与亲信保持距离,这种年轻人少有的沉稳现在进一步加强了。这些也改变了他给人的印象。
遇事就批评年轻新苏丹的声音也传到了图尔桑的耳朵里。新苏丹的父亲性格开放,喜欢同士兵打成一片,与大臣也有着信任的关系,因此他能集臣下的敬爱于一身。相比之下,穆罕默德二世的态度在大臣们看来显得傲慢。与穆拉德简朴的生活相反,这个儿子喜欢华美的服装,希望一切都办得奢华。此外,穆罕默德二世说话非常谨慎小心,根本看不出他手中掌握着绝对的权力。这也同江湖豪杰一般的父亲正好相反。但在随身侍奉穆罕默德的图尔桑看来,这不过是主人冷静清醒内心的外在表现而已。这个不允许任何人打探自己内心的年轻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出使大臣们意外的命令。
第一个命令是撤回派去镇压小亚细亚的军队。叛军并未被完全镇压下去。但要把躲在安纳托利亚山岳地带的卡拉曼贝格及其军队彻底镇压下去并不容易。于是穆罕默德先将叛军置于不可妄动的境地,避免深陷其中。
接着,他发出了第二年春天征召大量工匠的命令。他告诉大臣们的理由仅仅是为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航行安全,要在“亚洲堡垒”的对岸再建一个要塞。土耳其领土横跨欧洲和亚洲,不能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便不能东西交通。可是这几年来,海峡中西班牙海盗猖獗。这使得过往的热那亚和威尼斯商船深感头疼。也因为这一点,大家都相信了穆罕默德所说的理由,只有哈利勒帕夏怀疑这是在为进攻君士坦丁堡暗中做准备。
“欧洲堡垒”按照穆罕默德参考收集到的西欧要塞的图纸后亲自思考出的方案进行修建,其修建进度之快在这类工程中属于异例。整个工程没有交给一个人负责,三座大塔及其周边的城墙由三位高官各管一段,这也是穆罕默德的计划。工程使得三位高官形成了一种竞争关系,他们都会感到苏丹在背后盯着自己。这种做法也得到了事实的验证,“欧洲堡垒”修筑用时之短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穆罕默德二世回到阿德里安堡的那天是一个预告秋天即将到来的大晴天。
在10月底深秋的一天,一个名叫乌尔班的匈牙利人出现在阿德里安堡。他造访宫廷,声称自己能够造出威力强大的大炮,足以炸垮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土耳其宫廷的人纷纷嘲笑他,一开始根本没人理他。可是,没人知道苏丹在想什么。一个害怕担责任被砍头的人觉得还是先通报一声好,便把这件事禀告了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当即命他把人带来。
图尔桑把这个长着红褐色鬓发、胡须遮住半张脸的匈牙利人引进了苏丹的房间。这个匈牙利人抱着一捆卷起来的东西,听到吩咐便按照土耳其坐法坐在地毯上,开始把卷着的东西一张张地展开,放在面前的地上。图尔桑看不懂那些画满了复杂线条的图纸。他一直认为,安拉也炸不垮被认为是地中海世界最坚固城墙的君士坦丁堡城墙。他对能炸毁君士坦丁堡城墙的大炮毫无兴趣。不过,他倒是更能理解这个匈牙利人造访此地之前去君士坦丁堡,却受到拜占庭帝国宫廷冷遇的故事。
然而,图尔桑忽然看见,主人以土耳其式的坐姿坐在一张低矮椅子上,倾听着这个匈牙利男子的介绍,样子与平时并不一样。年轻苏丹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把目光投向眼前在地上铺开的一堆图纸,一动也不动。从这天开始,这个名叫乌尔班的匈牙利人就留在了苏丹的身边。穆罕默德二世承诺给这个匈牙利人三倍于他向拜占庭皇帝要求的报酬。不用事先通报就能见到苏丹的,既不是宰相哈利勒帕夏,也不是苏丹的儿子巴耶济德,而是这个满脸胡须的长发基督教徒。
再往后,苏丹完全变了样。大白天也像着了魔般,不许别人靠近他。以前他也常有沉思的时候,但像这次这种长时间沉思还是第一次。他似乎已经夜不能寐,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传到了在隔壁待命的图尔桑的耳朵里。他不再喝酒,对美色也不再有一点兴趣。以前图尔桑退出房间时,低下的脖子上不时能感到主人炽热的目光。可是最近,主人的眼中好像不再有英俊侍童的存在。不仅如此,以前他比别人加倍在意仪表,现在连整理胡须都经常忘记。他那线条很美的细长眼睛也只在塌陷下去的眼睑深处一闪一闪地发光。侍童和奴隶都很害怕,不敢靠近他。只有图尔桑一直态度内敛,一如既往地守在穆罕默德的身边。他已经明白,他知道自己年轻的主人找到了实现多年想法的具体方案。
也正是这个时候,苏丹开始扮成士兵的模样上街。陪伴他的是穿上士兵服装的图尔桑和以孔武有力出名的黑人奴隶。苏丹只命他们俩陪着自己,夜半三更偷偷溜到阿德里安堡的大街上去。他们去的地方都是士兵聚集的地方。在见到的士兵中间如果有谁认出他,想要像问候苏丹那样问候他时,黑人奴隶就会闪动大刀阻止那人。
一天,夜已过半,图尔桑听到卧室里传来喊声,让他马上召宰相前来。哈利勒帕夏在迎接他的黑人奴隶的陪同下到来,心想苏丹在这个意外时间召唤自己,大概是注定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哈利勒帕夏手上端着银盘走进穆罕默德的卧室。这时,在盘子中堆成小山似的金币散落了一地,图尔桑只得为他捡拾。
穆罕默德二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老宰相在他面前的地上叩头,深深地行礼之后,把带来的银盘推到前面。年轻的苏丹说道:
“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12岁那年父亲让位给他的时候,穆拉德曾经对儿子说过:你要把哈利勒帕夏当作老师,听他的忠告。从那以后,即便在父亲死后,穆罕默德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专制君主,除了正式场合以外,他都坚持称哈利勒为“老师”。老宰相答道:
“主人,地位高的臣子在深夜应召时不带东西是不能来见主人的,这是习惯。我也遵从这个习惯。我带来的东西,说实话本来就是您的,而不是我的。”
苏丹回答道:“我已经不需要你所拥有的财富了。不,我还可以给你比你现在所拥有的多得多的财富。我希望从你那里得到的只有一个:
“我要那座城!”
在离他们二人很远处待命的图尔桑看见老宰相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当场僵在了那里。他还看见,穆罕默德的脸相反却静如止水。穆罕默德二世没有说出君士坦丁堡的名字,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座城”。哈利勒帕夏反倒不能不悟到年轻人的决心已经非同寻常。
宰相哈利勒帕夏感到,自己抱着那么坚定的信念推行的共存共荣政策即将轰然崩溃。老宰相无力地低着头,只好承诺竭尽全力予以辅佐。图尔桑一边送退下的哈利勒帕夏,一边感到奇怪,老宰相已经不再像个宰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