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来临。守卫佩格门附近城墙的乌贝尔蒂诺突然想去见见老师格奥尔基奥斯,正巧连续20天的炮击也在这天停止了。巨炮的左右两边各架了两三门大炮,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发射近百发石弹,那炮声听上去几乎是一个调子。不过,自总攻以后便没有再与敌人发生白刃战,修复被打坏的外城墙和防御栅栏就成了守兵的主要工作。凭着20天的经验,守军也已经摸到了炮击的规律,觉得炮击要来了便会躲避到安全的内城墙,因而无一人死亡,只有几个人被飞落的瓦砾砸中而受伤。守军士兵们不管眼前的炮叫炮,而叫作“熊”。巨炮是大熊,左右的小型大炮就是小熊。
“大熊好像已经筋疲力尽,换新的啦!”
“小熊多了,变成四只啦。”
大家在议论着。他们已经了解了金角湾的战斗,而且有不少人是亲眼所见。但人总不能一直活在紧张状态中。一到5月,乌贝尔蒂诺这个在意大利北部长大的年轻人就想起了故乡布莱西亚麦田上空云雀发出的高亢婉转的叫声。他想告一小段假,威尼斯队长和同事也都同意了他的申请,并未显出厌恶的表情。
要从位于君士坦丁堡西南端的佩格门去格奥尔基奥斯居住的修道院,必须沿着城门前东去的大路行走,走到大约一半时,就会见到从西北面查瑞休斯门延伸过来的另一条大路在这里拐向金角湾方向,再沿此路北上走一大段的路就到了目的地。乌贝尔蒂诺虽然知道这条路,却选择了径直向东北抄近路的路线。这条路穿行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路边间或有着小小的菜园。听不到云雀的歌声,菜园里的葡萄树已经结出了绿色的葡萄串。虽说是近路,但也有相当的一段距离,乌贝尔蒂诺再次体验到了拜占庭帝国首都之大。
年轻人进入修道院的中庭,那里的静谧让他感到意外。不是因为修道士们不在,而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围城前洋溢着的那种讨论问题的热烈气氛了。修道士们静静地走在环绕内庭的走廊上,或是在菜园里安静地锄地。这让乌贝尔蒂诺瞬间想起了意大利的修道院。
乌贝尔蒂诺推开了格奥尔基奥斯的房门。老师见到他时似乎仍感到惊讶。他并未问“你怎么还在”,而是把刚才一直使用的读书架推到一边,把弟子让到了木椅上。格奥尔基奥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乌贝尔蒂诺了,一直看上去很年轻的意大利学生这段日子仿佛老了5岁。格奥尔基奥斯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盯着弟子看了好半天。乌贝尔蒂诺则为老师一点未变,而且身边没有狂热胡言的希腊人而打心里感到高兴。
“你在哪里把守?”
年轻人回答说在守卫佩格门。老师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包围日紧。城里已经开始缺粮。从加拉塔居留区运来的粮食是救命稻草,但也并不是居留区全体居民都同意援助君士坦丁堡。”
乌贝尔蒂诺在威尼斯军队里,很了解这样的情报。他点了点头。老师继续说道:
“今天凌晨来了苏丹使者。他从马尔马拉海那边的码头偷偷上岸,神不知鬼不觉。使者是希腊人,改信了伊斯兰教,改名伊斯梅尔贝格。苏丹提出的投降条件是支付10万拜占庭金币以及皇帝退位。皇帝拒绝了。”
乌贝尔蒂诺并不知晓这个情况。不过,他想起年龄跟自己的父亲相仿的皇帝经常亲自来到他防守的城墙上慰劳守兵,想起了皇帝高尚的风采和温暖的话语,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谴责拒绝苏丹要求的皇帝。
后来,老师和弟子都没有再次谈及攻防战的话题。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以后各自都会坚持和以前一样的立场。两人的话题集中在哲学方面。乌贝尔蒂诺尽情地享受着眼下这一小段时光,他的心仿佛又回到自己刚刚在君士坦丁堡住下的那段时间。他离开修道院的时候,晚钟已经敲响。年轻人像往常一样向老师简短道别,老师没说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拜占庭皇帝又把难题交给了弗朗茨,让他处理居民纷纷开始抱怨的缺粮问题。35 000位居民加上3 000名外国军人,要解决近4万人的吃饭问题谈何容易。自4月20日收到4船补给,来自外部世界的援助已经彻底断绝。即使加拉塔的热那亚人会运过来一些粮食,但那也不是白给的。在土耳其人巩固了对居留区以外加拉塔其他地区的统治以后,热那亚人要得到外部的补给也困难起来。君士坦丁堡市内养的牛羊数量有限。在这个季节,菜园的收获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弗朗茨对皇帝说,国家经费不足,只能向富人、教堂和修道院募集捐款,尽量多买小麦粉,给每个家庭配给最低限度的需求。皇帝同意了,这个方案立即付诸实施。捐款的数量远远低于预期,这让皇帝再度陷入忧虑之中,但好在居民们的抱怨声暂时停止了。
这期间炮击仍在持续。“大熊”有时会因为故障或爆裂而沉默,但“小熊”却因补给方便,天天隆隆作响。由于敌军没有进攻,守军也并无伤亡。城墙外传来的隆隆炮声与城墙内教堂报时的钟声形成了奇妙的合唱,有时会让人们暂时忘却敌人大军围城的恐惧。围城时间已达一个月之久。
5月3日这天早晨,皇帝召集威尼斯大使米诺托和特莱维森司令。此时只有弗朗茨在皇帝身边。此时49岁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他不时用手抚摸着修剪得很好的胡须,用平时那种真挚温暖的口吻对他们说话。
米诺托大使于1月26日接受了皇帝的请求,派使者回威尼斯请求援军。按照米诺托大使的说法,使者最晚2月之内就该抵达威尼斯了。可是直到开始围城的4月初,他还没有收到威尼斯政府的回复。不过有情报称威尼斯已经开始在国内组建舰队了。
皇帝请这两位威尼斯人派出使者,通知理应即将到来的舰队,现在形势紧急,让他们尽快来到君士坦丁堡。米诺托和特莱维森双双爽快答应。
当天接近夜半时分,一艘载着12名志愿船员的船只滑出了秘密开启的海链。这是一艘小型快船,有两根桅杆,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划桨。为防被敌人发现,船上挂着土耳其旗帜,船员们也身穿土耳其皮衣,头戴头巾做掩护。他们全都是威尼斯人,成功地躲过土耳其士兵的岗哨跑了出去。快船顺着碰巧吹来的强劲北风,满帆前进,风一般地南下,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可是,被封锁在君士坦丁堡的人们对威尼斯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
首先,米诺托大使派出的使者于2月18日到达威尼斯国内,用时不到一个月。第二天元老院召集会议。外交问题须由元老院审议并做出决议,这是威尼斯共和国的规矩。元老院当天做出了如下决议:
遴选司令和副官指挥15艘加莱舰。威尼斯决定应拜占庭皇帝的请求派遣援军,并于25日将此决议通报罗马教皇、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那波利国王和匈牙利国王。当然,威尼斯也没有忘记劝告相关国家尽早奋起抗击土耳其。
3月,威尼斯造船厂在战时体制的气氛中对即将奔赴君士坦丁堡的舰只做了进一步的完善,投入了3 000达克特的临时款项。
4月13日,威尼斯元老院通过了给当选司令阿尔维索·隆戈的命令。根据命令,他将率领由15艘船组成的舰队,于4天后的17日出港。舰队首先沿亚得里亚海南下,前往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莫顿,在那里补充物资,然后直奔位于达达尼尔海峡入口处的特内多斯岛。他们将在那里等候由雅各布·洛莱丹司令指挥的来自内格罗蓬特基地的舰队,并归入洛莱丹的麾下。洛莱丹将率领来自内格罗蓬特的舰队、隆戈指挥的来自国内的舰队和来自克里特的舰队,共同奔赴君士坦丁堡。
如果5月20日洛莱丹仍未到达,在充分观察敌情并且可能的情况下,隆戈的舰队可以单独前往君士坦丁堡。抵达拜占庭帝国首都后,舰队归入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司令的麾下,作为皇帝的海军参加防御战。但元老院也命令隆戈在5月20日前,即使条件具备也不准前往君士坦丁堡。
如果一切照此命令顺利进行,这支仅加莱舰就超过30艘的舰队就可在首都陷落之前到达,消灭在海链外面巡航的土耳其舰队,并与友军合作横扫金角湾内的土耳其船。这样,金角湾的制海权就能再次回到基督教一方的手中,海上的包围也会破产,君士坦丁堡就有可能从孤立状态中解脱出来。皇帝根据5月3日的情况所做的推测是有道理的。
可是,原定4月17日启程的由隆戈率领的15艘船首先推迟了两天才出发。而且,洛莱丹直到5月7日才收到下达给舰队的出港命令,让他们必须从内格罗蓬特出发,并于5月20日前抵达特内多斯岛。但他又不能立即率领舰队直接去特内多斯岛,元老院给他的命令是,首先绕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前往科孚岛,接当地总督上船后返回内格罗蓬特,在那里等待来自克里特的舰队,然后才可以去特内多斯岛。第二天又来了一道命令,让同皇帝交涉的特使与他们同行。这种做法很符合威尼斯人行事谨慎的风格。特使马尔切洛是在这之后才从威尼斯出发的,在洛莱丹总司令看来,舰队出发的准备工作再完备,只要特使不到就不能出发。这样一来,5月20日前抵达特内多斯岛就只是梦想。尽管隆戈率领的舰队离开莫顿后并没有停靠内格罗蓬特,而是直奔特内多斯岛,但还是比计划晚了3天才到。隆戈在特内多斯岛并没有发现洛莱丹的舰队。由于自己晚到,隆戈对是否按原计划行动犹豫起来,最后决定原地等待友军的到来。
土耳其军队从陆上和海上把君士坦丁堡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得不到外面的情报,外面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拜占庭帝国首都吃紧的形势。
在君士坦丁堡城内,人们的动摇越来越明显。敌人的炮击一刻不停。架在加拉塔地区的大炮丝毫不给沿海链下锚的基督教徒的船放松警惕的时间。浮桥上的大炮给金角湾一侧海墙造成的损伤也日渐扩大。在炮击集中的陆上,损害已无法修补。守卫皇宫一段的城墙的特达尔蒂目睹了一座塔楼的上半部分被炮弹直接击毁的惨象。陆墙的损毁以中城墙和皇宫附近的那唯一一道城墙最为严重。体现了拜占庭帝国辉煌历史的君士坦丁堡正在遭受安纳托利亚山地民族的三面炮击。
在这种情况下,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再度爆发冲突。威尼斯人本来就对加拉塔居留区坚持中立感到恼火,对之前夜袭的失败也不能忘怀。他们怀疑这帮家伙迟早会抛弃自己逃跑,这种想法挥之不去。于是他们提出,热那亚商船也要同威尼斯商船一样,卸下锚和帆交给皇帝保管。热那亚人自觉受到侮辱,毫不掩饰地反驳道:
“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想法?逃跑不就是抛弃加拉塔吗?我们绝对不会抛弃花了两百多年时间才构筑起的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城市以及我们的孩子。居留区是我们生长的地方,就是战斗到最后一滴血,我们也不会抛弃这里!”
都是通商国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威尼斯人也就只好沉默了。但对居留区与苏丹之间不断联络的事实,威尼斯人却不会不说一句话就放过他们。热那亚方面反驳说,皇帝事先知晓我们长官的所作所为,这些对皇帝也有好处。
实际上,拜占庭方面也没有断绝与土耳其方面的交涉。正因为关系到居留区的命运,洛梅利诺长官才如此拼命努力。可是,穆罕默德二世提出的条件始终如一,即支付赔偿金和皇帝退位。只有接受这个条件,才能保证居民生命和私有财产的安全。重臣多倾向于接受,甚至有人开口劝皇帝接受。身为陆军总指挥的热那亚人朱斯提尼阿尼更为直率,他说:
“陛下,等待军队来拯救这座不幸的城市是白费工夫。看样子敌人的总攻就在眼前。如果陛下也能考虑和重臣们一样,权且逃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去,在那里重整旗鼓,将来再夺回首都,我也会让自己的加莱舰发挥作用。”
皇帝扑簌簌地流着泪水答道:
“衷心感谢你的忠告。这座城市并非你们自己的国家,你们西欧人却为了保卫它而日夜操心。而我,又怎么能够抛弃这些子民呢?不,诸位,我做不到!我选择与他们、与这座城市共存亡。”
这个时候,皇帝还寄希望于威尼斯舰队的到来。在皇帝看来,总司令洛莱丹是他的旧知,他将洛莱丹视为自己人,认为其人品和能力胜过10艘加莱舰。
朱斯提尼阿尼不幸言中。5月7日日落后4小时,土耳其军队开始了第二次总攻。
苏丹没有再犯第一次总攻时的错误。这次总攻只集中在中城墙。这一带不到2 000米,连日遭到炮击,损毁最为严重。苏丹在这里投入了3万兵力。迎战的是直属朱斯提尼阿尼的热那亚士兵和皇帝下属的1 000名希腊精锐。加上伊斯多尔手下士兵的增援,总共不到2 000人。土耳其士兵照例拿着爬墙用的带钩绳索、攻城长梯、长枪或弓箭,从护城河明显已经被填平的地方蜂拥而来。
炮声停止了,城墙里响起了告急的警钟。进攻方的军鼓、军号和军笛疯狂奏响。进攻的士兵只想着扒住防御栅栏,米哈伊尔也在其中。第二次总攻的主力是非正规军团,里面有很多人和守方一样是基督教徒。苏丹禁卫军新军军团的士兵拔刀站立在护城河边上,威胁那些因恐惧而后退的士兵,威胁无效则毫不犹豫地将其当场斩杀。米哈伊尔感到,比自己小几岁的那个年轻人让属下士兵害怕自己人更甚于害怕敌人。
守方士兵拼死战斗,攻方士兵也毫不逊色。他们只能前进。被箭矢射中或被步枪击中的人被就地抛下,成为后面士兵的踏板。爬上防御栅栏的人被长枪戳了下来,企图从外城墙破损处攀上城墙的人也被熟练的守军士兵准确的闪击刺死,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然而,英勇作战的守军士兵面对斩杀不尽的敌兵疲劳不堪。守军没有人员换防,不能从其他防守区域调人过来。南边的佩格门,北边的皇宫,都随时可能成为进攻的目标。即使不发起进攻,土耳其军队也都在城下列队,摆好了阵形,随时可以升起开战的狼烟。海链外的土耳其舰队和金角湾里的土耳其舰队虽然没有发起进攻,但却移动频繁。这里的守军也无法调出。
激战持续了3个小时。土耳其军队撂下了无数尸体,却仍不能突入外城墙一步。穆罕默德二世下令升起蓝色狼烟撤退。战死者的遗体被扔在原地。
守军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幸运,己方的战死者并不多。士兵们背着战死者和伤员,把他们运到城里后仍然不能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一直劳作到了早晨。他们修复倒塌的防御栅栏,用装满泥土的袋子加固外城墙坍塌的地方,作业一直持续到清晨。
从第二天到5月11日的4天里,土耳其军加强了炮击。炮击集中在中城墙中间的圣罗马努斯门一带以及皇宫周围的城墙与金角湾一侧的城墙的接合部。这个时候,由浮桥上的大炮造成的损害已很严重,必须尽快拿出对策。
作战会议在圣马利教堂召开,会上讨论了增加陆上守军的可能性——现在只能挤出兵力了。会议最后决定原来被委以海军总指挥重任的特莱维森登陆作战。一直跟着特莱维森共同行动的威尼斯船员们对弃船上岸大为不满,但听说长官已经接受,便也没有人再反对。特莱维森推荐副官阿维索·狄多为后任,也无人反对。
狄多并没有海军经历,但长期在黑海航线上当船长,对这一带海域了如指掌,甚至不需要使用海图就可以航行。他为人冷静,在船员中人望很高。这些都是特莱维森推荐他的理由。船医尼科洛的顶头上司就此由特莱维森变成了狄多。威尼斯海军将领用布把左臂吊挂在脖子上的布兜里,身穿铠甲,拿着长剑长枪下了船,前往为他确定的守卫地区——皇宫一带的城墙。夜袭时桅杆倒下砸伤了司令官的左臂,尼科洛不放心他的伤势。他想,以后恐怕每天都得趁诊疗所工作的间隙去为他检查、换药。
加强守军差一点就来不及了。那天半夜,土耳其军开始了第三次总攻。这次攻击集中在皇宫附近的城墙,土耳其投入了5万兵力。这些充满生力的新鲜战斗力都是从安纳托利亚军团、欧洲军团和扎加诺斯帕夏所率军团中选拔出来的士兵。士兵生长地不同,但都是土耳其人。他们中间,来自土耳其民族发祥地安纳托利亚的士兵尤为凶猛,已经不能仅用“勇敢”一词来形容。
与他们对阵的是米诺托大使和特莱维森指挥的威尼斯军主力,这支拉丁部队不满2 000人。这里只有一道城墙,虽然高度和厚度与内城墙一样,但在经历了一连4天的炮击以后受损严重,一座城门已经在炮击中完全毁坏,只剩应急的栅栏了。尽管如此,敌人也很难轻易爬上来。敌人可以轻易地接近城墙,但很少有人能靠近守在城墙上的守军士兵。激战在只有栅栏支撑的城门附近展开。守军士兵忙于搬运倒下的战友和杀死涌来的敌人,脸都变了形。
土耳其士兵也同样在拼命。他们不能退却,身后有拔刀等在那里的新军军团士兵。穆罕默德二世对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土耳其士兵也是用同样的办法,靠让士兵比怕敌人更怕自己人来提高战斗力。
不过,第三次总攻也没能攻破基督教徒方面的防守。4个小时以后,土耳其士兵退潮般地撤退了。可是,守方这次也遭受了很大的损失。战死者人数是上一次的两倍。谁都能明白地看出,苏丹穆罕默德二世还将继续把攻击的主力投在中城墙和皇宫附近的城墙这两个方向上。可守方却还没有决定性的手段来对付。不仅如此,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把守皇宫周围一个城门卡里加利亚门的士兵发现了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土耳其军计划在地下挖掘一条延伸到君士坦丁堡城墙正下方的秘道,并填满炸药来爆破城墙。守方之前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一点,特莱维森和朱斯提尼阿尼两人在围城开始后的作战会议上就表达过这种担忧。但拜占庭方面很有信心地陈述了自己的主张,说土耳其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却没有士兵具备开挖地道的技术。两个欧洲人也就没有再坚持。
然而,穆罕默德二世完全刷新了土耳其军队的传统战法。安装炸药爆破城墙的想法已经进入他的大脑。不过,这个战术进行得并不顺利。土耳其士兵在“欧洲堡垒”工程中已经做过在地上砌石头的工作,但对在地下挖掘长长的地道,他们却既无技术,也无经验。尽管进行了挖掘,但地道不但没有朝着预定的地点延伸,反而挖到莫名其妙的方向上去,根本派不上用场。于是苏丹命手下将军们寻找有开矿经验的人。不久,扎加诺斯帕夏便来报告,自己所率领的军团中有几个人在塞尔维亚银矿当过矿工。第二天,挖掘地道的作业交到了这几个专家的手上。
穆罕默德二世命令他们开挖一条通到查瑞休斯门正下方的地道。为了不让城墙上的守军发现,矿工们从遥远的土军后方开挖,作业起初很顺利,可是过了一阵儿,他们来报告说似乎碰到了坚硬的岩石层,再也挖不动了。苏丹于是下令向卡里加利亚门附近的城墙挖。那一带是拱卫皇宫的城墙,而且只有一道墙。
矿工们为了不让守军发现,又从很远的后方开挖。城墙上的守军哨兵远远望见土耳其士兵从挖开的洞里往外运土,感到奇怪,并立即上报。守方首脑们接到报告后个个面色苍白,急切之中拿不出对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先不让敌人知道他们已经发现敌人在挖地道,并且寻找挖地道的专家。
很幸运,他们很快找到了专家。朱斯提尼阿尼带来的雇佣兵中有一个德国人,名叫格兰特,以前一直作为普通士兵作战。此时他被恢复了技术员的身份,开始行动,展开了反地道战术。宰相诺塔拉斯也给格兰特提供了一队希腊士兵当手下。
交给格兰特的任务是对敌人的战术做到防患于未然,最好让敌人失去继续进行这个战术的信心。德意志汉子首先从仔细调查城墙外的地表做起。但他出不了城,只能从城墙上用肉眼观察。一旦看到可疑情况,他便立刻推测可能从可疑地点挖过来的地道的位置,从城墙内侧向敌人地道可能出现的方向挖掘地道。
5月16日,发现敌人挖地道仅仅一天之后,事实就证实了格兰特的技术可靠。希腊士兵准确地挖通了土耳其方面的地道,烧掉了支撑地道的柱子,坍塌的柱子压死了好几个敌方矿工。对土耳其来说万幸的是此时尚未安装火药,所以守方的火攻也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
可是,苏丹不可能一次就被吓住而停止地道战术。此后,格兰特受命指挥工兵队,守城的士兵们也被告知,敌人有任何奇怪行动都要立刻报告。5天之后的21日,他们第二次获得了成功,这大大地鼓舞了守方。这次,进入土耳其人地道的希腊士兵在地道里用燃火烟熏的办法,把敌方的矿工熏了出去。当然,成功后他们没有忘记从城墙内侧填埋已经挖通的地道。
成功让人忘记辛劳。第二次成功让格兰特和手下的工兵心情大好。他们士气大涨,连夜间的黑暗都影响不了他们的视力。从第二天开始一连4天,每天都有一条土耳其军的地道遭到破坏。尝到了六次失败滋味的穆罕默德二世似乎真的放弃了这个战术。格兰特后来仍旧一如既往没有放松监视,但作为技术员他却失业了。
不过,21岁的土耳其年轻人在探索各种可能,他的大脑一天24小时像机器一样运转。格兰特第一次成功破坏地道后不到两天,18日早晨,防守陆墙的基督教徒们看到了一个怪物耸立在眼前,惊讶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乌贝尔蒂诺看到怪物竖立在金门与佩格门之间城墙前面,推测它一定是在敌军后方某处制作并趁夜运到护城河边来的。这是一座巨大的塔,骨架由木头构成,高度高于城墙各处的塔楼。塔的四周用牛羊皮蒙住,看不见内部,不过里面肯定藏有楼梯。塔的顶部有箭矢不断射向守卫防御栅栏的守军。
守军尝试放射火箭烧毁巨大的怪物,但事情很不顺利。当天一整天,在这座木塔的射击掩护下,土耳其士兵得以在护城河上连续作业,修建路幅很宽的通路。即便穆罕默德二世采取人海战术,要全部填平宽20米、深1到1.5米、长近5千米的陆地护城河也是一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工程。为了尽快使士兵和木塔靠近城墙,他必须在护城河各个点上修通与地面高度一样的通路。这项工程之前就已经开始,但事实证明,在巨大木塔的掩护下,作业进展得更加迅速。
苏丹的意图如此明确,守军就更不能让他得逞。当天后半夜,一支敢死队悄悄出城,摸到护城河上已经接近完工的通路上,挖坑,装填炸药,点火。事先选定的爆破地点靠近护城河外沿,随着一声巨响,爆炸不仅炸坏了通路,还炸倒了立在护城河外地面上的木塔,木塔燃烧了起来。
中城墙附近和皇宫附近的卡里加利亚门一带接连爆出巨响,腾起火柱。火光映出了土耳其士兵的身影,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黑暗中抱头鼠窜。守军士兵们看着这一幕,忘记了疲劳。第二天,唯一一座幸免于焚毁的木塔在守军士兵的欢呼声中被敌军拖去了后方。
然而,除了这次敢死队的成功和格兰特地道反击的成功以外,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人心情爽朗。考虑到陆上和海上反反复复的激战和不间断的炮击,守方的战死者少得不可思议,但伤员却日复一日地在加速增加。弹药储备即将见底,粮食奇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已经不可能瞒过人们的眼睛。就连女人们都在说,外来援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5月23日下午,马尔马拉海一侧城墙上的一个哨兵发现了一艘北上向首都驶来的小船。进行海上封锁的土耳其舰队也发现了这艘船,立即出动了数艘土耳其船挡住它的去路。小船巧妙地躲闪着继续北上。海上无风,桨定胜负。追踪而来的土耳其船拼命划桨,但小船在扳舵和划桨方面技高一筹,不容土耳其船靠近。土耳其船见小船不可小觑,从停泊地派出了增援船,但为时已晚。早已等着的海链打开了一个空隙,小船成功地滑进了金角湾。这艘船正是肩负寻找威尼斯舰队的使命,于20天前冲出包围的那艘船。消息立即从码头传遍了全城的各个角落。包括守卫陆墙的士兵在内,人们都以为这艘船是提前一步回来报告支援舰队到来的消息的,内心充满希望。
船长立即被特莱维森和米诺托带到了皇帝面前,甚至没有给他换掉脏衣服的时间。然而他的报告不仅让皇帝,也让在座的守军首脑面色惨白。
这艘威尼斯小型快船安全突围后一直沿马尔马拉海和达达尼尔海峡南下,寻找援军的船只。出了海峡之后,他们非常耐心地一个岛一个岛地寻找,可根本没有看到威尼斯舰队的影子。那些岛上的居民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提供哪怕极小的情报让他们找到舰队。这次侦察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船长认为继续努力已属徒劳,便集合剩下的11个船员,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请大家判断下面怎么办。一个船员开了腔,他说:
“兄弟们,我们离开的时候,君士坦丁堡已经每天都在敌人的威胁之下,不知何时敌人就会发起总攻。虽然我们没有说出口来,但都已经感到拜占庭帝国的首都最终将灭亡在惨无人道的苏丹手中,这也是希腊人无能的结果。
“我们已经十分尽职地完成了任务,下面我们应该前往其他基督教徒的国家,因为现在君士坦丁堡可能已经落入了土耳其人之手。”
又有一个船员要求发言,他说道:
“兄弟们,皇帝托付我们去寻找舰队。就算结果不好,我们也照他的旨意坚持到了现在,可是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到此结束,我们还有向皇帝报告结果的任务。我想,我们应该回到君士坦丁堡去。我们应该回去,这跟首都是否已经落入土耳其之手,是否还在基督教徒的手中没有关系。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生还是死,但首先我们应该向北转舵。”
包括船长在内,其他10个船员都赞成他的说法。表态反对的那个船员在结论出来之后也没再说什么了。就这样,这艘威尼斯小船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然而,这12名船员并不知道,再过6天,隆戈率领的舰队便会抵达特内多斯岛,尽管援军只有这一支舰队。
皇帝向这12位船员一一道谢,脸上闪着泪光。沉痛的气氛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已经领悟到,已经无法继续期待外部世界的救援。
在这期间,敌人的炮击一直在猛烈地持续着。尽管守方拼命修复,但由于受到连续的集中炮击,圣罗马努斯门一带的外城墙损毁严重,已经无可救药,情况令人绝望。虽然遭到“小熊”炮击损毁的地方尚可拼命修复,但如果被“大熊”发射的半吨重的石弹直接命中,一切辛苦都将付诸东流。只有内城墙依然岿然屹立,具有威慑力量。然而,守方没有足够的战斗力可以退守内城墙一线坚持下去。要寄希望于背水一战,守军又已人人神经衰弱,难以为继。在君士坦丁堡的人们听来,当天的晚钟简直像是丧钟。
围城已经持续了5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