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特莱维森率领着两艘加莱舰离开了威尼斯。他们在帕伦佐靠港,补充了淡水和生鲜粮食后继续航行,一路十分顺利,甚至中途没有停靠任何港口就抵达了扼守亚得里亚海出口的科孚岛。之所以如果神速,不仅是因为风和天气良好,还因为船身细长低矮,水和风的阻力都很小。这也是这种船又叫“快速加莱船”的原因。就连对船只知识不甚了了的医生尼科洛,这次也都弄清楚了。晚饭时,尼科洛得意地谈起这件事,好像有了多大的新发现。但航海老手特莱维森一边笑一边告诉他航行顺利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们船队只有两艘船,而且是同样的船。如果是商船船队,很多情况下都要加入几艘大型加莱舰甚至帆船。地中海上难得连续遇到顺风,为调节整个船队的吃水,就连船身细长、吨位小的加莱舰通常都要全程不断换用不同的帆。这次没有那些麻烦事,一身轻松,实在舒服,所以才这么顺利。”
船队在科孚岛靠港后继续南下,直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莫顿。划桨手都是老手,闲暇时间太多,竟在船上设盘开赌。不过,刚离开莫顿进入爱琴海,划桨手们就忙碌了起来,船队驶入一条与逆着黑海刮来的风向东北航行的航线。从这里直到希腊的内格罗蓬特都是威尼斯共和国掌握的海域。忙起来的只是那些操桨的划桨手和掌舵扬帆的船员,石弓兵等战士都不需要警戒。船队在内格罗蓬特的基地停靠了5天。特莱维森忙于同驻扎在这里负责爱琴海海域的威尼斯舰队司令雅各布·洛莱丹讨论军事。这期间,尼科洛参观了这个海湾,传说中希腊军队的船只就是在这里集结后前去进攻特洛伊的。
两艘加莱舰从内格罗蓬特出发,船上笼罩着紧张感,完全不同于沿亚得里亚海一路南下时的气氛。划桨手都穿上了胸甲,石弓兵也进入了战斗位置,保持着随时可以开战的状态。从这里到君士坦丁堡,船队首先要从热那亚势力强大的各岛屿附近通过,接着便进入达达尼尔海峡,立刻要穿过土耳其的势力范围。船队从特洛伊古战场的左方进入了达达尼尔海峡,安全通过了土耳其唯一的港口加里波利的海面。船队自此直接沿马尔马拉海北上,便可到达君士坦丁堡。尽管船队一直顺利航行,但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是因为船队在设有威尼斯海军基地的科孚岛、莫顿和内格罗蓬特各停靠了几天,属于军事原因。
船上没有病人,尼科洛因此比船员更无聊。从内格罗蓬特出发以后,他心情愉快地眺望着接连不断出现的海岛,日子很快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一带海域。10月初,船队抵达君士坦丁堡。
这座地中海世界最大的城市沐浴着秋日的阳光进入了尼科洛的视野。这时,从来不会特意关心历史的尼科洛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高高的城墙连接着数不清的塔楼,在陆地上看是向左,在马尔马拉海上看是向右不断延伸着。城墙迅速压向眼前。昨晚划了一夜桨,划桨手应该很累了,但现在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们也都个个精神抖擞起来。在尼科洛的船上,桅杆上高高飘扬着威尼斯的国旗,下方挂着显示司令所乘之船的旗帜。
两艘加莱舰沿着临海一侧的城墙继续北上。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很长,长得让尼科洛觉得这城墙没有尽头。途中经过两个码头,威尼斯船并未停靠就开了过去。按水手长的说法,马尔马拉海这边的码头太小,不适合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大型船舶停靠。
尼科洛也看得出,船正在城市周边绕行,左边已经可以看到高高耸立的圣索非亚教堂的穹顶,说明船已经来到了著名金角湾的入口。博斯普鲁斯海峡在右边张着大嘴。特莱维森的加莱舰进了金角湾之后便立刻开进了港口。城墙上认出司令旗的人大概已经通报过了,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米诺托正在码头上迎接他们。
从克里米亚港口塔纳出发,绕过黑海沿岸的特拉布宗和西诺佩之后,一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起点,像特达尔蒂这样不知道进出这里多少趟的人心里会觉得像回到家一样,全身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然而这次不同。不论是在黑海沿岸西欧商人的基地,还是在威尼斯商人的大本营塔纳,或是在热那亚商人独占的卡法,就连在独立国家特拉布宗,人们照面后谈论的都是土耳其沿博斯普鲁斯海峡构筑要塞的事。
人们听说土耳其在欧洲这边建了要塞,取名“欧洲堡垒”,而亚洲那边以前就有“亚洲堡垒”,现在又在两边都装备了大炮。如果有船从中间通过,土耳其人就会命令停船,以通行费的名目收取巨款。如果不服从停船命令,两岸要塞的大炮就会开火。就连拥有领土主权的拜占庭帝国都从未收过什么博斯普鲁斯海峡通行费。威尼斯和热那亚都与土耳其签有通商条约,即使退一步需要付费,这种事情也应该在续约时作为一个条件谈判。而在条约有效期内单方面要求收费,就显得太不讲理了。这些是热那亚和威尼斯商人们的看法。他们平时是竞争对手,而这次却有了统一的意见。
佛罗伦萨、安科纳和法兰西的普罗旺斯、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在这一带的通商传统和业绩都不比热那亚和威尼斯两国,但这些地方的商人也都认为土耳其的所作所为是违反法律的野蛮行为。他们在不服从停船命令,不支付土耳其要求的通行费这一点上想法一致。
然而,像他们这样长年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与君士坦丁堡和黑海沿岸城市通商的人都知道,虽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长度只有区区30千米,但在这里航行却意外地需要高超的技术。无论是黑海吹来的北风,还是马尔马拉海吹来的南风,一旦进入两岸面山的狭窄海峡,风力都会骤然加强。此外,这个海峡并非笔直地连接着黑海和马尔马拉海,它宛如一条弯曲流淌的蛇形河流。加之黑海水位较高,即使没有风,潮流也经常会从黑海沿博斯普鲁斯海峡南下流入马尔马拉海。在这种地方想要提高航速,人们必须避开蜿蜒之处,即避开风的死角,尽量选择风和潮流能够顺畅通过的地方航行。
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的航海技能傲视群雄,这种航海技术在他们的船员看来并非什么难以实现的技艺。正因为如此,一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入口处,他们就会像已经看到君士坦丁堡的码头一样感到踏实。然而以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必须在两岸的炮火中钻过这片宽度只有600米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狭窄区域。这对以前一直自以为挺着胸脯同异教徒做生意的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想象。
一个热那亚商人笑着说:
“要不要打黄旗啊?那样他们就不会要求停船了吧。”
当时特达尔蒂也在场,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却又戛然而止。桅杆上挂起黄旗是告知船上有患传染病的病人,这是各国共同的规则。如果是一艘船,也许能够蒙混过去,但不可能每艘船都挂黄旗。西欧商人讨论的结论是,不再像过去那样组成船队,而是船与船之间隔开相当距离后全速通过,这样容易躲开炮火。
特达尔蒂乘坐的威尼斯加莱商船终于进入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站在舰桥背面的特达尔蒂也感受到了三桅大型加莱商船上笼罩着的紧张感。中间的桅杆上,红底金丝绣圣马可狮像的威尼斯国旗高高地迎风飘扬,显示出了威尼斯船员们的气概。三个三角帆被北风吹得鼓鼓的,船身却一动不动。这证明老练的船员正在掌舵,划桨手们也采用了顺风时的划法,划桨动作大而缓慢。虽然他们也很紧张,虽然风声掩盖了水手长为保持节律而吹的笛声,但200多位划桨手的动作不见一丝紊乱。
来到海峡三分之一的地方,热那亚的城塞高耸在山上。经过那里以后,向亚洲方向转一个大大的弯,走过同样距离便能看见右手边高高耸立的圆塔。塔上飘扬着土耳其红底白色新月的国旗,那便是“欧洲堡垒”。
航行到近处,船上的人还可以看到从塔向岸边顺坡而下的城墙。接着,耸立在岸边城墙尽头的另一座大塔映入了船员的眼帘。这时,要塞响起了空炮声,这是要船靠岸的命令。威尼斯船当然不会改变方向。顺着海峡转过弯来,“欧洲堡垒”的全貌便生生地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欧洲式的倒三角形要塞,城墙从矗立在岸边的大塔左右沿地形延伸,尽头各有一座大塔。要塞比想象的要大。要塞矗立在海峡岸边,给人一种被压倒的威慑感。船还不能偏到亚洲一侧去躲避,因为那边还有一座“亚洲堡垒”,尽管规模比这里要小很多。
很快,靠近岸边的大塔上就射来炮弹,掀起了高高的水柱。船上没有载炮,即使有炮,又有谁能在行船中瞄得准地面上的目标呢?商船上必定配备的石弓兵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即便能够看清在塔下放炮的土耳其兵,那目标也太远,超出了石弓的射程。只有逃跑这一个选择。船长的吼声飞传。全船像是拧成了一股绳,船头直指南面飞快行进。转过要塞矗立的地方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已把土耳其要塞甩到了船后,但尚未逃出大炮的射程。一艘友船正在行进,与特达尔蒂的船保持着不远的距离。眼见得一发炮弹落到那艘船边掀起水柱,船身朝相反一侧大幅度倾斜。所有人的心脏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但是,凭着舵手高超的技术,那船又找回了平衡。在秋天早晨罕见的大雾中,大家看到君士坦丁堡宛若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全是老手的威尼斯船员们都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之中,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划桨手们也都把上半身伏在桨上,像是死去一般。
就在这时,特达尔蒂感到一种身体上的不适,像是被人冷不丁地杵到了心窝。土耳其的旗帜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红点,特达尔蒂一直看着它消失。
同样是从西欧到君士坦丁堡的旅程,伊斯多尔枢机主教却不像尼科洛和特莱维森他们那样只花了一个月。他5月20日从教廷领土的港口奇维塔韦基亚出发,直到10月26日才抵达君士坦丁堡,整整走了5个月。这个时间上的差距不仅是受风影响较少的加莱舰与无风便不动的帆船之间的差别造成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伊斯多尔还有征兵的工作。
教皇尼古拉五世给了伊斯多尔军费,命他雇一艘热那亚船并招募士兵。在西欧雇船更有利,而士兵在附近雇一定更加方便。于是,这艘只有船员的船便向东方驶去。他还有说服那波利国王派出援军的工作,便先在那波利靠了港。但说服工作以失败告终。
离开那波利港后,伊斯多尔的船沿着意大利南部驶向西西里的墨西拿,通过那里的海峡后一路向东,顺利抵达了位于爱琴海上的热那亚领土希俄斯岛。这时还是盛夏。伊斯多尔肩负完成东西教会联合的重任,心里急着要尽早抵达君士坦丁堡去实现使命。但与其意向相反,希俄斯岛征兵工作出乎意料地耗费了他很多时间。黑海的卡法、君士坦丁堡的加拉塔和爱琴海的希俄斯是热那亚在东方的三大通商据点,希俄斯并不缺少最新情报。原本可以廉价雇用的希腊原住民都知道这是要去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所以不愿前往。用希腊人帮助希腊人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他们。结果伊斯多尔只能雇用那些连续几代居住在希俄斯岛,明白君士坦丁堡的命运与希俄斯密切相连的热那亚人。他们以佣兵为职业,素质很高,但佣兵费也很高。伊斯多尔投入了全部个人财产和教皇拨给他的资金,充其量也只能雇用200人。他们上船后,与另一艘直航卡法的热那亚船一起出发离开了希俄斯。这时已是从阳光里明确感受到秋意的时节。
伊斯多尔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心想为了这一天,自己已不知道在东西间往返过多少趟。他相信这将是最后一趟了。君士坦丁堡的天空一片晴朗,宛若在映衬他那爽朗的心情。码头上,皇帝派来的宫廷重臣们身穿东方风格的豪华长袍列队欢迎他。枢机主教骑在事先预备好的马上,重臣们也骑马跟在伊斯多尔后面走进城门,200多名士兵身穿铠甲英姿威武地走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缓缓向上的坡道向圣索非亚教堂行进。通过拉丁区的时候,路旁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穿过这里进入希腊人居住的地区后,人们只是默默地迎接这队人马。士兵从头到脚裹着钢铁甲胄,那队伍让人感到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200人的实际数量。路边的希腊人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圣索非亚教堂前的广场上铺满了红色地毯,上面放着两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一把很高,一把略低。伊斯多尔抵达后受到了等候在那里的皇帝的欢迎。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坐在高椅上,教皇的代理人伊斯多尔坐在矮椅上。皇帝致了简短的欢迎词。然后,枢机主教以教皇的名义祈祷和平降临,阐述了罗马教会为拯救拜占庭帝国的危机,同意东西教会联合,决定派遣援军,并告知将于12月12日在圣索非亚教堂举行纪念东西教会联合的仪式。
威尼斯大使、热那亚长官和加泰罗尼亚领事等西欧居民代表为了表示恭顺,一齐跪了下来。而在成排的拜占庭高官席位上,身着华丽官服的人们只是轻轻点头。他们身后成群的希腊人则是一片沉默。乌贝尔蒂诺并没有在拉丁人的席位上,而是混在希腊人中望着这番光景。
需要横跨半个巨大的君士坦丁堡才能从圣索非亚教堂走到格奥尔基奥斯僧房所在的修道院。乌贝尔蒂诺一边沉思一边走,他并未感到距离的遥远。一到修道院他便发现,这个平时总是静悄悄的地方今天人声鼎沸。不仅在格奥尔基奥斯的僧房,就连垂丝柏浓密树荫掩映的中庭和周围的走廊上,也到处挤满了修道士。他们成群结队,大声争论。人群中闪现着格奥尔基奥斯高贵的身影。修道士们咒骂伊斯多尔是叛徒,叹息皇帝的软弱。所有人都在说,要趁此机会表明坚定的意志。乌贝尔蒂诺觉得,如此下去修道士们又会像一年前那样走上街头游行,高呼口号反对联合了。普通老百姓也会成群结队地跟在他们后面。修道士在拜占庭帝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远非西欧可比。
午饭的钟声响起,修道士们前往食堂。乌贝尔蒂诺想至少要跟老师打个招呼,便朝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格奥尔基奥斯靠了过去。格奥尔基奥斯当即认出了他,同他打招呼说:“还在君士坦丁堡啊?”年轻弟子告诉他说自己早上去了圣索非亚教堂。看了大教堂前举行的仪式后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希腊人会如此反对东西教会联合。他向老师问了这个问题,想再确认一次。格奥尔基奥斯并未因为午餐被人打搅而生气,他开始用安静的口吻缓缓说了起来,此时周围没有任何人。
“拜占庭文明已经超越了从灭亡的古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吸收的所有要素和从东方所受到的影响的总和。它是自成一体的完整体系,而不是单纯由各种文明要素经种种混合而形成的合成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东罗马帝国是一个错误的名称,因为330年君士坦丁大帝把罗马世界的首都从罗马迁到拜占庭时,他所创建的帝国在解决各种艰难问题的方法及其所引起的反响方面,以及在建筑、法律和文学等方面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精神帝国。
“受到古希腊影响、以古罗马为母胎的西欧人理解不了拜占庭帝国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下意识地厌恶他们,也并非没有原因,因为我们拜占庭的希腊人并不是纯粹的西欧人。
“在从拜占庭帝国应运而生之日起直到今天的约1 100年间,希腊文化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其触手横跨亚洲、欧洲和非洲。而且在西罗马帝国灭亡,西欧经历黑暗时代的时候,君士坦丁堡却让异国风采的花朵盛开,构筑了适合他们思维方式的全新文明。它那地中海世界长子的气质,与其说发挥在了实际事物上,不如说尤其明显地发挥在宗教和艺术的精神之中。拜占庭的政治特色在于它坚守着这样的信念,即教会与国家、宗教与政治是一个统一的形态,它们不可分离,事实上也不能分离。这就结出了希腊正教会的基本制度和指导理念的果实。
“而在西欧,也许是度过了混乱、迷离的漫长时期的缘故,似乎从不久前开始形成了一种观念,企图把教会与国家尽可能地分离开来。意大利各城邦国家的繁荣就是这种观念的果实。然而,也许在西欧可以实现教会与国家的分离,也许这样会带来种种利益,但对拜占庭人来说,这终究是不能接受的,因为拜占庭人根本不会考虑不以完全的政教合一为前提的政治理念。”
年轻的弟子仰视着老师的面庞倾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老师继续讲道:
“你也知道,构成这个伟大而真正高洁的文明基础的正是信徒集团这种社会单位。这种团体既不是按地理划分的,也不是按民族划分的,因为拜占庭帝国的人们几乎与所有民族都有联系。说起来,这种关系只有一个最高条件,那就是作为基督教徒的一致信仰。
“天主教会之下的东西教会联合可不像统一弥撒的做法那么简单。那可是要把两种不同性质的文明硬拧在一起,是一种不可饶恕,而且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暴行。”
格奥尔基奥斯慈祥地望着年轻的弟子,最后说道:
“回到你的祖国去吧,你是一个西欧人。”
从第二天开始,连续一个多星期,君士坦丁堡的大街上挤满了高呼反对东西教会联合口号的修道士和老百姓。中心人物照例是裹着黑色修道士袍的格奥尔基奥斯。12月12日在圣索非亚教堂举行了东西教会联合的庆祝弥撒。受邀出席的高级神职人员名单里有格奥尔基奥斯,但他没有出现。除他以外,还有7位希腊正教会的代表也拒绝在记录联合的文书上签名。而且,尽管圣索非亚教堂是普通信众最重要的教堂,但从这一天起他们中的很多人选择不再前往那里,因为那里举行过庆祝东西教会联合的弥撒。
12月,黑海吹来的北风让人感觉更加凛冽。居住在君士坦丁堡的西欧人被统称为“拉丁人”。他们这时不但在平时的黑色长衣里穿上了厚厚的毛衣,还不忘在长衣外面系上一根宽宽的皮带御寒。看着一身冬装的人们匆忙来去,很久未到威尼斯商馆的乌贝尔蒂诺也感到冬天已经来临。
这个季节正值拉丁区一年中最充满活力的时期。在这个季节,从黑海抵达的商船络绎不绝,码头爆满。也是在这个季节,利用顺风南去西欧的船只也纷纷离开君士坦丁堡。不过,1452年的12月却与以往不同。前不久刚刚发生的一件事不仅震惊了威尼斯人,也震惊了居住在君士坦丁堡的其他所有西欧人。
11月26日,一艘载着大量小麦的威尼斯帆船从黑海驶来,沿博斯普鲁斯海峡南下时被“欧洲堡垒”的炮火击沉。隔着一段距离航行的僚船成功逃脱,唯独里佐船长的这艘船船尾舰桥被炮弹命中,未能幸免。船长和30名船员好不容易游到岸上。但不管是游到亚洲一侧的,还是游到欧洲一侧的人都立即被抓走。威尼斯大使米诺托收到僚船的报告后,立即向苏丹派去了使者,根据威尼斯与土耳其之间关于遇难船船员应平安移交给对方国家的条约提出抗议,然而抗议无效。苏丹只回了一句话“不予理睬”。根据苏丹的命令,12月18日船长被用木桩刑处死,30名船员也全部被腰斩处死。
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租界不得不承认,前苏丹时代以来长期延续的与土耳其的良好关系就此告终。还有人愤怒地叫嚷这是宣战。正式缔约国的市民都受到如此对待,非缔约国佛罗伦萨、安科纳、西班牙的商人们更加惴惴不安。威尼斯商馆喧闹起来,挤满了决定收拾生意撤回祖国的商人。
特达尔蒂刚到设在商馆里的银行,把销售小麦得到的钱款存进了以他的名义开设的账户里。他还委托银行将钱款转到威尼斯总部的账户里,钱款会先他一步回到西欧。前两天他已经安排好了把裘皮运回威尼斯的事情。这些事情都委托给了值得信赖的威尼斯人,他的货在他提走之前会一直放在威尼斯人的仓库里而不用担心。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决定乘什么船和预订船票了。休航季迫近,直航威尼斯的船已经很难订到,但去克里特的船还有很多,只需顺风南下即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特达尔蒂很难下决心。
在塔纳的时候,他想象回到故乡后的生活,他是那样的愉快。可是现在到了就要实现的关头,他却迷茫起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并不是阿诺河畔坐着漂亮女郎的佛罗伦萨,而是高高耸立、威势逼人的“欧洲堡垒”,是从那里飞来的恶魔般的炮弹,是为了躲开炮弹拼命左右扳舵的船,是终于逃脱后见到的浮在海上的君士坦丁堡远景。
除了这个佛罗伦萨商人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同样迷茫。他就是乌贝尔蒂诺。他刚去银行取出了父亲汇来的钱。如果听老师格奥尔基奥斯的劝告回西欧的话,这笔钱足够支付船票,还可以把自己收集的书籍带回去。他只要到商馆里的另一个地方预订船票,一切便结束了。可他还下不了决心。不过,他与商人特达尔蒂不同,牢牢占据在他脑中总也挥之不去的是他所钟爱的拜占庭文明。不,是这些文明凝结而成的君士坦丁堡。
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迷茫的是尼科洛·巴尔巴罗。原因是穿过土耳其炮火抵达这里的来自黑海的船上一定有船员受伤,哪怕是轻伤也需要处理。
尼科洛刚要走出位于商馆一层的诊疗所,就同正要进来的特莱维森撞了个满怀。他和特莱维森已经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到达君士坦丁堡之后,特莱维森一直忙于同威尼斯大使和皇帝商量,其间还去了一趟黑海,护卫从那里南下的商船队,顺便从海上侦察“欧洲堡垒”,简直是席不暇暖。特莱维森了解了尼科洛的工作情况,满意地看了看他,陪他走到走廊旁边,说道:
“我刚跟居留区的重要人物谈完。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租界已经达成一致,响应皇帝的请求,协助皇帝保卫这座城市。”
这便自动决定了尼科洛需要留下。从特莱维森的性格中尼科洛也已经观察到,司令官并不是凭着一时狂热同意这个决定的。本国政府给他的任务是护卫商船队,但也把紧要关头的决定权交给了他。表面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果只是这些事,特莱维森只要护卫今年最后的商船队离开君士坦丁堡去内格罗蓬特就算完成了任务。如果是这样,不仅他,还有在他直接指挥下的两艘加莱舰上的500名船员都能不死。
然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海军司令官。如果真的这样做,就会造成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居留区单方面撕毁协议,本国人惨遭杀戮,军事上也偃旗退败的结果。这就是开始对留守态度消极的特莱维森所面临的问题。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会谈了,终于做出了决定。从明天起,不论军船商船,威尼斯国籍的船只一律归特莱维森管辖。
威尼斯选择留下,消息瞬间传遍了商馆的每个角落。特达尔蒂对去留犹豫不决,他在商馆的理发店听到了这个消息。整个理发店里谈论的全是这个话题,只有他这个佛罗伦萨商人没有加入大家的谈话。理完发后他马上走出了理发店。特达尔蒂脚步坚定,他看也没看船票预订处,径直走出了商馆。他回到租住在拉丁区的家中,命令一直照顾他生活的俄国奴隶拆开打好的行李。
乌贝尔蒂诺也是在商馆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商馆还同时公布了特莱维森司令官的布告,说计划南下的商船只要有特莱维森的许可就可以自由出港。乌贝尔蒂诺也可以完全自由地离港。尽管如此,乌贝尔蒂诺根本没打算去订船。他也决定加入留下来的人们。老师的面庞浮现在脑海里,但要不要立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老师呢?乌贝尔蒂诺莫名地犹豫起来。年轻人想,如果有机会再说吧。
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司令官来访,要把威尼斯居留区的集体决定报告给皇帝。弗朗茨把他们引到了皇帝身边。听完大使的话,皇帝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他那温和的性格展现无遗。皇帝还通报说,几个小时之前他会见了加拉塔长官洛梅利诺。洛梅利诺报告说满载500名士兵的热那亚船近期就要抵达君士坦丁堡。热那亚和威尼斯同为意大利海洋城邦国家,但为争夺东方市场,300年以来一直是竞争对手。因此,君士坦丁堡的西欧人社会也分成了两股势力,它们之间关系恶劣,两个居留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联络关系。威尼斯大使的访问也有试探这方面情况的目的。
“加拉塔的热那亚居留区是一如既往保持中立,还是……”
皇帝表情痛苦地点了点头。不过,他马上就辩护似的接着说道:
“洛梅利诺长官说将尽力而为。他是个诚实的人,可以信赖。”
无论是米诺托还是特莱维森,不说他们也都明白,仅就君士坦丁堡居留区而言,态度已经明确的威尼斯可以谴责态度尚不明朗的热那亚,但说到本国政府,两个国家却是彼此彼此。但大使还是向皇帝承诺说,他将派遣使者向本国报告威尼斯居留区态度已定,并让使者再次请求向君士坦丁堡派遣援军。皇帝对此表示感谢,并请他们同时转达皇帝对14艘满载粮食的威尼斯船安然抵达的谢意。弗朗茨知道,皇帝的心快要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撑爆了,对些许援助都会如此感谢,看起来非常可怜。
皇帝没有放弃,继续向各国派出使者请求援军,却没有一个人带回好消息。尽管热那亚和威尼斯都送来了资金和粮食,但提到派遣满载战员的大舰队,它们都回答说因意大利处于战争状态,无力派遣援军。罗马教皇在同意东西教会联合并派遣了200名士兵之后,就似乎觉得心安理得了。那波利王国也同样未明确表态。在东欧,皇帝认为最可信赖的匈牙利王国摄政匈雅提早已因穆罕默德二世提出了有利条件而与之结成了同盟关系,像是没有行动的念头。统治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皇帝的两个弟弟正在同穆罕默德派去的军队打仗,也动弹不得。皇帝领悟到护城河已被填平——再没有谁能救这个国家了。
如今,皇帝想象着土耳其军队出现在对面的地平线上,他所能做的只有尽量确保粮食充足和加固城墙。马尔马拉海一侧和金角湾一侧尽管只有一层城墙,但有大海保护而不用担心。陆地上的城墙虽有三层,也需要加固。人们都知道,土耳其是一个动辄会投入大军的陆军国家。而且谁都能预料到,进攻将集中在陆地一侧。皇帝把加固工程交给了弗朗茨。让弗朗茨意外地感到高兴的是,工程征来的希腊人出人意料地顺从,干活认真。皇帝常常亲临工程现场,这也一定收效甚好。希腊百姓即便反对东西教会联合,却也无人厌恶皇帝个人。
明天过去,1452年就结束了。这天,尼科洛决定利用诊疗所的工作告一段落之便,出门去看一下城墙。说起君士坦丁堡的三层城墙,居住在地中海世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也想好好看一下这著名的城墙。他和金角湾渡口说好,来到金角湾深处陆墙的起点,在那里下了船。
这一带的城墙从海湾岸边向上延伸,守卫着建在山丘上的皇宫。从这里绕过皇宫是一层城墙。城墙厚约有5米,壁立的城墙从外面看给人以坚固而有威压的感觉。转过皇宫,城墙成为三层。沿着向南延伸的城墙走一小段,就是行人往来最为繁忙的查瑞休斯门。这座城门开在通往阿德里安堡的道路上,从这里进入君士坦丁堡,道路几乎笔直通向大竞技场。这条路可以说是君士坦丁堡的中央大道。
尼科洛决定钻进城门,从内侧看一下城墙。最先耸立在眼前的是高17米、厚5米的内城墙。这道内城墙上每隔约40米就有一座高超过20米、宽10米的四角形塔楼,城墙上可谓塔楼林立。尼科洛不禁发出赞叹声:几乎不可能突破这道内城墙啊。
内城墙的外侧通着一条宽5米的道路。横穿过道便是外城墙。这道外城墙外侧高10米,厚3米,也是每隔40米就有一座塔楼,规模比内城墙塔楼小,塔楼高15米,宽约6米。内城墙的塔楼与外城墙的塔楼相互错开配置。
这道外城墙十分坚固,如果是其他城市,单靠外城墙便能防守。外城墙外侧通着一条宽10米的道路,这条路的外侧又有一道矮墙,上面用木栅栏加固。这是第三道墙,墙外横亘着宽20米的护城河。护城河是按抽灌海水设计的,但现在已经成为一条长年干涸的干沟了。跨过这条护城河才是城墙外的地面。这就是说,从城墙外到内城墙的距离竟然有60米之遥。
人们只有通过三层城墙各层的城门,才能一气走完这段距离。但每座城门都打造得非常坚固,钉满了门钉。
君士坦丁堡的地势有高有低,环绕它的城墙自然也有高低起伏。从皇宫到查瑞休斯门这段城墙最高,从这里往莱卡斯河谷方向,地势开始变低,圣罗马努斯门一带地势最低。从这里起地势又开始变高,城墙也开始爬坡,到了雷吉姆门一带又回到原来的高度。从这里继续向南,接下去的是佩格门和金门。尼科洛也知道,金门这个名字源于皇帝凯旋进城时要走那个门。除了这些城门之外,还有多座供市民和军队使用的城门。不过,从战略上考虑,这五座城门以及面朝皇宫的卡里加利亚门,一共六座城门最为重要。
这道起于金角湾止于马尔马拉海的陆墙全长6.5千米。站在城外眺望,这三层城墙巍峨耸立,遮天蔽日,难怪人们都信服地说这是地中海世界最坚固的城墙。不过,尼科洛却觉得,这道城墙陆上有6.5千米,金角湾上有5.5千米,马尔马拉海上有近9千米,全长有21千米,要守卫整个城墙,君士坦丁堡的居民都上阵也太少。根据米诺托大使的推测,这座都城的现有人口不超过35 000人。根据这样的人数,退守一半长度的君士坦丁大帝时代建造的城墙才合适。但大帝时代的城墙如今损毁严重,已不敷使用。即便如此,在人口减少仿佛昭示拜占庭帝国势力衰落的现状下,他们仍试图凭着帝国势力鼎盛时期建造的狄奥多西城墙与敌一战。这甚至让不懂军事的尼科洛也产生了一种恐惧,这样一来,易守难攻的城墙还能派上用场吗?
图尔桑感觉到最近年轻主人的举止发生了巨大变化。回想起来,这种情况是从他与哈利勒帕夏深夜密谈后开始的。那天夜里以来,穆罕默德二世一反以前每天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状态,变得安静温和起来,每天夜里不再偷偷溜出去,也不再突然摔掉递给他的杯子。虽然他依旧不会踏进后宫,但却开始出门狩猎了。12岁的少年受命留在主人房间里的次数也有所增加,只是20岁的主人爱他的方式一如既往,仍像雄鹰在玩弄鹰爪抓住的猎物。
苏丹的卧室里前不久放进了一张特别定制的巨大矮桌,上面白天黑夜都摊着几张图纸。其中最大的一张是君士坦丁堡地图,上面不光有市区街道,还有各处的城门、金角湾以及对岸加拉塔的热那亚居留区,甚至清楚标出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出口。穆罕默德二世一有空就会来到桌前,长时间伫立。有时,身体还沉浸在性感冲动中的图尔桑会忽然发现,穆罕默德不在自己的身边,而是在站着看地图。少年很想再次为主人施以官能技艺,但想到自己做了不顺主人心意的事情时会受主人横眉冷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穆罕默德二世之所以恢复了平静,不仅是因为哈利勒帕夏认同了自己的意向,也不仅是因为匈牙利人乌尔班的大炮正在扎实制造着,还因为一年前放去西欧的间谍们这时终于接二连三地带来了好消息。根据间谍们带回来的情报,西欧没有因拜占庭的求援而有所行动。唯一能从陆上派遣援军的基督教国家匈牙利已经因为同盟条约的束缚而不能行动。拜占庭皇帝的两个弟弟也在别处为抵御土耳其而全力奋战,救援首都怕是梦想。此外,海上战斗力是土耳其唯一的弱项,如果这方面远胜土耳其的热那亚和威尼斯行动迟滞,而其他西欧军队也按兵不动,君士坦丁堡的孤立便会成为定局。年仅20岁的年轻人在开始伟大事业的时候,并没有犯单靠蛮力发动进攻的愚蠢错误。
转年到了1453年1月,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向土耳其全境发出了正式动员令。此前他已向各个属国发出了命令,要求派遣军队,理由是镇压小亚细亚叛军。但在1453年1月发出的动员令中却只字未提这件事。此外,动员令使用了“圣战”一词,人们由此推测,目标即为君士坦丁堡。其后不久土耳其又进行了大炮试射。
这门大炮被称为乌尔班巨炮,是一个迄今为止无人见过的怪物。炮身长8米以上,石弹重量甚至超过600千克。装载大炮的移动炮台也得在左右配置30头牛才能拉动。动用了700名士兵跟着帮忙,这门巨炮才被运到了苏丹宫殿前。在向阿德里安堡居民发出布告,让他们听到可怕巨响时不要惊恐之后,大炮打出了第一炮。
乌尔班的话一点不假。发射第一炮的瞬间,巨响响彻方圆20千米,巨大的石弹劈风飞行,在留下令人恐怖的声音飞行1.5千米之后发出巨响,钻入了地下两米。苏丹大为满意,当即命令再制造第二门炮和第三门炮,同时命令整修阿德里安堡通往君士坦丁堡的道路,以便顺利运送大炮。虽说有古罗马时代修建的大道,但已经弃置了数百年,尽管不会妨碍步兵和骑兵行军,但要拉着沉重的炮台走过却不能让人放心。首都周围的大道也因被弃之不用而毫无维护,这个事实最能体现出拜占庭帝国衰微之深刻。
尽管没有听到巨炮的轰鸣,但君士坦丁已经感到,巨炮在瞄准着自己的胸膛。前不久,土耳其宰相哈利勒帕夏派来的密使告知他苏丹坚定的意志时,皇帝也向苏丹派去了密使,说如果苏丹回心转意不再进攻君士坦丁堡,皇帝愿意支付巨额年贡金。可是穆罕默德二世只有拜占庭全面投降这一项要求。苏丹承诺,如果投降后皇帝离开首都,他将保证拜占庭帝国臣民的生命安全。君士坦丁不愿意为了活命而做出这样的事,于是谈判破裂。后来派去的使者提出可以增加年贡金,但苏丹的答复没有丝毫改变。
在这段时间里,皇帝白发陡增。但只过了几天就传来了让皇帝一扫阴郁的好消息。两艘热那亚船载着500名士兵抵达君士坦丁堡。统帅是根据地在希俄斯岛的热那亚人朱斯提尼阿尼,手下士兵都是跟随他这个佣兵队长身经百战的希俄斯汉子。他们的佣兵费不是由热那亚支付,而是由皇帝支付。尽管如此,皇帝仍然大喜过望,承诺把莱姆诺斯岛作为佣兵费赐给朱斯提尼阿尼。此外,皇帝还任命这位战争专家担任陆上军队总指挥。海军总指挥已经决定由威尼斯人特莱维森担任。从这时开始,君士坦丁堡几乎天天召开制订防御策略的作战会议,参加的人有皇帝、宰相诺塔拉斯、弗朗茨等拜占庭方面的首脑,教皇代理、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伊斯多尔,陆军总指挥朱斯提尼阿尼,威尼斯方面的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司令官等人。可是,不得不处于守势的一方的作战会议不会总是斗志昂扬的。2月27日召开的作战会议便如实地体现了连日来笼罩会议的气氛。
这天,请求发言的特莱维森报告,昨天夜里有1艘威尼斯船和6艘克里特船趁着夜黑逃走。去年12月威尼斯居留区决定留下时已经规定,所有威尼斯国籍的船只没有特莱维森和皇帝的批准不得出港。这些人的行为违反了誓约,将被视为临阵脱逃。
可是,在场的弗朗茨根据特莱维森报告时的冷静态度认为,这个威尼斯海军将领应该事先知道威尼斯船只的出逃计划并放跑了他们。克里特岛是威尼斯的殖民地,克里特船也在特莱维森的监督之下。据说共计7艘威尼斯船逃走,每艘船都载着500多人。与几代人扎根君士坦丁堡的热那亚居留区居民不同,以威尼斯人为主体的“拉丁区”居民很多是这几年从祖国带着妻儿前来经商的。从实际留下来的拉丁区居民人数来看,在逃跑的4 000人中,拜占庭帝国的希腊人应该有一半多。君士坦丁堡已经被土耳其领土包围,成了陆地上的孤岛,要逃出去只有海上一条道。就连从即将沉没的船上逃跑的老鼠也懂得这一点。
以优厚条件在君士坦丁堡受聘却前往意大利定居的神职人员是知识分子阶层的主体,他们从50年前就开始陆续离开。即使在不远的过去也已经很难找到不让家人带着财产去威尼斯和罗马避难的拜占庭实权人物了。既是皇族又是宰相的诺塔拉斯也已经让女儿带着财产逃往了威尼斯。在拜占庭帝国的宫廷中,也许只有皇帝君士坦丁和衷心爱戴皇帝、决心为他献身的弗朗茨没有这样做。
正如这个现象所反映的,拜占庭帝国并没有举国一致奋起防御,就连让参加作战会议的人做到思想统一都是做梦。西欧派伊斯多尔和反对东西教会联合、拒绝签字的宰相诺塔拉斯同为希腊人,尽管同时出席会议,他们之间却不愿搭话。弗朗茨虽然不是西欧派,但他也不喜欢诺塔拉斯。万事追求合理的威尼斯人鄙视希腊人,不能忍受在决定国家存亡的时刻还成天沉湎于教理争议之中的拜占庭人。米诺托大使也许是想以身作则而没有让妻儿避难。
希腊人也厌恶威尼斯人。他们心里在想,威尼斯人口口声声说要为保卫根本不是自己国家的国家竭尽全力,可他们不就是想保护自己的那些商业利权吗?这些希腊人只有一点同威尼斯人一致,那就是憎恶龟缩在金角湾对岸的加拉塔城墙里宣布中立的热那亚人。然而,热亚那人虽然不能派代表他们的洛梅利诺来参加作战会议,但并未忘记通过同为热那亚人的朱斯提尼阿尼申明,中立只是表面态度,他们也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威尼斯人谴责热那亚人坚持中立,后者的代表反唇相讥道,加拉塔的热那亚人搂着妻子孩子,对加拉塔比对祖国还要亲,在这样的现实之下,不可能轻轻松松地采取他们所说的那种态度。
远不能团结一致的集团却能够避免决裂,这只能说是托了皇帝的福。希腊人和西欧人都不得不认可他的公正。其次,不论是被委以陆军总指挥重任的朱斯提尼阿尼,还是担任海军总指挥的特莱维森,都不愧是经过战场磨炼的男子汉,说他们是热那亚人也好,是威尼斯人也好,必须承认他们首先是一位将领。
特莱维森还汇报了海军现在的实力,措辞之冷静与通报有船逃跑时没有任何变化。他报告了几个数字,从船长到划桨手都已经确认了他们留下来的意志:
热那亚的大型帆船 5艘
威尼斯的军用及更大型的商用加莱舰 5艘
克里特的商用加莱舰 3艘
意大利海洋城邦国家安科纳、西班牙加泰罗尼亚、法兰西普罗旺斯的帆船 各1艘,共3艘
再加上拜占庭国籍的船10艘,合计26艘。从船的大小和操纵技术上来看,让5艘热那亚船和同样数量的威尼斯船充当这支舰队的主力更加现实。
特莱维森接着公开了威尼斯间谍送回来的情报,说在土耳其领地加里波利有200艘船正在建造。意大利海洋城邦国家船员的航海技术非常优秀,其他国家望尘莫及,也是没有航海传统的土耳其所不能比肩的。但是,土耳其征用了大量其领地内的希腊人。威尼斯和热那亚船员在与希腊船员对抗时可以以一当五。可单从数量上看,十倍于己的敌方战斗力仍不可小觑。他们正在等待在威尼斯国内编组的正规舰队早日到来。
朱斯提尼阿尼在把握陆上战斗力方面没有浪费时间。几天后,他也报告了可以用于君士坦丁堡防御的西欧方面的战斗力。根据他的报告,除了已经宣布中立的加拉塔地区的居民以外,连同拉丁区和外来佣兵在内一共有2 000人。希腊人是拜占庭帝国的臣民,了解他们战斗力的事就交给帝国方面了。皇帝叫来了他深信的弗朗茨,命他进行调查。皇帝说道:
“这项工作我不想交给别人,就交给你了。你精于计算,而且我不说你也知道,秘密进行这项工作方为上策。在完成这项工作之前,你不需要再做皇宫里以前的那些工作。希望你在家查清楚可以用于战斗的人员、器具、长矛、盾牌和弓矢的准确数量。”
弗朗茨使用心腹,夜以继日,短短几日便秘密完成了这项艰难的工作。他带着一览表去皇宫,提交给了皇帝。皇帝读过后,把充满了深深苦恼和悲哀的目光投向弗朗茨,许久说不出话来。这座充满荣耀的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居然只有区区4 773名成年男子拥有作战所需的体力以及必要的器具和武器。这个数字中不包括希腊正教修道士的人数,不能指望他们与天主教徒共同作战。
加上2 000名西欧人,也不足7 000人。皇帝用阴郁低沉的声音对弗朗茨说:
“不要把这个数字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可是,皇帝及其忠臣的预防措施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威尼斯居留区里的重要人物已经察觉到,大概也就这么些战斗力了。不过,米诺托大使、特莱维森以及被录用为特莱维森副官的黑海贸易商船船长阿维索·狄多根本不再向皇帝要求什么。非但如此,皇帝提出金角湾一侧最靠近皇宫一带的城墙需要加固,到时请威尼斯军队负责,他们也爽快地答应了。
工程的指挥也由特莱维森和狄多承担。威尼斯船员们被动员来参加土木工程,开始时他们感到不满,发牢骚说希腊人都干什么去了。后来皇帝亲临工程现场,与他们亲切交谈,便再没有任何人说任何抱怨的话。很多人憎恶希腊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皇帝的坏话。
米哈伊尔和他指挥的1 500名骑兵千里迢迢从塞尔维亚赶来,土耳其却不允许他们进入阿德里安堡城墙之内,于是不得不在城外支着帐篷等了一个多月。米哈伊尔到达之后便立即提出求见苏丹,回复却是要他等待苏丹的传见。1 500骑只是骑士的人数。每个骑士一般都有一个步兵跟随,另外还要带上一个马夫兼仆从。因此米哈伊尔率领的是4 500人。在这秋冬之交气候恶劣的时节,光是把他们从东欧远道带来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到达后又要让他们长时间徒耗时日而不出事故,这又是一项颇费心力之事。
更有一个可怕的传言传到了米哈伊尔的耳朵里。同他一样在城外待命的还有来自其他与塞尔维亚一样是土耳其属国的士兵。他们中间流传着一个传言,说此次行动的目标不是小亚细亚的叛军,而是君士坦丁堡。这些属国的士兵也同塞尔维亚人一样是希腊正教徒。他们从苏丹穆罕默德二世那里收到的派兵命令也是说为了镇压小亚细亚的卡拉曼贝格。他们深信不疑地来到此地。然而,土耳其的士兵们却纷纷说要打一场进攻异教徒的圣战。
又过了十天,米哈伊尔才被允许会见苏丹。年轻的指挥官带着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两位副官,第一次穿过城门,走进苏丹的宫殿。他来自并不富裕的塞尔维亚,但在他的眼里,穆罕默德的宫殿简朴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拥有辽阔领土的君主的宅邸。不,倒不是简朴——到处都是豪华的物件,但却给人一种没有用心摆放的感觉,好像这里是临时住宅,充满了一种随手就扔的气氛。不过,这里的静谧倒给人深刻的印象。进出宫殿的众多人等,好像个个都很害怕弄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声响。
米哈伊尔和两位副官被引到一间起居室模样的房间里。房间里简直就像帐篷一样。他们发现一个年轻人在房间的中央,坐在一张稍低的宽大椅子上。领他们进来的侍童美得惊人,从侍童恭敬的态度上看,这位年轻人一定就是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了。
塞尔维亚虽然实质上是土耳其的属国,但形式上两国还是友好国家。作为塞尔维亚的代表,年轻骑士举止得体,他并没有趴在地上行土耳其式的礼,而是单膝跪下行了西欧式的礼,然后呈上塞尔维亚国王的赠礼,递上了国王妹妹玛拉的信。穆罕默德二世郑重地感谢了赠礼,然后开始阅读玛拉的信,读完后问了一些玛拉的情况。米哈伊尔想,如果塞尔维亚国王知道苏丹用这样亲人般的口吻对公主进行问候,一定会放下心来,暂时不用担心塞尔维亚的将来了。可是,米哈伊尔很快就被泼了一盆冷水。苏丹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
“请你们加入前去进攻君士坦丁堡的队伍。”
塞尔维亚的骑士装傻地插话道:
“我听说是要攻打卡拉曼贝格才来的。”
穆罕默德二世仍旧轻描淡写地说道:
“只是换了一下顺序。”
米哈伊尔觉得,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两三岁的苏丹就像个恶魔。如果当场拒绝,不光自己,就连等在城外待命的属下士兵都可能全部被土耳其兵杀掉。即使要逃走,近5 000人的队伍也很难办到。而且,这样做之后,塞尔维亚的命运也就不言自明了。米哈伊尔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因绝望而面色苍白,穆罕默德二世又命令他在大部队之前先行一步,去袭击君士坦丁堡近郊的村落。米哈伊尔心里清楚,这不是出于军事上的需要,而是在试探塞尔维亚骑兵的忠诚度。
回到营地,棘手的工作在等待着年轻的骑士。但当指挥官告知了这一切以后,塞尔维亚士兵竟没有一个提出抗议。他们只是捶胸顿足,双唇紧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这声音,打破了深深的沉默。
1453年3月26日,年轻苏丹身披白色大披风,头裹白色头巾,高高地骑在浑身黑得发亮的纯种阿拉伯马上。集结在阿德里安堡城外的土耳其全军,在苏丹的眼前一队接着一队整齐地出征开拔。
先锋是伊萨克帕夏率领的来自亚细亚的安纳托利亚军团。他们不愧是正规军,5万多名士兵的红色土耳其帽和装备全部整齐划一。非正规军的混合部队跟在后面。这个武器装备都不统一的军团成员不是强征来的,便是像塞尔维亚骑兵那样被骗来的,再不然就是些抢掠不眨眼、自愿入队的人。他们多是希腊正教统治下的基督教徒,数量看上去也有5万人。
第三支部队是卡拉德贾帕夏率领的欧洲军团。这个军团已经在君士坦丁堡近郊各城镇大行烧杀,做足了准备,单看行军步伐就知道他们士气高昂。让正规军安纳托利亚军团和欧洲军团前后夹着不可信赖的混合部队行军,这当然是穆罕默德二世的意图。
负责殿后的是苏丹的近卫队新军军团。新军曾经同穆罕默德反目,因涨了一倍军饷而态度大变。新军军团士兵的装备自不必说,就连身高也给人统一的印象。这也许是队列组合造成的,却像是在讨好苏丹。士兵们头戴白色毡帽,身穿绿色上衣和白色土耳其裤,腰束皮带,皮带上插着半月刀,手里拿着弓箭。这是他们的主要武器。新军的人数达15 000人,均由原基督教徒奴隶构成。他们在少年时代即被迫与父母分离,成年后被禁止娶妻成家,一直过着集体生活。他们这些原本的基督教徒被成功培养成为专门对基督教国家作战的伊斯兰军精锐。
新军军团行军时,士兵们左手持弓,弓角呈一条直线。苏丹骑在马上,走在军团的中央。每当他身上的白色大披风被风吹起,就会露出里面穿着的绿色绸缎上衣,十分显眼。他也和自幼培养的新军军团士兵一样,身上裹着伊斯兰教徒的神圣颜色——白色和绿色。新军军团士兵们士气高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军歌也从他们中间最先响起。很快,歌声便似刮过平原的疾风一样响彻全军。
喇叭吹出的东方风格的哀调与大鼓敲出的进行曲风格的勇猛节奏奇妙地混合,又和上了士兵们高亢的歌声,行军的每个士兵的胸膛都充满了激昂的感情。
持枪队伍行进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森林在移动,持弓队伍则像麦穗整齐的麦田在行走一样。大道上扬起的尘土不时将队伍掩住。穆罕默德二世没有加快行军步伐。从阿德里安堡到君士坦丁堡只有不到300千米的距离,没有必要加快速度。更重要的倒是让全军缓缓行军,一点一点地调动出每个士兵的斗志,最终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反反复复唱着同一首军歌,但却没有人觉得不满。队伍中到处都有高高竖立的红底白色新月的土耳其国旗,像是在俯瞰着飞扬的尘土。士气高昂,军规不乱。这让骑马跟在主人后面的图尔桑看得目瞪口呆,惊讶不已。那群无赖已经变成像样的军队了。这个奇迹是他比任何人都热爱的主人造就的。望着这片光景,少年不能不感到骄傲。
图尔桑再次回首,远望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阿德里安堡。然而,走在他前面的21岁的年轻主人却连背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阿德里安堡是一个刚刚被抛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