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始于希腊哲学,而希腊哲学始于苏格拉底。众所周知,苏格拉底本人没有留下任何文字。
后世之所以能了解苏格拉底的言行,全仰仗和他相差42岁的他最年轻的弟子柏拉图。
我在大学时代读哲学专业,对于哲学家柏拉图总有些距离感。但作为文学家的柏拉图总能以寥寥数语令我目瞪口呆,他有超一流的文字水平。从此,哲学家柏拉图就交给其他专家研究,我专心通过文学家柏拉图的笔墨寻找苏格拉底的足迹。
在柏拉图众多的作品中,被誉为杰作的《飨宴》(Symposion,又译《会饮》)的开头是这样的:
某人在路上遇到苏格拉底。后者看上去不同寻常,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而他平时总是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
于是,某人问苏格拉底今天怎么了。
苏格拉底回答说:“我要去阿伽通家里吃晚饭。他的悲剧昨天获得了戏剧节的大奖,今晚盛宴庆祝。去美男子家做客,我得打扮得漂漂亮亮。你愿意一起去吗?”
“好极了。”
“那么,跟我一道走吧。”
可是这个叫阿里司托得姆的人并没有受到邀请。这个宴会是希腊文人们喜爱的会饮,众人会在饭后喝着葡萄酒就某个主题展开讨论。苏格拉底觉得他作为主宾去弟子阿伽通家做客,带上个把人同去不算什么事情。
于是两人动身前往。走着走着,苏格拉底像往常一样突然想什么入了神。
这个境界可称为忘我。一旦陷入忘我的状态,苏格拉底就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与世隔绝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阿里司托得姆大概早已习惯了苏格拉底的这种行为,等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没脱离忘我的境界,便留下他,独自一人前往阿伽通家。
阿伽通没见到苏格拉底有些担心,听阿里司托得姆说起事情的原委,也只能不去管他。
过了一阵子,苏格拉底笑呵呵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当晚的会饮这才正式开始。
所幸苏格拉底每次陷入忘我境界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打仗时不会发作,所以不会给人造成麻烦。每每遇上这种情形,他的朋友、弟子们会见怪不怪地说:“啊,又来了!”然后嬉笑着等他回过神来。
的确,苏格拉底是一个怪人。但又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
教别人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苏格拉底授课的基础。但他绝对不会指着哪个人说,你是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蠢货。
和人谈话时,他首先会问,你知道自己无知吗?你还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吧?接着,他会继续说,我可以帮你发现自己的无知。
于是,放下心防的人们开始回答苏格拉底提出的类比性问题,答着答着,会突然发现自己再也答不下去,不知不觉就被他逼到了死角。
这就是以独特的类比法构成的苏格拉底式的“诱导”。
一旦被这种魔力俘获,便只有举手投降。
那些对苏格拉底式的“诱导”感到厌烦,受不了他刨根问底的人会渐渐与他疏远。有人甚至憎恶苏格拉底。尽管苏格拉底远离政治中心,但依然树敌甚多。被讽刺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嘲讽过的雅典名人中唯有苏格拉底不是政治家。
我们说回以苏格拉底为主角的《飨宴》。那天晚上参与讨论的有6人。
宴会主人、悲剧作家阿伽通。
深受阿伽通尊敬、彼此交往密切的哲学家苏格拉底。
阿伽通的好友——应该说是他的恋人——包萨尼亚。在当时的雅典,这一对是著名的美男子情侣。
医生厄律克西马库和斐德罗也加入了这场知性的飨宴。
还有一位是开创了讽刺喜剧新领域,与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的欧里庇得斯二分希腊戏剧天下的阿里斯托芬。
当晚的主题是“Erōs”(爱)。
苏格拉底
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学博物馆藏(意大利) © Bridgeman Images
哪怕群贤毕至,这种专题研讨的内容还是令人多少感到无趣。我硬着头皮读到后半段,忽然觉得场面变得熠熠生辉。
那是因为喝得醉醺醺的阿基比亚德闯入宴会,搅得研讨会天翻地覆。
这个著名的场面我将在后文介绍。这里先做个小铺垫。《飨宴》之所以被誉为杰作中的杰作,正是因为有这段阿基比亚德借着醉意对苏格拉底的深情告白。
这段深情告白可不仅仅是单纯地赞美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哲学的所有魅力或者说魔力,统统被概括在这段告白中。
如果哪位想了解苏格拉底,我建议在挑战柏拉图为数众多的对话作品之前,先读一读《飨宴》。
在柏拉图大量的对话作品中,有一篇题为《阿基比亚德》。
预见到少年远大前程的苏格拉底,教导当时还是孩子的阿基比亚德成为领袖必须具备哪些德行。作品中的阿基比亚德未满15岁,苏格拉底应该也不到35岁。
面对意气风发、优越感十足的傲气少年,苏格拉底的教导简言之就是自我克制的重要性。
他依然用他那独特的诱导方式,提出两个相反的命题让对方做二选一的回答。经过一连串的提问和回答,逼对方认输。
阿基比亚德有没有接受挑战呢?在这篇作品中,阿基比亚德始终表现得可爱、天真、率性,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他早就被苏格拉底的魔力征服了。
《飨宴》谈话的那一年,阿基比亚德已经34岁,苏格拉底54岁。
《阿基比亚德》与《飨宴》之间相隔20年的岁月。
在这20年里,苏格拉底始终我行我素地到处拉着人谈话,教他们人生的道理。而阿基比亚德全身心地投入他那波澜起伏的人生旅途。
老师,是专注于思考的哲学家。学生,是靠行动获得成果的政治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