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20年,30岁的阿基比亚德刚达到担任要职的法定年龄便当选为将军,即政治上的执政官和军事上的司令官。这位年轻人在当年就展示出非凡的一面,证明他不只是10位将军之一这么简单。
对几乎年年当选将军的尼基阿斯而言,这位年轻人可不是克里昂之辈,他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两年前战死的克里昂,用讽刺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话说就是,一只嗡嗡乱飞、冷不防射出蜂针的煽动民心的马蜂。但阿基比亚德绝不做那种事情。面对对手,他不会批评、非难,而是堂堂正正地应对挑战。
阿基比亚德不同于皮革制造商克里昂的另一点是,他来自雅典无人不知、堪称名门中之名门的阿尔克迈尼翁家族。不论古今中外,大众对贵族从来都心怀仰慕。
说到容貌,阿基比亚德和尼基阿斯让人感到没有可比性。无论何时何地,阿基比亚德始终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尼基阿斯虽然长得并不丑,但属于淹没于人群中的大众脸。
如果古代的民主国家雅典赋予妇女参政权的话,阿基比亚德势必连年当选将军。好在希腊的男人们对美也非常敏感。
在年龄上,尼基阿斯50岁,阿基比亚德30岁,两人相差20岁。这个年龄差对尼基阿斯来说很不利,但真正的不利在其他方面。
尼基阿斯少年老成,所以日后他能作为良知派、稳健派的领袖长期屹立在雅典政坛。
相反,阿基比亚德从青年到壮年,无论从好的意义还是坏的意义上说,他都是永远的少年。
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用现代语言讲,就是采取紧缩路线还是成长路线的问题。
尼基阿斯向民众展示了“杯里只有半杯水”的现状,通过努力促成了《尼基阿斯和约》的签订。而阿基比亚德以“执政在野党”的姿态,主张杯中还有一半的水,只要再加些进去又可以回到满杯的状态。
雅典民众有权决定把雅典的未来托付给他们中的哪一位,这些人对持续了10年的战争感到绝望,对未来充满惶恐。
构成提洛同盟一角的卡尔息底亚地区的诸城邦必须回归雅典,这是《尼基阿斯和约》明确规定的事情。
那些地方的人民受到伯拉西达的鼓动,认为无须支付同盟会费的生活会很好,于是脱离了雅典的控制。想说服他们再次回归,雅典不具备充分的理由。就连卡尔息底亚的重镇安菲波利斯也对《尼基阿斯和约》表示不满。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动用武力。
这样一来,战争还得继续。面对厌战的民众,尼基阿斯没有能力说服他们保持忍耐、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阿基比亚德不同意对卡尔息底亚地区采取军事行动,并不是因为他理解当地人民的经济诉求。在伯里克利这位代理父亲身边长大的阿基比亚德非常清楚提洛同盟与城邦国家雅典的命运息息相关。
因此,这位刚满30岁的将军主张,雅典不仅要关注东方,也应该把眼光转向西方。雅典今后除了东边的爱琴海,还可以把势力范围向西延伸至爱奥尼亚海域。用现代语言说,这叫多方位战略。
对此,尼基阿斯当然不能接受,如果迈出这危险的一步,雅典既有的步调将被打乱,他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态度。
其实,关注西方的政策并不是阿基比亚德的独创。
早在60年前,萨拉米斯海战的胜利者地米斯托克利已经迈出了向西的一步。之后,全面继承他的理念的伯里克利一面小心谨慎地尽量不去刺激各相关国,一面扎实地推行着这个政策。
在所有相关国家中,斯巴达当然是最举足轻重的。尼基阿斯反对向西扩展的真正原因,正是不想刺激斯巴达。
但阿基比亚德的观点不同。他认为,要让奉行一国和平主义、不愿发挥主导性的斯巴达有所作为,适当的刺激反而更加有效。
当年地米斯托克利就是以雅典在海上的辉煌胜利,让斯巴达不得不站起来在陆地与波斯人决一死战。
伯里克利通过与波斯签订《卡里阿斯和约》,令斯巴达不得不坐下来与雅典商谈和解。
阿基比亚德与两位先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直接将目标锁定在斯巴达。
其实,他不像克里昂那样对斯巴达抱有强烈的憎恨。阿基比亚德行动的目的可能纯粹是为了让斯巴达尽快地“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战法会过度刺激对手,让雅典处于毫无回旋余地的风险之中。因此,向来意志不算坚定的尼基阿斯才会如此执拗地一路反对到底。
出乎意料的是,民众不顾尼基阿斯这位连年平稳当选将军、50岁的雅典政界第一大佬的强烈反对,接受了阿基比亚德这位首次担任将军,在政治上初露头角的年轻人的主张。
看见尼基阿斯,雅典人仿佛看见垂头丧气的自己。相反,阿基比亚德光鲜俊郎的形象,激发出人们奋进的信心。
这正是阿基比亚德在政坛一出道即成为雅典全民偶像的原因。
阿基比亚德是超级富豪。
在这一点上,尼基阿斯并不逊色,也许他的财产还超过了阿基比亚德。但是以雅典稳健派代表而自豪的尼基阿斯只会做些捐款建小神殿之类踏实却不起眼儿的事情。
反观阿基比亚德,浪费成性、挥霍无度。他曾经称全雅典人都知道他有钱,有钱还要瞻前顾后地花,那是虚伪。这种肆无忌惮的口吻,居然没引起民众的反感,那些普通市民认为他是位性格直率的好人。
阿基比亚德打破了民主雅典的领袖一直以来保持的低调朴素的生活习惯,向传统的领袖形象发起挑战,这反倒赢得了庶民们的好感。
阿基比亚德长得超级英俊。
这是他成为希腊世界的偶像的最大原因。
代表雅典雕塑艺术巅峰的雕塑家有菲狄亚斯、米隆、普拉克西特列斯三位。与生活在伯里克利时代的前两者不同,普拉克西特列斯在艺术风格上有很大的转变。简单地说,此前的希腊雕塑追求完全无可挑剔的理想之美,美中不免带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而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充满浓郁的人情味。阿基比亚德现象或许也影响了造型艺术家们。
阿基比亚德的言行大概只能用“天然率真”来形容。
民主政体国家的政治领袖,他们的武器是运用语言的力量进行演说。哪怕是伯里克利,在公民大会发表重要演说之前都会花时间写草稿做充分的准备。
而阿基比亚德向来是临场发挥。
即兴演说难免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不得不暂时中断的情况。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雅典民众绝不会原谅。他们会大声嘲笑、起哄,逼得演说者不得不退场。
但对阿基比亚德,雅典人的反应大不相同。
他们像看着步履蹒跚的幼儿摔倒又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慈爱的长辈,耐心地等待演讲台上一时语塞的阿基比亚德找回头绪完成演讲。
对于这位年轻人L与R发音不分的缺陷,众人也是一笑了之。
结果,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模仿阿基比亚德的演说方式。这让那些以传授语言技巧为业的智者担心找不到生意。和免费教学的苏格拉底不同,这些智者是要收取报酬的。
普拉克西特列斯制作的赫尔墨斯雕像
奥林匹亚考古学博物馆藏(希腊) © Konstantinos Tsakalidis/Alamy Stock Photo
阿基比亚德倔强、急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怕被指责为轻率。当结果不好时,他绝不推卸责任,一人担起罪名。
他完全摆脱了既有观念的束缚,从来不掩饰对愚钝的、单纯的老好人的轻蔑。最令他厌恶的是那些以有良知自居的伪善的人。但有时他又会毫无节操地抛弃自己的喜恶奉迎世俗,令支持者们嫉妒怨恨。
他超级聪慧,却生来带着地中海式的任性、反复无常,没有长性。
这样的阿基比亚德令雅典民众像热爱一匹不受拘束、恣意奔腾的野马一般爱着他。
正因为如此,他树敌众多。
主要的敌人是以尼基阿斯为首,唯恐《尼基阿斯和约》被毁的雅典的良知派、稳健派。身为流行作家的阿里斯托芬对普通雅典人的心理尤其了解,他曾经借作品《蛙》中的一位角色之口说:
“雅典,不该养育雄狮的孩子。既然养了一头,就得迁就它的脾气。”
在阿基比亚德出生百年后又诞生了另一位雄狮之子,他就是马其顿王国的王子。
评价历史人物,绝不能忽视当事人出生时的环境和成长的时代,否则评价无法成立。以上便是一个例子。
雄狮之子阿基比亚德向公民大会提出结成四国同盟的提案。对此,公民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