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凌晨,土耳其军中的盟国军团接到命令,要他们这一天到加拉塔集合。在这以前,除了总攻以外,他们一直被驱遣进行填埋护城河的作业。米哈伊尔的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但他并未去深想。昨天海战的战况吸引了人们一整天的注意力,也传到了陆上被安排进行填埋作业的塞尔维亚士兵的耳朵里。他们虽然不能公开说,但这却是很久以来难得让他们心情爽朗的消息。虽然只是命令他们在加拉塔集合且照例没有说明理由,但米哈伊尔已经料到可能是要他们修理破损的船只。他让手下士兵列队,确认了人员,然后从金角湾深处迂回前往加拉塔。
米哈伊尔沿着围绕热那亚居留区的城墙,从外侧绕行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岸边,发现苏丹和重臣们正齐集在远离大本营的这个地方,他感到异样,但没有时间让他怀疑。土耳其盟国军团的各队队长被一个个地传去,并被告知了今天一整天的作业内容,然后立即奉命率队前往分工地段,投入施工。米哈伊尔的塞尔维亚军队负责的是从海峡岸边向上倾斜的一部分上坡地段。
作业先从整修道路开始。这条路与热那亚居留区的城墙隔着一小段距离,沿墙而行。土耳其兵在围城后也使用过这条以前就有的道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对这里的路面进行特殊平整。他们把地面加固到超出人马通行所需要的程度。完工后,其他队的士兵便开始作业,把运来的木材像铺轨道那样铺成两排。米哈伊尔一边监工一边在想,莫非是要把大炮移到这里?
轨道铺设完毕,苏丹带领重臣们来到现场视察、检验工作。所谓检验就是让装有金属轮子的载货台在木制的轨道上滑行,检查轨道下面的地基是否有缺陷。在阿德里安堡觐见以后,米哈伊尔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苏丹。他本以为穆罕默德二世会记得见过自己,可是穆罕默德二世一眼都没看站在轨道旁边的塞尔维亚青年。他所关注的似乎只有轨道完工的状况。检验报告结束后,穆罕默德二世立即头也不回地走上斜坡,前往下一个地点。
第二天是22日。天还没亮,非正规军团的士兵们就被叫起来,他们被命令去昨天同一地点集合。不过这一天,等着他们的是完全不同的作业。来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岸边,看到现场的情景后,米哈伊尔已经察知今天等着他们的工作是什么了。原来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土耳其人是要把舰队拉过陆地,而不是要拉大炮!塞尔维亚骑士的身体像是在颤抖,与其说是因为惊讶,不如说是因为恐惧。
穆罕默德二世不缺人也不缺物,他毫不吝惜地把这些全都投了进来。木制的轨道上抹遍了动物油脂,装有轮子的载货台每两个一组,上面载着从海里拖上来的船,桅杆上还悬着帆。巧得很,风也正从海上刮来。沉重的船只被捆绑在载货台上,由左右成排的牛牵引着,船腹和船尾由众人推着,开始沿上坡的轨道朝山上移动。加拉塔山丘的最高处高达海拔60米。划桨手在这里乘上被推到山顶的船,沿着像上坡一样铺就的下坡轨道便能滑入金角湾。
先是比较轻的小型船在上坡的轨道上前行。这时,安放在热那亚居留区东端的大炮开始接连不断地发出轰隆声。炮击是为了把金角湾里船只的注意力吸引到海链那边去。同时,乐队也开始奏起威武雄壮的鼓号乐。这是为了不让居留区里的热那亚人发现船队在转移。
当第一艘船成功拉上山顶的时候,不仅是土耳其士兵,就连身为希腊正教徒的东欧兵中间也响起了混合着鼓掌声的欢呼。看这气氛,与其说这里是在打仗,莫若说像是在玩游戏。船一艘接一艘,数量多达70艘。
4月22日,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君士坦丁堡金角湾一侧城墙上的一名哨兵突然发出了胸腔被揪住一样的叫声。其他人忙问怎么回事,他却好像找不到解释的语言,只是用手指着前方喊叫。士兵们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与此同时,停泊在金角湾里的船上的瞭望兵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人们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挂着红底白色新月旗的船一艘接着一艘地滑进湾里,像是从滑台上滑下来的玩具船。滑进金角湾的船立即划起桨来,形成一道防护栏,保护着后面滑下来的友船。所有船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入水,至少在望着这番光景哑然失语的人看来,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土耳其舰队却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存在。舰队在恍如白日做梦的人们的眼前编队后驶向了金角湾深处。
两天前还曾因海战的胜利而空前团结的人们面对眼前的不幸,当即开始相互推诿。热那亚人说:
“15年前威尼斯共和国就曾经在意大利北部通过陆路把舰队从波河运到加尔达湖。苏丹肯定是从土耳其阵营里的威尼斯人那里听说了这事,把它用到了这里。”
威尼斯人也不服地争辩道: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对苏丹的态度明确。苏丹也不会把敌国人放在身边。相反,不是一直有加拉塔的热那亚人为穆罕默德二世通风报信吗?如果说苏丹效仿的是1438年的战术,那他不是从土耳其阵营中研究古代的学者或是从医生雅各博·达·加埃塔那里听来的,就一定是哪个不讲忠义的热那亚人告诉他的。
“而且,工程就在你们居留区外面城墙边上进行的,居留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也无法解释,难道不是吗?只能认为你们明明发现了这件事,却没有告诉我们。”
希腊人则在旁观,掩饰着嘴角情不自禁浮出的笑意。对他们这些拜占庭人来说,那帮头戴拥有强大海上力量光环的拉丁人大言不惭地说只有自己才能守住金角湾,现在看着他们的自信动摇,不禁让人感到有点幸灾乐祸。
但是特莱维森司令根本顾不上船上嘈杂的噪声。他在土耳其船尚未全部在金角湾下水前就已感到兹事体大。通信兵当即飞奔到米诺托大使处。米诺托也有同感,向皇帝派出使者请求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然而,宫廷里的一切都已经形成了拜占庭式的缓慢节奏,回话说将于明早召集开会。
守方海军总司令特莱维森决定不再等到明天早上,在司令权限范围内先行动起来。他首先派出一艘小型快速加莱舰,作为侦察船在土耳其舰队附近游弋,了解在金角湾深处下锚的土耳其舰队的动向。同时,他指示沿海链布防的船只,不仅要像以前那样防御来自前方的攻击,以后还要能预料到来自后方的攻击,不能再有只要在金角湾就一定安全的想法。侦察船传来情报,说土耳其军不仅像以前那样在热那亚居留区东端,还在湾内土耳其船队停泊海域附近的岸边也架起了大炮。也就是说,如果轻率地靠近停泊在湾内的土耳其舰队,岸边的大炮就会开火。而且,虽然加拉塔的热那亚居留区有城墙,但城墙外围的东西两端受到土耳其大炮的夹击,如今也不能让人放心了。停靠在热那亚居留区码头的船只以后也必须日夜巡逻了。当天夜里,只有威尼斯人参加的对策研究会开到了很晚。
23日,作战会议在圣马利教堂召开,拜占庭方面出席的有皇帝和弗朗茨,以及宰相诺塔拉斯等一干重臣。威尼斯方面的与会者则是米诺托大使、特莱维森、狄多、科科和其他四位船长。威尼斯方面除了大使以外,与会者都是大海的弄潮儿。此外,出席会议的还有经常以教皇代理人身份出席会议的伊斯多尔。应邀参会的热那亚人只有陆军总司令朱斯提尼阿尼一人。
与会者提出了各种建议。拜占庭方面有人说,如果能拉热那亚人共同抵抗土耳其,便一定能打赢。可更多的与会者认为,热那亚居留区一直以来维持中立,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这个建议因不适合解决目前的紧急事态而未被采纳。
接着有人提出,让军队在加拉塔地区登陆,破坏安装在那里的大炮,火攻金角湾里的土耳其舰队。可是,这个意见也因为不现实而未得到大家的赞同。扎加诺斯帕夏的军团已经陈兵加拉塔,而要有足够数量的战士去对抗他们,就不能不分散市内的防卫军力。而全军只有约7 000人,无法分兵。
第三个提议是黑海航线上无人不知的威尼斯船长科科提出的。他主张只能靠小股精锐部队夜袭,趁夜出动少数船只靠近土耳其船并烧掉它们。他还请求让他自己亲自指挥这支敢死队。拜占庭方面对此没有异议。特莱维森司令提出,出于隐秘和迅疾行事的需要,建议此事由威尼斯人单独执行。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并达成了一致,不再通知热那亚人。会议决定于24日半夜实施夜袭。
可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热那亚人还是知道了这件事。24日早晨,他们涌到威尼斯商馆,说很遗憾自己被排挤在外,逼迫特莱维森让他们参加行动。由于打赢了与土耳其的海战,他们自信爆棚。皇帝也总认为,如果热那亚和威尼斯这两大海洋民族合作,共同抵抗土耳其,那将是最强大的援军,于是劝特莱维森满足热那亚人的愿望。特莱维森无权驳回皇帝的请求,于是定下热那亚人带一艘船参战。
可是到了下午,热那亚船员说因日落前准备不出合适的船,要求把行动延期到4天后的28日。威尼斯方面只能接受。科科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认为现在浪费一分钟都是致命的,即使只有威尼斯船,也必须按计划行动。可是事到如今,这也难以办到,依热那亚人的性格,他们不会一声不吭地这样看着。
然而,知道计划的人越多,实施的时间越拖延,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在这4天的时间里,一个住在加拉塔居留区并暗通土耳其军的热那亚人得知了这个计划。
4月28日午夜过后,一支船队秘密地从金角湾内君士坦丁堡一侧的码头出发了。微风轻吹,月亮藏在云后。威尼斯和热那亚的2艘大船按计划航行在最前面。2艘船都在两边船舷上码放了装满棉花和羊毛的袋子,以防敌人炮击。2艘威尼斯加莱舰紧跟其后。特莱维森乘坐在右侧的那艘船上。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4艘大船的后面,3艘小型快船有节奏地划着桨,滑行在平静的海面上。科科就在担任夜袭主角的一艘快船上。快船的两侧和船尾装满了松香、硫黄、油料等可燃物,鱼贯而行。黑暗中,只能依靠挂在每条船尾的白布辨认。
领头的2艘大船静静地缓慢前行。2艘加莱舰紧跟在后面,船上的40个划桨手有条不紊地划着桨,平静的海面上波澜不兴。船队刚一出港便见加拉塔居留区的一座塔楼上有光亮闪烁。船队怀疑有人给土耳其军发信号,但却未见对面黑乎乎停在一块儿的土耳其舰队有任何异动,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夜袭的顺序是先悄悄靠近敌船,把可燃物抛上敌船后点着火,砍断敌船的锚链,然后逃走。一旦打起来,4艘大型船也可以充分发挥战斗力。
可是,就在距离敌船还有最后一程的时候,科科率领的那艘有72个划桨手的快船可能忍受不了前面4艘大型船的缓慢速度,突然加速,开始超越。快船超越了4艘大型船之后一马当先,并不减速,冲入敌阵。
就在这时,岸上的大炮突然开火。隆隆的炮声密集响起,第三发炮弹击中了科科的船。小型船瞬间化作一团火球沉没了。这种情况下其他2艘快船也根本无法继续进行火攻,只好回撤,企图躲到大船的后面避险。
但即使大船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两艘大船被击中了好几弹,船员们都在拼命灭火。幸好船舷放有防御袋,大型船才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然而,加莱舰因为船身较矮而没有这样的防御准备。而且敌人的炮击集中在特莱维森乘坐的那艘船上,仿佛敌人知道海军总司令就在上面。终于,两发炮弹命中船体,桅杆折断,船身大幅左倾,海水开始灌入船内。特莱维森命令船员放下小艇。很快,分乘小艇的船员就和特莱维森一起被僚船救起。他们借着黎明前的微光,同追击而来的土耳其舰队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海战。随着日出,两军各自回到停泊地。
科科的船被击沉,40名船员游到了岸上,土耳其士兵早已等候在那里。穆罕默德二世命人把全体船员拖到从陆墙上看得见的地方,用残忍的方法处决了他们。基督教徒这边也把在市内抓捕的260个土耳其人排列在城墙上,一个挨一个地砍了头。
然而,夜袭的失败是惨重的。威尼斯损失了1艘加莱舰、1艘小型快船以及近90名熟练船员,指挥官科科也消失在了大海中。
不过,最让守方心情阴沉的是,土耳其舰队长期盘踞在金角湾的可能性已成定局。君士坦丁堡在历史上只被占领过一次,那是在约250年前,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拿下了金角湾后成功地从海湾这侧的城墙攻进了城里。可以说,控制金角湾是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关键所在。
金角湾的制海权并没有完全落到敌人的手里。尽管土耳其船在数量上占有优势,但还不能轻易组织对海战实力卓越的热那亚船和威尼斯船的进攻。威尼斯人认为夜袭的失败缘于热那亚人的背叛。而热那亚人虽然内心害怕真是由于自己人的背叛,嘴上却反驳说失败的真正原因是科科急功近利。两者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加恶劣。
到了4月的最后一天,穆罕默德二世果断采取行动,打碎了那些自我安慰地说金角湾里的土耳其舰队只会原地待命的人的幻想。在土耳其舰队组成的坚固壁垒的内侧和君士坦丁堡陆墙与金角湾一侧的海墙会合处前的海面上,穆罕默德二世命人用100多个空桶和木板架起了一座浮桥,空桶两两一组捆在一起,隔一定距离摆放在两侧,上面再铺上结实的厚木板。浮桥虽在海湾的深处,但横跨金角湾,长度有500米,宽度足够5个士兵并排通过。而且浮桥处处设有横向突出的大平台,每个平台上都装了一门大炮。
连尼科洛这样的外行都明白建造这座浮桥的意图。加拉塔地区的扎加诺斯帕夏的军队与停泊在“双圆柱”的土耳其海军主力部队之间的联系一定会比以前更加容易。更为重要的是土耳其军可以从浮桥上炮击金角湾的海墙,而海墙只有一道。守方过去一直握有金角湾的制海权,对这一带很放心,从来只是布置哨兵。但以后这样就不行了。可是守军兵力有限,从哪里抽调兵力成了指挥官头疼的事情。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时的土耳其兵还不能熟练地在浮桥上开炮,造成的损害尚未使他们不得不立即拿出对策。
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不愧都是海洋之民,他们深深地了解大海一侧的防卫不再完整会给防御带来多大的困难。趁夜黑从加拉塔居留区运送救援物资的小船多了起来,志愿参军的“加拉塔居民”的数量也增加了很多。威尼斯船为躲避炮击而逃进没有居留区许可不准靠船的加拉塔码头时,气氛也不像以前那样令人不快了。威尼斯人也闭上了谴责热那亚的那张嘴。幸福有助于人们敞开心扉,而不幸有时也会有同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