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月的君士坦丁堡,有很多日子早晨会起雾。有时前一天天气晴朗,气温高企,第二天便雾霭笼罩,直到日上三竿都不肯散去。这让尼科洛想起了自己在威尼斯每天清早去帕多瓦大学上学的时光。布伦塔河上逆水而上的行船宛若冲入云中一般,在乳白色的晨雾中前行。1453年4月2日,君士坦丁堡的早晨也是这般雾霭蒙蒙,几乎看不见金角湾的对岸。
这天早晨,尼科洛和特莱维森一起站在君士坦丁堡一侧的金角湾岸壁上,望着刚刚离岸的两只小船缓缓划向对岸。两只小船有节奏地划着桨,并排前行,船尾横跨着一根圆木。圆木上捆着用两个壮汉手腕般粗的铁棒做成的锁链。巨大铁链的另一端已经用几股结实皮绳拧成的粗绳固定在装在君士坦丁堡一侧城墙塔楼的铁环上。只要两只小船牵引的铁锁链能够连到对岸加拉塔的塔楼上,金角湾的封锁便大功告成。尽管土耳其海军的驾船能力差得不值一提,但数量上却十倍于己,于是特莱维森提出了这样的对抗方法,皇帝也表示了赞同。这样一来,敌人会难以入侵,但这也切断了自己人的退路。希腊人和“拉丁人”中都无人反对这个方法。
被牵引过去的沉重铁锁链沉在海中,岸上看不见。岸上只能看到跟着两只小船不断延伸的一排木筏。木筏连接着铁锁链,可以防止铁锁链在固定在两岸的塔楼上之前沉入海底。拉铁锁链是为了阻止船只通行,巨大的防御铁锁链必须是贴着海面安装才能起作用。这项工作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不易,几名熟练工在热那亚人索里戈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作业。
过了一会儿,刚才的两只小船回来了。托着铁链的木筏漂浮在海面,随波荡漾。君士坦丁堡的晨雾尽管任性,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开始迅速淡薄。尼科洛决定让特莱维森一个人留下,等着从索里戈那里得到准确的报告,而自己回威尼斯商馆去。威尼斯收到的情报说,土耳其军的先锋正在不断接近。
在回长官官邸的路上,洛梅利诺心情沉郁。他刚去看了封锁金角湾的作业现场。铁锁链的一头固定在围绕加拉塔热那亚居留区的城墙最东端的塔楼上。皇帝请求他合作的时候,洛梅利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这并不是因为他畏惧皇帝的威仪。虽然热那亚官方命令他采取中立的立场,但他作为热那亚居留区的负责人则认为,既然30年前君士坦丁堡曾经经受住了土耳其的围攻,30年后的今天,君士坦丁堡也可能会经受得住这次围攻。
然而,苏丹很快就会知道防御锁链的一端固定在热那亚居留区的塔楼上。居留区中也有不少居民认为洛梅利诺与拜占庭方面瓜葛太深,因而有所不满。洛梅利诺对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羡慕不已,尽管他们境况不同,但率领的却是全体一致站在拜占庭一边的威尼斯人。但羡慕是一回事,他也并无他法。洛梅利诺想,等到苏丹支起帐篷的时候,他最好派使者前去表示欢迎。
位于君士坦丁堡西北部的皇宫里正在召开作战会议,完成金角湾封锁作业后赶来的特莱维森也参加了会议。这种会议从去年年底开始已经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但全体与会者都在无言之中感到,今天的会议也许是进入战斗前的最后一次了。大家确认了之前决定的防御分工,无人反对,便迅速结束了会议。
君士坦丁堡城建在一个三角形半岛上,其中的一条边略呈弧形。三角形的底边,即面对马尔马拉海的一边,不仅面对大海,而且正面迎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湍流和北风,在拜占庭帝国1 100多年的漫长历史中,这里从未受到过敌人的攻击。大家认为这次这里也只需在一道城墙上配置少数守兵。负责这个地区防御的是枢机主教伊斯多尔和他带来的200名士兵。若有需要,这200名士兵中的一半将被调去守卫陆墙,即他们还是预备队。南面则由西班牙领事佩雷·朱里奥率领的加泰罗尼亚人的一队人马防御。土耳其的流亡王子奥尔汗及其手下的土耳其人负责把守再往南一带的城墙。
靠金角湾的一侧与马尔马拉海一侧一样,面朝大海,并且只有一道城墙。但这里是博斯普鲁斯海峡涌来潮流的一个死角,同时能免于北风的侵袭,这与马尔马拉海一侧大不一样,从而难以防守。君士坦丁堡以前只有一次被征服的先例,那是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从这里发起进攻便是当时十字军成功的原因。
但是,对金角湾一侧的进攻直接关系到能否成功称霸金角湾。横跨入口的铁锁链就是为阻止来自金角湾的进攻而实施的策略。既然把金角湾的防御交给了威尼斯人,这一带城墙的防御当然也要以他们为主体。因此,威尼斯人也承担了码头一带的城墙防御任务。
在拜占庭帝国地位仅次于皇帝的宰相诺塔拉斯率领贵族们负责从那里直到皇宫的下一段城墙。这样的安排反映出皇帝担心希腊人会反对把这个重要区域的防御交给“拉丁人”。金角湾内基督教舰队的总指挥已经决定由威尼斯海军将领加布里·特莱维森担任。
然而,谁都看得非常清楚,唯一面向陆地的一边将会受到敌人主力的攻击。30年前土耳其就曾经从陆上发起进攻。虽说除了皇宫周边是单层外其余都是三层城墙,但这些地方必须配备守军中陆军的主力部队。
围绕皇宫的单层城墙由米诺托大使指挥的威尼斯人防御。特达尔蒂虽然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市民,但他过去与威尼斯商人有很深的关系,志愿加入这支队伍。从这里向南,接下去是由佣兵队长朱斯提尼阿尼率领的500名热那亚士兵守卫的地区。因莱卡斯河谷的存在而地势变低的地方的城墙叫作中城墙。这一带由原本打算守卫皇宫的皇帝率领希腊精锐防守。从这里向南地势渐高,希腊人、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的队伍各以一个城门为中心承担这一带的防御任务。学生乌贝尔蒂诺参加了由格里提指挥的守卫佩格门的威尼斯军队。
不让同一个民族的人防御同一个地方,而是把不同民族组成的防卫军分成小队并混合起来形成防御体制,这是皇帝提出的方针。他认为这样既可以缓解各民族之间的不和,又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各民族的力量。陆海军全军总指挥由皇帝担任,海军总指挥由威尼斯人特莱维森担任,陆军总指挥由热那亚人朱斯提尼阿尼担任,也体现了皇帝的这个意图。不过,尽管指挥官是其他国家的人,但这支混合军队如今却充满了团结一致、坚决防御的气概,倒是显得皇帝的深谋远虑多余了。
连接皇宫的城墙由威尼斯部队守卫,特达尔蒂便属于这支部队。他和骑士两人一起登上了那里的一座塔楼。他被叫来完成一项工作:把拜占庭帝国国旗和威尼斯共和国国旗挂到位于君士坦丁堡最西北端的塔楼上。希腊和威尼斯的这两位骑士对这项工作十分熟练。很快,塔楼上空便高高飘扬起了天蓝色底上印有银色双头鹰的拜占庭帝国国旗和红底上印有金色圣马可狮子的威尼斯共和国国旗。
无论是君士坦丁堡城里,还是守卫陆墙的士兵处,无论是漂浮在金角湾的船上,还是加拉塔的热那亚居留区,人们都能看到劲风漫卷着并排高挂着的这两面巨大国旗。在陆墙前布阵的土耳其军自然也会看到,虽然他们并不想看到。皇帝此前请求同时挂上威尼斯国旗,米诺托大使爽快地答应了。这便向苏丹公然宣告了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居留区的意志:他们将站在拜占庭一方战斗。
守卫佩格门附近城墙的乌贝尔蒂诺昨晚一宿没有合眼。他并没有被派出去放哨。长官命他休息,他便跟其他人一起在内城墙塔楼的一隅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对这位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他亲身参加的第一场战斗。
4月4日凌晨,当鱼肚白的晨光即将开始泻下的时分,他实在憋不住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外面,登上了内城墙,接着又登上了一座控制内城墙要害部位的塔楼。这里离地面的高度已经超过了25米。在他的眼睛下方,外城墙延绵相连,外侧还围着外栅栏。外城墙塔楼上还能看到昨晚通宵执勤的岗哨的身影。
就在这时,在凌晨雾霭的笼罩中若隐若现的遥远地平线微微颤动起来。不,他感觉到地平线高高隆起。随着雾霭逐渐淡薄,那道隆起成为一道清晰的线条,掩住了整个地平线,像波浪涌来一般地缓缓靠近。乌贝尔蒂诺第一次见到如此数量的军队。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原本没有一个人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这些人也都和乌贝尔蒂诺一样,屏住呼吸凝望着迫近的人浪。有情报说,土耳其大部队10天前从阿德里安堡出发,这肯定就是那支部队了。
作为侍童,13岁已经有些超龄了。但对图尔桑来说,这可是他第一次随年轻的主人参加正规战斗。正因为如此,当少年第一次看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在遥远的前方延绵相连时,内心充满了赞叹的情感。这三道城墙可是被誉为地中海世界最为坚固、最易守难攻的城墙啊。
“这样的城墙怎么能攻陷呢?”
图尔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难得听到的主人的怒吼声让他回过神来。
“扎加诺斯帕夏在干什么?”
没等主人说出“把他叫来”,少年已飞身上马。
同样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同样被城墙的威仪惊得目瞪口呆,米哈伊尔却与土耳其少年正相反,他的心情沮丧透顶。他和手下塞尔维亚骑兵的骑士荣耀被刚刚传来的苏丹命令击得粉碎。
“已经不再需要骑兵了,你们改编为步兵参战!”
穆罕默德二世还命令他们杀掉马匹!被杀的马匹变成肉块,装进羊皮口袋,放到金角湾深处的水里储存了起来。这些肉不能给只吃羊肉的土耳其士兵食用,而是要给从基督教国家来参战的士兵食用的。塞尔维亚的1 500名精锐骑兵就这样在前线被配置到了后方,化作了4 500人的步兵集团,隶属于战斗一开始就一定会被赶到最前线的非正规军团。
图尔桑用不着驱马从金角湾深处迂回到扎加诺斯帕夏布阵的加拉塔背后的山丘了。他刚蹬了两下马腹,就看到扎加诺斯帕夏在士兵乱糟糟的阵中势不可当地飞奔而来,像是要把那些士兵踹飞一般。侍童驱马靠近,要向他传达苏丹的命令。但扎加诺斯帕夏自认为是穆罕默德二世唯一信赖的重臣,他只用眼睛瞥了一下侍童,连缰绳都没有松一下。图尔桑只好慌忙在后面追赶驱马远去的大臣。
苏丹的大帐要比普通帐篷大一圈,用红底金线缝制而成,耀眼夺目。大帐里,穆罕默德二世坐在正中央的宝座上,右边坐着一排大臣:宰相哈利勒帕夏、安纳托利亚军团统帅伊萨克帕夏、欧洲军团长卡拉德贾帕夏。迟到的扎加诺斯帕夏深深地行礼后也坐了下来。苏丹的左边位子上坐的是将军和海军将领、伊斯兰教高级神职人员等。土耳其的首脑团队齐聚一堂。
面对这些父辈重臣,21岁的年轻人似乎根本不想征求什么意见和进言。他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们每一个人发出了简洁的命令,便结束了作战会议。
伊萨克帕夏率领的安纳托利亚军团在君士坦丁堡陆墙从南向北直到莱卡斯河谷这一段布阵。苏丹的大本营放在从这里沿河谷下坡再上坡的起伏地带,以圣罗马努斯城门为中心的一带由哈利勒帕夏指挥的土耳其骑兵和新军军团布阵。卡拉德贾帕夏指挥的欧洲军团对付自此向北从查瑞休斯门开始绕过皇宫下坡到金角湾一带的城墙。给非正规军团的命令是让他们在这两个军团背后布阵。从各军团抽调士兵组成的扎加诺斯帕夏军团在从金角湾北边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一带的加拉塔山丘,即热那亚居留区外侧的地区布阵。
到此为止都是对已在行军过程中下达的命令的最终确认,重臣们只要点头表示领命即可。但当穆罕默德二世说出下面的命令时,他们都把疑惑的眼光集中在了年轻主人的身上。
“明天早晨,全军前进到离城墙1.6千米位置。”
土耳其全军今天刚刚按照苏丹的命令在离城墙14千米的地方完成布阵,明天又要他们挺进到距墙1.6千米的地方。不过,哈利勒帕夏等重臣没有一个人向胡须尚稀的主人询问原因。第二天,重臣们重新支起帐篷。就在这项十分麻烦的工作告一段落,重臣们刚松了口气时,他们又收到了苏丹的第二道命令。
“明天早晨,全军前进到离城墙400米处!”
苏丹甚至没有向宰相详述下达如此命令的缘由,只有一刻不离地侍奉在穆罕默德二世身边的图尔桑知道主人的想法。
就在第一次布阵的当天,就在苏丹的大帐已经撑起,其他帐篷还没有完工的时候,有几个热那亚居留区的代表在长官洛梅利诺的带领下前来拜会致意。穆罕默德二世接见了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目光停在了代表中的一个人的身上,要求他最后留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这位绝对君主的意外礼遇使这人动了心,还是因为过于思虑自己居留区的存亡,这个热那亚人主动并且诚实地回答了穆罕默德二世提出的问题。据此,穆罕默德二世了解到,拜占庭军中也有一些大炮,但装填石弹点火后,不但石弹发不出去,大炮自身还会爆炸,连安放大炮的城墙都会被炸坏。这个情报表明希腊人的大炮完全无用,这与熟悉君士坦丁堡情况、当时被苏丹待为上宾的一个意大利人——古典学者齐里亚科·德·安科那的说法一致。于是穆罕默德二世才在随后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接连下达了阵营前移的命令。
然而,既然知道不用担心敌人炮击才去移动阵营,那如果一次性前移到距离400米处,大军布阵也就只需辛苦一次。可是,穆罕默德二世却命令分阶段进行,第一次前移到1.6千米一线,第二天再前移到距离400米的地方。图尔桑也想象不出其中的缘由。不过,皇宫的气氛已经与前任苏丹的时代完全不同了,这一点是明确的。图尔桑觉得,自己的主人与其说是想受到亲信的爱戴,不如说想成为让他们畏惧的君主。唯其如此,从重臣到士兵才会不可思议地像穆罕默德的手脚一样雷厉风行。三次布阵顺利完成,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是15万人以上的大军在移动。
前进至距离400米处,城墙的威仪便真正地以一种肉体上的压迫感冲击每个看到它的人。4月7日早晨,苏丹视察了完成最后布阵的全军,图尔桑跟随着他。图桑尔发现圣罗马努斯城门附近的外城墙上有一群军官在向这边观察。人群中有一个人骑在白马上,身上的红色大披风随风飘摆,这人大概就是拜占庭皇帝吧。穆罕默德二世似乎也注意到了对手,随即毫不畏惧地掉转了黑马的方向,侍童也慌忙跟着拉紧缰绳。
不过,穆罕默德二世既有年轻人的大胆,也没有忘记细心防备。他并没有靠近枪弹和箭矢的射程范围。他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外城墙上的人,又拨马回头。图尔桑不得不再次掉转马头,这时他听到年轻主人自言自语道:
“当上帝国皇帝后得换匹白马了!”
敌军已临城下。从第一眼看到敌军的那一瞬间起,沉重的寂静便笼罩着君士坦丁堡的居民和守军,仍久久无人打破。
到了弥撒的时刻,教堂的钟也不再响起,路上的行人似乎也在尽量不发出脚步声。耳畔只听见一种声音,那是敌军在城外前移阵地发出的宛如风声又难以分辨的混合声音。
很多人站在查瑞休斯门附近的城墙上,屏住呼吸从女墙间望向眼下洪水般涌来的敌军。尼科洛也在这些人当中。他和守军首脑们一样,也不理解为什么敌军要不可思议地分两次前移阵地。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土耳其兵,但他没法不对敌人队长们那简陋的武装感到惊讶。他们没有一个人穿着铠甲。指挥官尚且如此,兵卒更如同没有装备一般。
相比之下,守军士兵的武装让人联想到西欧的铠甲制作技术展示会。钢铁铠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想起白银。士兵们在城墙上站成一排,蔚为壮观。一望便知这些铠甲都是米兰制造的好货。与其说身穿这些甲胄的是威尼斯和热那亚汉子,倒不如说更像是拜占庭骑士。这些铠甲都是经威尼斯和热那亚商人之手,从米兰进口到这个帝国的,而米兰以欧洲第一铠甲产地著称。
尼科洛不愧是医生,时刻保持着理性,并未被精良装备蒙住双眼。眼下成群的土耳其士兵虽然装备寒酸,但却多如蝼蚁,在数量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他想准确地知道敌军人数究竟有多少,便通过为在最近处布阵的一队敌军计数的方法来推测全军人数。结果他判断,假定有四分之一的军队布置在从这里看不见的加拉塔地区,那么土耳其的全部军队实实在在地有16万人之多。
然而,只有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等威尼斯人同意这位威尼斯医生的推测,其他人的意见都是“不可能是这个数”。佛罗伦萨商人特达尔蒂说是有20万人。皇帝的心腹弗朗茨也是同样的主张。总体来说,希腊人认为的数目都很大,伊斯多尔枢机主教说不会低于30万人,甚至有人说有40万人。尼科洛觉得,拜占庭人此刻恐怕还在表现不顾现实的倾向,他心里苦笑着,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形势逼着守方首脑尽快对观察敌人布阵时发现的问题拿出对策。谁都能从苏丹大帐的位置预料到敌人会把进攻的主力放到莱卡斯河谷的最低处,即圣罗马努斯门附近一带。担任陆军总指挥的朱斯提尼阿尼率所属500名士兵从原定归他负责的地点南下,与皇帝指挥的希腊精锐会合,在这段最薄弱的地带进行防御。因热那亚军队转移而形成的空当由威尼斯军队填补。特达尔蒂一边转移一边在想,原本数量就很少的守军将变得更加分散。
第二天是4月8日,一大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守方不认为敌人会在雨中发起进攻,但还是在指定的防守地区布置了防守部队。可是让人感到震惊的不是枪弹,也不是箭矢,而是很多人和牛在泥泞中开始安装的大炮。尼科洛在距离很远的城墙上眺望着人拉牛拖的大炮安装工程,心里知道那是一项艰难的工作,首先要用巨石打牢基础,然后架上厚厚的木板,再在上面安装大炮。稍有疏忽,沉重的大炮就会在雨中滑动滚下。每次大炮滚下时都能听见惨叫声,不再动弹的人被胡乱地扔在一边后,安装工作再次开始。牛比人更得善待,而大炮又比牛更得善待。这种做法对尼科洛来说不啻一次冲击。
守方也没有只是旁观从这天开始持续了三天的大炮安装作业。他们研究了针对大炮攻击的对策,并立即付诸执行。他们加固了围在外城墙外侧10米处的栅栏,在木栅栏外侧码放了装满皮革和羊毛的袋子,以期多少减弱一些被炮弹击中时的冲击,又在防护栅栏的上面排列摆放了装满泥土的桶,以期多少增加一些栅栏的高度。这些作业不仅使用了士兵,甚至动员了妇女。
可是,仅仅关注巩固陆地防御是不行的。有情报传来,说土耳其海军正在马尔马拉海北上。基督教方面的海军也立即进入了警戒状态。
4月9日,热那亚大型帆船5艘,克里特船3艘,安科纳船1艘,拜占庭船1艘,共计10艘船开始在安装了铁锁链的金角湾入口处内侧防卫。此外,威尼斯加莱舰2艘,威尼斯商用大型加莱舰3艘,拜占庭加莱舰5艘,其他船6艘作为机动部队在金角湾里的君士坦丁堡码头待命。还有其他一些不能作为独立战斗力的小型船也在湾内待命。加莱舰比帆船行动更加自由,因而被用作了机动部队的主力。
相反,沿海链布置的主战力是5艘热那亚大型帆船,这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5艘大帆船中,1 500吨级的有2艘,700吨、400吨、300吨级的各有1艘。从本国港口的水深方面来看,这些船也反映了大型帆船占统治地位的热那亚传统。而对站在码头上观看的人来说,这些船都像是高耸在海面上的城堡,与200吨级的威尼斯加莱舰并排,外行也都能看出热那亚类型的船肯定适用于防御。不过,这也体现出标榜正确、协调和连续的威尼斯经商之道和与此相反喜好个人主义的、一次性决定胜负的热那亚经商之道之间的区别。
4月11日,君士坦丁堡居民似乎改变了关注的目标。昨天还在观看大炮安装工程,今天他们却爬上城市对面马尔马拉海边的城墙上去观看土耳其舰队了。海军将领巴尔托古鲁率领的土耳其舰队是一支庞大的舰队,竟然耗时半天才在不胜惊叹的人们眼前全部通过。根据尼科洛的计数,土耳其的舰队有加莱舰12艘,大型船70艘到80艘,运输船20艘到25艘,剩下的均为小型船,共计145艘。特达尔蒂所说的数字略少一些。不过在这时,拜占庭人说的数字仍比西欧人多了很多。弗朗茨说有400艘,而多数人认为,即使没有这么多,少说也得有300艘。
“如果相信希腊人的话,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作战会议结束回来后,这句话已经成了特莱维森的口头禅。
已经抵达的土耳其舰队停泊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出口稍进去一点的位置上,只有那里可以很好避开潮流和北风。希腊人称这里为“双圆柱”,必须警惕土耳其人以这里为前进基地,迅速采取行动突破海链。
靠海一侧的战线开始充满紧张感。与此同时,陆上笼罩在一片战前的宁静之中,万事俱备,只等开战。大炮已经安装完毕。金门前2门,佩格门前3门,4门瞄准圣罗马努斯门,3门瞄准皇宫前的卡里加利亚门,共计12门大炮。淡淡的月光映照出被夜雾打湿的沉重炮身。到了深夜,连日的北风冷得让人想不到现在已是4月过半。正在值班放哨的乌贝尔蒂诺在城墙上自己负责的区域来回走动驱寒。他感到,对面3门大炮一直在跟着自己的步伐调整方向,黑洞洞的炮口总是对着自己。这种感觉总也挥之不去。敌人的阵营安静得令人发怵。
4月12日,早晨的阳光开始把温暖洒向大地。晨曦像是信号一般,土耳其军队的大炮一个接着一个开了火。轰隆声震耳欲聋,巨大的石弹劈风飞来,守兵不顾一切地逃开。敌人并没有瞄哪儿打哪儿的本领,延绵不断的高高城墙就是目标,开炮总能打中什么东西。每次炮弹命中防护栅栏和外城墙,周围都会被尘土笼罩。尘土散去,崩塌的栅栏和露出墙心的城墙便会露出惨象。装满皮革和羊毛的口袋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不过,开炮的一方也不是万事顺遂。大概因为基础不够牢固,每放一炮,大炮就会剧烈地左右摇晃,有的还从炮台上滚落下来。可能是操作巨炮更加困难的缘故,即使操作小心加小心,一门大炮一天也只能发射七发炮弹。不过,这七发炮弹对守方造成的巨大损伤超过了一切其他兵器。拜占庭宫廷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就是自己嘲笑着赶走的匈牙利人建造的大炮。而且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让人心脏收缩的隆隆炮声会持续整整7个星期。话说回来,防御的一方根本没有余地去放松警惕。从这一天起,修补白天被破坏的地方便成了他们每天夜里的工作。
然而,在靠海一侧的战线上,基督教徒方面显示出了优势。就在陆上响起炮击声的同一天,土耳其舰队离开基地,朝着金角湾入口处压过来,希冀能够突破海链的防御。守方也在特莱维森的率领下,用船只沿海链建起了铁壁铜墙,严阵以待。土耳其船上的射手们向他们射来了箭雨。紧贴着加拉塔热那亚居留区东侧城墙安装的土耳其大炮又开始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土耳其船一靠近基督教徒的船队就会抛过来燃烧的木头。他们还有人抛过来带绳索的钩子,钩住船体,企图爬上船来。但所有这一切都以失败而告终。炮弹不能打出更远距离,不是掉进海里激起水柱,就是命中、击沉自家船只,不起任何作用。燃烧的木头引起的火被船员们熟练地扑灭,箭矢也几乎没有杀伤力。西欧军队的大型船要比土耳其船高出很多,从船上高耸桅杆上的瞭望台射下的箭矢的命中率反倒更高。说到海战,海洋城邦国家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军队无论是在经验上,还是在能力上都很卓越,打土耳其根本不成问题。实际上,基督教海军为了转入攻势,已经从打开海链的地方来到了外海。土耳其舰队为了避免被他们围歼,只得慌忙逃回基地。
这场海战的结果大大折损了穆罕默德二世的傲气。但他知道,再训斥巴尔托古鲁也提高不了船员的能力。年轻苏丹下令改良大炮,责令乌尔班根据目标重新计算弹道距离。几天后,乌尔班便完成了适合目标的改良工作。设置在相同位置的改良大炮,第二发就命中了正从海链以外的海上返航的一艘船。从此以后,基督教舰队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往来于海链内外了。
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很明白,陆地进攻的结果将决定君士坦丁堡攻防战的胜败。从4月4日开始包围算起的第15天是4月18日,穆罕默德二世在这天下令发起第一次总攻,准备已经就绪。
尽管守军每天晚上都会进行修复工程,但长达一个星期的炮击还是让外城墙处处露出了墙体,防护栅栏也靠码放装满泥土的大桶才勉强维持着形状。中城墙一带的损毁尤为严重。穆罕默德二世不喜欢让士兵休息,他不顾炮击仍在继续,命令士兵冒着头顶飞过的炮弹连日作业,终于20米宽的护城河也多处被填平,几乎与地面高度一样。
日落后两小时,土耳其开始了总攻。与预料的一样,主力照旧集中在中城墙。天空的暮色尚未褪尽,火把映红了苏丹的大帐,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了一道高高的火焰,这就是总攻的信号。鼓声像草原刮过的风一样传遍四方,威武的号角声响彻天际。10多万敌兵发出的吼声震撼着大地。城墙内警钟当当当地敲响,宛若悲鸣。守军总指挥朱斯提尼阿尼面不改色。守军人数虽少,但已经按照他的正确指示高效地布置到位,可以充分发挥作用。
苏丹的一次错误判断帮助守方占得了先机。土耳其在进攻时一次投入了过多的兵力,士兵们因此自相挤撞,进退两难。装备充分、士气高昂的守军瞄准敌兵弹无虚发。连续4个小时的战斗之后,土耳其方面鸣金收兵。加上自相践踏而死的人,土耳其方面战死200多人。而守方的情况是无人战死,军医长尼科洛只需要全力治疗轻伤者。
基督教方面的士兵躺在城墙顶的通道上休息,像是死了一般。他们虽然疲惫至极,但个个表情爽朗。土耳其大军的总攻本来令人窒息,但被他们漂亮地击退。加之海上作战成功,他们心里开始萌生出胜利的希望。再过一会儿,就该像往常一样缓缓响起早晨第一次弥撒的钟声了。仅隔一天之后又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升起了更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