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前460年到公元前450年,伯里克利从35岁至45岁的这10年,他似乎一直将客蒙视为潜在的对手。在客蒙遭陶片放逐远离雅典政坛期间,伯里克利非常渴望能取得与政敌比肩的军事成就。
当时雅典的军事力量相较于其他城邦,可谓傲视群雄。由于实施民主政治,连最底层的无产者也算公民,雅典城邦的公民总数达到约6万人。当然,这是20岁到50岁,随时可以手握武器奔赴战场的现役公民总数。
另一方面,与雅典同为强国的斯巴达由于长期维持寡头政体,只有1万多成年男性被赋予公民权利。
有读者读完本书的第一卷后发表感想:“这下总算清楚了。所谓的民主政体与安全保障互为表里。”说白了,雅典的民主体制暗藏着可以送更多人去前线打仗的意图。
这个冷酷的政治真相,民主政体的创建者克里斯提尼知道,充分利用体制优势打赢波斯的地米斯托克利知道,他们的继承者无论稳健派或激进派,所有的政治家都知道。事实上,雅典能够动用的士兵数量是斯巴达的6倍。
不过,斯巴达军队是由终生从事军事训练的人组成的专业军队。
雅典虽然也全民皆兵,但公民平时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索福克勒斯当选将军的那一年曾率领海军舰队出海打仗。如果他没有当选,应该在照常写他的悲剧。苏格拉底也曾经参军当过步兵。如果没被征兵,他肯定认为在街上向来往的年轻人传授哲学之道才是自己的本业。
另外,自地米斯托克利凭借海军力量打败波斯后,海军是雅典的主力军已成为全民共识。不过,要武装三层加莱船,仅划桨手就需要170名。从掌船的水手到作战的重装步兵,一艘战船出海至少要配备200人。
与此同时,雅典作为提洛同盟的主导者,必须承担保护同盟方安全以及在爱琴海巡逻的任务。为此,雅典始终保持百艘战船出海的状态,如事态严重,战船数量将增加两倍。雅典仅海军就需要2万到4万的兵力。
与没有海军的斯巴达相比,有海军的雅典自然占了上风。尽管军力居希腊城邦国家榜首,但雅典还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如果伯里克利能冷静地看待雅典仅具备相对军事优势的现实,就不应该让战线过于分散,不应千里迢迢去补给困难的埃及打仗。然而,这些不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没有遭陶片放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希腊中部塔那格拉的战役中,由于斯巴达无心与雅典正面交锋,以回国祭祀为由主动撤兵,雅典才算逃过一劫,没有输得太难看。远征埃及时,由于不了解尼罗河的水位变化,再加上统治埃及的波斯人猛烈反击,雅典人被打得七零八落。
伯里克利没被陶片放逐,似乎是因为民众看在他亲自率军远征的情面上,没有穷追猛打追究其责。不过在卫城山上挖掘出的陶片中,刻着伯里克利名字的不少,所以没被放逐可能单纯是因为赞成放逐的票数没有达到法定的6000票的半数以上。
不管怎么说,那个时期的伯里克利强势、好战,他的确做了不少铤而走险的事情。
同一时期,客蒙结束了流放生活,暌违10年回到祖国,随即当选为将军,成功重返雅典政坛。这位作战的高手此时已经59岁。
相信客蒙归来后与伯里克利有过秘密的会谈,虽然没有史料可以证明,但根据前后的史实,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
这两位政治家虽然在政治上对立,但同属阿尔克迈尼翁家族。姻亲关系为两人会面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于是,59岁的将军与44岁的将军,达成了“分庭抗礼”的协定。
客蒙全盘接受自己被流放的10年间伯里克利制定的政策。
这个决定有效地阻止了翘首盼客蒙回归的反伯里克利阵营的进一步反弹。
在客蒙接受的政令中,有一项是在雅典与外港比雷埃夫斯之间修建两座城墙使之一体化。20年前地米斯托克利建造城墙时,以尽快完工为优先目标。时隔20年,伯里克利如果全盘继承地米斯托克利当年建城墙的理念,就需要对20年前的设施进行大规模的改造。
客蒙和被他奉为导师的阿里斯泰德对于雅典-比雷埃夫斯的一体化,始终持反对态度,理由是这会刺激斯巴达。
的确,斯巴达对此相当恼火。
有了这个完美的“一体化”,从陆地一侧再怎么猛烈攻击,首都雅典都不会陷落。从雅典通往外港比雷埃夫斯大约7.5公里的道路两侧有两堵长墙的坚固防护,哪怕遭遇围城,雅典人依然可以出海购买必需物资,他们本来就有足够的船队。
斯巴达认为雅典修建的长墙完全是针对自己的安全防御措施,因此常年心存不满。
事实上,在赶走波斯人之后,地米斯托克利预见到斯巴达将成为雅典在陆地上的另一个威胁,于是断然决定建造长墙。可见斯巴达人的不悦并非空穴来风。作为地米斯托克利多方面政策的继承者,伯里克利决定全面改建城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么,一贯亲斯巴达的客蒙为什么会认可这件事呢?
其实理由非常简单。客蒙被流放仅两年后雅典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修建城墙。眼下这项大工程业已完成,雅典人数年来已经享受着它带来的好处。事到如今再提出反对意见,无异于政治上的自杀行为。
客蒙不想自寻死路表示反对的政策还有一项,那就是在公元前453年将设立于提洛岛长达24年的提洛同盟基金储备库转移至雅典。
伯里克利力推这项政令的理由是,金库放在小岛有遭遇海盗抢劫的危险。但没有多少希腊人相信他的这番说辞。
提洛岛是敬奉阿波罗神的圣地。海盗也有信仰底线,他们不会去碰触交给天神保管的钱财。在当时的希腊,不少城邦和个人都会把神殿作为存钱的场所。
提洛同盟是爱琴海海域的一些城邦国家和岛屿,以共同防卫为目的结成的同盟。各国和各岛根据自己的实力承担相应的义务。同盟成员中,既有雅典这种可以提供200艘战船的强国,也有实力略逊一筹的莱斯沃斯岛(Lesbos)、希俄斯岛(Chios),甚至还有连一艘战船都拿不出的小岛。
说到战船,当时是三层加莱船的时代。制造一艘这样规模的船只,需要花费1塔兰特币的高额费用。建成后须配备200名船员,才能真正运转起来。
因此,提洛同盟在成立之初便规定各成员要根据自身的财力拿出一定的款项,作为同盟的活动基金,每年的累计总额在500—600塔兰特。
将金库转移至雅典,意味着雅典将在承担同盟大半军事任务的同时,掌控基金的使用权。
这种帝国主义的行径,放在当今势必遭到严厉谴责。如果当时客蒙在雅典,他肯定不会同意。
然而,这个决定已得到其他同盟方的同意,雅典的民意也认为既然雅典提供了同盟一半以上的海军战船,金库放在雅典合情合理。政坛空窗期长达10年的客蒙,对此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客蒙虽然对伯里克利的一系列政策做了妥协,但他亲斯巴达的政治理念没有改变。他仍然坚持改善与斯巴达的关系,主张与对方签订至少5年的停战协议。
与雅典城一体化的比雷埃夫斯港
插图:畠山莫谷
伯里克利在这一点上做了让步。他全权委托客蒙与斯巴达交涉,并表态会尽力促使停战条约得到公民大会的批准。
伯里克利还接受了客蒙的另一个要求。
客蒙提出,和斯巴达签订停战条约以后,他希望率军远征波斯统治下的塞浦路斯岛,理由是向埃及战役中痛击雅典的波斯复仇。这个举动十分符合他的性格。
对打仗一向自信的客蒙第二年一开春便出兵前往塞浦路斯。
客蒙首创了将陆地战中防御力量最强的重装步兵用于登陆战,类似现代海军陆战队的作战方式。这种战术让他屡建战功。塞浦路斯一仗的关键,同样取决于登陆战是否成功。
客蒙与伯里克利能成功达成“分庭抗礼”,是他们二人都冷静地直面现实的结果。
客蒙看到做出重大错误决策的伯里克利依然拥有很高的民众支持率。
伯里克利在客蒙身上看到自身欠缺的军事才能。
客蒙暌违10年归来,人们屏息静气地等着政坛上掀起惊涛骇浪。然而,不管客蒙与伯里克利私下是否真有过秘密接触,事实上,雅典政坛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