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防战打响两个星期后,一阵强北风向君士坦丁堡及附近一带袭来。3艘热那亚船满载着罗马教皇出资采购的武器弹药,被钉在爱琴海希俄斯岛的港口动弹不得。3艘都是大型帆船,不能逆风北上。在土耳其第一次总攻之后,风向逆转,变成了南风。一直等待时机的3艘热那亚船迅疾驶向达达尼尔海峡,开始北上。在即将进入海峡时,他们又遇上了正在北上的希腊船。这艘船比热那亚船还要大,是皇帝预先派往西西里采购粮食以备被围城时救急的。所以,在海运能力几乎为零的拜占庭帝国,这是能派出的最大且装备最完善的船,船员也都是百里挑一精选出来的。4艘船会合一处,驶入了达达尼尔海峡。
也许是因为土耳其海军将全部战船都投入了君士坦丁堡的海上封锁行动,海峡里连土耳其船的影子都看不到。船队顺风顺水,无人干扰地顺利通过了海峡,并且顺利通过了位于海峡出口的土耳其唯一海港加里波利。没有船从港口驶出拦截,也许是密集航行的大型船船队让他们发怵。
4月20日早晨,船队顺利穿过马尔马拉海,从所在位置已经能够远远看到对面的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的瞭望哨很快发现了船队。同时,土耳其监视哨也似乎发现了飘着热那亚共和国和拜占庭帝国国旗并不断靠近的船队。4艘帆船一边小心翼翼地操作风帆,以便更好地利用顺风,一边继续一路北上。
早晨,图尔桑正在洗漱,一个土耳其士兵粗暴地掀开帐篷帘走了进来。图尔桑见怪不怪,他按照士兵的要求,静静掀开了通往主人卧室的帘子。穆罕默德二世似乎已经醒来,但还躺在床上。图尔桑通报有士兵来访,说有紧急情报。
听完士兵简短的报告,苏丹没说什么,回头看了看背后。图尔桑已经站在那里待命,手上捧着洗漱所需要的一切。
从接到报告到走出大帐,穆罕默德二世花了不到10分钟。其间还向几个传令兵发出了指示:全天持续炮击。然后他飞身跃上牵到大帐前的爱马,身后只有图尔桑一名随从。
金角湾深处架起了一座简陋的桥。只有在通过这座桥的时候,穆罕默德二世走得缓慢且谨慎,其他地方他都是快马加鞭。穆罕默德二世驱马赶往扎加诺斯帕夏的营帐是为了命令他尽快带领尽量多的勇士前往“双圆柱”。接着,穆罕默德二世又继续快马加鞭直奔土耳其舰队停泊地“双圆柱”。纯白的大披风与疾驰如风的黑马马背平行着迎风飘舞,直到抵达码头才落到马背上。
穆罕默德二世用低沉但却斩钉截铁的口吻命令前来迎接的海军将领巴尔托古鲁:
“基督教徒的船正在靠近,尽可能把4艘船都给我俘获!如果不能俘获就立即击沉!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允许放过一艘船!”
土耳其没有海军传统,巴尔托古鲁奉苏丹之命赶着组建舰队,自己也是速成的海军将领。但他在组建舰队过程中听取过希腊人的建议,懂得一般的海战战术,也知道容易受风左右的帆船不适合海战。他决定不用靠帆才能行动的船只,而率领其他以船桨驱动的船只出阵迎敌。扎加诺斯帕夏手下的精锐部队也上了大型运输船。船上虽然备有大炮,但最终一定会发展为近身战,由战斗员的人数决定战果。精锐部队不到三个小时便准备完毕。穆罕默德二世率随后赶到的宰相哈利勒帕夏等一干重臣,在热那亚居留区东端城墙附近的海岸上为出阵迎敌的舰队送行,并打算在那里观战。
守卫君士坦丁堡的人们也都紧张地守望着北上而来的4艘船,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得似乎能听见旁边的人的心跳声。瞭望哨的第一次报告很快传遍全城。不用去守卫连续遭到炮击的陆墙的人们,成群结队地爬到面朝大海的城墙和教堂高高的钟楼上,凝望着海面。皇帝也在固定海链一端的塔楼上须臾不离。他的身边不仅有经常贴身待命的弗朗茨,还出现了宰相诺塔拉斯和伊斯多尔枢机主教的身影。特莱维森站在停泊于海链内侧的热那亚船高高的瞭望台上,他身边站着手拿旗帜的船员,一旦需要出击增援,这名船员可以立即把司令官的命令传达给其他船只。尼科洛在停泊于海链最靠近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加莱舰上待命。没有比加莱舰更适合实施海上进攻的船了。热那亚和拜占庭并没有法律规定船医必须上船,他们的船上未必有船医可以在出现伤员时进行应急处理。
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分,大群蜈蚣般南下的土耳其舰船挡在了正在北上的4艘船的前面。土耳其海军将领迅疾下令降下帆布。基督教徒的船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继续北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流从北面过来,被南风刮起,海面起了大浪。土耳其船似乎驶得非常吃力。基督教方面的船员从船侧看着他们,继续北上。土耳其船企图靠近,那4艘船却掠过它们继续前进。土耳其船好不容易靠了上来,却被等候多时的热那亚船逮了个正着,热那亚船员从高高的瞭望台上抛下石头,砸中土耳其人,排列在船舷上的石弓兵射出箭矢,准确地撂倒胆怯的土耳其士兵。双方北上的追击战大约持续了一个钟头。4艘帆船靠近了海岬前端,左转便可进入金角湾。就在此刻,狂风突然停止。4艘大型帆船的帆布呼啦一下瘪瘪地垂了下去。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南流的海流中的一股支流撞到海岬后向北回流,4艘船都被卷了进去。这种现象在南风劲吹后尤为明显。
在君士坦丁堡守望的人们仿佛心脏都不跳了。4艘船无计可施,被冲向北边,一个劲儿地朝苏丹观战的海岸漂去。土耳其舰队也乘着朝北回流的海流逼近了4艘船。
然而,认为无计可施的都是不懂行的观战者。同样是观战者,特莱维森和其他熟悉这一带海域的人则不认为大势已去。4艘船上的船员们也只是在等待抛锚的时机而已。刚到水深20米的地方,4艘大型船便发出了落锚的巨响,这声音响彻海面,压过一切。间不容发,身经百战的船员们没有一个无用的动作,全部进入战斗位置,形成了迎击的态势。
很快,土耳其船靠了过来。他们划着桨,行动自由,因而并未下锚。基督教方面的帆船先是留在以下锚处为中心的海域随潮移动,然后便尽量抱团。土耳其船不让他们抱团,也把战斗力一分为四。5艘加莱舰对付1艘热那亚船;30艘帆桨两用船集中对付另一艘热那亚船;满载士兵的40艘运输船包围了第三艘热那亚船。希腊大船似乎想得到保护而在中央下锚,20多艘土耳其大小船只便将它团团围住。在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眼前,一场伊斯兰教徒与基督教徒之间的海战打响了。
土耳其士兵拼死冲了上来,企图用尖尖的船头冲撞敌人的船腹。再靠近一点后,他们就把带钩的绳索抛向敌船,试图钩住船舷,拖过敌船。他们射出了无数带火的箭矢,甚至不断有人想要顺着桨突入敌船。然而,热那亚船员们的勇气是以熟练的技术为基础的,这时得到了高效的发挥。带钩的绳索钩到船舷即被迅速斩断。点燃的大火也被他们训练有素的行动扑灭。这时土耳其船侧一排排长长的桨反而使他们的行动有所顾忌。因为土耳其水手操船技术不够熟练,己方不同船上的桨屡屡咬在一起,成了热那亚船极好的攻击目标。热那亚船趁此机会,居高临下,向动弹不得的敌船接连不断地发射箭矢,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土耳其士兵的哀号便响彻海面。
希腊船船员的操作和战斗技术均逊热那亚船员一筹。开始时他们还颇善战,用的武器是装满著名的“希腊火药”的火药桶,因而收到了破坏性的效果。这些火药桶在土耳其船上爆炸,船只瞬间化作一团团巨大的火焰。
然而,土耳其方面占着数量上的优势。士兵是这样,撂倒一个又来一个,新的敌兵不断冲上来。船只也是这样,烧掉一艘又有一艘逼上来。年轻的苏丹没有干坐着。他仿佛是在亲自作战,骑着马踏进了浅滩。马蹚着海水闪着黑光,白色大披风浸湿了,紧紧贴在马肚子上。但他根本不在意,忽左忽右地在海中来回。他一会儿大声呵斥士兵,一会又同样大声地激励他们,发疯似的反反复复。
海军将领巴尔托古鲁即便听不见主人的怒吼声,也应该看得见主人骑着马在浅滩上疯狂驱驰的身影。他决定先放下防御完善且难以攻破的3艘热那亚船,首先用已经陷入苦战状态的希腊船进行他们的血祭。他当即向分散在四个地方的全部船只发出了信号。可是热那亚船根据敌船的动向立刻注意到了这个战术变化。
从能否迅速起锚可以判断出航海技术的优劣。在眼下这样的时刻,热那亚船员充分展示了他们的种种能力,连地中海世界数一的威尼斯人都不得不认可。
虽然热那亚船的体型庞大,但起锚速度之快令人惊异。在土耳其船尚未形成队形的时候,3艘热那亚船已经从左右和船尾紧紧贴上了希腊船的船舷。就连站在远处君士坦丁堡城墙上观望的人都以为海上瞬间出现了一个拥有四座塔楼的高大城堡。在周围的土耳其船看来,眼前像是突然堵上了一座铜墙铁壁。此后,便是自身已成防御墙的3艘热那亚船与执拗咬住它们的土耳其舰队之间的战斗。激战在夕阳下继续着。
可是,就在太阳将落的瞬间,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开始起浪。风刮了过来,而且是对基督教徒很幸运的北风。
瘪瘪地挂在那里的帆布眼见得被北风吹鼓了起来。趁此机会,4艘基督教船紧紧抱成团,以冲开土耳其船的包围,开始向金角湾海链的方向前进。夕阳落下之时,金角湾入口处君士坦丁堡一侧固定海链的绳索被解开,特莱维森指挥的3艘威尼斯加莱舰吹着嘹亮的军号从开口处驶出。军号吹得威武雄壮是为了让敌人误以为金角湾内的船只已全部上阵。
夜幕巧妙地掩护了这个大胆的计划。苏丹的怒吼声犹在耳畔,土耳其海军将领已经下令自己的船撤退。他觉得,同黑暗夜色中的海战相比,苏丹的震怒更容易忍受。遵照特莱维森的指示,从历时半日的激战中解放出来的4艘船落下帆布,由加莱舰牵引,在城墙上拥挤的人群发出的欢呼声中进入了安全的金角湾。
这些年来,君士坦丁堡的居民从未如此地欣喜若狂。皇帝也登上刚刚停稳的船只,挨个儿对刚刚结束激战的人说出赞赏和感谢的话语。居民们也个个狂喜,到处在说着土耳其人死亡过万,基督教徒却无一人战死。可这话只能令直接参与救治的尼科洛发出苦笑。土耳其方面战死者约有百人上下,加上伤者也不到500人。而基督教方面则有23人战死,船员几乎半数负伤。诊疗所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能反映出战斗激烈的程度。尼科洛觉得,诊疗所的工作人员恐怕很快连晚上也没有时间睡觉了。外面在为4艘装满武器弹药和粮食的船只卸货,卸货作业热闹地持续到深夜。
穆罕默德二世面色苍白,一言不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屈辱在折磨着他。没有航海传统,没有海军历史,这些统统不是借口,打仗只看结果。何况,敌船再大也只有4艘,数量超过百艘的船扑上去还打了败仗。这百艘船也不都是小船,其中还有40艘只比4艘敌船略小一些的大船。这明显是一场输在操纵技术和海上战斗力上的败仗。
21岁的穆罕默德二世皮肤光滑,平时总是透着血色。那天晚上,他茶饭不思,一个劲儿地灌酒,脸色总是苍白,锐利的目光凝视着一点。哈利勒帕夏劝他回大本营大帐,年轻的主人却不理睬;劝他至少去附近扎加诺斯帕夏的营帐休息,年轻的主人也不回答。无奈,人们在原地临时支起一顶帐篷,除了斟酒的图尔桑以外,任何人不敢靠近苏丹。这名21岁的帝国之主在沉默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年轻人的脑子一片空白。海战失利后他先是下令杀掉海军将领巴尔托古鲁,然后在属下拼命哀求下又饶了他一命,但作为惩戒又下令没收巴尔托古鲁的财产分给新军军团士兵……现在这一切他已经抛之脑后。这时,一位态度冷静、想立即给予忠告的伊斯兰教高级神职人员送来了一封信,他也只是读了一遍后再也没有多看一眼。信上写道,打败仗的责任在于苏丹自己,士兵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伊斯兰教徒,他们因利益而参战,要让他们打仗只能用战利品去引诱。信上还说,君士坦丁堡必定会如我们所预言的那样拿下,这点不必担心。重要的是苏丹自己要坚定信仰,打心里相信伊斯兰教的教诲和预言。
可是,充满野心的21岁年轻人懂得,自己要做的另有其事,而不是只听神职人员之言。占据着年轻人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弥补海军力量的劣势并使之转化为优势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